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19-12-24 16:36 作者: 夏文成 责任编辑:赵磊明
花鹿坪
前世,此地一定是我的故乡
每一次抵达
都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就像回到久别的故乡
每次进入村口
我都隐隐觉得不远处的山林中
有一群美丽的花鹿
时而低头吃草,时而用迷离的眼神看我
仿佛前世的情人,深情又哀怨
吴家梁子的鹩哥总是如此殷勤
用老声阔嗓的声音和我们打招呼
村后的松林总是如此苍翠
每一声鸟鸣都是动人的乡音
春雨般浸润着我燥裂的灵魂
这里的土地肥得流油
无论播下什么种子,都是肥美的金秋
与其说让我到这里扶贫
不如说将我如同一株庄稼
移植到这里,接受更多的风雨
在这片黄土里
将诗歌的根,扎到灵魂的最深处
贫困是一顶破帽子
世间帽子的种类很多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喜好
譬如,高帽子是给虚荣心戴的
红帽子是给童话戴的
官帽子是给政客戴的,一戴上就威风八面
不可一世,因此争抢成风
还有一种绿颜色的帽子
人们则唯恐避之不及
却总有人被迫戴着四处招摇
现在,又有一种叫做贫困户的帽子
很抢手,仿佛一戴上头就有魔法附身
就像躺在了安乐窝
万事无忧,不愁吃不愁穿
房子破了有人修
身体病了免费医
很少有人想到,这是一顶沉重的破帽子
如果你轻率抢来来戴在头上
可能你马上就比常人矮了三分
你的腰杆也将从此无法挺直
如同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
牢牢箍在子孙后代的头上
想摘,也摘不掉
多年以后,才发现脚下的路
比别人短了许多
你的天空,比别人矮了许多
花鹿坪的春天
那几朵苹果花,还有梨花
是为我开的
远处的那一抹绿
是为我绿的。我总是顽固地这样认为
春风在四处搜寻。站在坡顶的我
仿佛一棵想开花的树
就要开出花来。干旱在向纵深推进
花期却如约而至
倒春寒堵不住,西北风
也拦不住。每一种花的花期
都在农民的汗水里闪烁
在铿锵的锄地声里一一绽放
烈日辗过花鹿坪
刚走出室外,我的影子顿时矮了半截
正午的烈日万物都无法承受
此刻,大地就像一块
烧红的铁板,滚烫无比
蚂蚁难以落脚,路上的灰尘在车轮下
狂躁而飞扬跋扈
松树发白的松针
格外刺眼,小学校里的音乐
似乎也裹挟着热浪,让人昏昏欲睡
因年老或残疾
不能外出务工的人们
顶着烈日在土地上劳作
种植烤烟,包谷或洋芋
汗珠是他们给大地最珍贵的献礼
因为持续的干旱
植物们不得不一再推迟花期
入土的种子找不到萌芽的理由
“花鹿坪缺水啊,恼火!”
驾着六轮拖拉机运水播种的老农
不敢诅咒老天,只能无奈叹息
烈日辗过的花鹿坪
却默然无语,她在忍耐中等待一场透雨
打破这难熬的僵局
走进村庄才算走进生活
昭通的天,像个情绪化的人
容易翻脸。此刻,小北风吹着
像冬天一样刻薄
但并不妨碍我沿着花鹿坪村委会后面
一条新水泥路
走向一个村庄的深处
苍黄的土地里有农民在种洋芋或包谷
有的是独自一个老人
有的是老两口,有的是一家三口
年幼的孩子坐在地埂上哭泣
哭声被北风吹出很远
地头村前零星的梨花不畏寒冷
探出白生生的脸庞
有个老农在梨树下整理农具
准备下地。他的家门敞着
我看不清里面的情景
但我可以看见,除了外出打工的
除了老弱病残,能下地的
都下地了。虽然雨水
迟迟不来,而春天就要过去
他们得抓紧时间把种子播进土里
把一年的生活落到实处
庄稼薄收年年种
无论如何,也不能
把赖以为生的土地放荒
只有走进村庄,你才能看清生活的真相
只有走进村庄,才算走进生活
小学校
花鹿坪村委会二十米处
有一所花鹿坪小学
就像一只白天的闹钟,上课铃、下课铃
和课间操的音乐总是准时响起
每天顺着这些散发着童趣的音乐
仿佛回到了无忧的童年
让人感觉这是一个
长不大的人间
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没有烦忧
没有干旱
没有贫穷和生离死别的世界
让我把一些伤感的语句
说到一半,就把
