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14-06-12 08:56 作者:刘平勇 责任编辑:
刘平勇
1
茶花命运的改变,是因为遇到了箫剑。
箫剑到茶花寨,是冲着那棵八百岁的茶花树而去的。
出乎意料的是,箫剑在茶花小学,遇到了一个漂亮的姑娘。那姑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茶花。
茶花二十二岁,已在茶花小学代课六年。
六年前,十六岁的她,初中刚毕业,她爹去放牲口,摔下悬崖死了。她妈哭了三天三夜,把眼睛哭瞎了。茶花就在家伺候妈。
让茶花寨的老人们不敢相信的是,茶花寨的年轻人竟然呼啦啦地一窝蜂的到外面打工去了。连那个在茶花寨代了二十年课的杨眼镜也耐不住寂寞,跟着打工大潮走了。
茶花寨一共一百零八户人家,举家外出打工的,就有二十八家。剩下的八十家,留在家里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和儿童。
整个茶花寨,一下子失去了生气。就连狗和鸡的叫声,也显出空落和寂寞。
要是茶花不在家里照料妈,茶花也跟着打工大潮走了。
茶花寨离坝区实在太远了,至少也有六十里,山高坡陡路难行,茶花寨的孩子是不可能到外面读书的。但茶花寨的孩子是不能不读书的。读书,是茶花寨的光荣传统。相传,八百年前,茶花寨人的祖先中,就有一个进京赶考而未高中的人,在落魄中买了一棵茶花树带回村庄,栽在村子的向阳处,希望它不断茁壮,年年花开,以示后人发达。茶花寨也因此而得名。关于这种说法,茶花寨人世代相传,从中受到激励。但茶花寨实在山高路远,至今,也没听说出过什么显赫人物。可茶花寨人却是看重读书的。
茶花小学历来都只有一个老师的,且都是代课老师,都是茶花寨人。学生不多也不少,大都三五十人。后来,杨眼镜走了,茶花就顶上了。
茶花一边伺候瞎眼母亲,一边为孩子们上课。一晃,六年就过去了。一晃,茶花就从一个青涩可人的小姑娘变成一个成熟美丽的大姑娘了。她身材窈窕,脸蛋红润润的,头发又黑又长,抵达臀部。用一块小手帕轻轻拢住,随意而飘逸。
2
茶花小学只有两间土房,红墙灰瓦,一间是教室,一间是老师办公的地方。门口插着一根木杆,高有一丈余许。杆顶飘着一面红旗,那红旗也许经过太多的风雨,颜色已经有些发白。
一群孩子在场院上跑跳,看见箫剑,就用好奇的目光打量。
茶花抱着一摞作业本,从教室里走出来,看见一个不速之客,微微一怔,目光亮了一下,脸就红了。她笑着招呼,哦,到屋里坐!
箫剑就认识了茶花,茶花也就认识了箫剑。
箫剑是市报的记者,专门来这里看八百岁的茶花树的。
箫剑对茶花说,现在,上面非常重视文化旅游,茶花寨就是发展文化旅游的好地方,单独说那八百岁的茶花树,就是在全国都难找到。只要把茶花寨的路修通了,这里今后就闹热了,我们还可以收门票,至少也要收个三十块钱一张。今天我来这里,就是想用我的镜头和笔,把茶花寨宣传出去,到时,茶花寨就出大名了,你也就不必在这里代课了,你这么漂亮,这么聪明,你可以开个旅行社,做老板,也可以当导游小姐,苦大钱!
茶花一脸的迷惑,一脸的惊奇。这些话,她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
箫剑在心里感叹,如此偏野之地,竟也能看见如此美丽的姑娘。
箫剑举起相机,咔嚓咔嚓就为茶花照了许多相片。
茶花拘谨,不像城里人那样会摆造型,只是羞怯怯地躲躲闪闪。这正是箫剑所稀罕的。他捕捉到了许多原生态的、纯朴的自然之美,这是在城里可望而不可及的。茶花的那种神态,那种美丽,那种露珠一般的透明纯净,让箫剑震撼。
3
太阳已经偏西,放学了。
茶花作导游,走在前,箫剑在后,沿着山路去看八百岁的茶花树。
山路陡峭,弯曲如蛇,一色的青石板,皆为天然之作。身旁有一溪流,青石为底,两旁杂草丛生,溪水清澈见底,淙淙流淌,泛着雪白的浪花。满山的古松和灌木,还有成片的板栗和核桃,在夏日的阳光里生机勃勃地绿着。矫健的松鼠在树枝上蹦来跳去。空气里弥漫着植物神奇的体香。
茶花穿一件白底紫花的对襟衣服,一条青布裤子,一双青色布鞋。长发过臀,山风一吹,绸缎一样的飘荡,茶花时不时伸手拢住长发,放在胸前,然后回头,红着脸羞涩笑一笑。箫剑的心,随着茶花的长发和笑容晃悠悠的,像一双小手,从心尖尖上,轻轻地掠过。
茶花树在进入村庄的山垭口,树干粗壮,两人都难以合抱,树冠硕大,占地半亩。枝叶茂密,浓绿欲滴。树根处,有石块砌成的简易神龛,神龛里燃着几炷红香,青烟袅袅,透着几分神秘。神龛的周围,是常年焚烧香蜡纸烛留下的痕迹。
茶花说,村里人都把茶花树当作神树。常年都有村人到茶花树下烧香磕头拜神求佛的。这茶花树可神了,很灵的,茶花开得好,就风调雨顺,开得不好,灾难来临。
箫剑好奇,说,真有这么神秘?
茶花说,茶花寨人在这里住了几百年了,经过多次验证了的,很灵的。
箫剑举起相机,他要把这棵神奇的茶花树照下来,刊登在市报上。刚照了两张,茶花就连忙向他打手势,轻声说,不能照!不能照的!这是神树,不能照的!
箫剑感到疑惑。茶花说,我听族长讲过一件事,说好些年前,村子里来了个奇怪的男人,看见了茶花树,惊奇不已。就对着茶花树拍照,照完了几个胶卷,结果,这个人的眼睛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不能下山了,就住在族长家。族长为他找来好多草药,都没治好。族长想了很长时间,突然说,有办法了!
族长说,你对神树照相了?
男人点头。
族长说,你把你照的那些东西,在神树面前烧了,你的眼睛就好了。
男人迷惑地说,我怎么舍得烧了呢?那是我的命根子呢!
族长说,那你就看不见回家的路了。
男人左思右想,实在没有办法,就让族长牵着他,跪在神树下,把照得有神树的胶卷烧了。第二天,男人的眼睛果然就看得见了。
箫剑不信这些,但依然有些恍惚,心里好像有许多虫子在爬,很不自在。他用的是数码相机,他查看了一下,神树依然气势蓬勃地在相机里。
箫剑笑着说,茶花,你来看,我已经把神树照在相机里了,我的眼睛怎么还不瞎呢?
