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14-03-12 15:51 作者:朱镛 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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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玉宝是我三叔。
我三叔现在连走路看上去都是温吞吞的,整个人都好像打不起精神来,见人也寡言又少语。他的性子慢得像头耕地的老黄牛,自从他在乡街子上开的小饭馆关闭掉,回到村里来以后就这样的了。我三叔以前并不是这样一个人,他现在的情况和以前相比,仿佛以前的张玉宝死掉了,现在活着的张玉宝是另外的一个人,因为以前的张玉宝,人们虽然恨他但还是从心底佩服他的,他做事风风火火,见人又爱说话,哒哒哒不停,像打机关枪一样。但是,现在村里的人都说,以前的张玉宝不在了,现在的张玉宝,只是一个焉不啦叽的窝囊废。
有人说,我三叔现在的样子,根本就不像一个男人,连个婆娘都不如。
有人说,我三叔窝囊到家了,你说他连个婆娘家都管不住,他怎么可能还干得成其它的事情呢!
有人还说,量他再也尿不起三尺高的尿来了。
有人说得更绝,说如果张玉宝都还做得成啥子事情,就拿手心煎鸡蛋给他吃。
这些都是村里人给我三叔下的定论,反正他们说什么的都有。总之,全村的人,他们对我三叔都不屑一顾了。我三叔对此也任随他们怎样说,毫不理会,为此我父亲还骂他说简直牛不知角弯马不知脸长,脸皮厚得有城墙拐拐加二十四个碓窝底底那么厚了。父亲和三叔仿佛不是从一个娘胎里出来似的,父亲虽然也是老实巴交的人,但是,他曾经教过书,对别人这样说三道四的话在乎得很,他认为那是人家在戳祖先的脊梁骨,是件非常丢脸的事情。
但是怪得很,打死也让我想不明白的是,这些说我三叔无能的人,后来人人都把我三叔当救世主一样看待,他们说我三叔是全村最像男人的人,有着通天的本事。他们把我当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说我是我们村的败家子。
最开始的时候,三叔也确实像他们说的一样,随时焉不啦叽的样子,一天除了带着他家那个三岁多的小女孩,这里走走,那里停停,就什么事也不做了。秋收过了,家家忙着犁田弄地,他却田不犁,地不挖,哪里得哪里蹲在墙根脚吸根烟,晒晒太阳。有时蹲着,从地下捡一根稻草放在嘴里,也可以嚼上个半天,仿佛他的生活就为了磨光阴混日子。为此,我婶婶随时会跑到我家里,和我的父母数落三叔的这不是,那不是。
自我的爷爷奶奶过世后,婶婶有什么委屈都会跑到我们家诉说。
我三叔作为一个男人不干农活是太过火了,所以每次婶婶上我们家来后,父亲就会去骂三叔一通。但是,骂的后果往往都是适得其反的,父亲的骂,不但没让三叔有所收敛,还让三叔断绝了跟父亲的关系。
为了这样的小事情而使我们两家出现了矛盾,母亲觉得不值,母亲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她有什么话都只图嘴上痛快,毫不顾忌别人的感受。为父亲骂三叔的事情,母亲也少不了和父亲吵嘴,骂父亲说你以为你是国家领导人,就是国家领导人也管不住人家的家务事。婶婶再来我们家时,母亲也直接说,我们自己的稀饭都吹不冷,哪还有能力去帮别人吹汤圆。但婶婶说,谁让我的父亲是大哥呢,自古以来,都是长哥为父长嫂为母嘛,她不来我们家说又到哪里去诉说呢。一句话,倒把我的母亲回得无言以对。
但是,婶婶越数落三叔的不是,三叔越发地懒散,整天除了游手好闲,走到哪蹲到哪,连话也懒得说了。村子里的人们闲谈时,都时常拿他来劝慰生活,说谁很得很,能很一辈子啊?你看现在的张玉宝,以前多么风光的一个人,现在变了像个瘟神了,一个大男人家,做点农活从来不会火着枪响的,都是一个婆娘家出去捣鼓。
有人又会说,也不是他捣鼓不起,是他不想捣鼓。
为啥不想呢!
不就是他媳妇给他生了一个“赔钱货”了吗?
