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16-09-09 11:11 作者:刘平勇 责任编辑:
刘平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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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岁的三德转到平安小学的第三周就出问题了。可这问题与后来所出的问题相比,却算不上什么问题。就像夏天暴雨来临之前的雨星,与后来的瓢泼大雨相比,算不了什么一样。但它却是瓢泼大雨的前奏。
十二岁的三德看上去远远超过了十二岁,他浓眉大眼,唇上方还长出了黑乎乎的绒毛,喉结突出。吃饭,说话咽口水时,就像有个小圆球在脖颈上调皮地滚动,尤其是他那一米六五的个子,让人看上去,就是一个英俊洒脱的男子汉。他不爱讲话,人们有事问他一句,他才答一句,甚至有时间几句还不答一句,问得急了,他的脸就一个劲的红,仿佛就要流出血来,他的十个细长的手指放在胸前,慌乱地搅来搅去,用牙齿使劲地咬自己的下唇,一副娇羞无比的可爱样。于是,有的人就说三德本分老实,不言不语,巴实,挺逗人想的,换句时髦的话说,就是挺可爱的。当然,这些说法主要是针对三德在家乡杨树村学校读书时所说的,因为十二岁的三德转到平安学校时,学生、老师对他的看法就变了。第一堂数学课,三德就出现了一些小问题。首先是三德的目光始终一刻不停地盯在老师的身上。他坐在后排,两手放在双膝上,身子坐得特别端正,昂着头,睁着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微厚的双唇微微张着,特别是唇上那黑乎乎的绒毛和那一双浓黑的剑眉特别打眼。他的目光就像一串串光滑圆润的小球在老师的身上来来回回地滚动。年轻的数学老师开始感受到了三德那粘糍糍的目光,然后就感到浑身的不自在。年轻的数学老师就怀疑自己是不是穿戴出了什么问题,要不三德的目光为什么老是在自己的身上滚动。数学老师就偷偷地查看自己的衣服、裤子,她发现自己的衣服裤子都穿戴得很整齐。一条水磨蓝的牛仔裤笔挺的,一件乳白色的毛衣一尘不染,非常自然而又合身。她甚至低头偷偷地看了看自己的胸脯,胸脯浑圆而又饱满。但绝不夸张暴露。年轻的数学老师把身子转向黑板,借板书的机会用左手摸了摸裤子的拉链,拉链也是合上的。年轻的数学老师有些犯怵了。她想,是不是自己的头发很乱,是不是自己擦脸时没把粉涂均。她借出门向痰盂里吐痰的机会掏出小镜子,她发现自己的脸白白净净的,头发整整齐齐的。她又摸了摸脑后的发夹,那个黄色的塑料发夹也是服服帖帖地夹住那柔黑的长发的。年轻的数学老师挺了挺胸自信地走进教室,继续上课,但只要一抬头,三德的目光始终都落在她的身上。她心里有些火了,她想:三德一定是一颗早熟的种子,你看他那眉眼和上唇,你看他那一米六五的个子和神态,还真有些让人不那么自在。于是年轻的数学老师就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她那当兵回来在信用社当保安的男朋友。她觉得三德的神态里飘荡着几丝男朋友的影子,年轻的数学老师很快就把自己的思绪牵回到课堂上,她说:同学们,今天这堂课的内容非常重要,注意力一定要集中,思想不能开小差啊!老师的目光落到了坐在后面的三德的脸上,好些同学就扭过头把目光落在三德的脸上。三德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即低下头,脸红得像要流出血来似的,一直红到脖颈。十个修长的手指放在胸前慌乱地搅着。同学们觉得这个高个子长胡子的大男人竟然是自己的同学就有些好奇,现在看到这个大男人同学脸红脖子粗、羞得一塌糊涂的样子,就觉得十分的好笑。于是全班同学就哈哈地笑起来。年轻的数学老师大声地喊:同学们、静下来!同学们一下就变得鸦雀无声了。年轻的数学老师走到三德身边,轻声问:三德,你在想什么?三德扭动着身子,一声不吭。老师又问:三德,你说你在想什么?你说呀!三德还是一声不吭。年轻的数学老师就火了,声音就大了起来,她说:你哑啦!你说呀!三德依然一声不吭。下课铃响了。老师愤愤地走了。就有调皮的同学给了三德一个歪号:长胡子的小大姑娘。于是,就有人附合。三德就在这些戏谑的喊声中,泪水就滚落下来,一直滚到他那黑乎乎毛绒绒的胡须上。
二
