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拍一张母亲的照片

杨恩智

清明节回到老家，还未到山上的那个“村庄”去拜见母亲，却在山下老家的那壁土墙上先看到了母亲。母亲还是一脸的笑容。看上去是那么的慈祥，而又显得有些无奈。她似乎是想带着那脸慈祥，就像记忆中的很多次一样亲自到门前迎接我的到来，并或这或那地向我问上些什么。但她却永远也走不下来了，只能定定地以一脸的无奈和慈祥在那壁土墙上等待着我前去仰视了。

母亲在五年多前就远离我们而去，住进了那个山上的村庄，住进了那个与我们所住的村庄没有通道的村庄。就因为没有通道，所以在时间的流逝中我们很少进行来往。母亲似乎是作了又一次的出嫁，从我们这个村庄嫁到了她现在所在的那个村庄。只是，前次从另外一个村庄嫁到我们这个村庄时，她曾常常地回到娘家所住的村庄去，娘家那边的人也常常地来到我们这个村庄里做客，而她这次出嫁后，却再也没有回来过了，我们之间就连一般的走亲窜戚也不能进行了。似乎，母亲的形象在我们的印象中都已渐渐模糊。每一次在老家的这壁土墙上看到母亲的这张照片，我的心里都会为之颤抖。母亲一生中没照过几次相，一个人照的照片就更是没有了。就是这张遗照，也是我从一张全家的合影中单独把母亲裁剪下来，拿到相馆里翻拍出来的。每一次站在这张遗照前，我都会凝固了似的凝视着母亲想很多，想着想着，眼眶里就不由地开始潮湿了起来。

我一直在找这张照片的底片，想找来拿到相馆里冲洗几张出来，带着一张进城，让母亲在我安在城里的家里住下，让她过一下城市里的日子。但却一直没有找到。我曾想，找个时候拿这张照片去扫描出来洗，那样也很好的，但也一直没做。这次来我带上了相机，最初的考虑是为现在还健在的父亲照上几张，现在父亲下地去了还没回来，面对着母亲的这张遗照，我就想用这相机先为母亲的这张遗照翻拍上几张。

屋里的光线有些暗，我举着相机对着母亲的遗照端详来端详去都觉得不满意。

我把母亲的遗照从墙上取了下来。

我想拿到门外去照。

外面的光线很好。阳光很好。看到阳光，我才想起，我的母亲竟然是五年多没见到阳光了。我不禁地向母亲的照片看去，她的眼睛竟然眯成了一条线。照片里，也似乎正有一束阳光照向了她，在照片里反射出一片炽白的光亮。我不知道，她那美丽的眼睛是因为那脸上的微笑还是因为那阳光的照射，让它眯成了一条线。迎着母亲的目光看去，我的心里瞬间产生了一种凄凉。我看到母亲的这张照片已落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尘，这些灰尘已慢慢地浸进了照片的里面，像是浸进了母亲的身体。整张照片，有了一种油腻的感觉。照片上出现了斑驳陆离的印迹。怎么会这样呢？在母亲离开我们的时候，我的父亲，我们兄弟姐妹们，都是多么地思念着我的母亲！而现在，竟然让母亲的照片蒙上了这么多的灰尘。我开始在心里责怪我的父亲，责怪我的兄弟姐妹们，也责怪我自己，我们竟然把母亲忽略到了这种程度。只是想想我的父亲和我的兄弟姐妹们包括我自己，都在努力地走着自己的人生之路，这种责怪也就变成了一种无奈。离去的人已离去，活着的人还得活着。无论我们的感情曾是如何的深，我们都不能让离去的人回来，不能让活着的人不活。面对着生活，面对着生存，人间的亲情算是什么呢？它能在我们的内心里保留多长时间呢？一个家族，经由母亲传承了下来，再经由几代的母亲传承下去后，还有多少人能记住最初的那个母亲呢？

我打了一盆水，找了一块毛巾，开始擦拭起母亲这张照片上的灰尘。一块洁白的毛巾一擦上去，一片漆黑的水就随之流淌了下来，毛巾上，也像是抹上了一片墨水。看着污浊的水和污渍的毛巾，我的心里凉成了一片。我开始用力地擦拭起来。把毛巾一次又一次地洗净，一次又一次地往照片上擦去。盆里的水脏得不能再擦了，我就又换上一盆。在这擦拭中，真想把我那些过去的对母亲的所有冷落都擦了补上。但我越擦越觉得心酸，越擦越觉得自己这几年来对母亲的冷落越多。

透明的水擦到照片上后，也开始渐渐地透明起来。只是在照片上开始有了一些水珠，那有些油腻的水珠在照片上一下一下地往下滚落，滚得有些犹豫，有些无奈。看着从母亲的眼睛那儿开始滚落的水珠时，我坚定地以为那不是水珠，那是母亲的泪珠。母亲啊，这为的是什么呢？是因为我们对你的冷落吗？还是你看清了什么。我们并不想冷落你啊，而且在内心里也一直在想念着你啊。你是我们的母亲呢，这不是又回来看你了吗？

我把装着照片的相框摆好，举起相机，开始翻拍起母亲的这张照片来。向上，向下，向左，向右，拉近些，又拉远些，却一直找不到一种最好的位置，一直找不到一个记忆中的母亲的身影。

要是母亲还能站在我的面前，根据我的需要站在不同的地方站成不同的姿势让我照上一张照片该多好，让我想给她照全身照就照全身照想照半身照就照半身照该多好。可我的母亲，却永远地不能这样了，她只能以那个在多年前就固定了的姿势在那儿，让我上下左右远近不同地忙碌着，也得不到她一张真实的照片了。

把翻拍出来的母亲的照片带进城里存在了电脑上后，我不时地打开来看看，想选出一张去冲洗出来，但又一直在犹豫着。这哪是我记忆中的母亲呢！我真怕洗出来后，让我没见过我母亲的妻子和我快要出世了的孩子看了后，以为我的母亲就是那个样子。

母亲照片上那些洗不净的斑点，像是我心里长出的一个又一个窟窿，常常地让我一阵又一阵地感到内心里的痉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