大家都觉得在理,人们一谈论起我三叔来,就说是因为我婶婶生了一个“赔钱货”,让我三叔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了。
这句话在村子里出现了广告效应,一传十十传百就传开了,最后传到了我婶婶的耳朵里。婶婶仿佛突然之间心里开了窍一样,跑到我们家说,我三叔什么事都不做原来是因为她生了个女儿。婶婶觉得三叔这样认为太伤透她的心了,婶婶说,她在这个家再也呆不下去了,她要离开这个家。我的父亲母亲强烈劝阻,说三叔不是那种人,别乱听人家瞎嚼舌根。事实上三叔也确实不是那种人,他很爱我的那个妹妹。因为我每天放学,都会在我们学校门口喜欢买那种大人说的垃圾食品吃,两角钱一小袋的豆腐干,每次我吃着回来,从三叔家门口经过时,我都看见三叔随时抱着妹妹,舍不得离开身,妹妹见我放学,开始眼巴巴地看着我手里的东西,然后会高兴得手舞足蹈。我常常把剩下的给了她,三叔总会先伸手拿过去,翻看上面的日期。从这一点我就断定,三叔很爱他的小女孩,一点都不是像村里人说的嫌弃她今后是一个“赔钱货。”
但是,好一段时间,婶婶和三叔时常吵架,并且越吵越凶,婶婶却从来都不找我的父母说什么了。
婶婶最终真的离开家了。
婶婶去了城里了。
婶婶一去足足有半年时间了,一次也没有转来过。但她随时带钱回来给三叔,叫三叔多买点好吃的好穿的给女儿。
婶婶在村子里的妇女中,算得上有着出众的美貌的。婶婶才满三十岁,人长得还是有几分俊俏,个子高挑,五官端正匀称,她那天生的红红的嘴唇,仿佛随时涂上了口红一样,特别是那双眼睛,光彩照人。婶婶的离开,我们村子里的人,七七八八说什么的都有了,他们说,我婶婶出去当鸡婆了,有的人说我婶婶被一个外地人哄骗去了,也有人说,我婶婶跑到城里重新嫁人去了,还有人说,我婶婶在城里勾引到了一个有钱人。当然,当我见到婶婶后我才发现,村里的人们都是信口雌黄。婶婶不但不是他们所说的那样,还是一个保持着难得的尊严和体面在城市里做事的一个农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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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进了一次城里转来就变了。他发誓要做一个有钱人。他是去了城里找婶婶被刺激着,回来后就一天想着怎样发财。谁都没有想到,就是这个在村子里被人们看上去已经不像男人的男人,内心里竟然有那么一个野性十足的小畜生藏在里面。其实,这才是我三叔真实的样子,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像我的父亲那样真正的老实巴交。我认为他和我父亲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我父亲外表长得本分老实,事实上人也本分老实,还保守固执,里外一致,村里的人们说,他和我父亲的成长教育,仿佛是不同的家长教出来的,说我父亲倒像一个一辈子都没有出过村的家长教育出来的人。
三叔带着我和妹妹进城,找到了婶婶。
婶婶在城里给人家当保姆。婶婶给人做保姆的那家人太有钱了。我们尾在婶婶的后面进了那家屋里,看见客厅大得可以打羽毛球,还有一盘楼梯旋转着上去,两层的结构,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漂亮的屋子还像我们农村一样有楼梯,我就问婶婶。主人听了我悄悄问婶婶的话,冷笑了一声说,那叫复式楼。我第一次听到过这种说法,难怪他家需要请保姆,婶婶去他家除了给他家领孩子做饭,还有楼上楼下的卫生都要打扫。
主人家有一张很大的沙发,在招呼三叔和我坐下时,我看见主人去拍了拍沙发上的灰。这让我感到无地自容,浑身不自在,因为三叔和我进了城,都是一身尘土,我看见那沙发非常干净。三叔没管那么多,拉着妹妹一屁股就笃在了沙发中央,而我只敢用半边屁股搭在了沙发边缘上,并且觉得手都找不着个放处。没办法,我只好伸了手夹在大腿的内侧里,保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把尿都憋急了,我也不敢动,只好用两腿把手夹得更紧,直憋到从他家出来我才迫不及待地跑到一堆垃圾堆边去尿尿。
主人家是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一个小男孩。虽然有钱,实际还是客气得很的,最开始的时候,我们刚坐下,那个女人就把茶几上放着的糖果抓来往我和妹妹裤包里塞。妹妹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被吓着,一直往我三叔怀里钻,没有接,而我却把裤包用手拉开。我正高兴万分,抬起头,却看见婶婶用眼神制止了我。我正喜悦的心情被婶婶的眼神一下就冻僵了,万分沮丧地把糖果又掏出来,放回茶几上。但是,女主人看见我这样做,一脸的不高兴,走过来把我掏出来的糖果,用一块抹布一下就抹到了垃圾桶里。
我觉得好可惜,就怪婶婶没让我装着,被人家丢在了垃圾桶里。
事实上,主人家真的很大方的。我们临走时,主人家进另一个房间里,收了几口袋衣服出来,说叫我们带到乡下去穿。当着我们的面发工钱给婶婶的时候,又多拿了两百块钱,说当给娃娃的见面礼。没想到都被婶婶一一谢绝。婶婶说,他们一天灰头灰脑的,这么光鲜的衣服拿去他们穿不出来,让主人家留着,钱她也不能多要,开始讲过一个月是多少,她就只能接多少,多的一分她也不要。
那一刻我真的恨我的婶婶,她阻止了我喜欢的糖果,还有人家的衣服。主人家在给衣服的时候都说了,有的衣服我可以穿的,她为什么不让我们带走呢!后来我才发现,我的婶婶是活得多么体面的女人,她不会为了一点小便宜去丢失掉自己的那份舒心。婶婶其实又是我的干娘,她给我起过一个名字叫常保。这是我们老家的习俗,是我还在小的时候,母亲说我不乖,又好哭又好闹,请人算命说要找一个干娘,叫打一碗清水放在门背后,谁第一个进了我家的门,就认谁为干娘,哪怕是一只母猫或者一个母狗进门都要认。我母亲照做了,还好第一个进我家家门的是我三婶,要不我的干娘可能就会是一只猫或者一个狗。