茶花靠拢过来,往相机里看,果然看到了神树。
箫剑嗅到了一缕醉人的香味,那是茶花身上的香味。
茶花眯着眼睛想了想,说,看来,神树喜欢你!
4
晚饭是在族长家吃的。是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来请的,那个小男孩是族长的孙子。
茶花说,族长知道你们来了,就让阿婆做好饭菜招待你们了。
箫剑说,族长怎么知道我们来了呢?
茶花笑着说,族长的孙子是我的学生呢!他看见你来了的,他就回去跟他爷爷说了。茶花顿了顿又说,我们这里很少来客人的,来了,都会经过茶花小学。这些孩子,一看见外面来了客人,一放学,就飞嗒嗒地跑去告诉大人。来茶花寨的客人,大都是在族长家吃饭的。
这顿饭给箫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是时下最流行的、让城市人最奢望的生态饭。饭是荞疙瘩饭,米粒大小,褐黄色,散发出温润醇厚的光泽,那一种清香,是城市人很难享受到的。据说,做这种饭是很讲究材料和技术的。水,要用大山里的竹根泉水,荞面要山坡地的夜潮土长出的荞子磨成。在技术上,把荞面放在大盆里,加入适量的水,水过多过少不行,水温过高过低不行,究竟怎样才能恰到好处,那是要慢慢摸索、把玩,才能掌握的。就像学习拉二胡,单懂理论是不行的,还要有灵性,还要多实践才能逐渐把握。至于手法,要用手掌在大盆里轻轻地搓,轻轻地揉,力度大了,会成块状,力度小了,变不成颗粒。颗粒的均匀程度,色泽的温润程度,这就取决于做饭人的灵性和功力了。在竹林里捉了两只正在捉虫子吃的鸡,杀了,砍成块,盛在吊锅里,掺上清水,在柴火上煮,做了一锅清香四溢的清汤鸡,煮了一盆老火腿,炒了一碗野生松毛菌,一钵水煮小白菜。那种味道,多年以后,箫剑还记忆犹新。
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茶花领着箫剑到山崖上赏月。山,绵延起伏,是一幅绝妙的水墨画;天,黑得没有半点杂质,星星辽远而明亮,硕大的月亮缓缓地爬上山峦,既清新,又富贵。没有风,不知名的虫儿在低吟浅唱。
箫剑赞叹,天啊!这个喧嚣的世界,竟然还有如此宁静,令人如此神往的地方!
箫剑看着月光下茶花袅娜的身影,心里有一种什么东西缓缓掠过,暖暖的,痒痒的。
走到山洼,有一块小小的平地,平地上散乱地铺着许多干枯的树枝。
茶花说,这地方经常是放牲口的人烧洋芋吃的地方。
箫剑说,怎么烧洋芋吃还需要专门的地方?
茶花笑着说,茶花寨树木多,只有选没有树、平坦的地方生火才行,这样安全,可以避免火灾。
箫剑说,那在这里生火,安全吗?
茶花说,安全,周边没有树,又没风,一定安全。
箫剑激动地说,茶花,你看,这么多干树枝,这是老天专门为我们搞篝火晚会而准备的。
箫剑对茶花说,茶花,你同意我们在这里搞个篝火晚会吗?
茶花说,只要你喜欢,我就喜欢啊!
于是两人就七手八脚把散乱的柴摞拢了,点燃了,噼噼啪啪的火焰长得比人还高。透过火焰看山顶上的月亮,那清清澈澈的月亮,脸都羞红了。
箫剑看着黑夜里欢快跳动的火焰,看着茶花被火光映红的脸,激动无比,竟扭腰摆臀,上蹦下跳,跳起了街舞,嘴里叮叮咚咚地为自己打节拍。茶花不会跳,又羞怯,就睁着一双惊奇的眼睛看,看着看着,就情不自禁拍起了巴掌,为箫剑打节拍。
箫剑就跳得越来越起劲了,嘴里就唱起一首怪怪的歌,箫剑的声音高亢野性,像夜鹰挟着长风唱歌。
妹妹要是来看我,不要从那小路来;小路上毒蛇多,我怕咬着妹妹的脚。妹妹要是来看我,不要乘那火车来,火车上流氓多,我怕妹妹被别人摸。妹妹要是来看我,不要坐那飞机来,飞机上有钱人多,我怕妹妹跟别人过。妹妹要是来看我,你就从那梦中来,梦中只有你和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一声又一声的妹妹,以及那奇怪的调子,还有火光照亮的蹦跳的男人,漫天的繁星,一轮硕大晶莹的月亮……茶花仿佛置身于梦境!不知为什么,茶花的心跳加快,眼里蓄着泪水。茶花想,我是不是歌中的妹妹呢?那个妹妹要去看的哥哥又是谁?