三德在家乡杨树村小学读到了五年级,一直学习都挺好,老师、学生都挺喜欢他。现在,三德到平安学校的第一天就觉得如芒刺在背。他住在姑妈家。姑妈挺严厉。三德说话办事,稍不小心就要遭到姑妈的训斥。特别是三德吃饭老是发出嘘溜溜的声音,姑妈就吹鼻子鼓眼睛骂他是猪投生的,特别是姑妈家的那个小儿子章章,洗脚要三德为他洗,倒水要三德为他倒,去读书时要三德为他背书包,吃剩的饭要三德帮他吃。尤其是晚上睡觉,章章老是把他的臭脚伸到三德的嘴边,让三德恶心死了。三德凡事都只能顺从,若有半点迟疑,章章就哭就闹,姑妈就要训斥三德:三德,你是不是不想在我家啦!你让一让章章就吃亏啦!都这么大的人了也该心里生点数。每当这样,三德就一声不吭,红着脸,把十个修长的手指放在胸前慌乱地搅一气。三德心里明白,姑妈是不想要自己住在她家的。章章都十三岁了,还在读四年级,姑妈不分青红皂白,老是护着他。三德也是极不情愿住在姑妈家的,三德更不情愿转到平安小学来读书。三德想,为什么爹就要这样把自己送到姑妈家来住,把自己送到平安小学来读书呢?十二岁的三德在心里说:难道在家乡读书,张二疤就会把人吃了吗?张二疤,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贩猪卖的,个子都还没有自己高,只是脸上多了一块疤就有什么了不起了。这么一想,三德就有些恨爹的软弱了。但一想起爹被张二疤把手和肋骨都打断的情景,三德心里又发怵了。三德恨死了张二疤。
去年腊月的一个清晨,爹去问张二疤要钱。张二疤在三年前向三德家买了一个猪,到现在都没付钱,三德的爹想,就要过年了,应该去问张二疤家去要钱来,一是买点过年货,二是买件衣服给三德。别人家的娃儿有妈护着,可三德的妈都走了六、七年了,一点音信都没有。三德的个子长得比爹高了,穿衣服老是露出肚脐,穿裤子老是露出脚踝,穿鞋子老是让脚指钻出鞋子来偷看外面的世界。三德的爹是非常害怕去向张二疤要钱的,因为张二疤这个人很蛮横。他的老丈人是村长,听说还有亲戚在公安局,前年过年时,爹去向张二疤要钱。张二疤怒目圆睁,说:你不要逼我,有了我会还你的。那架式就是一副想打人的架式。爹有些害怕,他知道,张二疤是打过好多人的,被打过的人都是卖猪给他的,他要呢不给钱,要呢欠着人家钱。只要人家去问他要钱,只要一开腔,往往就要挨他的拳头。他骂道,你狗日些,疼X咋咋的,要命有一条,要钱没有!被打的人都只是吃哑巴亏,有苦说不出。他们知道,张二疤是因为杀人住过监狱的,你看他脸上那块疤,在乡街子上就是通行证,没有人敢为难他的。他要是看上了哪家的猪,说要买就要买,不卖都不行。要不,那些家就不会有平安日子过。三德的爹这一次是想了又想的。他想,今年运气又不好,喂猪猪死,养鸡鸡亡。就要过年了,不买点肉咋个过年呢?不买件新衣服给三德,心里咋会是滋味呢?三德的爹想只要他去向张二疤要钱时,尽量客气,哪怕低三下四一些都可以,他想,张二疤或许会还一些的,欠的是三佰块,哪怕还一佰块都行。这样想着,那个清晨,三德的爹就到了张二疤家。他看见张二疤披着衣服坐在沙发上抽烟,他的婆娘头发披散着,裤子的拉链也没合上,露出一块黑花的短裤来。三德的爹脸上堆满了笑,极恭敬地说:兄弟,起床了。说着就在怀窝里掏烟,发给张二疤。他特地在商店里花了三块伍买了一包画苑烟,他想感动张二疤,他要极力讨好张二疤,他要向张二疤要欠他的买猪的三佰元钱。三德的爹买三块伍一包的画苑烟时,犹豫了很长时间。他想:三块伍一包,实在太贵了,十个鸡蛋的价钱!三斤半大米的价钱呢!七斤包谷的价钱呢!二十斤洋芋的价钱呢!三德买本子要买十多个了呢!三德的爹这么一想,心里就很疼。但三德爹想要是能要到钱,这三块伍又算什么呢!羊毛出在羊身上,值。三德爹就装着三块伍一包的画苑烟到了张二疤家。
张二疤说:大清早的,你来干啥?
三德爹已经把烟捏在了手里,可他怎么撕都没把烟撕开,由于天气冷,外面还在飘着雪,三德爹的手指僵得麻木了。三德爹边努力撕烟边说:兄弟,要过年了……今年运气又不好……你看兄弟,喂猪猪死,养鸡鸡亡……你侄儿三德连件衣服都没有,你嫂子又不在家……你看,兄弟,嘿嘿……
三德爹满脸堆笑地看着张二疤。
张二疤说:大清早的,你就来要钱?张二疤的声音恶狠狠的。
我是想,兄弟,你就适当还我点,胡乱把这个年应付过去……嘿嘿……三德爹的烟还没撕开,三块伍一包的烟制造得很精致,红色的壳,外面有一层薄薄的塑料膜包住,并且还有一条金线封了口。三德爹从来未抽过这么好的烟,他找不到从什么地方下手,又加上心里非常的慌乱。他开始用牙齿去咬。但把烟盒都咬瘪了,依然还没有把烟盒咬开。
张二疤说:你狗日的也不看看风头,大清早的也不说些吉利话,什么猪死鸡亡的,来问老子要帐,莫说没有,就是有老子也不给!张二疤站起身推着三德爹狠狠地说:去去去,给我滚出去,不要把霉气带到老子家来。
三德爹边退边说:兄弟,你你……你也应该讲点信誉嘛,说过第二天就还的,都三年了你还……
张二疤怒目圆睁,他高声说:那老子就给你点信誉吧!迎面就给三德爹一拳!三德爹的鼻子立即就出了血。三德爹还想说点什么,可他觉得肋骨和手臂一阵剧痛。他发现自己的左手抬不起来了。他发现自己的肋骨好像断了,三德爹想反抗,但他哪里是张二疤的对手。
三德爹没钱治病,就慢慢地挨着,半年了,三德爹的伤都还没痊愈。
三德的姑妈找了一群人要来帮弟弟出口恶气,但都被三德爹阻拦住了。三德爹说:张二疤是惹不起的,他老丈人是村长,还有亲戚在公安局,他还杀过人都没有多大事,从监狱里放出来了。全村的人哪一个不怕他。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今后平安无事就行了。三德爹的眼里滚出了两颗浑圆的泪珠,沉沉地砸在凸凹不平的地上。
三德爹摸着三德的头一字一句地说:儿子,就靠你了。好好读书。去当公安局的。爹卖血都供你。看龟儿子的哪个还敢欺负?