我是婶婶的干儿子,但我对他们的称呼没有喊干爹和干娘,我还是按照家族称呼他们为三叔和三婶。其实三叔和婶婶对我都像亲儿子一样,所以,这次我也才得以尾着三叔进城来。
三叔进城回来后彻底地变了个人了。我三叔每天都会坐在我们村子旁的水沟边发呆。那条水沟里生长着一些荷花,不知为啥长得那么好,荷叶磨盘一样又大又肥,绿油油的,开花的时候很漂亮,有红荷花,有白荷花。村里的人们说,我三叔就是要死在花里。他们说我婶婶不在家,只有来看荷花想入非非。
我三叔带着女儿,每天去哪里大概有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突然来到我们家里,他完全忘记了和我父亲说的断绝往来的话,还把妹妹交给我母亲,请我母亲领着,他就离家出走了半年,去了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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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以后,我三叔回来了。尽管他表象上天生的慢德性没有改掉,走路照样慢吞吞的,像个瘟神,但是,他内心里早已有无数的马蹄声响起,成了一个多么旷阔的疆场了。他开始挨家挨户地去串门子,他的目的是一家一家地去做思想工作,想邀约一些人来参与干他想干的事情。
我三叔去湖南的半年时间,就是为了准备干他的事业。开始的时候,人们只知道他跑去湖南打工了,说是帮人养黄鳝。谁也没有想到,他目的是去为了学习养黄鳝的技术。让人们还没有想到的是,他要把我们村子后面的那个水塘子承包过来,有近三十亩的面积,他准备在原来的基础上再扩大一倍,然后,愿意养殖黄鳝的人家,就凑上一股,拿钱来卖黄鳝种苗。
我终于知道我三叔为什么会决定养殖黄鳝了,他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我想起我们在城里婶婶帮人的主人家吃的那顿饭,就是吃我们经常在田埂的洞里捉来的黄鳝。我认为就是那顿饭,让三叔有了想发财的决定,因为捉黄鳝是我三叔最拿手的本事,只要从洞里捅出来,不管它有多溜刷,总是逃不过我三叔的手指的。我妹妹都还没有出生时,三叔经常带着我尾着他去捉黄鳝,只要一见到黄鳝,他一个中指就把黄鳝夹了拿在手里,溜都溜不脱。
但我父亲听说三叔要承包水塘子养黄鳝的事,极力反对。尽管三叔从来不买我父亲的帐,还因为父亲的多管闲事曾经断绝过往来,但是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我父亲还是主动去找了三叔,因为那个水塘子有过前车之鉴,赚不了什么钱的。父亲去和我三叔说,你脖子上到底长着的是一个冬瓜还是一颗脑袋呀!还怕杀猪匠那么有本钱的人家都没赚到钱,你算得了老几?
我父亲说你就是喜欢钻牛角尖。
我父亲总是摆出一副做家长的姿态,可三叔对我父亲说的话从来都是置之不理。我父亲这次的劝导,又被我三叔几句话就给噎了回来。
三叔说,我做的事情关你啥屁事,好说我要发财还得看你愿不愿意?你以为你在逢年过节时提一块猪肉给我就认为自己是一个救世主?
我父亲被三叔问得喉咙一动一动的,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得生着气回家。因为在去年过年的时候,我父亲看着三叔家没有杀猪,就砍了一挂肉提给三叔。才提到三叔家门口,我婶婶正客气着说不用不用,三叔阴着脸走了出来说,你最好把这挂肉提回去,我吃了也不会在我身上多长一斤肉,我不吃我也不会减少一斤,我不稀罕!三叔说完就转身进屋去。我父亲提着肉站在那里好一会,很尴尬,走也不是,放也不是。婶婶看着父亲为难的尴尬样,主动去接过父亲手里提着的肉说,谢谢大哥!谢谢大哥!父亲走后,婶婶提着肉回去好声好气地给三叔说,大哥家一片好心,你收下以后慢慢还这个人情嘛!都是一家人,你咋那样说大哥呢!三叔还是没好声气地说,我欠不起这个人情,拿去丢了还给他家。三叔硬逼着婶婶把肉提到我家来,还和婶婶说从此不能再和我家有什么关系。婶婶把肉提回我家来,回家去就三天没和三叔说一句话。再之后,只要我婶婶来上我们家一次,回去三叔就一定和她吵上一架。以至于他们的闹架成为了一种习惯,有时几句话不对头就开始闹起来。所以,我一直认为,我婶婶和三叔后来时常吵嘴的原因,准确地说就是从那次开始的(因为以前两人连脸都没红过一次),以至于后来争吵到婶婶丢下女儿就离家出走了,去城里给人当了保姆。其实,我认为都是因为三叔逼着婶婶把肉还到我家里那一次埋下的祸根,而不是村里人说的是婶婶给张家生了一个“赔钱货”。
关于水塘子的事情,事实上别说我父亲认为三叔做这件事一点都不靠谱,其实人人都认为这件事不靠谱的。因为那个水塘子属于村委会管理,也就是说是公有的,不是谁家的,尽管它存在那里,成为了一个死水塘子,除了村里的人去那里洗衣服洗猪菜,就什么作用也没发挥过。但是,那又怎样呢,它照样是公家的,即便浪费也要让它浪费着,如果谁想要盘活它,不让它就这样浪费着,那就得去承包。而要承包,光是承包费都要好几万块,再说投资了进去,一年下来钱赚不到不说,说不定还倒贴黄瓜二两。
人人都说,那水塘子分明就像百年的歪脖子树,定型的了,他好说还有本事把它搬直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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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三叔一如既往,他并没有因为别人的猜测和议论纷纷所阻挠,也没有因为我父亲的劝阻而有放弃的哪怕一丁点儿想法。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根筋,死心眼,他向准了的事情,别说是我父亲的劝导,就是用九头牛也别想把他拉回来。他这次说干就干,没有犹豫,也没有像他之前那样死不愣藤的样子,他在这件事情上,用村里人的话说,他终于火着枪响了一回。
