《民法典》一周年，回看“离婚冷静期”

《民法典》规定的离婚冷静期备受关注。2022年1月《民法典》实施一年，离婚冷静期的成效如何？在一年的实践中，婚姻家庭辅导员、家事律师、当事人又是如何利用30天冷静期的呢？

冷静30天，遇见婚姻家庭辅导

《民法典》颁布之后，为进一步维护婚姻家庭和谐稳定，民政部、全国妇联联合印发《关于加强新时代婚姻家庭辅导教育工作的指导意见》，明确提出深化婚姻家庭关系调适和离婚辅导，探索30天离婚冷静期内对当事人开展婚姻危机干预的有效方法和措施。

如今，北京16个区的婚姻登记处全部设立了婚姻家庭辅导室，部分还设立了心理咨询室、法律咨询点，为有需求的婚姻登记当事人开展一对一的婚恋辅导、矛盾调解和减压服务。截至2020年底，16个区的婚姻登记处通过政府购买第三方服务的方式，拥有婚姻家庭辅导员专职人员22人、兼职人员22人、社工14人。

郭瑞 北京西城区婚姻登记辅导员

郭瑞是北京西城区民政局婚姻登记处婚姻家庭辅导室的负责人，记者采访前，她刚参加完2021年度的婚姻辅导员培训，拿到成绩优秀证书。作为西城区月坛街道人民调解委员会的调解员，在离婚冷静期实施前，郭瑞就已经开始在民政局为离婚双方提供调解服务了。当时他们更多的是为有需要、有疑问的夫妻提供辅导。比如，婚姻登记员看到双方申请离婚时，有一方不是很情愿，或者有一方提出财产分割、子女抚养等问题，便会引导双方去接受辅导。但如果夫妻二人是冲动离婚，在婚姻登记员面前无异议，一段婚姻很快就结束了。实施离婚冷静期后，这种情况发生了改变，当事人来民政局申请离婚，“是否需要婚姻家庭辅导？”成了婚姻登记员必要的询问环节。

过去一年，仅郭瑞一个团队就为96对夫妻提供了离婚冷静期婚姻家庭辅导服务。走进辅导室的离婚男女，是一时冲动还是早有准备，郭瑞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来。她觉得冷静期对于阻止冲动型离婚最有效，婚姻家庭辅导员就是要用一种柔和的方式引导当事人，不要在情绪不稳定的时候做决定。

冷静情绪，防止冲动离婚

西城区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的婚姻家庭辅导室面积并不大，室内的布置较温馨，除了软座沙发、一张小圆桌外，辅导室里放有绿植、花篮作装饰，墙体设计以粉色为主。在这里，每天上演着婚姻百态，有的夫妻面红耳赤地争吵，有的夫妻冷言冷语相对，也有的夫妻经过辅导重拾温情。

如果不是被婚姻登记员引导着走进辅导室，阿兰和大军或许已冲动离婚了。

2021年8月，阿兰的儿子金榜题名，这原本是件好事，但送儿子去大学报到时，夫妻俩却有了不愉快。原来，阿兰不愿让儿子和丈夫三个人一起忙，一个人包揽了从新生注册到收拾寝室的所有事情。儿子怕同学嘲笑，对母亲不满，大军也让妻子收敛些，不用帮儿子做得面面俱到。可阿兰却不耐烦地让丈夫“闭嘴”。如果是在家里，或许大军不会生气，但当时儿子的同学和同学家长都在场，大军感觉没面子，反驳了几句。考虑到儿子的感受，夫妻俩当时没有大吵。

回到家后，两人开始了冷战。大军不愿面对妻子，回母亲家居住。阿兰一人在家，越想越委屈，赌气给丈夫打电话提出离婚，大军竟同意了。

就这样，两人来到了民政局。最初他们也不愿意接受辅导，但听婚姻登记员强调，不接受辅导也要冷静30天才能再次申请离婚，两人决定找婚姻家庭辅导员评理。凭借以往的调解经验，郭瑞判断阿兰夫妇属于冲动型离婚，决定营造和缓的氛围，让两人情绪先冷静下来。