三德重重地点了点头,泪水挂在腮边。
三德哭着说:爹,我去把张二疤这个狗日的杀了。
爹睁大惊恐的眼睛,眼里透着惊喜又透着疑惑,爹说:三德,你刚才咋说呢?
三德说:我去把张二疤这个狗日的杀了。
爹的脸上挂满了笑。爹觉得三德尽管学习很好,但一直都不喜欢讲话,爹觉得三德从来没有说出过像今天这样惊天动地的话。爹摸着三德的头说:儿子,你真是爹的好儿子!你现在不能去杀张二疤,你不是他的对手,你要好好读书,当上公安局的,你才能去杀!
三德爹的退让没有使他过上平安的日子。三德爹的脸上又挂满了惊慌和害怕。因为三德爹听到张二疤放出信来,说要把他的独苗苗三德废掉,斩草除根,省得留下后患。三德爹睡不着觉了,三德爹越来越瘦了,三德爹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自己的心头肉。三德爹多么盼望儿子快点长大,快点成才,可三德才读小学四年级,而且在这个地方读书还能读下去吗?万一张二疤把三德废了呢?三德爹明白,张二疤是什么绝事都干得出来的,要不,他就不是张二疤了。三德爹想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就决定把三德送到姑妈家去读,姑妈家离三德家有百余里,听说那里的学校还比家乡的学校先进,只要保密好,张二疤狗日的是不会知道三德到什么地方去了的。若有人问,就说三德没读书了,到昆明打工去了。等到三德读出书来了,狗日的张二疤都不知道。三德爹为自己的周密计划而感到兴奋。晚上,三德爹就梦到了三德早已当上公安局的了,他穿着一身威武的警服,腰间还别着一支手枪,他迈开步子向着爹跑来,大声地说:爹,欺负你的张二疤被我杀了!爹一阵兴奋,连忙抱住儿子,泪水就涌了出来。三德爹醒了。他看到三德正蜷成一团呼呼地睡得很熟。
三德爹把能够卖的东西都卖了,他要凑钱供儿子读书。就要开学了,三德爹背着一布包煮熟的洋芋带着三德上路了。天还没亮,村里静悄悄的。没有人知道三德爹和三德已经走上了秘密的求学路。天黑了,终于走到姑妈家,爹和姑妈说了许多话,爹还流着泪给姑妈下跪了,三德不知道爹跟姑妈说了些什么?
第二天,爹要走了,爹把三德拉到身边,静静地看着三德,然后又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摸着三德的头。爹说:儿子,你一定要听姑妈的话,一定要好好读书,一定要脚勤手快……爹走了。三德的泪水就流下来了。爹又摸了摸三德的头说:都大男人了,还哭,快揩干眼泪!三德就用手背去揩眼泪。爹转过头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爹笑了笑转身就走了。爹下了一个缓坡,又上了一个山梁,再下一个缓坡,爹矮小的背影就消失了。
三
那是星期一,刚下第二节课,阳光暖融融的照在校园内,学生们像关困的羊羔蹦蹦跳跳地叫着,闹着。红旗在蓝天下飘扬,课间操的音乐响彻了校园的每个角落。各班已整齐地站好了队,同学们开始做课间操了。三德在家乡的杨树村学校是不兴做课间操的,三德看着大家整齐而又漂亮的动作,目光里充满了羡慕。三德跟着大家伸手、踢腿、弯腰、动作又生硬又不协调,他听到有同学在咕咕地嘲笑他,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他的手指就放在胸前慌乱地搅个不停。他忘记了动作,他像一个木头人一样站在队列里。三德恨不得地上裂开一条缝,他想一下子钻进去,躲起来然后永不出来。三德回过头,他的背后就是学校的大门。外面摆满了摊子,卖油炸洋芋的,卖各种小吃的,卖笔墨纸张的,卖各种玩具的。三德索性把身子一猫,然后就退出了学校的大门。他的肚子咕咕叫,他想买点吃的,但他包里没有钱。他只得把快要流出的口水又强咽回去。三德站在摊子边,眼睛看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忽然,三德的眼睛就亮了起来,他看到一个老女人的摊子上放着一只嫩黄色的发夹。那发夹放在许多发夹的上面,显得那样的美丽,那样的不同凡响,三德的心砰砰直跳。年轻的数学老师那美丽的脸庞,那飘逸的长发,以及束在长发上的那只嫩黄色的发夹就在三德的心里亮了起来,活了起来。三德走近那只发夹,然后伸出手,他把它放在掌心里摩挲着,翻来覆去地看着,不忍心放下。
老女人笑嘻嘻地看着面红耳赤、唇上长着绒毛的十二岁的三德。老女人说:这么漂亮的发夹,就买一只去吧,买去送给女朋友,甭提她多高兴了。买一只吧!小伙子,才二块伍一只,挺便宜的。三德脸红心跳羞得不行,他赶紧放下发夹,一返身就跑了。老女人就跟旁边摆摊子的人说:这年头,毛孩子都发情了,就会买东西去讨小姑娘喜欢了!你看,还怪不好意思的,跑了!