我父亲的劝说不但没取到任何的效果,反而让三叔更加地坚定,还有部分犹犹豫豫的人,他直接拍着胸口去向他们保证,说他一个人把这个水塘子承包下来,承包费不用大家来分摊,只需要出买鳝鱼的钱就行。
三叔的话让他们吃了一惊。尽管他们都说我三叔这次肯定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了。但是,大家还是犹豫,因为谁都不清楚,到底这事能不能干成。三叔在和他们做工作的时候,每户人家当家的说的都是同一句话,等我们想想再说。他们都清楚得很,因为水塘子的承包费少说也要个三两万块钱,村东头的杀猪匠承包来养鱼的时候,承包费在前年的价格都是一万五了,你说他一万五千块钱承包来最后都亏掉,直到现在,听说他的承包费还有一半欠在帐上!最后水塘子又被村委会收回去。对于这样大的一笔钱,大家觉得他能拿出来有点不太可能。对他怀疑的还不光是这点钱的问题,主要是他能否做得成事情,因为他现在那种瘟神的样子,人们担心怕事情做不了,稍不小心还跟着陷进去,把本也折掉就一点都划不来。
人们一边虔诚地希望他能在这件事情上做成功,一边又在暗地里坚信,他实际上是弄不好的,他连生活都过得一塌糊涂。但是,他们又想到万一成功了,还真就发了财,这点诱惑又让他们人人都处在犹豫不决之中。
最后,我三叔去做过思想工作的人,他们都在私底下商量过,有了统一的意见了。他们说,如果这个温吞吞的人确实把水塘子承包得了,真不让他们出一分钱的话,他们就干。他们说,反正现在也没得啥子事做,一天时间慢了也闷得让人发慌。他们说,就当拿来做一回实验,他们在心里划算过,大家都只出购买黄鳝的钱,要是赚钱了就很好,万一真的亏了,也是我三叔一个人亏得最多,因为即便把养殖的本钱最后分摊下来,一家人也没有摊到多少。他们说,再说了,那个水塘子能不能承包下来还是两回事,村长不是说了,谁要承包,都得有个底线的,哪个认得村长要的底线是多少呀?要是再冒出一个单独想承包的人来,价码不是又会往上涨吗?
意见相对有了一致,各人七嘴八舌发话了。
有人说,管它涨不涨的,只要张玉宝能把塘子承包了,就是好事情。
有人说,对对对,如果他能承包,硬着头皮我们都跟着他干。
有人说,如果真能承包下来,不是硬着头皮干了,那我们就从中捡了一个大便宜了。
有人说,那我们不但要同意,还要怂恿着他去承包。
其实,人人心怀鬼胎,有人是为了哗众取宠。有人是为了看我三叔办事出洋相。有人打心底里觉得,如果这样温吞吞的人都还能把事情干大,那公鸡都会下蛋了。有人是真心想从心里发财,能有便宜可占。
但不管怎样,他们现在都抱着同一个目标,希望我三叔承包水塘,希望在这个过程中满足各自心里的欲望,好奇,和他们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心理。
还不到一个星期时间,他们就约了急着主动来找我三叔了。
他们找到我三叔的时候,表现出人人都想干这件事情的样子。大家举双手赞成,众口一词说同意,并说我三叔的决策太了不起了,他们非常拥护我三叔的决策。他们说这样的事情也只有我三叔这样名符其实的男子汉才拿得下来,在整个村庄,杀猪匠都没有我三叔的豪气和做事的果断。
他们的拥护和对我三叔表现出来的崇拜,照说我三叔一定高兴坏了,他开始担心的就是怕调不起人们的积极性来。现在好了,他们个个看上去都热血沸腾,激情高涨。但我三叔表现出来的神情,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激动不已,他甚至什么反应都没有,仿佛整个事件不是他发动的,一点也不管他什么事一样。他又和之前一样,温吞吞的,寡言又少语,好半天才从嘴里吐出来一个字,好。仿佛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性格,任何力量都改变不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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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群人集中在了村委会门口,本村人和外村人都有。
我们村的人,有的是真希望我三叔能把塘子承包下来,谁不想发财呢?而有的人,确实只是为了抱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他们想看我三叔出洋相,因为有了外村的人来,肯定是想来承包水塘的,如果那些人参与夺标,承包价说不清楚就会是啥子样了。
有人在背后议论纷纷,说肯定是村长设的局,他故意把外面的人请来跟着夺标!
有人否定,说不是不是,万一他喊来把价格夺上去了,人家本来又是不愿意承包的,到时候承包价一高,没人夺了,到头来钱拿不到手里,他不就成了野鸡下蛋空欢喜啦!
有人说,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花落谁家,肯定掌握在村长手里的。
又有人说,不一定,不一定。
人人都在七嘴八舌的猜测,但有一点不是猜测,那就是想看三叔的笑话的人,他们说看张玉宝给有那点本事了,只要他有本事承包得下来,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跟着他干。
有人说,看了看了,看最后会是啥结果了,现在说东道西起个鸟用?
当然,说归说,事情还没开始之前,谁都没得本事知道啥结果,包括村长。
村长提着一个开水杯从办公室走了出来,走到二楼走廊上的围栏边,就停下了。然后,他把开水杯往围栏墙上一放,面对着下面的人群,猛地吸了一口痰,“咳”的一声,下面的人全都立即鸦雀无声,又立即抬起头来看向村长。村长的样子好像刚从床上爬起来似的,衣服披在肩上,袖子却还在空着。
村长梳着一个中分头,中间的那股发际线,像我们村背后上山一直延伸到山顶的那条小路,白白的,把一座山一分为二。他伸手扯了扯披在肩上的衣服衣领,说,我们村的死水塘子,有人想把它盘活了。
下面的人群回应,哦!
有人承包就说明这是好事情嘛!
哦!
但是,我们的承包时间一次性最低签三年!
哟!
还有外村的人也有想承包的。
哟!
当然,我们不管是本村还是外村,都一视同仁,承包价都一样!反正我们一碗水端平!不偏颇哪一个。
哦!
