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14-06-20 10:09 作者:夏文成 责任编辑:
夏文成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在杜鹃的声声啼叫中,江南的梅雨季节到了,插秧的季节也到了。“秧门”一开,万村空巷,全村男女老少全体出动,甚至许多乡村学校都会放农忙假,让中小学生回家大帮小补协助家人插秧。每逢此时,牛的待遇相应也得到一些改善,平时就是一把稻草就打发了,插秧农忙期间,额外会得到一碗玉米面,以养精蓄锐,增强起体力,确保圆满完成耕种任务。
我生于农村,长于农村,各种农活我都亲身参与过。在所有的农活中,我最惧怕的是在玉米地里除草、施肥,挖土豆,以及插秧。相较而言,其中最怕的就是插秧。插秧这种农活不仅历时长(前后约一个月),且繁忙而艰辛。每一种农活都得具备相当的体力和耐力方能胜任,而插秧除了需要具备相当的体力和耐力,还得有技巧。
母亲常说,米饭好吃秧难栽。
从整理秧田育秧,到大田移栽,要经历许多道工序。大年刚过的阳春三月,乡亲们就要赶紧把头年预备好的谷种找出来,用筛子筛去秕谷,然后用温水浸泡,再用纱布包好,放入团箩中,在放进事先预备好的“窝里”,母鸡孵蛋一般,给谷种孵芽。被温水唤醒的谷种,在温暖舒适的温床里,如沐春风,如饮甘霖,几个长长的呵欠后,嫩生生,白茫茫的嫩芽儿雏鸟的小嘴一般探出谷壳。每当此时,每个家庭的主人都得静静地守在“窝边”,随时掌握“窝里”的温度和动态。温度过高,易“烧窝”,谷种将毁于一旦;温度过低,谷种就拒绝发芽,误了农时。待稻芽长到两三毫米长时,就必须赶紧将其播撒到早已整理好的温软的秧田里。在塑料薄膜尚未发明出来之前,为防止霜冻,有的人家每晚都要在田边燃起篝火,制造浓烟为稻秧遮挡寒霜。如今有了塑料薄膜,就省心多了,但也必须每天早上去把塑料棚的两端掀开,防止棚内高温烧灼稚嫩的秧苗;傍晚又得记着去田边把塑料棚两端蒙上,为稻秧保暖。很是繁琐。
一个半月左右,秧苗长到四五寸长,就必须赶紧移栽。此时,每个家庭都全体总动员,各司其责,各理其事,开始忙碌起来。比如我们家,我的父亲虽然是老师,教书育人是他的主业,但作为一家之主和半个农民,每到农忙时节,他都得请几天假,回家参与忙活。父亲的职责是协助五叔翻耕、平整稻田;母亲在我们家的秧栽插前和栽插后,每天都要早出晚归忙着去帮助别人家栽秧换工,这样,轮到我家栽秧时,才有人来帮忙。
整理好的稻田必须一天插完,否则第二天田就变成了“冷水田”,秧插下去不易成活。还有一个原因是,来帮忙的人早在很多天前就已被人预约过,次日就得去另外的人家帮忙,剩下的冷水田,只能由主人独自完成,费时费力不说,还影响收成。
随着时代的进步,后来出现了专业插秧队,按亩收取插秧费,使得一些中老年人得以从繁重的插秧农忙中解脱出来,有了喘息之机。插秧队由一人牵头,自由组合,都是些中青年妇女,心灵手巧,动作麻利,插秧效率很高,颇受欢迎。
在土地下户前,我大约五六岁就跟随母亲下田学习插秧。天刚麻麻亮就得起床去秧田拔秧。滇东北早晚温差很大,尤其淫雨霏霏的早晨,更是水凉入骨,人们都披着棕衣,顶着篾帽坐在冰凉的秧板凳上专心拔秧。整个秧田里,除了拔秧、洗秧的声音,就是人们吸鼻涕的声音。相对于插秧,拔秧算是比较轻松的,因为可以坐在秧板凳上,腰杆不是十分酸痛。拔秧也需要技巧,双手须得紧贴田泥,握住秧苗根部轻轻往后拔,否则就会齐腰拔断。每次不能拔太多,不然秧根上带起的田泥很难洗净。
拔完秧,在主人家吃了午饭,稍事休息(家庭妇女们还得抓紧时间回去喂猪,做饭给孩子吃),就赶紧挑起秧苗往田里跑。插秧的队伍中,十之八九为中青年妇女,男人们主要从事耕田耙地,抿糊田埂等相对繁重一些的活路。分工明确,各得其所。放农忙假回来的中小学生们则充当母亲的小助手,负责传递秧苗,稍大一些的也参与插秧。我自然也不例外。但我现在都得承认,我是一个很笨的人。与同一天下田学插秧的同龄人相比,我总是远远落后于他们,甚至刚刚下田学插秧的人,最后也会比我快,真是惭愧!