这时,课间操已做完了,三德跑进人群,一直跑到教室里喘气。同学们陆陆续续进教室了。班长是个胖子,他笑吟吟地向三德喊了一声:长胡子的小大姑娘,你怎么不去做操,老师知道了要罚你做两佰个下蹲。许多同学就哈哈大笑,说:看不出来,胆子还怪大的,还敢不做课间操呢!
有的说,他才来,不懂咱们的规定,两佰个下蹲后,他就懂规定了。
有的说:不是不懂,他是不怕咱们老师,你看人家个子又高,又长胡子,老师敢罚他做下蹲吗?
大家又哈哈大笑,对!他根本不把咱们老师放在眼里。
三德的耳里嗡嗡的,他的脸都烧得快要着火了。他低着头,一声不吭。他非常反感同学们这样说他。他想向同学们说他不会做操,但把头抬了抬,一句话都说不出。
有人说,你们就别说了,你们看,这个长胡子的小大姑娘都羞得掉眼泪了。有人说,我们才不信,他哪里掉眼泪了?就有人去把三德低着的头扳了起来,三德的眼睛红红的,果然有亮晶晶的东西在眼里闪烁。
又是数学课,年轻的数学老师穿着一件白色的毛衣,像一片白云似的飘进了教室。三德又看到了她飘逸的长发,看到了那卡住长发的嫩黄色的发夹,三德的目光仍然像小球似的在年轻的数学老师身上滚来滚去。年轻的数学老师害怕三德的目光,她不想看三德,哪怕只是那么短暂的一眼。年轻的数学老师二十五岁,还在谈恋爱,她那在信用社当保安的男朋友常常用这样的目光定定地看她,她喜欢那样的目光,那目光里隐藏着许多的欣赏和爱抚,那目光让她的心湖荡起甜蜜的涟漪。可三德产生这样的目光,就让年轻的数学教师难堪、难受,甚至她觉得亵渎了她的圣洁和尊严。她在心里说:才十二岁读五年级的学生,就这样子,看来是不可救药了!她在心里对三德产生了一丝鄙夷和憎恨。
又一节数学课,年轻的数学老师发现三德不再端端正正地坐着,昂着头。不再睁着一双大眼睛用一串串小圆球似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滚来滚去。而是低着头,手伸到桌柜下面,好像摩挲什么。年轻的数学老师倒觉得有些奇怪,快要下课了,三德却始终没有抬起头。老师的目光开始一遍又一遍地落在了他的身上。以至许多同学都发现了老师在注视三德了。大家同学的目光也都落在了三德的身上。三德还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低着头。年轻的数学老师就从讲台上快步走到三德身边。
老师愤怒地说:三德,你在干什么?
三德一惊,连忙抬起头,嘴唇打着颤,惊恐的样子。
老师吼道: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伸出手来!
三德伸出手来,脸红得快要流下血来。
老师见三德手上什么也没有,就伸手到三德书柜里,一会儿老师的手里就拿着一只嫩黄色的发夹举了起来。
老师气愤了,喘着粗气尖声说:你究竟在干什么名堂,一只发夹有什么好玩的。老师将发夹在空中晃了晃,然后转过身,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她自言自语似的说:都大男人一个了玩这种女人的东西!像啥子话!
这时,不知谁说一声:哎!那发夹跟老师的那只一模一样。于是就有人附合:果真一模一样。大家一看,老师今天的头发是像瀑布似的披在肩上的,那只醒目的嫩黄色的发夹不见了。于是就有同学吼了起来:三德偷东西!老师的脸上忽然飞起了两团红云,她大吼一声闹什么!都安静下来,翻开书!布置作业。
老师走出教室门的时候,忽然扭头说了一声:三德,到我宿舍来!
同学们都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三德。有人说:看不出来还会这一手,你看着,有好果子给他吃的!三德在同学们各种目光交织的网中无地自容地走出教室,走向老师的宿舍。他的后面跟着一大群学生。
三德走到老师宿舍门口,看到老师的宿舍门开着,三德喊了一声报告,背对着门站在宿舍里的老师说:进来!