我们已经研究决定,这次承包一定是在一种公平、公开、公正的原则上来进行的。村委会研究派我作主当着全村人的面签订,很透明,没有大家猜测的行私舞弊,但前提是谁出的价钱高,我们就承包给谁!从现在开始,最低承包费是三万,有谁想要的就举个手站出来。
人们眼睛就无意识去寻找我三叔。三叔站在一个角落里,很多人都没看见。有人就问,张玉宝呢,张玉宝呢!是不是打退堂鼓了,咋这时还不见他忙着出来举个手!
人们正在用眼睛寻找着,嘴里叽里呱啦的时候,有一个外村人举手从人群中走出来了。他站在了第一排说,我承包,三万就三万!
村长笑眯眯地看着举手的人说,好,爽快!
人们把目光移到了举手说话的人身上,发出一声,哟!
这时,又举起了一只手,又有一个外村人从人群里走出去说,我出三万五!
人群里又一阵,哟!
村长喝了一口茶,脸上布满笑容,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没有人再接着举手了。村长又喝了一口茶,说还有没有人要承包的?
有人说,看嘛!看嘛!咋个样!肯定承包不成,村长早就设计好的了,张玉宝难道还出得起更比这个高的价吗?
但还是有人不甘心,一直在找我三叔,张玉宝呢,咋不见出来,这时来当缩头乌龟啦!
我三叔还是没有举手出来。
有人泄气了,说,我就说他没得本事,你们不信?他是冷水发面没什么长进的人,你们就别指望他了!
有人又接过话说,这是棋盘里的卒子,只能进不能退了,他挨家挨户拍着胸口给我们保证过的哩!
那咋不见他举手呢?
他怎么敢举手?张玉宝是矮子想登天,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他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来呀!别说三万五,就是村上规定的底线三万块他也拿不出来!
究竟还有没有人要承包,村长已经问了第三遍了。看他的神情,准备拿给出三万五的那个人了。
有人开始发怒破口大骂了,他娘的,张玉宝好说是拿我们当猴耍了玩的吗?
正当一些人群情激愤,怒气冲天,村长正要准备说话的时候,我三叔温吞吞地从人群里走出来了。他直接走上了村委会的二楼上,像村长一样面对着下面的人群,他举起右手的大拇指和小拇指,说,我出六万!
下面发出一声,哇!连村长都感到惊讶,他端着还没送到嘴边的开水杯,僵在了那里,看着我三叔。
接着下面人群又一阵骚动,说张玉宝怕是疯掉了!
他成心想坑我们!
坑啥子嘛!反正他说了,承包费不要我们承担一分钱的。
那他咋出这么多钱呢,肯定是他婆娘进城卖着钱了。
不知道真相之前先别瞎㞗说,你别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万一人家真就有那么多钱呢,他能把承包费一个人承担掉,如果赚钱我们不就是赚净钱啦?
旁边又有几个人听着两个人的对话,急忙点头说,对对对。
我听说他婆娘在城里不是卖那个,是伺候一个老者,有七八十岁了。那个老者有个怪脾性,不喜欢城市里的人,专门要找乡下的年轻女人去陪伴他生活。老者就是一个人生活,你说她去伺候,不就是用她的光阴去交换,要是老者死掉倒是好了,她如果名义上嫁给了老者,那她就成了有钱人了。她有钱了,但对于张玉宝来说,还不是一点相干都没得,何况人家老者还没死呢?他哪有那么多钱?
我父亲也在场,他听了我三叔给出的价,差点气了憋气,恨不得上去扇我三叔几个耳光。这又不是闹了玩。但我父亲也没有办法,他只得站在下面一边跺脚,一边说作孽啊!作孽啊!有人看我父亲在下面这样干猴急,就挖苦说,你们虽然是亲兄弟,但现在是各家门离家户的,关你屁事,张玉宝硬要干这事,你还管得到底。你不就是当过几天臭老九,你不服难道还能搬石头打天不成?
我父亲气得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连连说,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他要害死张家一满门。最后事情整不成,难道让人家天天戳祖宗的脊梁骨吗?父亲喊我过来说,你赶紧去找个电话打给你婶婶,让她无论如何都回来一趟,你就说你妹妹生急病了。
我正要钻出人群,在一片嘈杂声中,我听见村长又发话了,他问,还有没有人想承包,如果没得,我们就承包给张玉宝了。
我回过头去看,没得人再举手了,连最开始举手的那两个人都躲进了人堆里,但他们并没有感到失望,而是一脸的笑容看着村长说话。
村长说,那我就代表村委会这么定了,水塘就承包给了张玉宝。
在下面的人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像是捡了一个金元宝似的高兴万分,有的骂着,张玉宝牛,真是帽子底下看不出人来!
大伙准备散了。
正在这时,我三叔说,各位乡邻,请大家慢一步走,为我作一个证,以后的三年,村委会把水塘子承包给了张玉宝,我把三年的承包费一次性付清。
下面的人听到最后一句话,太出人意料了,他们几乎是同时转过了头,整齐地发出了一声,哇!
谁都不相信我三叔有那么多的钱,他们说,六万块呀,那又不是树叶子,随随便便就摞一堆来了!
打死也让人们想不到的是,我三叔从上衣口袋里陶出来了一张纸,扬在手中说,这就是六万块钱。
下面的人群发出了一阵嘲笑,哗!
啊嘁!村长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这个喷嚏像一扇破锣被敲响,在人群嘈杂的下面,我都清楚地听见。村长打过喷嚏之后,顿时脸色煞白,哑口无言。
我三叔说,2000年3月8日,村公所在我开馆子期间,到我饭馆里吃饭累计下来后给我打的欠条,上面还盖有村公所的公章。
下面又一阵,哗!哗哗!