箫剑围着茶花一边唱,一边跳,还不断地给茶花做鬼脸,弄得茶花全身冒汗。
箫剑不跳街舞了,他靠近茶花,左手抓住茶花的右手,右手搂住茶花的腰,和着节奏缓缓跳动。茶花先是一惊,手心的汗倏地冒了出来。箫剑突然的举动让她受惊不小,二十二岁的她,除了丈夫王小个,从来没有男人拉过她的手,搂过她的腰。茶花的身子都硬了,像一截木头,她从来没有跳过这样的舞。她想挣扎,但没有力气,她喘着气说,我不会跳,不会跳。她的身子在打颤。箫剑说,你身材这么好,这么漂亮!天生就是跳舞的料!我教你,很快就会的。茶花先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可脚依然不争气,一次有一次地踩到箫剑的脚。茶花连说对不起,箫剑连说不要紧!渐渐地,茶花的身子就柔了,软了,脚步也跟得上节奏了。细腰轻轻地跟着节奏扭动,她分明感觉到箫剑的手在颤抖。
星星在摇晃,月亮在摇晃,火焰在摇晃,天地在摇晃,茶花觉得这是一场梦,一场浪漫的梦,她在梦里摇晃着。箫剑情不自禁地说,茶花,你这么漂亮,身材这么好,可惜生在大山里,埋没了。要是生在城市里,一定会成为经常在电视里亮相的那些唱歌跳舞的明星!箫剑的嘴几乎贴着茶花的耳根,热乎乎的气息弄得茶花的心痒酥酥的。
茶花做梦都想成为箫剑说的那种人。她读小学的时候,就特别喜欢唱歌跳舞,老师说她的歌声像百灵鸟的歌声那样婉转,说她的舞姿像杨丽萍的孔雀舞那样轻盈。可是,这些,都成为遥远的过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十多年了,她就一直在大山里,从没有走出过山外,她不知道箫剑说的城市,究竟是什么样子?箫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搂着她的腰,他俩贴得那么近,仿佛一个人。他俩忘情地旋转着,旋转着。茶花觉得自己像传说中的嫦娥,在无边无际的夜空中飞翔,飞翔,一直飞到晶莹剔透的月亮上……
音乐什么时候停止的,茶花不知道。箫剑把她扶到草坪上,让她休息一下。可茶花坐不稳,轻轻地倒在了草坪上,她依然感到天旋地转。箫剑扶着她,说,茶花,对不起,对不起!把你转晕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坐稳。她的心被巨大的幸福和温暖充实着。看着高大英俊的箫剑,闻着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她忽然想到她的丈夫兽医王小个,他的身上永远都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尿骚味。
茶花的心很酸,她觉得泪水不争气地溢出了眼眶,沿着她的脸颊淌下来,凉凉的。她说不清自己为啥哭了,她低着头,弓着腰,用双手死死地捂住脸,捂住嘴巴,娇小的肩膀不停地耸动。
箫剑走过来,蹲在她的面前,轻声说,茶花,你怎么了?茶花依然低着头,不说话,只是肩膀耸动的更厉害了。箫剑扶着她的肩膀焦急地说,茶花,茶花,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茶花用双掌抹了一下脸,然后往身子两侧轻轻一甩,把满把的泪水甩在月光洗亮的草坪上。
茶花低声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声音充满着不好意思的味道。
一轮满月挂在中天,箫剑送茶花回家。茶花在前,箫剑在后,在过一条山涧时,茶花忽然啊地叫了一声,身子猛然蹲了下去。箫剑连忙赶上去,拉住她的手,要把她拉起来。茶花身子往上撑了撑,想站起来,可是,腰刚直起一半来,又蹲了下去。嘴里发出痛苦的嘶嘶声。茶花的脚被崴伤了。箫剑把茶花抱起来,放在草坪上坐着,焦急地说,茶花,不要怕!不要怕!我看看,他伸手抓住茶花的脚踝,紧张地说,疼吗?茶花疼得汗水都流出来了,但她的紧张抵消了她的一部分疼痛。箫剑温热的手,握住她的脚踝,他那么紧张、那么疼爱地关心她。她心跳加快,身子打颤。茶花咬着牙关说,不疼。但她的泪水却滴在了箫剑的手上。箫剑抬起头,借着月亮,看着茶花因疼痛而扭曲的脸,紧张地说,一定是脱臼了!
箫剑说,你咬着牙,坚持住!我把你弄上!
箫剑用手慢慢地摸着茶花的脚踝。忽然一用劲,只听咔嚓一声,茶花也随之尖叫一声。再问茶花。茶花果然感觉不是那么疼了。茶花用牙齿咬着嘴唇,静静地看着蹲在她面前的这个大男人,满脸的羞怯,温暖,幸福。
茶花站起来要走,刚一迈步,又蹲了下去,虽然疼痛轻了许多,但要行走,还是疼痛。
箫剑说,茶花,我背你!
茶花一惊,忙说,不用,歇一会儿,我能走。
在歇息的过程中,茶花说,大记者,谢谢你!
箫剑笑着说,小事一桩,我原来喜欢体育,我们的教练教过我们。
箫剑要搀扶茶花,茶花不要。
茶花刚走几步,又蹲了下来。
箫剑不管不顾地抓起茶花的左手,把它放在肩上,像背书包一样的,把茶花背在身子的侧面。他们像一对幸福的伤兵,心潮起伏地行走在月光下的山道上。茶花觉得这种幸福太陌生,太强劲,她消受不起,几次她都想挣脱下来,自己行走,可箫剑的左手紧紧拉住她的左手,右手搂住她的腰,使她的身子好像嵌进了他的身子一样。
前面出现了一条小河,淙淙的流水像玉带。每隔一尺来远就一块露出水面的石块,要是平时,茶花轻而易举就可以踏着石块过去。可现在,显然不行。茶花坚持要自己跳过去,可她连走路都还踉跄。箫剑说,茶花,都到什么时候了,来,我背你!
箫剑一把拉过茶花,蹲下身子,茶花就伏在了他的背上。
箫剑站起来的时候,身子有些摇晃。他的双手紧紧地搂着她的两条大腿,她的双手不得不紧紧地抓紧他的双肩。
茶花尽量让自己的胸脯离开箫剑的背脊,但是不可能做到。她心慌气短,心里有火焰熊熊燃烧,像要把她的身心和羞怯、奇异的感觉烧为灰烬。为了让茶花稳妥地伏在背上,箫剑尽可能地把腰弯着。他每跳一块石头,茶花丰满的胸脯就不可避免地在箫剑的背上弹跳。这种感觉是奇异的,陌生的,新鲜的。更让她坠入梦境的,是他的头发。她的脸触摸到了他的头发,毛茸茸的,痒酥酥的,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有一瞬间,她真的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她真希望快过这条河,但她又希望这条河的对岸永无尽头。
时间凝固了。当箫剑把茶花轻轻地放在岸边的草坪上时,茶花似乎还没有清醒过来,她的眼里蓄着两泓饱满的泪水,浸泡着天上丰盈的月亮。
茶花到了家门前,低低地说,谢谢!茶花走近茅屋。茶花始终感觉到,有两道温暖的目光一直嵌在她的身上,一直触摸她的心房。
5
兽医王小个打着呼噜,一边放屁一边说梦话。茶花没有开灯,她不想看清王小个那张干核桃似的老脸。
茶花轻脚轻手地洗了脸,洗了脚,簌了口,然后站在窗前,看着那轮晶莹透明的月亮,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若失的情愫,她的眼里升腾起噼噼啪啪的灿烂的火焰,火焰照亮了一个男人潇洒的舞姿。
妹妹要是来看我,你就从那梦中来,梦中只有你和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箫剑撕心裂肺的歌声,在茶花的耳际飘荡,在茶花的心里萦绕。茶花想,是不是箫剑专门为她唱的歌呢?
茶花坐在靠窗的凳子上,她不想到床上去睡。她觉得有着这么晶莹透明的圆月的夜晚,是不适合睡觉的,特别不适合跟王小个这样的男人睡觉。她嫁给王小个五年了,怎么就从来没有发现这么好的月亮呢?