老师的脸阴沉沉的,一看到三德,老师就想到了三德那让人憎恨的目光。老师说:三德呀!三德,你小小年纪,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三德呆若木鸡地站着,一声不吭。老师愤怒地转过身,提高了声音说:我在问你,你没听见吗?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三德还是一声不吭,他干裂的嘴唇蠕动了两下,但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年轻的数学老师毕竟已当了五年的老师,经验还是积累了一些的。她想:用这种语气跟这种人谈,肯定是无济于事的。她想换一下谈话方式,她觉得三德就是一个早熟儿,不加以正确的引导,肯定是危险的。你想,女人用的发夹,为什么会落在他手里?他才十二岁,把这女人用的发夹带在身上,而且还痴痴迷迷抚摸不停,里面包含的意思不言而喻。他一定有早恋倾向,年轻的数学老师在心里说,我一定要把他心中的秘密挖出来。
老师走到桌子边,用玻璃杯倒了一杯水递给三德。老师语气柔和地说:三德,老师看你心事重重的,你能不能跟老师说说,老师会尽量帮助你的。老师又在她的课本上把那只嫩黄的发夹拿了过来,老师说:三德你在什么地方弄来的,你弄这个东西来干什么?你看,你还带到教室里去,影响了你的学习多不好。三德啊,你就跟老师说说吧!老师不会怪罪你的。
三德端着水,依然睁着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看着老师,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老师的披肩长发上。他的泪水滚落下来了,他的鼻子不断地抽泣,很伤心的样子。
老师抚摸了一下十二岁的三德的头,温柔地说:三德,别急,慢慢跟老师说。三德却哭得更厉害了。老师没有了办法。老师就叹着气静静地看着三德。三德终于停止了哭泣,三德终于开口了。三德说:老师,你头发上的那只发夹怎么不见了呢?
老师心里的愤怒又升起来了,但她却努力地忍住。她说:三德,你别管那么多闲事,你就跟老师谈你的心事,那只发夹你是在哪里弄来的你告诉老师吧!
三德的脸依然红着。三德依然一声不吭,年轻的数学老师非常的失望,她又一次在心里说:看来真的是不可救药了。
其实三德心里是想跟老师说的,但他不敢说,他说不出口,这是一件多么不光彩的事呀!自从昨天课间操时三德在学校门口的摊子上发现了那只嫩黄色的发夹,那发夹就在三德心里生了根。晚上放学回到姑妈家里,三德惊奇地发现,姑妈家的商店里也有这种嫩黄色的发夹,而且很多只。三德的眼睛直了,他一下就产生了要取一只发夹的念头。他想向姑妈买,但他又怕姑妈问他一个男娃儿买这东西干啥?他看了一眼姑妈,姑妈正在屋里做饭,他就拿起那只嫩黄色的发夹摸了又摸。然后他又猛然放下。他想,就去跟校门口的那个老女人去买吧!二块伍就二块伍吧,他的包里反正也还有这么多钱。但三德马上又犹豫了。他怕那个老女人的笑容。那个老女人的笑里有毒,他怕她,他怕她那怪怪的笑。姑妈还在做饭。三德想,这么多个发夹,我就是拿了一只姑妈也不会发现。三德这么一想,心就咚咚地乱跳,但三德还是手忙脚乱地取了一只发夹装进了自己的裤包里。
姑妈喊:三德、三德,还不想吃饭啊!是不是要我亲自喂你才行!
三德慌忙地应了一声,就要走进屋里,但他又怕慌张的神色被姑妈看出,就转身进了厕所,边走边说,我上个厕所就来。三德在厕所里让心慢慢静下来,才走进屋里,一看见姑妈,他的心又跳了起来。好在姑妈不太在意,只说了声:懒牛懒马尿屎多。然后就说:快,吃饭!夹点菜给章章,三德!姑妈边舀饭边叹息:哎!都怪自己命苦,一辈子服侍人,那个砍脑壳的黑良心还不满足,还带着小骚货跑了。
三德经常听到姑妈这样叹息。三德也知道姑妈是在骂姑爹了。三德听爹说过,姑妈家原来很富有,姑爹在县城里开了一个百货门市,生意特别好,在乡下请了一个姑娘帮姑妈家。那小工初来时不怎么样,后来就搽胭抹粉,漂亮得像妖精,再后来姑爹带着那妖精去昆明进货,哪妨就一去不复返了。姑爹把多年的积蓄通通带走了。就剩下门市上的那些货。后来姑妈就把那些货搬到了乡下,开了个门市,带着儿子章章过日子。爹说:城里那些搽胭抹粉的妖精遍街都是,姑妈看了就难过。姑妈在乡下心里还要平静得多。
吃了饭,姑妈在洗碗了。三德的心始终不能平静,三德觉得自己不是取了一只发夹,而是偷了一只发夹,这么一想,三德的心里就翻江倒海了。三德从包里摸出二块伍角钱来。三德想,我把钱放在钱柜里,这发夹就是我买的了,反正姑妈都是要卖的,卖给谁不一样呢?三德的心里就平和了许多。
可是,同学们说我是小偷,偷了老师的发夹,我怎么会是小偷呢?那明明是在姑妈家货柜上拿的发夹,我还把钱放进了姑妈家的钱柜里了呢。我怎么会是小偷呢?但老师头上的那只发夹到哪里去了呢?三德又陷入了困惑之中。
老师飘逸的长发上又有了那只嫩黄的发夹。三德定定地看着那只嫩黄色的发夹,心里高兴得不得了。三德想,老师的发夹不是完好无损地在她的头上吗?看你们还会说我偷了老师的发夹吗?这么一想,三德的嘴角还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