人们在笑过之后才把眼睛都惊得凸出来,天呐!十多年前,一个村公所吃馆子就欠了六万块呀!人们不熟悉以前的村公所内幕,但都熟悉那时还不叫村委会,当时的村长还是站在现在村委会楼上的这个村长。
村长还准备说什么,但下面的人群已骂着散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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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婶婶回家来了。是她自己主动回来的,我没有去打过电话给她。
但我婶婶回来的时候,我三叔和村里的很多人已经在干他们的事情了。他们正在挖水塘子,干得热火朝天。每个人都仿佛看到了前途一片光明,人人都甩开膀子,把原有的水塘里的淤泥全部清除掉,在里面又挖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工”字形小塘子。挖好后,又用砂浆水泥拌了糊过。那些参与了三叔喂养鳝鱼的人家,把周围的稻田也让了出来,与水塘合围在一块,又在其中挖出一个又一个“工”字形的小塘子。
照说事情已经干成这个样子了,也就再也没人会反悔什么的。但是,我三叔的性格他们都很清楚,他最早从村子里出去打工,后来当了个小包工头,发了财,却没有提携过我们村子里的任何一个人。那时人们对他一片骂声,说他是一个无情道义,黑心烂肝的人。说他只会吃独食,反正他都带着小工,但他带的小工全都是些外乡人,乡里乡亲的他倒一个都不要。直到他和我婶婶结婚以后,在乡街子上开了个小饭馆,才把我们村的几个小姑娘找了去帮他洗碗端盘子。我婶婶和村长家本来是近亲关系,但后来莫名其妙有了矛盾了,连婚丧嫁娶这样的大事情都没有往来过,接着,我三叔的饭馆就关闭了。当时村里的人们还说,我三叔开个饭馆全仰仗有个当官的村长撑着经常去照顾,要不在一个乡街子上会有多少生意?现在好了,他家和村长家起了矛盾了,馆子也不得不关闭了。
但我三叔的馆子为什么关闭的真正原因,谁也不知道。通过这次,我只是猜测可能是因为欠账太大了迫使他不得不关掉,要是这次他不拿出村公所打给他的欠条,谁也不知道一个村公所尽然可以在一个小饭馆里吃掉五六万块钱。因为都过去了,人们只是惊讶和带着些嫉妒,到底是有多少张嘴去吃,还是村公所那几口黑洞太深了填不满?
现在,对于我三叔决定干的事情,他们一点都毫不怀疑了。他们对他充满着信心,认为我三叔干的事都是有绝对把握的,养黄鳝更应该是他的特长。因为他们都认为,我三叔对黄鳝应该了如指掌,就以他捉拿黄鳝来说吧,他要不是对黄鳝圆筒形的身体,适合在哪种穴居里生活,对进出洞穴的方向把握得非常精准,他能轻易就捉得到吗?我三叔还没结婚的时候,一帮人去河道,沟渠或者稻田中去捉,一个下午的时间,一帮人捉到的黄鳝加起来,还没有他一个人捉住的多。他要是对黄鳝不了如指掌,他能捉到那么多吗?
我三叔的能力,再通过这次的事实证明,他们不但对他充满着信心,对自己也充满了信心了。他们说,还是别看他平时温吞吞的样子,只要他决心干的事情,一定干得成,我们尾着他干没得说的了。他们说,不管是他以前当包工头,还是开馆子,只要他想做的事情,肯定最后都是找到钱的。他们说,现在我们既然跟着他,就一定要把这件事做好了,每个人都必须要当成是自己的事情,反正我们现在已经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他们说,张玉宝是个生意精,我们发财全靠他了。他们越说越打心眼里佩服我三叔。
所以,这次大伙都集中在了一起,人人都说得热血沸腾,仿佛自己已经发了财了。突然,有人提议说,万一有人反悔咋办?一定要拿出一个什么办法来,或者约法三章,不准谁反悔。
他们才恍然大悟,一同说,对对对,有人反悔了不干咋个办呢?