茶花一直不喜欢王小个身上的怪味,那是一种什么味道呢?她说不清。有猪马牛羊出圈时散发出来的那种味道,又像是烟火味,又像是草根味,又像是尿臊味,总之,那种味道怪怪的,让日子也变得怪怪的。如果王小个只是个兽医,也许茶花心里还好受一些,问题是王小个还是个劁猪匠。那些活蹦乱跳的小猪,被他一把抓住后脚,让其侧睡在地上,王小个一只脚踩住小猪的后脚,一只脚踩住小猪的耳朵,嘴巴横横地含着一把银亮亮小刀。没受过挫折的小猪哪见过这种场面,险些吓得半死,发出惊恐的刺耳的叫声。一群小孩围着,睁着惊恐的大眼睛指手画脚,几只鸡被吓得咯咯地叫着拍着翅膀飞得远远的,卷起一团厚厚的刺鼻的灰尘。王小个举起右手,取下含在嘴里的小刀,在阳光里划出一道银亮亮的弧线。只听小猪的惨叫提高八度,就看见两团带血的椭圆形的东西扔到了五尺开外黄土上,几只或肥或瘦或大或下的狗扑了上来,为争夺食物咬得嗷嗷直叫。
茶花第一次看见这种场景,是她嫁给王小个的第二天。隔壁张寡妇家的小猪要劁,就请了王小个。那天王小个一口气劁了六个小猪,那种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震得阳光哗啦啦落了一地的碎片。茶花发现自己看什么东西都是血红血红的,鼻孔里也弥漫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熏臭味。她看着东摇西晃扭着腰杆艰难地逃命的小猪们,忽然想吐。她捂住嘴跑到一棵松树下,哇哇地吐得一塌糊涂。张寡妇跑了过来,扶住她,笑着神秘地说,妹子,看不出来啊,才结婚第二天,就有啦!从此以后,每次茶花跟王小个在一起,都有一种想吐的感觉。
王小个虽然个子矮小,但也还算踏实勤快。只是茶花不喜欢他身上的味道,不喜欢他劁猪匠的职业。尽管王小个听了茶花的话,很少劁猪了。但茶花第一次见到王小个劁猪的那种场景总是抹不掉,而且越来越清晰。更不可思议的是,每当茶花想起那种场景时,她的腰就隐隐作痛,仿佛王小个劁的不是猪,而是她自己。
茶花坐在靠窗的凳子上,定定地看着月亮,月亮都已经偏西了,夜应该很深了,她还是不想到床上去。她忽然觉得,在自己滚了五年的木床上,会把这个晶莹透明的圆月弄脏的。箫剑说过,要是茶花寨的路修通了,茶花寨的名声大了,像茶花这样的人就可以当老板,当导游苦大钱了。箫剑搂着她跳舞的时候,在她的耳边轻声说,茶花,你这么漂亮,要是在城里,有多少优秀的男人围着你转啊!你一定会像电视里的漂亮女人那样,走到哪里风光到哪里。箫剑呼出的气和说出的话语,让茶花耳热心跳。城里,城里真的这样好吗?箫剑还给了他一张名片,说,今后要是想到城里,就照着名片上的电话地址去找他,他一定会请她吃烧烤,进歌厅,找适合的工作的。茶花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二指大小的名片,借着月光看,那字太小看不清。她把名片放在掌心,捂在自己的脸庞上,她发现自己的脸像火一样的烫。
6
茶花变了。变得有些神思恍惚。教书也不像原来上心了。
最先发现茶花变了的人,是她的丈夫王小个。天快亮的时候,王小个起床撒尿,竟然发现茶花像雕塑一样坐在窗子前,就觉得奇了怪了,嗡着声音说,茶花,天都快亮了,你还坐在这里!把老子吓一跳,还以为见鬼了。老子还以为你去学生家家访不回来了!
茶花说,我回来有些晚,不想睡,坐在窗前看月亮,今晚月亮特别大特别圆呢!
王小个说,月亮有什么看场!快去睡吧!说着就去拉茶花的手。
茶花很反感,王小个的突然出现,把她浪漫的神思打断了。她正在想箫剑的舞姿,箫剑的话语,箫剑的气息,箫剑的歌声,箫剑的体温……茶花生硬地说,我不想,你去睡你的!茶花一甩,就把王小个抓她的手甩开了。
王小个生气了,愤怒地说,哎,你才怪了!半夜三更的不睡觉,爬起来坐着看什么鬼月亮!是不是有野男人了?还在坐着发神经!
茶花也愤怒了,说,你放屁!
王小个一弯腰,就把茶花抱起来,丢在床上。茶花鼻孔里又升腾起一股浓烈的怪味,熏得她直想吐!
茶花像一根木头一样躺在床上,任随王小个折腾,她始终紧紧地闭着眼睛,紧紧地闭着双唇,忍受着。她知道王小个的脾气,他个子虽然小,力气却无比的大,做事也无比的鲁莽。只要不顺他的心,他就打她。有一次把她的手臂打骨折了,请草药医生包了一个月才能动弹。说到底,她从心里是怕他的,恨他的,但又没法改变的。她只得把自己当成一根木头,任他剐,任他杀。五年了,茶花早已习惯。
现在,因为遇到了萧剑,茶花觉得自己必须换一种活法了,箫剑的言行,让她感到自己应该有另一种活法,尽管这种活法她还看不清,但毕竟在她心里掀起了波浪。
7
茶花让学生做数学题。她站在讲台上,眼睛看着窗外,窗外阳光很好,有一只黑白相间的鸟儿在窗台上蹦蹦跳跳,好奇地看着教室里的娃娃们。茶花莫名其妙就想起了箫剑,因为箫剑那天也是穿一件黑白相间的外衣。茶花恍惚了,那只鸟儿忽然变成了箫剑。茶花看见了熊熊燃烧的篝火,看见了深蓝色的夜空挂着一轮金黄色的圆月,看见了箫剑在月光和篝火的光影里沙着嗓子蹦蹦跳跳地歌唱:妹妹要是来看我,不要从那小路来;小路上毒蛇多,我怕咬着妹妹的脚。妹妹要是来看我,不要坐那飞机来,飞机上有钱人多,我怕妹妹跟别人过。妹妹要是来看我,你就从那梦中来,梦中只有你和我,想做什么就就做什么。茶花想,这个箫剑呀,你究竟想做什么呢?茶花笑了笑,忽然觉得腰部痒酥酥的,那是箫剑温热的手搂着她的腰。她忽然想哭,但她一咬牙克制住了,但眼里还是涌出了泪水。
咕的一声,一个学生放了一个响屁,引得全班同学哈哈大笑。茶花忽然回过神来,忙用手去擦眼里的泪水。一个同学眼尖,忽然站起来,说,老师,你哭了!你为什么哭了啊?刚才那个屁,是我放的。老师,你不要生气,我错了,今后我不再在课堂上放屁了。茶花忽然笑了,说,谁说老师哭了?老师明明在笑呢!