另一半硬生生咽了回去
拆除重建
站立数十年,那些泥巴也累了
钢铁们都会累
何况原本就松散的泥土
累了的泥土,就像老了的贫困户
牙齿松动了,腰驼了
腿脚也站立不稳了,生活
变得摇摇欲坠,只能拆除重建
让那些老了、累了的泥巴
重新回归大地,重新焕发青春
重新养育庄稼和村庄
取而代之的是,融入了钢铁元素的楼房
它们崭新而坚固
就像刚刚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
青春勃发,成为村庄的顶梁柱
为乡亲们遮风避雨
不用再担心那些老了累了的泥巴
突然放弃对生活和理想的支撑
站在那些崭新的楼房前,我突发奇想
要是所有的人生都能
拆除重建,这个苍凉的人世
或许会少了许多疲惫与疼痛
向那些不肯向烈日妥协的禾苗们致敬
我不说怜悯
廉价的怜悯不是雨水
不能给那些死亡线上挣扎的禾苗
任何慰藉
我也不想祈祷
苍白的祈祷只会助长上苍的优越感
愈发猖獗任性
我也不会呼风唤雨
让大地在一场大雨中痛快地沉沦
我唯一能做的,也许就是
像那些不肯向烈日妥协的禾苗
表达由衷的敬意
给它们坚持下去的勇气
烈日下奄奄一息的禾苗,如同那些
被生活摔打得鼻青脸肿
依然满怀热情拥抱生活的人
不陷入绝境绝不放弃。地里浇苗的吴老头说
只要给禾苗一场透雨
就会像被手揪着扯一样疯长
暴雨突至
绞尽脑汁,仍然不知道
起首一句怎么落笔
写这场不大不小的雨
憋出来的东西
始终不够酣畅淋漓
而且总是虎头蛇尾,虚张声势
开始雨点子击打在挡风玻璃上
如同榴弹一般凶狠而有力
来不及关车窗
硕大的雨滴像一张张冰凉的嘴
要把半生的温暖都吸了去
那些措手不及的人
就像满地惊慌失措的流水
不知该逃向哪里
滚滚车流挥舞着盲目的雨刮子
落荒而去。如同一滴模糊的雨
消失在雨里。刚回家落座
雨脚就开始变小。一场期待已久的雨
就这样草草收场
天黑丧着脸
沮丧间,微信上忽见鲁甸又下冰雹
地震和冰雹都喜欢找鲁甸的茬
天上的黑恶势力好像都跑到了鲁甸
所幸花鹿坪没遭冰雹蹂躏
尽管缺水的花鹿坪
至今没有得到一滴雨的恩赐
花鹿坪新雨
吴老头被雨声吵醒
顺手摸了一把,发现整个梦境
都湿漉漉的。吴老头一骨碌爬起来
荷锄下地。他用锄头刨开
潮湿的地皮,发现土地
远没有梦境潮湿
吴老头顿时有些泄气
好在他是个乐观而善于自我排解的人
不一会儿他就释然了
干旱了大半年的土地,不是一场雨
就能浇透的。就像他
刚刚挣脱贫困的枷锁
想迈进小康的门槛
还有很多路要走,还有很多汗要流
没有一块土地,无缘无故就拥有春天
没有一个人,甘愿放弃美好的人生
笑容重新回到吴老头脸上
他抬头看看远处
一片映山红正开得如火如荼
大风吹不弯一条小路的走向
走进老吴家时,北风依然很大
把门口拴着的两头小黄牛
吹得嗷嗷直叫。老吴说原本是六头
赊来喂的,本来想喂到年底
卖了钱就够给他做手术了
但没想到,得五号病
一下子死了四头。一身都是病的老吴
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不痛不痒的。就像外面的风再大
也与他无关。好在小女儿在东莞打工
每个月都汇点钱回来
下个月她要回来带他去医院做手术
老吴的老婆很多年前
就被风刮跑了,再也没回来
他把两个女儿拉扯大
大女儿已出嫁,有了孩子
老吴淡淡地说着话,眼里有几粒火星在跳跃
他独自生活,但不像一个独居男人的家
家里家外都用心打扫过
如同他淡然的心,了无尘埃
他说,不管咋样
日子总得过下去。我心里有轻雷滚过
就像这个春夏只有
吹不尽的大风,却没有一场像样的雨水
但地里那些庄稼依然顽强地绿着
不论风如何大,也吹不弯
老吴家门口那条小路的走向
它始终要通向,它该去的远方
毒太阳
老马每天的工作就是拉水
开着一台声音破天响的拖拉机
到处找水。数十块一车的水
浇到地里刺啦一声
变成看不见的空气飞了
老马一屁股坐到地上,无计可施
他抬头看看天,太阳撒出一把毒针
要把他的眼睛刺瞎
土地像一块烧红的铁板
要把他的屁股烧焦。他猴急火燎地爬起来
疯了似的寻找一切可能的水源
但大地的老瘪奶已挤不出一滴奶
老马看看自己干瘦的身体
里面也没有多少热汗和鲜血
可供压榨。北风呼啸着掠过大地
如一把利刀划过脸颊
而太阳依然如故,热情似火