下课了老师刚走出教室,就有同学说,咱们班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令人羞耻的事,幸亏老师亲自抓到,要不还让他逃脱了。又有同学说,你看老师的发夹不又回到她头上了吗?难怪那天老师披着头发来为我们上课!于是许多双眼睛就定定地看着三德,目光里全是鄙夷。
三德的泪水出来了。三德的目光可怜巴巴地看着同学们。
班长小胖子就说:小偷一个,你看我们干什么?我们要把小偷赶出咱们班去!对!对!把小偷赶出咱们班去!同学附合。
三德的眼里射出一种光,那是一种愤怒和仇恨的光。三德的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唇,以至他上唇的毛绒绒的胡须都有些扭曲变形。他先是低着头的,现在却昂起了头,那汤圆大的喉节在不断地滚上滚下。他把目光射向了班长胖子,胖子退了一步,心里有些害怕,但他是班长,他不能表现出害怕,他不能被三德这样的目光吓住。他抬高了声音:小偷,我不怕你!长胡子的小大姑娘,我不怕你!同学们都跟着喊。三德霍地站了起来,朝着胖子的胖脸就是一拳,小胖子的鼻孔里立即流出血来。三德大喊了一声:我不是小偷!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小胖子被突然的袭击吓住了,过了一会儿,小胖子用手一抹脸,满脸都是血,就哭了起来,边哭边喊:还不快打小偷!同学们就忽然醒悟过来,群起而攻之,三德抱着头,任凭如雨点的拳脚砸在他身上。
四
三德因为打架,学校决定开除。但年轻的数学老师感到自己有一些责任,就去找了校长,最后就改为留校察看一年。年轻的数学老师心里明白,三德打架是因为同学们认为他偷了老师的发夹。而她的发夹就根本没有被人偷。那天她因为晚上改本子起床较晚,就忘了别发夹。哪妨三德又在课堂上玩发夹,而那发夹又跟自己的一模一样。同学误解了而她又没有察觉同学的误解,以致导致了三德的打架。年轻的数学老师凭着自己的师德和良心去求校长。校长也觉得,开除一个学生,其实是给社会留下一个累赘,一个后患,于是也就顺水推舟退让了一步,年轻的数学老师的心也就平静了下来。但她已敏感地意识到,一定要对三德进行一次全面的家访,她感到三德行为的怪异,作为老师,她有责任拯救一个陷入歧途的学生。只是后来发生的事又让年轻的数学老师后悔不已,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学校将三德开除,说不定还拯救了三德,同时也拯救了自己的男友。
年轻的数学老师从三德的姑妈嘴里了解到了三德的一些情况,也为三德的家境和身世扼腕叹息。年轻的数学老师就把三德怪异的表现向三德的姑妈讲了。姑妈也困惑不已。姑妈说三德在家里不言不语的,乖得像头猪,叫他吃饭就吃饭,叫他做事就做事,从来不敢多一少二的。数学老师就把那只嫩黄色的发夹拿了出来。她把从三德的身上收出发夹的经过向三德的姑妈讲了。她说:我觉得奇怪的是,三德才十二岁怎么就会把女孩子用的东西带在身上,他究竟要把它送给谁呢?我追问他但他什么都不说。我怀疑这孩子有些早熟,可能有早恋的倾向。你作为三德的姑妈,我想请你多支持配合老师弄清缘由,这样对三德的学习会有好处的,要不我担心他会走上歧途。年轻的数学老师声音婉转,语气柔缓,整个讲话都包含着诚恳和真挚。
三德的姑妈目光呆滞,她呆滞的目光越过老师的头顶,直达灰色的天空。她的脑海里掠过两个人的身影,那是丈夫和那个小骚货的身影。丈夫表面上忠厚老实,那个小骚货表面上也尽职尽责,哪妨他们却联手骗了自己,带着积蓄跑了,跑得无影无踪了,只留下自己和章章艰难地度日。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三德的身影,他才十二岁,他的唇上就长出了绒绒的胡须,他的个子就高出了章章一个头。原来这个小杂种早已好上了这一口了,原来他的心里就早已装满了那令人羞耻的下贱想法。一个男孩子,身上带着女孩子用的东西干什么?这还需解释吗?三德姑妈不知怎么的就坚信,三德长大后一定跟他那砍脑壳的黑良心姑爹是一路货色。她一下子就对三德产生了刻骨铭心的恨。她的目光由呆滞转为愤恨,她用愤恨的目光看着灰灰的土路,她多想看到这个极不顺眼的三德背着书包从土路上走来。走来了她就会狠狠地揪着他的耳朵,重重地打他两个耳光,再吐他一脸唾沫,然后让他背着书包滚蛋,回去跟他那成不得大器的日脓爹。
三德的姑妈狠狠地朝土路上吐了一口浓痰,咬牙切齿的说:三德,你回来,看老娘不重重收拾你,就对不起列祖列宗。
年轻的数学老师从三德姑妈的眼里看出了愤恨。就劝慰她说:三德回来后你要心平气和地问他,不要打他,更不要采取过极行为,这样效果不会好的,这个孩子犟得很,话又少,搞不好会出问题的。
三德从学校刚一到家。姑妈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跳了起来,揪住他的耳朵,狠狠地打了两个耳光,吐了三德一脸的唾沫。三德的泪水流出来了,三德不知道姑妈为什么会这样。三德说:姑妈你咋啦?我做错什么事啦?