茶花,你这么漂亮,身材这么好,可惜生在大山里,埋没了。要是生在城市里,一定会成为经常在电视里亮相的那些唱歌跳舞的明星!箫剑温柔的声音又在她的耳边响起。她咬了咬牙,看着那轮明亮的圆月笑了笑,脸竟然发烫了,心也怦怦跳。
8
凡是有圆月的夜晚,茶花都会悄悄来到那个让她脸红心跳的山洼,看一看那被风吹日晒雨淋逐渐消失的灰烬,坐在那块光滑的石头上,双手捧着那块用淡蓝色的丝巾包着的木炭,看着山洼上的圆月出神。
王小个察觉茶花变了,变得神神秘秘不可理喻了。尤其是每当月亮好的晚上,她就坐在窗前的木凳上,看着月亮发呆,一坐就很晚,就像一根木头。王小个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茶花始终不动,始终是一个木头。王小个生气了,就拿出他劁猪骟羊的力气,把茶花抱到床上,像猪羊一样摁倒……然后一翻身,呼呼大睡,呼噜响得把木床都快要震散了。更让王小个受不了的是,茶花过去像无助的羔羊一样,逆来顺受的,可现在,茶花居然对王小个的行为开始反抗了。又扳又跳又抓又挠的,有几次,居然把王小个的胸脯抓出红色的五线谱来了。这不得不引起王小个的愤懑和怀疑。整天只会劁猪骟羊的王小个,学会长点心眼了。他开始跟踪茶花。
茶花上课走神已经变成了常事,但学生们不知道这是走神,只觉得老师跟以前不一样了,都以为老师病了。有胆大的学生就说,老师,你病了,要不要去山外找医生看一看?
茶花笑着说,老师好好的,没病呢!
学生说,老师撒谎,老师都瘦了,眼睛都陷下去了,讲课时讲着讲着就停住了,半天都没有话了,老师肯定病了。
茶花说,老师没病,老师是在想,怎样才能把你们教了考上大学呢!
在家里,茶花真的有些茶饭不思了,满脑子都是篝火,都是舞蹈,都是歌声,都是箫剑的影子,都是箫剑的气息。
王小个以为茶花跟别的野男人幽会,他跟踪了三次,每次都看见茶花一个人走到山洼,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捧着什么东西定定地看着月亮出神。他手里握着他劁猪骟羊用的锋利的尖刀,静静地等待着那个他假想中的男人出现,他在心里恨恨地决定,一旦那个男人出现,他就瞅准时机,把他像劁猪一样,劁了。可那个男人始终没有出现。每次茶花都坐到一至两个小时,就起身往回走。王小个在暗中抄近路跑到家里,不一会儿,茶花也就回到家里。王小个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似的,问茶花,深更半夜的,你到哪里去了?茶花说,月亮好,我出去看看月亮,散散心。
王小个疑惑地说,看月亮,有啥好看的,不就像我劁猪用的铜锣样?
茶花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王小个毛骨悚然。这跟平时的茶花判若两人。王小个断定,茶花一定遇到鬼了,一定鬼魂附身了。可在这山里,谁的鬼魂找到茶花了呢?说实在的,王小个是很喜欢茶花的,茶花在茶花寨也是数一数二的美人了,要不是爹是村文书,要不是爹用十棵水桶粗的松树给乡中心校长,作为茶花代课的交换条件,要不是茶花爹死的时候,爹给了两百斤大米的救济粮给茶花家,这么好的茶花也不会嫁给自己。搂着这么好的姑娘睡觉,口水都会馋得打湿枕巾。可是,这么好的姑娘,却让该死的鬼魂缠上了。他得尽快想办法。
王小个请来了邻村的巫师为茶花驱鬼。巫师说茶花是被一个冤死的色鬼缠身了,要两只公鸡,一只猪腿,六十六斤麦面才能把鬼魂驱除。王小个心疼,但为了驱除茶花身上的鬼魂,他还是忍痛割爱,准备了巫师所要的东西。
巫师装神弄鬼摆好了法场,茶花非常反感,愤怒,大声斥责巫师和王小个:你们滚!统统给我滚出去!我好好的,谁要你们折腾?
王小个说,你好好的,你看你都变成什么样子了?深更半夜往山凹跑,痴痴呆呆一坐就是半天,茶不思饭不想都快瘦成活猴了!
巫师拖着声音说,你看你看啊!鬼魂缠得这么紧,再不驱鬼要出人命呀!
茶花睁大眼睛,大喊大叫骂巫师,骂她是鬼魂,是骗子;骂王小个是蠢猪,是野兽,是窝囊废。茶花越是反抗,巫师和王小个越说她病得不轻!
巫师就让王小个把茶花捆绑起来,绑在堂屋正中的一张桌子上,然后关上门,手持木剑,在黑暗里念叨,声音怪异,调子鬼魅,令人毛骨悚然。
茶花被折腾得昏迷过去,醒来后依然茶饭不思,面黄肌瘦,眼神呆滞,像一片枯叶,好像一阵轻微的风就可以把她吹走。
9
月圆的晚上,茶花依然独自往山洼跑。王小个为了弄明白原因,他依然偷偷跟踪茶花。
令王小个百思不得其解的场景出现了。茶花缓缓地脱下衣服,缓缓地把衣服铺在草地上。茶花赤身裸体地站在衣服上,双手慢慢举起,好像往脖子上系上什么东西。然后抬起头看天空,看天空中那轮又圆又大的月亮。
王小个的心扑通扑通快要跳出了喉咙,他原想茶花是跟野男人幽会,没想到茶花是自己把自己脱光,一个人裸着身体看月亮。一阵微风吹过,王小个忽然清醒过来,这是哪一门啊!一个女人赤身裸体地站在山洼里,不是疯了,那又是什么呢?不是鬼魂缠身,那又是什么呢?
王小个想冲出去,狠狠地给茶花两个响亮的耳光,然后把她拖回屋里,然后把她捆在凳子上,然后等到天亮把她送到山外的精神病院去。
可王小个还是忍着,他要看个究竟。
茶花慢慢地坐在衣服上,然后躺了下去。王小个站在那棵大松树背后几次想冲出去,但他还是忍着。后来,他看见茶花缓缓坐了起来,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然后用双手当做梳子,往后轻轻地梳理微风吹乱的长发。
茶花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然后慢条斯理地往回家的路上走。王小个抄近路赶回家,心慌气短地等待着这个怪异的茶花回来。王小个准备好了绳子,他决定把茶花绑在凳子上,天亮后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治疗。可茶花回来了,她一脸的文静,一脸的镇静。令王小个无从下手。
王小个说,你到哪里去了?
茶花说,我到外面看月亮去了。
王小个说,月亮有啥看场?
茶花说,恁个好的月亮咋个没啥看场?
王小个说,有啥看场?
茶花说,你不懂,你不懂的!要是哪天你懂得看月亮,我茶花就什么都是你的了。
王小个说,你现在不是什么都是我的吗?
茶花说,不是的。
王小个说,是的。
茶花说,那就是的。
王小个说,今晚你到底做了什么?