我只向那些卑微的事物致敬
蚂蚁如同一粒会爬行的尘埃
终日奔走在觅食的路上
它们随时可能被人类暴戾的大脚
踏成肉泥,可能被突发的雨水冲走
但是如果你愿意俯下身
你会看到大地上都是这些
匆匆奔忙的黑色小生灵
它们没有懒汉,没有懦夫
只有不畏艰难、不畏死的英雄
在扛着生活负重前行
还有烈日和干旱里永不言弃的禾苗
一场小小的雨水
就可以将它们从苦难中拯救出来
以磅礴的绿色拥抱大地
还有那些和农民们互为仇敌的野草
不论人类如何残忍践踏和驱逐
它们永远是地球上最美的风景……
我只向这些卑微却坚韧的生灵致敬
它们没有靠山可以依靠
没有强大的武器四处掠夺
没有强权可供支配
它们永远是苦难被动的承受者
但没有什么苦难,可以将它们
永远从地球上消灭
小满不满
一阵清寒穿过夏日的肌肤
老马不得不拉紧衣领
就像他干瘦的人生
不得不陷入各种纠纷
譬如此刻,他就和他的同村的老牛
为了一条不太修直的地埂
闹到村上。老马对老牛的一句话
始终耿耿于怀——
他说让我去找我婆娘
我婆娘都死了多年了,我上哪里去找她
村里的调解员费劲口舌
太阳终于从阴冷的云层里钻出来
只是天依旧干旱
未如古人所愿,在小满这天来一场
不大不小的雨水
给渴极了的大地一点小小的慰藉
辍学生
像个月子婆,捧在手心里的手机
就是他们的心肝宝贝
片刻难离。手机就是他们的全部
手机里的世界无限辽阔
而他们的世界却很小
小到只有几平米的一间黑屋子
躲进小屋成一统
他们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着无聊的光阴
心无旁骛地指点江山,激扬游戏
在网络世界里天马行
空为所欲为。世界仿佛完全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酣畅淋漓的兴奋感
忘记了时间的流动,忘记了
千里之外的父母,亡命的打拼
忘记了自己是最终要钻出象牙塔
走向风雨的人
忘记了肩上还扛着今后数十年的人生
忘记了在网络游戏里
他也许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王者
走出黑屋子,他瞬间就成了
两眼抹黑的盲人
生活中最失败的逃兵
在网络里顶天立地的巨人
回到人世立刻就成了生活无法自理的侏儒
他们不愿回首往事
因为往事不堪回首
他们不愿向往明天
因为明天云遮雾罩,看不到去路
他们也有悲伤。但他们的悲伤
如同短暂的秋雨
无法润泽他们久旱的梦想
这个社会却没有将他们遗忘
那些劝返人员一次次不辞劳苦
往他们家里跑
苦口婆心的劝说,就是想让他们
从虚幻的网络里抬起头
看看天空,就是想让他们
看看坎坷的村路尽头
已经修通了宽阔的柏油路、水泥路
只要不停下脚步,每一条路
都可以通向诗和远方
用一种美好的心情赞美大地
泥土总是以最热情的方式
拥抱亲近它的人
雨后的大地,如果你不心存芥蒂
一脚踩下去,你听不到
泥土疼痛的喊叫
而是满脚都是泥土温柔的拥抱
我总想用一种美好的心情
赞美大地。烈日下备受煎熬的土地
不会放弃任何一株植物
淋漓的雨水里
它为那些因大水
背井离乡的泥土而悲伤
大地养育了万物
最后还得为万物留一方灵魂的归宿
此刻,烈日当空
大地滚烫,庄稼疯长
仿佛母亲的胸怀,永远为你敞开
夏文成,男,云南昭通人。已在《诗刊》《艺术报》《星星诗刊》《时代文学》《理论与创作》《山东文学下半月》《星星•散文诗》《诗选刊》《北京文学》《上海诗人》《天津文学》《诗歌月刊》《边疆文学》《草原》《青海湖》《散文诗》《诗歌》《火花》等公开发行报刊杂志发表诗歌400余首。有作品入选《2014—2015年度诗人作品精选》《当代新现实主义诗歌年选》《新诗精选三百首》《当代短诗选》《华语诗歌年鉴》《当代传世诗歌300首》《2016年度最佳散文诗选》等各种诗歌选本,曾获昭通市文学创作奖,《文学》征文奖、孙犁散文奖等全国性奖项。已出版诗集《秋风不会将大地搬空》《我是我唯一的行李》。业余兼习山水画其山水画作品及其相关评论曾被艺术网专题刊载,作品被山东、福建、甘肃、广东、北京、宁夏、云南等地的朋友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