郭瑞先是夸赞两人的孩子成绩优秀，肯定了他们对孩子的培养，随后又让两人分别说出心里的委屈。大军表示，他一直努力赚钱就是为了这个家，可妻子不够贤惠，总是在人多的时候驳他的面子，如今儿子大了，他不想再忍了。

阿兰大哭起来，指责大军没良心，说自己做任何事都是先考虑儿子和丈夫。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离婚再次被提起。郭瑞让两人假设一下离婚后的状况。

大军工作一直忙，没有家庭作后盾，连一日三餐都未必能准时。而阿兰一直为家庭付出，离婚可能就失去了家庭保障和经济支持。通过这番假设，两人冷静下来，开始换位思考，体谅对方。

郭瑞告诉记者，许多冲动离婚的夫妇都在相互抱怨，他们怪罪对方，并且试图寻找婚姻问题中的是与非。其实，这种寻找是与非的做法不仅是徒劳的，而且还会将矛盾扩大化，婚姻中的很多事情根本无法作出是与非的判断。所以，调解冲动型离婚，就是要安抚情绪，帮助夫妻找到自身的原因，互谅互让婚姻才能长久。

冷静接受，从婚姻中学会成长

婚姻家庭辅导员并非“劝和不劝离”，即便没有出轨、家暴等情形，只要两人感情破裂，也没必要让婚姻再继续。这时，婚姻家庭辅导的目的就是让两人在告别这段婚姻时学会成长。小玲和小涛是一对90后夫妻，两人在朋友的婚礼上一见钟情，并在认识一个月后闪婚。小玲重视生活中的仪式感，试图通过每一个细节来确认丈夫的爱。可小涛却更看重实际，他排斥送花、庆祝等一切仪式，认为只要用心工作，改善家中的生活条件，就是爱妻子的最好表现。

小玲怀孕后成了全职太太，两人的矛盾也是从那时起越来越明显。小玲不懂得丈夫在外面打拼的辛苦，小涛也看不到妻子孕期的焦虑和期待。一件件小事累积在一起，瓦解了两人原本就不太牢固的感情基础。一次争吵后小玲流产了，这件事让两人都很伤心，可他们并没彼此安慰，反而渐行渐远。

经历了几个月的冷战后，小玲提出离婚。仅一年多的时间，两人从相识到分开，郭瑞分别从“性格是否相容”“情感是否能挽回”“各自生活状况”“有无亲子关系”等角度对两人做了初步评估。

如果小涛学着浪漫一些，给妻子送花，陪她约会；如果小玲能体谅丈夫的工作压力，对他的默默付出多些认可，是不是就能破镜重圆？在这段婚姻中，或许两人都再往前走一小步就可以解决，可他们在接受辅导后表示，谁也没有办法再往前了。

不过，经过辅导两人重新意识到对方的优点，但也都表态对方并不是自己真正要找的人，30天冷静期过后两人平静地领了离婚证，郭瑞帮两人厘清了协议中的财产、夫妻共同债务等条款，以防后期再出现纠纷。

在郭瑞看来，离婚当事人接受婚姻家庭辅导，最大的意义就是要让他们从失败的婚姻中学会成长。如果前一段失败的婚姻没有修复好，那么当下一段婚姻来临时，可能还会遇到相同的问题。

冷静观察，对症下药平稳度过

在一年的实践中，离婚冷静期同样会带来新的问题。比如，离婚冷静期内，冷静不下来怎么办？原本已经达成一致的子女抚养协议，冷静期间反悔了怎么办？存在家暴、转移财产等特殊情形，冷静期内如何保护自己？于是，在婚姻家庭辅导员之外，很多家事律师在用专业知识，陪伴离婚冷静期当事人，帮他们平稳度过这段时间。

北京两高律师事务所副主任、北京市律师协会婚姻家庭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张荆曾办理过一个案例，丈夫有赌博恶习，欠下10多万元赌债。