茶花说,什么都没做,就是去看了月亮。
茶花洗脚洗脸就去睡了。王小个脸不洗脚不洗也上了床。
10
暑假到了,学生走了。茶花也消失了。
茶花用纱巾包住那块二指大小的木炭,手里握着箫剑给她的名片,翻山越岭走出大山,到城里去找箫剑。箫剑说过的,今后她要是想到城里,就照着名片上的电话地址去找他,他一定会请她吃烧烤,进歌厅,找适合的工作的。她一千遍一万遍地下决心,她要离开那个令人作呕的王小个,到城里去找那个令她梦里梦外的箫剑。她相信,她一定会找到箫剑的。
本来她可以先打电话的,但她觉得她要在一瞬间从天而降站在箫剑面前,她要看箫剑看到她那一瞬间是怎样的惊喜。
她踮着脚尖走到蒙城新闻中心318室门前,这是箫剑名片上的地址。门虚掩着,她礼貌地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请进!
茶花推开门走进去,看见屋子里到处是散乱的报纸。一个秃顶的老头用手推着厚厚的眼镜片看着她,说,你有什么事?
茶花说,请问,箫剑是在这里吗?
老头说,箫剑?哦,是在这里过,可是一年前辞职了。
茶花说,他怎么会辞职呢?
老头说,不知道呢!他是合同工,听说一年前他的妻子自杀了,他就辞职走了。
茶花的脸色苍白,她说,他到哪里去了呢?
老头说,好像是去昆明了,他妻子活着的时候,好像是在昆明一家报社。
茶花声音颤抖,说,他有妻子的。好好的咋个会自杀呢?
老头子说,姑娘,你是他的什么人呢?你要找他,我们联系不上他。你打一下他名片上的电话试试!
茶花嗯了一声,眼前一黑,就昏倒在地上。把老头子给吓坏了。
茶花醒来的时候,她躺在一家医院里。老头子用手指推着厚厚的眼镜片,笑了,他说,你这姑娘,终于醒了,你可把我吓坏了!
茶花把身上仅有的二百六十块钱掏出来,递给老头子,说,老人家,谢谢您,我就只有这点钱,麻烦您帮着给住院费,欠下的,今后我一定送来还您!老头子坚决不收,说,你这姑娘,一看就是来自农村,你看你,这么面善,瘦成这样,身体这么虚弱,你就拿着,作路费,回去吧!只是,你来找箫剑,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茶花说不出有什么事,就说,老人家,我跟他是朋友,他到过我家那里去看过茶花。
茶花摸遍全身,忽然紧张起来。茶花说,老人家,我的东西掉了,应该在你办公室。老头子带着茶花到了办公室,果然看见一张二指大小的名片,还有一块淡蓝色的丝巾,只是被脚踩脏了。茶花捡起来,打开,那块二指大小的木炭变成了碎屑,把淡蓝色的丝巾染黑了。茶花连忙包好,用手紧紧捂在胸口。看着茶花的样子,老头子一脸的迷惑和惊奇。
茶花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箫剑。他说过的,她想到城里了,就去找他。而现在,他却离开了蒙城。茶花决定到昆明去找箫剑。
茶花坐的是班车,一天一夜后,茶花到了昆明的车站。车站人头攒动,茶花一下车,就被卷进了人潮。她茫然四顾,不知要到哪里去。她在一家小吃店吃了一碗米线,然后在小吃店的门口,对着一个生锈的冷水管咕咕地吸了一饱冷水。好多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个身材高挑瘦瘦黑黑的农村姑娘,她顾不了那么多,一转身,融进了人群。
茶花想,既然你箫剑是记者,到了昆明,也一定是在报社工作,既然是在报社工作,我就是找遍昆明所有的报社,就不信找不到你。
她问一个警察,昆明有多少家报社?
警察警惕地看着她,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茶花说,找人。
警察笑着说,昆明报社可多了,具体有多少家,没调查过!
警察又很热心地说,不过你可以到报亭买一张地图,照着地图上去找,坐公交车,一块钱,很便宜的。
茶花去买地图的时候,看到报亭里有许多报纸,就想,这些报纸上有箫剑写的文章吧?要是有,那就很容易找到他了。
卖报纸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黑胖妇女。茶花几乎把所有的报纸都快速地看了一遍,她希望找到箫剑的名字。可都没有找到。
黑胖妇女不耐烦了,怒声说,你要买还是不买?不买就走人!
茶花满脸通红,赶紧买下一张地图。
茶花在街边的石凳上坐下来,认真研究地图,把昆明所有的报社都用圆珠笔圈起来,再看交通路线,然后学着去坐公交车。有好几次,她都把方向坐反了。这毕竟是她第一次坐公交车。后来,就不再出错了。
每到一家报社门前,她都会激动地想,要是找到了箫剑,她应该怎样跟他打招呼呢?她想,箫剑第一眼看见她,一定会睁大眼睛,露出惊奇的表情,欣喜地向她跑过来,高兴地拉住她的手,大声地说,茶花,怎么会在这里遇见你呢?要是这样,她就任他拉着她的手,把那块包着木炭的蓝色丝巾拿给他,让他慢慢明白她对他的思念。如果有说话的时间和空间,她要把她满肚子的委屈和苦水全部倒出来。
她的口袋里只有一百块钱了。她必须最大限度地计划节约用钱。她住最便宜的二十块钱一晚上的小店,早晚各吃一碗米线。即便这样,一百块钱,最多也只能支撑三天。
三天过去了,依然没有箫剑的半点信息。茶花慌了。再过一天,她就意味着连吃住的钱都没有了。
11
好在第四天,她终于找到了箫剑。在一家报社门口,箫剑背着一个相机,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潇洒地走过来。茶花的心快要跳出嗓眼来了。看着箫剑就要与她擦肩而过,茶花喊了一声哎!
箫剑回过头,定定地看着茶花足有十秒钟,然后说,是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的声音和眼神,除了惊奇,就是冷淡。箫剑把茶花叫到侧面的树林里,找了一个石凳坐下,说,茶花,你咋个会找到这里来?怎么变得又黑又瘦了?茶花用雪白的牙齿咬着干裂的嘴唇,不争气的眼泪又蓄满了眼眶。她转过身,偷偷地抹了一把,揩在石凳上。
箫剑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瘦了一些,但看上去却更精神了一些。
箫剑虽然问长问短,但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这距离于身子来说,只是一尺来宽,但与心理来说,就有些天涯海角的味道了。在断断续续的交流中,茶花说他走后她就喜欢独自去看月亮,说王小个因为她去看月亮就打她骂她伤害她不把她当人,说她悄悄逃离茶花寨到蒙城又到昆明去找他。茶花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在口袋里,轻轻地摩挲着那块包有木炭的淡蓝色丝巾。她想送给箫剑。但始终没有拿出来。
这样的场景,与茶花设想的场景南辕北辙。
箫剑语气里透露出真诚,说,茶花,你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你这样跑出来,你不知道有多危险,路途又是那么远,费钱不说,你的家人会着急的,你的学生会想你的!你应该在茶花寨好好教书,再跟王小个好好沟通,相信他会改变的,会对你好的……
茶花自顾自地说,你说过的,我要到城里来,就找你,你会对我好的!