插秧时,左右手须得密切配合,左手负责捻秧,右手接过秧苗后,拇指、食指、中指并拢,捏住秧的根部直插入泥。田泥整理得细软的田就容易插,反之难插,还会伤害手指,指甲盖上的肉脱离开指甲盖,使得整只右手肿胀、疼痛难忍。
滇东北四五月的天气依然乍暖还寒,尤其早上气温很低,赤脚踏入水田,人们往往会被冰得吸一口冷气。热乎乎的腿突然受到冷水攻击,会导致腿部静脉曲张,会落下风湿病。我曾经在一首《插秧农忙》的诗中写道:“数十年光阴一晃而过。年老体衰的母亲/成了又一个土地的旁观者/每逢天阴下雨,母亲就揉着/青筋暴突的老寒腿感叹:这辈子/秧没插完,倒闹下一身的病根。”因此,在农村,十之八九的人都患有不同程度的静脉曲张或风湿病。
插秧的行进方式是以退为进,亦即弯着腰倒退着前进。古诗有云:“手把青苗插野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颗清净方为稻,退步原来是向前。”很是辛苦。比较而言,古人插秧有点像玩耍,清逾樾在《茶香室续钞•浮田》写道:“农两腋挟竿,入水,半沉半浮,手翻其土,遂以插秧。”
我无法想象这种插秧法效率会有多高。要是现在还采用这种插秧方法,可能会让人笑掉大牙。在宽阔的水田里,如果你是一个笨拙的人,又没人愿意帮你,那么,不用多久,你就会远远落在后面,有时甚至孤零零一人被包围在水田中央,既尴尬,又难过。尤其是在腰酸痛得就像断了一般时,你恨不得不管不顾一下子躺倒在水田里。天气晴和的日子尚好,若是遇到淫雨霏霏,西北风呼呼刮着的日子,那罪就让人无法忍受。十指被冰冷的水浸泡得鼓胀、麻木,蜷缩在一起,根本无法把秧苗插进田泥中。为了不至于落后,只能把秧苗满把地塞进泥中,造成“蜷黄”秧,不久就漂起来,死掉。
每次我跟随在母亲身旁,她都只让我插十棵秧的宽度。即便如此,我也常常落后于她。眼看我要被围,母亲就刷刷帮我一下,我又成功跟了上来。
但不用多久,我就得站起身,歇歇气,捶捶酸痛异常的腰,于是又远远掉在后面。四处看看,满田的婶子、姐姐们似乎不知道累,腰似乎也不会疼,只听见一片小鸡捡米似得插秧声。我好奇地问母亲,你们的腰杆不疼吗?母亲说,每个人的腰杆都是肉长的,怎么不疼?再疼也要忍着,不然吃屎还被狗撵开!你们小娃娃有什么腰杆,赶紧插。我听了很羞愧,遂不言语,低头插秧。
说起小娃娃没有腰杆,农村还流行着一个笑话。说一个小孩跟着爷爷在田埂上割草,时间久了就喊腰杆疼。爷爷为了让孙子多干活,就哄孙子说,小娃娃哪有腰杆。小孩不好反驳,遂继续低头割草。收工时,小孩的镰刀找不到放处,就问爷爷怎么办,爷爷说别在腰杆上嘛。小孩反问,刚才你不是说小娃娃没有腰杆吗,怎么别?爷爷一时语塞,只得干笑着接过镰刀。
插秧过程中,人们为了解乏,常常在田里对山歌,也称秧歌,实际上内容大多为情歌。男人们在远处的犁耙上拖长声音唱,这边的女人们边插秧,边应和,你来我往,很是热闹,颇有些田园牧歌的味道和浪漫色彩,为苦涩辛劳的乡村生活增添了几许亮色。可惜那时我尚不解风情,不然将其记录整理下来,该是多么美好的人生记忆!
插秧是一种苦活、累活,平原地区的人们早已使用插秧机,颇让人心向往之,但滇东北地区多为高山丘陵地形,无法实现机械化耕作。后来听说邻乡采用抛秧技术,一定程度解放了劳动力,心里也是激动了很久,但后来又听说抛秧不容易定根,成活率低,影响稻谷产量,又渐渐被淘汰了,心里于是又是一阵失落。
我心里总在幻想,如果有朝一日有谁能够发明一种适宜丘陵地带水田耕作的插秧机,将我的父老乡亲从这种繁重的劳动中中解脱出来,那该多好。但这也只能是空想。前不久回老家,发现曾经大片的水田,如今都已被改造成了苹果园。耕种水田费事费力,投入高,产出低。改造为苹果园以后,收益就会翻几番,并且管理也相对轻松一些。我心里既感欣慰,也有几分失落,童年那些或苦涩,或甜蜜的记忆,此后也即将随之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