说白了,现在他们是怕我三叔反悔。
大家都纷纷想办法,出主意,发表各自的建议。
有人说,干脆赌个咒,有人反悔就天打雷劈。
好,有人反悔,让他不得好死。
有人反悔,死无葬身之地。
有人反悔,全家死光光。
又有人说,不行不行,赌咒也不一定灵验的,要有实际行动。
有人就说,那就制定措施,如果谁家反悔了,就把所有人集中起来,一起去上他家的房揭他家的瓦片。
有人说,如果谁反悔,组织全村的人去他家吃喝,把他家吃个精光,让他变成穷光蛋。
还有人说,要是有人反悔,断绝与他家的红白喜事丧事的人亲来往和帮忙。
众人都说,好,光这三条也够了,谁反悔了我们就照着执行。
有了这样的保障措施,人人心里都觉得踏实了。
7
以县城的地理位置来说,我们这里虽然不属于山区地带,但属于二半山区,周围是绵延不绝的大山,交通信息闭塞,人们生活和思想都还在落后。唯一好的有利的地势是,我们这个地方有一条河流,常年水流不断,在河流的两旁,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坝子,出产稻谷。
我三叔就是利用了这个地理位置,干起了他最喜欢的行当,养黄鳝。现在,他们养殖黄鳝的塘子经过一番轰轰烈烈的打整,已经投入使用了。
我三叔仿佛一夜之间成为了村子里最有威望的人。即便他现在走路或者干什么事情都不利索,还是温吞吞的,说话也吞吞吐吐,但是,人人对他也有足够的耐心。因为他们仿佛看见了未来密密麻麻的黄鳝在游动,仿佛看见了白花花的票子装进了自己的腰包,仿佛看见了生活前景一片美好。仿佛好日子从此就从天上掉下来了,从地里冒出来了。
现在,他们对我父亲变得不屑一顾了。我父亲的威望在他们心里逐渐地丧失。在我三叔当包工头之前,他们对我父亲是十分尊重的,因为我父亲曾经教过几年书,识字多,很多人家要给当兵的儿子或者远在他乡读书的人写封信,她们也拿着两个鸡蛋来请我父亲。谁家遇上婚丧嫁娶的事情挂个礼,也要恭恭敬敬地来请我的父亲,在桌子上吃饭都要把我父亲奉为座上宾。自从我三叔承包了水塘子那天开始,他们对他哥两个的看法就出现了一个大逆转,恰好调了一个方位。而现在奉为座上宾的是我三叔了。并且,我听到了无数的对我三叔的褒奖的话。他们说我三叔是外弱内强的一个人。说我三叔是真正的男子汉。说我三叔才是名符其实干大事的人。说我三叔是一个用脑袋做事的人,他身体里住着一个诸葛亮。说我三叔比村长厉害当个村支书都不成问题的人。说全村的男人都抵不上我三叔一个人。
无数好听的美好的话都放在了我三叔身上,总之,他们以前对我三叔所有的火药味,现在全都变成了烟花爆竹,炸响和飘散在了我们村子的上空。
因为他们对我三叔的敬佩,使他们曾经说得一文不值的我的婶婶这次回家来,就没有了之前的那些风言风语,也没有一个人再猜测我婶婶在城里干什么,更没有一个人信口雌黄地说我婶婶了。
我婶婶仿佛突然之间成为了他们心目中的女神。他们当面背地都在赞美我婶婶,说我婶婶去了城里回来,皮肤变得更加白了,头发也变得像村背后山泉淌下的那一帘瀑布了(婶婶的头发好,发梢处都渗出油,齐整整地披在背后),眼睛变得又大又亮了。说我婶婶看上去就是一脸的富贵相,菩萨的心肠。说我婶婶长得越来越漂亮,要是不领着娃儿,人家还以为还是一个黄花闺女。说我婶婶笑起来的时候,脸上像花朵一样,有人说像水沟边的红荷花,有人说像白荷花。说我婶婶这样高挑的身段,别说是在农村,就是在城市的大街上走着,人家也要回头多看几眼。说我婶婶一脸的喜色,病人见了都不用去看医生了。说我婶婶反正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老太太见了都要发呆。
我婶婶像一个尊贵的客人,仿佛她是从大地方来的,不管是谁,遇到我婶婶都客气得很。他们和我婶婶打招呼都是比着娃儿喊,很亲切。他婶婶,屋里来坐。他三嫂,家里吃饭嘛!还有捧红踏黑的人,见到我婶婶的那种亲切劲更是不得了,让人听了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说三妹呀,你哪时回来的啊!回来了也不来我们家坐坐啊,你看你看,好久都没见你了,哪天有时间么上我家来玩玩嘛!我们一家人随时在说起你,想你得很啊!指着我的妹妹(我婶婶的女儿),哟,你家的小千金又聪明又调皮,皮肤白生生的,眼珠黑黝黝的,长大后一定只在电视里见得着她了啊!因为我尾在婶婶身后,连我也一同得到了夸奖,她们喊我都是喊婶婶给我起的小名,说常保也懂事得很,又有礼貌又听话又机灵,特别是带妹妹带得好得很呀,像个大人似的!
我婶婶一脸笑容听着她们说。
婶婶这次回家来,给我带来了一件崭新的衣服,一包糖。我欢天喜地。我想起了我进城那次,一裤包的糖最后被人家用抹布抹了丢在垃圾桶里。我本想问婶婶,为什么我去城里人家给我的那些东西她不让我们带走,但我接着婶婶给我的糖,我也就不好意思再问她。
但婶婶好像很了解我一样,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理。我正在口水馋流地吃着她给我的糖,她又从裤包里掏出了十块钱递给我说,常保,婶婶给你十块钱,你拿去买笔买本子!记住,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要随便接别人施舍给你的东西。
我把婶婶拿着钱的手挡了回去说,不要,我记住了婶婶的话了。
婶婶笑眯眯地说,婶婶说的是别人,我是你婶婶,还是你干娘呢!这是拿给你学习用的,又不是施舍给你,拿着吧!
我不好意思接,就撒了个谎说,不要不要,我父亲知道后会打我的。
不会不会,干娘想给你说的意思是,像上次你去了城里……
我一下就打断了婶婶说的话,说我知道。我明白婶婶后面要说的是啥子话了,我突然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但我一时又说不出来,我只觉得我的脸腾地就红了,反正我感到脸上一阵发烧的感觉,火辣辣的。
我回忆着那次我和三叔去城里找到婶婶的时候,尾在她身后去了她当保姆的人家。主人家给我糖,婶婶不让我拿,主人家拿衣服给我们,婶婶也不让带回家。主人家多发两百块的工资给婶婶,她也不要,她只收下当时说过的工钱。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明白什么了,我的脸为什么会感到火辣辣的,我从那个女主人用抹布把糖抹了丢在垃圾桶里的行为,我就应该理解婶婶的了,那是人家有同情和看不起乡下人的味道在里面,所以婶婶坚决不准我们拿。当时,我很想要的原因是因为我想贪小便宜。
我真的佩服和尊敬我的婶婶。
尽管城市里的那家人对农村人好像带有偏见,瞧不起,但我还是对城市生活充满着好奇和向往。城里多好啊,到处车水马龙,在大街上水一样的流淌,哪点像我们这里啊!生活死气沉沉。
我问婶婶,什么时候又要回城里去?