箫剑忽然抬起头,看着天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天空蓝幽幽的,什么都没有。
箫剑看了看手机,说,都快一点了,我们吃饭去吧!前面那家小馆子,味道还挺不错的。
于是就吃饭。
两人都饿了,很少说话,专心地吃。
箫剑看着眼前的茶花,虽然瘦,透露着疲惫,但轮廓,依然是美人胚子。尤其是那双眼睛,透着清纯。那种清纯,是城里人没有的。
茶花把跟箫剑在一起的情景,像放电影一样的在脑海里放映一遍,心里涌起了丝丝缕缕的温暖和幸福。茶花觉得眼前的箫剑很陌生。
箫剑没有把茶花带到他租住的地方。这些年,他也混得十足的艰难。他在蒙城,妻子却在昆明。他和妻子是大学同学,因为对文学共同的热爱,他们恋爱了。后来结婚了。文学不但没有让他们的婚姻幸福,反而摧毁了他们的婚姻。喜欢浪漫的天性和残酷的现实真是风马牛不相及。箫剑转回了老家蒙城,在报社当一名记者,妻子不愿下到地州,就留在了省城一家报社。
妻子是大学里的校花,她的漂亮是不容置疑的。他们美好的婚姻只是昙花一现,然后就陷入了危机。他是在婚后半年就发现妻子有了外遇的。外遇的对象是她所在报社的老总。那个秃顶男人至少大她二十岁,做她的爸爸还显老。可妻子就愿意跟这个老男人闹得满城风雨,臭不可闻。
箫剑曾捉过一次奸,而且抓了现场。家丑不可外扬,箫剑痛苦地原谅了妻子。箫剑明白,他没有能力让妻子死心塌地跟自己,主要原因是,他既没有权,也没有钱。而妻子又特别看重他没有的这两样东西。他到茶花寨,就是为了策划一个大型的文化旅游专版,这个专版可能给他带来不菲的经济效益。为了妻子,为了有一个幸福的家,他急切地需要钱。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策划好了这个专版,分管文化旅游的副市长却被双规了,他的决策作废了。报社取消了这个策划。箫剑一个月的心血全部付之东流。就在这时,他得知妻子自杀了。
箫剑后来得知,妻子的自杀来自于心理防线的坍塌。
据说那个报社老总的老婆是一个高干,整人的手段既刁钻老辣又狠毒。她神不知鬼不觉不留半点把柄,摧毁了妻子的心理防线,让妻子生不如死。因为妻子写了遗书的。遗书上说她对不起箫剑,她的死跟任何人没有关系,只有死才是她最幸福的归宿。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他决定到省城发展,省城的发展空间更宽更广,他必须活出人样。通过应聘,他到这个报社还不久。他还没站稳脚跟。
可以说,他几乎把茶花忘记了。虽然茶花寨给他留下了美好的记忆,但被现实的繁芜淹没了。
现在,茶花从天而降,站在他的面前。他感到突然,也感到有些慌乱。因为茶花是专门来找他的。他没想到茶花寨之行和自己情之所至的几句平常话,会对一个大山里的女人产生那么大的影响。他觉得茶花是一个心里压着浪漫情怀的人,可惜她生错了地方。这种有着浪漫情怀的人,一旦认真起来,是难于驾驭的,一个难于驾驭的女人是危险的,也是可怕的。他得想办法逃离这个女人。因为他还没能力帮助这个女人。
箫剑有些内疚,但又没有办法。
箫剑说,茶花,你什么时候回去呢?
茶花坚定地说,我不回去了,你帮我找个工作吧!
箫剑说,这年头,哪那么容易找个工作啊!好多大学生都没门路呢!
茶花说,我记得你跟我说过的,像我这样的人,可惜生在大山里,埋没了。要是生在城市里,一定会成为经常在电视里亮相的那些唱歌跳舞的明星!我知道我没本事成为什么明星,我只想来找你。我不想回去了。
箫剑苦笑了一下,说,是说过啊!可是……箫剑顿了顿,说,茶花,这城里,真的不是我们农村人在的啊!
箫剑还想说什么,可却找不到词。
箫剑掏出五百块钱,递给茶花。说,茶花,都怪我没本事,不能帮助你找个工作。这点钱,你拿着吧!作路费,我觉得,你还是回茶花寨去吧!你的亲人等着你,你的学生等着你呢!
茶花很失望,心里空落落的。她走出了茶花寨,她就再也不想转回去。
她千里迢迢奔着箫剑而来,可箫剑却要她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
她没有接钱。她说,我有的,谢谢你。其实,她知道,身上只有十块钱了。可她告诉自己,你凭什么接人家的钱呢?
茶花决定离开箫剑。她不恨箫剑,她相信箫剑实在是没有办法,要是有办法,他一定会帮助她的。就像箫剑说的,这年头,哪那么容易找个工作啊!好多大学生都没门路呢!更何况,自己连初中都没毕业呢!她暗自想,尽管箫剑没有帮助她,但她因为箫剑,而离开了茶花寨,来到了大城市,领略了另一种生活,也算开眼界了。
12
茶花走在大街上,她要找一个地方住下来,然后靠自己的劳动生活下去。天无绝人之路,走下去!她就这样走下去!
茶花终于住进了一家名叫“好又来”的小旅馆。二十块钱一个的床位,看上去也很干净。
准确地说,茶花不是自己住进去的。她是被一个花枝招展的胖女人拉进去的。
她不知东南西北就走到了这家小旅馆门前,天快黑了,她歪着头看屋子里粉红色的灯光。那个胖女人就笑微微地迎上来,说,哟,大妹子,快进来!要住旅社吧!又便宜又干净,舒服得很,去看看!去看看!胖女人连拉带拖就把茶花拉进了屋里。茶花走投无路了,硬着头皮住了下来。胖女人拉开桌子,摆上一个小炒肉片,一个麻婆豆腐,一个青椒洋芋丝,一锑盆小青菜,一小木甑子白生生的大米饭。胖女人拉茶花坐下,热情地说,吃饭!快吃饭!简单,味道可好了,自己做的。
茶花感到突然,尽管特别别扭,但她还是稳住了。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能怎样呢?尽管肚子很饿,但她还是往后退着说,我吃了的!
胖女人看着她疲惫的神色说,没有吃,你肯定没有吃!客气什么?相逢就是缘,我一看你就面善,哟,好身段,好脸蛋,十足的美人胚子呢!