姑妈抓起一个嫩黄色的发夹迎着三德的脸上砸来,三德的眼角就渗出了红色的液体。姑妈恶恨恨地说:都是你干的好事!你给我滚!滚回你的老家去!永远不要让我见到你!姑妈又跑进屋里,提出一个装有三德衣服的塑料袋,劈头盖脸的砸给三德。又呸地吐了一口浓痰骂道:跟你那黑良心姑爹一路货色!三德如同蒙在鼓里,但看到那只嫩黄色的发夹,心里就有数了,他知道是那发夹惹的祸,但那发夹不是被老师收去了吗?怎么又会在姑妈手里呢?
三德哭着喊:姑妈!姑妈!你听我说,姑妈大吼:别叫我姑妈,谁是你的姑妈你就去叫谁,我根本没有你这个侄儿!你给我滚!你给我滚!姑妈一转身进了屋,把门砰的一声关上,屋里就传来伤心欲绝的哭声。
三德想说什么,但都没有机会说,三德抹干眼泪站在门口。太阳快要落山了。如血的余晖披在三德的身上,三德看了看那轮红得怕人的夕阳,一个劲地颤抖着,像一个汩汩冒血的醒目的伤口。
夜幕降临了,屋里的哭泣声停止了。三德去推了推姑妈家的大门,但推不动。村子里传来几声狗吠,冷风呜呜地吹在三德单薄的身上。三德转过身。三德在心里说:回家吧!回就回吧!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受气呢?三德想起近一月来的经历,委屈的泪水就挂满了腮边。回家乡去读吧,那里的同学多好啊,他们从不欺负自己,还把他们带去的东西分自己吃。这么一想,他就看到了爹惊恐而又忧伤的脸。爹胆怯的声音飘了起来:三德儿啊,张二疤是什么绝事都做得出来啊,他放出信来要斩草锄根呀!你就好好读书,爹卖血都供你。你考了当公安局的,看哪个龟儿子的还敢欺负我们。三德哭了起来,他喃喃地说:爹,我要回家,我就不信张二疤狗日的会把人吃了!三德就看见爹鼓着眼睛看着他。
三德在浓稠的夜色里提着装有自己衣服的塑料口袋背着书包,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学校门口,三德本来想连夜回家的,但天太黑,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三德就想待到天亮再走吧!三德抬起头,他就看到数学老师的宿舍亮着灯。那灯光从粉红色的窗帘里渗出来,柔柔的,暖暖的,直照到三德的心上。三德就看见了数学老师那白净的脸,披肩的长发,和那卡在长发上的嫩黄色的发夹,三德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包,姑妈砸在他脸上的那只嫩黄色的发夹还在。三德又感到一阵温暖。
三德是多么想去看看数学老师啊!在三德的心里,年轻的数学老师的形象,就是妈妈的形象。家里抽屉里还存放着一张妈妈的照片,照片上的妈妈就跟数学老师一模一样,脸白白净净的,一头乌黑的披肩长发,长发上也是卡着一只嫩黄色的发夹。唯一不同的是妈妈穿的是黄色的毛衣,青色的裤子,而数学老师穿的是白色的毛衣和深蓝色的牛仔裤。但十二岁的三德自走进平安小学的那天,第一眼看见年轻的数学老师,就仿佛看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妈妈,可妈妈在哪里呢?自己五岁那年,妈妈就离开了家,一年后妈妈寄了5000块钱回来赔了账,就再也没了音讯。有人说妈是跑在大城市里去乱搞,当婊子,被公安的抓起来送进监狱了。也有人说妈是人贩子,敲诈勒索,被枪毙了。还有人说妈是因为乱搞得了怪病死了。还有的人说妈在昆明当了贵妇人了,她嫁给了一个老板,还跟那个老板生了两个娃儿了。总之,一听到村里的人胡说乱讲的,爹就会躲进屋里偷偷地掉泪。三德更相信妈是在外面做生意,赚了很多很多钱后就会回家来带上爹和自己到城里去生活。三德怎么也不会相信妈会是坏人,这么漂亮善良的妈怎么会变成坏人呢?
听爹说,妈是个有知识的人。也是一个热心善良的人,妈考中专时才差半分就被录取了。但就因为这半分,妈就变成了农民。妈因为热心善良,也就害了自己,同时也害了我们一家人。妈在我四岁那年,邻居的张大婶病了,没钱去医,她的儿子就去跟村里何屠户去借钱,但何屠户怎么也不借,张大婶的儿子就请仗义直言有知识长威信的妈去作担保,妈就一口答应了下来。过了一年,张大婶死了,她的儿子也到外面打工没有回来,何屠户就只管向作担保人的妈要钱。5000块啊!妈哪有钱来还,爹为此跟妈吵了一架,妈就跑出去再也没回来了。但一年后,妈硬是讲义气寄了5000块回来还了何屠户,还寄了一封信给爹,叫爹就当她死了,她永远不会回来了。爹一讲起这件事来就后悔不已,为什么当初要跟妈吵架呢?