张荆 北京两高律师事务所副主任、北京市律师协会婚姻家庭专业委员会副主任

2021年春节前夕，债主追到家里要债，妻子忍无可忍提出离婚。丈夫表示，只要帮他还清赌债，他就答应离婚。妻子为尽快摆脱这段婚姻，东借西凑了10万元给丈夫，夫妻俩到民政局办理登记离婚手续。然而，就在离婚冷静期的最后一天，丈夫还是反悔了，他不想离婚了。

妻子十分无奈，只好找到张荆律师，最终通过诉前调解才结束了这段婚姻。

如果遭遇重婚、家暴、赌博等情况，就不要期待离婚冷静期能让爱重来，不能让离婚冷静期变成窗口风险期。张荆解释说，民法典规定了离婚有两种途径：一是协议离婚，即男女双方一致同意解除婚姻关系，并就子女抚养、财产分割等问题达成一致，共同到民政部门办理离婚登记手续；二是诉讼离婚，男女双方就是否离婚或者子女抚养、财产分割无法达成一致意见，向法院提起离婚纠纷诉讼。离婚冷静期仅在协议离婚时存在。

也就是说，如果有重婚、家暴，或一方转移财产等行为，另一方可以向法院起诉离婚，法院会在规定的时间内立案、审理、判决。尤其是对于家暴的受害者而言，一定要及时收集家暴证据，通过报警、验伤等方式固定证据，向法院起诉离婚，争取尽快判离。

冷静内省，美好婚姻值得拥有

中国政法大学教授、中国法学会婚姻家庭法学研究会会长夏吟兰表示，民法典设置离婚冷静期是立法引导的体现之一。冷静是善意地提醒大家谨慎行使权利，建立对婚姻家庭的责任心，形成良好的婚姻家庭观。民法典实施一年来，民政、妇联等部门利用冷静期，帮助婚姻当事人修复婚姻关系，通过为当事人提供心理疏导、调解纠纷等服务，使不少婚姻当事人和好如初。从离婚冷静期实施效果来看，确实减少了很多冲动型离婚的事例，产生了积极的社会价值。

夏吟兰 中国政法大学教授、中国法学会婚姻家庭法学研究会会长

那么，在30天冷静期内，当事人应该如何调适自己的心态，重新审视婚姻呢？

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学术委员会特约研究员、北京师范大学应用心理学博士李蕊表示，几乎每一段长久的亲密关系都可以分成：甜蜜、幻灭、内省和启示四个心理阶段。很多夫妻在幻灭期就选择了离婚，没能进入内省的阶段，他们只看到了自己在夫妻关系中是如何扮演受害者的角色，认为过错都是对方的。所以，离婚冷静期的实施，其实是在一定程度上给岌岌可危的婚姻开启了内省期，给曾经亲密的夫妻最后的时间和空间，让他们内省和成长。

在李蕊看来，决定夫妻亲密关系能否长久的核心能力不是爱，而是如何化解彼此的矛盾和不满，只有加强和提高这方面的能力，才能让夫妻感情回温。因此，理性看待婚姻中的矛盾和冲突，分清矛盾的性质，想办法对症下药，才是身处冷静期的正确选择。婚姻矛盾的性质大约有三种：可以解决的；不能解决的；通过别人的帮助和时间可以解决的。那么，相对应的答案也有三种：要解决可以解决的；接受不能解决的；寻求合适的人或方式可以帮助化解夫妻之间矛盾的，比如求助专业的婚姻家庭辅导员就是一种。

李蕊 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学术员会特约研究员、北京师范大学应用心理学博士

争吵后能够和解才是本事，真正稳定的亲密关系，不是没有矛盾、冲突和伤害，而是能够承受和化解多少矛盾冲突和伤害。很多夫妻每经历一次冲突，就会发现更多彼此温暖和慰藉的方法和途径，这样才能携手走下去。

李蕊常会收到一些年轻人的求助，表示他们对婚姻望而却步。每当这时，李蕊都会强调，别人的婚姻出现问题，不代表自己经营不好婚姻，好的婚姻是不断磨合出来的。另外，除了年轻人自身的努力，社会也应积极引导，帮助他们更好地处理亲密关系。专业的心理医生、婚姻家庭辅导员可以发挥更大作用，通过举办讲座等方式，传达正确的心理和情感知识，引导他们找到良性的夫妻相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