茶花的脸火烧火燎的,像着了火。胖女人把她按在一张木椅子上坐着,将一双筷子放在一个盛满米饭的青花瓷碗上,把碗硬塞在茶花手里。
坐在桌子旁吃饭的,还有四个穿着暴露的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她们浓妆艳抹的,浑身散发出怪怪的脂粉味。她们扭着声音笑着说,美姐啊!这么客气,像见到失散多年的亲妹妹一样,还没见美姐对哪个妹妹这样热情呢!
胖女人嘎嘎笑着说,你这些小妖精,嫉妒啦!你看,她就是我的亲妹妹,你看眉毛,嘴巴,不是很像我吗?我年轻的时候,就像我这个妹妹一样漂亮。说着就夹了一大筷小炒肉片放在茶花的碗里。
那几个女子就嘎嘎笑着说,咿呀,吹吧!反正不打草稿!反正吹牛闪不到腰杆。其中一个说,你看,美姐哪还有腰杆?大家就嘎嘎大笑起来。
茶花从来没有见到这种场景,她实在不习惯,脸憋得彤红,额头上都布满了细密的汗水。她几下吃完了碗里的饭,把碗放下,客气地说,你们慢慢吃啊!
胖女人说,妹子,要吃饱啊!来来,再吃一碗!
茶花说,吃饱了吃饱了!连忙站起来坐在门边的木椅上。
茶花去付旅社钱,胖女人不收。胖女人说,今晚免费,真的是缘,我一看见妹子就亲切。
晚上,胖女人来到茶花的房间,亲切地跟茶花交谈。
胖女人说,妹子,你最多也就是二十三四岁吧?像你这样的身段,这样的脸蛋,要是气色再好一点,客人一定喜欢,一个月苦个三四千块钱,力都不费。
茶花也觉得胖女人热情可亲,也就像那些年轻姑娘一样,喊她美姐。茶花惊奇地说,美姐,做什么一个月能苦三四千块钱啊?茶花想起自己代课,每个月只有六十块钱。三四千块和六十相差多少啊?
美姐说,在我这里,吃住免费,只要陪客人喝喝酒,聊聊天,只要客人高兴了,就会大把大把的给你钱。我还可以每个月给你五百块的底工资,还有提成。只要乖一些,苦五千块都不成问题。
茶花动心了,她想,城市就是好,钱比山里的树叶子还多。她虽然舍不得她的学生,但她特别讨厌王小个,她再也不想见到王小个,她受够了。她想,即便她走了,中心校也会派老师去教那些学生的。
茶花说,美姐,你说的是真的?
美姐说,我的傻妹妹呀,美姐说的当然是真的。
茶花高兴地说,那我就跟美姐干了。
很快,茶花就发现,小旅馆的姐妹们干的是皮肉生意。那些男女发出的形形色色的声音吵得她心惊肉跳。茶花要走。但美姐不准走。美姐已经把茶花的身份证扣押了。
茶花说,我绝对不做这种事的。
美姐说,那你就跟我买买菜,做做饭,帮我打打杂,我照样每月付五百块钱给你。
美姐还说,妹子,真的是缘啊,姐姐太喜欢你了。
茶花留下了。
有好多个男人都喜欢上了茶花,有的还动手动脚的,茶花惊恐地躲着。这时,美姐就解围说,对不起,这是我妹子,她不是做这个的。还有其他妹子嘛,嫩得很,包管你们满意!
其中来了一个男人,二十七八岁,寸板头,大眼睛,乍一看,挺像茶花朝思暮想的箫剑。茶花偷看男人,男人也看茶花。
男人想要茶花,可茶花不干。
男人对美姐说,只要茶花愿意,他可以出高价。
美姐说,已经有好多人打她的主意了,她不会干的。
男人说,不干这个,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美姐说,我也没有办法,就看你的本事了。
男人第五次来了,每次都是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抽烟,时不时看一眼茶花,有一句无一句地跟茶花说话。然后便走了。也不像其他男人那样,只要逮到一个女人就迫不及待地奔楼上的房间。茶花发现一个中年男人,连续四天晚上都到旅社来,每天晚上带一个女人,旅社里的四个女人都被他带过了。这个中年男人第一次来,眼睛就像长了钩一样死死盯着茶花,可茶花躲开了。美姐让茶花陪那个中年男人,茶花死都不干,那个中年男人也就不再纠缠了。
现在,茶花对这个男人有了好感,她在心里已经把这个男人当做箫剑了。可她知道他不是箫剑,箫剑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呢?
男人第六次来了。男人抽完两支烟,站起身,走到茶花面前,客气地说,妹子,我知道你是好人,你能陪我到外面吃夜宵吗?
茶花心跳加快,脑海里浮现出箫剑的影子。茶花说,我要跟美姐忙事呢!
美姐笑着说,没事的,这会儿不忙,你就陪这位大哥去吧!不要忘了早点回来!
茶花就半推半就跟着男人出了门。旅社的后面就是一条河,没有汽车经过时,能听见哗哗的流水声。茶花抬起头,透过霓虹灯,茶花看见一轮圆月挂在天上,星星很少,天空有些泛黄。圆月虽圆,但却有些泛黄,有些瘦,有些小,好像还有些微微的颤抖,像是被冷病了似的。
茶花说,大哥,我们不吃夜宵了,我们到河岸上走走,看月亮,行吗?
男人顿了顿,说,看月亮,月亮有啥好看的啊?
茶花说,月亮很好看的啊!
男人说,好吧,月亮好看,我们就看月亮。
夜风吹来,有些凉。这条穿过城市的河流,散发出说不清道不明的臭味。
茶花抬着头,看着月亮,悠悠地说,怎么这城里的月亮,就像害病了一样,病恹恹的,没有半点精神。
男人笑着说,你倒像个诗人,说话都像写诗一样。
茶花自顾自说,我们茶花寨的月亮,亮得很,精神得很,至少有这两个大!哦,大哥,今天初几了?
男人看着茶花,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哦,好像是八月四号。
茶花说,我说的是农历。
男人就扳着指头算,说,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三。
茶花说,难怪。要到十六才好。
男人说怎么会要到十六才好呢?
茶花说,你不明白的。茶花知道,那个永生难忘的日子,就是农历十六。
男人靠了过来,说,那十六的晚上我来陪你看月亮,好吗?
茶花依然看着天空,说,好!
这时,男人的双手已紧紧地搂住了茶花的腰。
13
两年后的农历七月十六日,那晚的月亮特别大特别圆。在省城的护城河边,发生了一起以残忍著称的轰动全国的碎尸案。死者为一年轻女性,头部不知去向,身子均为块状。在离块状物五百米的护城河边,发现一只死者的手。死者的手里握着一块淡蓝色的丝巾,丝巾里包着一块小小的木炭。
法制日报记者箫剑陷入深深的沉思。多年的文学素养,使他浮想联翩。圆月,淡蓝色丝巾,木炭,年轻女性。这些意象让他断定,里面一定隐藏着一个凄美的、鲜为人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