爹不在身边,姑妈又不要自己了,自己因为打架留校察看了。三德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孤儿。他是多么的想妈妈啊!他向数学老师的窗口走去。天气很冷,外面一个人也没有。三德轻脚轻手地走到了数学老师的窗子下。三德把耳朵贴着窗帘挡住的玻璃窗静静地听,里面有轻微的水的哗哗流淌的声音。三德走到老师的门口,门紧紧地关着,三德想敲门,但又把手缩了回来。他想老师在干什么呢?深更半夜的这样敲门会不会吓着老师呢?三德就慢慢地踱到老师宿舍的背后,他发现宿舍的后面有一个小窗,淡蓝色的窗帘遮住了窗口,一丝灯光从窗边缘透出来。三德把眼睛贴近窗口,就从夹缝里看到了令他心慌气短的景象。数学老师赤身裸体的坐在一个红色的大盆里,用手掠拨着热气腾腾的水往肩上淋,屋里朦胧着一层水气,但三德还是清晰地看到老师胸上的那两团白亮坚挺的乳房,他忽然感到呼吸紧迫,有一种什么东西爬遍他的全身,他颤抖着,身上冒出一层细密的热汗,三德觉得头晕目旋。三德觉得口干舌燥,三德忽然嗅到了一阵乳香,他觉得坐在红盆里洗澡的不是别人,正是妈妈,在他的记忆里,妈妈也就这样坐在红盆里洗澡。那时自己常常含着妈妈的奶头贪婪地吮吸,有时还会用小牙齿咬妈妈的奶头,妈妈就会用手啪的一下打在自己的屁股上,轻骂一声:小馋猫,你轻一点不行?三德咽了一口口水,仿佛咽下了一口香甜的乳汁。三德忽然感到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涌遍全身。三德再看时,老师已披上了衣服,走到火炉边低着头烘自己的头发。炉子边的桌子上,那只嫩黄色的发夹闪着柔黄的光。
三德是多么想走进老师的宿舍啊,他想靠在老师的怀里静静地睡去,想让老师用手轻轻地再摸一次他的头,想让老师用慈祥而又柔情的目光沐浴他,温暖他。他看到老师站起身,在桌上扯了一截白生生的纸捏在手里,然后用左手理了理自己乌黑的长发,便打开门,射着电筒走了出去。
三德把装有衣服的塑料袋和书包放在窗下,轻脚轻手地走进老师半掩的门,屋里暖融融的,一股奇特的清香味弥漫在屋子里,三德猛吸了两口,看了看桌上那只嫩黄色的发夹,他用手摸了摸,又摸了摸裤包里的跟老师这只一模一样的发夹,他的鼻子就有些发酸,眼眶就有些湿润。他坐在老师刚坐过的那个木凳上,木凳还在暖和和的。三德看着墙边的那张木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粉红色的床单一直拖到地上,雪白的蚊帐上斜斜地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一个潇洒的男人,皱着眉头静静地看着三德。三德站起身,他想偷偷地溜出门,提起塑料袋背上书包,找个避风的地方睡到天亮,然后回家,回到家乡的学校去。
年轻的数学老师着实吓得不轻,她一夜未睡。她想:这个行动怪异的三德想干什么呢?他是不是想偷什么?但宿舍里除了书和桌子有什么可偷呢?他是不是想对自己不礼貌,但他那惊慌失措的样子又不像。最后,年轻的数学老师结合三德前前后后的所作所为,结合自己从书本上电视上看到的类似的现象,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她认为三德心理变态。她想明天要不要把这事告知校长呢?想来想去,年轻的数学老师觉得还是不告知为好,要不会毁了这个孩子的。她想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吧。
第二天老师起得很早,老师依旧坚持跑步,就在校园的外面的包谷草里发现了三德,他一只手里捏着一只嫩黄色的发夹,另一只手紧紧捏着一个塑料袋和书包,他蜷成一团,睡得很熟。年轻的数学老师掉泪了。
年轻的数学老师终于把就要回家的三德留了下来。哪妨悲剧就蹑脚蹑手地跟上来了。
年轻的数学老师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躺在她那结实的在信用社当保安的男朋友的怀里用柔情的声音向她的男朋友讲起了那个夜晚发生的事。她说,其实三德挺可怜的,她爹被人打了,她妈跑了,一个人住在姑妈家。学习也还不错的,就是心理有些问题,我想慢慢感化他,拯救他,说不定他将来还会成大气呢。
年轻的数学老师的保安朋友没有答话,只是身子微微振了一下,目光里射出一道奇异的光,咕地咽下了一大口口水。当然这些,年轻的数学老师在爱的海洋里是没有察觉的。末了她还有如燕子呢喃似的对她的男朋友说:你不要跟别人讲呢,讲了对三德这孩子不好,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就是了。
第二天课间操时,发生了一宗轰动整个校园的大事:在平安小学的大门口,一个穿警服的男人拳打脚踢地把一个学生当场打晕过去。那个穿警服的男人就是年轻的数学老师的保安男朋友。那个学生就是年轻数学老师的学生三德。
三德躺在医院里,第五天的中午才醒过来一次,醒来的时间很短,仅有30秒钟。三德睁开肿胀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年轻的数学老师,目光落在老师头上的那只嫩黄色的发夹上,然后声音极低地含糊地叫了一声:妈妈。
十二岁的三德再也没有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