婶婶笑着说,傻孩子,啥叫回去呀!那里又不是家。
我嘿嘿嘿地傻笑着。我说,要是我们的家在城里多好啊!
婶婶说,城里有城里的好,乡村有乡村的好,她指着我上午从地里拔回来喂猪的野菜说,像你拔来的这些野菜,城里人当作宝呢,他们看重得不得了,他们把它当最好的蔬菜来吃,把我们乡下认为好得很的大鱼大肉拿去喂养家里的小狗狗。
我很惊讶,什么?拿鱼和肉去喂狗?
婶婶笑着说,他们对家里养着的那小狗可心疼了,叫宝贝,而对孩子又说是狗东西。
婶婶说着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听了也咯咯咯地笑。婶婶说,反正搞不懂那些城里人,还有更怪的呢!他们要锻炼身体,打的乘电梯去健身房,哎呀,哪像我们农村,谁有那种闲工夫去猴跳舞跳的呀。
婶婶把城市的生活当作笑话来说,说得眉飞色舞,但我想她心里也一定像我一样,对城市充满着向往。但婶婶现在每天都带着女儿,因为我三叔一天忙到晚,他没得时间照顾我的妹妹。我问婶婶,她还会进城去帮人吗?婶婶说,只要我三叔干的是正正当当的事情,她就决定不再进城了。
8
我们村庄算得上山清水秀,但是,多年来,很少有外乡人来我们这里,除了我们学校的部分老师外,不然,陌生人都很少见到,就连管我们村的乡长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担任过乡长的人一个也没来过我们这里。好像我们村庄一直都是静悄悄死气沉沉的,现在好了,乡长终于破天荒地来我们村了。
但是,乡长是护送人来的。
我们村来了一个新农村指导员。这个新农村指导员虽然看上去人还在年轻得很,但听说他曾经在农业厅当过专家,现在在省委办公厅,还当着一点什么官职,操着一口昆明腔,鼻音很重。从来没有到过我们村的乡长都亲自陪着护送着这个新农村指导员来,我猜想,这个新农村指导员的官肯定比我们乡长大得多。
乡长来了,我们村长也跟着忙前忙后,还把我们校长也叫到跟前,把新农村指导员安排在了我们学校里住下来。一切安排妥帖后,乡长就离开我们村了,独独留下了新农村指导员。
没想到那个新农村指导员还真的就留下来了,在我们村呆了足足有两个星期,我每天上学放学都会遇见他。有时是我们村长跟在他屁股后面,有时又是我们语文老师。我们语文老师是一个女的,带着一副眼镜,人长得虽然精精瘦瘦,但是看上去又清秀又好看,比我婶婶漂亮,特别是她的嘴巴最好看,我觉得比我婶婶的嘴唇漂亮多了。她在上我们语文课的时候,特别是教读课文时,我们经常喜欢盯着她的嘴看而忘了读课文。以至于让我的阅读产生了障碍,朗读课文时总是读不顺溜,学习直线下滑。而她又对我们严厉得很,所以见她和新农村指导员走着的时候,我就想方设法绕开他们。
那个新农村指导员,总是喜欢到处走走看看,仿佛我们这里实在稀奇得很似的!他喜欢找人聊天,但就是从不主动去找我们村长,他主动找的人,都是在田间地角干活的那些。我还蛮喜欢他的,因为我感觉他对我很亲切,我每次遇见他他都会伸手在我头顶上摸摸。在他离开我们村庄的头一天,我又遇上了他,他依然摸着我的头,说小朋友,你们村养殖黄鳝有多长时间了?我一流二水地和他吹起我三叔。我说是我三叔带着我们村的一些人养殖的,我三叔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当过老板,包过工程,开过饭店,现在领着我们村的大部分人家养黄鳝,挖泥巴卖。新农村指导员又摸摸我的头,笑着说,好好读书!第二天他就离开我们村庄了。我多希望他一直住在我们学校啊!他还给我买过一根棒棒糖。
实际上,关于我三叔他们养殖黄鳝的事情,才半年的时间,还没见到什么收益。他们在周围建起了一些房子,又在周边的田野里以挖塘子的名义翻挖泥土。他们挖出来的泥土,带着白泥,黏性好,被一家砖瓦厂专门来订购了拉去。
但是,也就才仅仅半年的时间,他们养殖的黄鳝都还没有出售,每家就始分红了。他们分红的钱不是来自于养殖的黄鳝,而是来自于他们出售的泥巴。半年来,他们挖出的泥巴就卖了五万多块钱。我三叔拿来平均分给入股的人家,每家人都欢天喜地。
9
我婶婶和我三叔在他们挖泥巴卖的这段日子里,又开始闹架了。如果不是那个新农村指导员买给我那根棒棒糖,我就不会去三叔家领妹妹玩。如果我不去领妹妹玩,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为啥吵嘴。
那是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刚好路过我们学校门口的小商店,遇到了新农村指导员,他在小商店里买烟。他见到我就买了一根棒棒糖给我,我舍不得吃,就去婶婶家拿给妹妹,恰好看见婶婶在和三叔吵嘴。婶婶说,你们不要再以挖水塘的名义,把那些上好的肥田泥巴挖去卖掉了,你们只想着发财。你看看!周边的一大片田野都被挖成水塘子了。
我三叔把两只眼睛鼓得像牛卵子一样大地对我婶婶吼了一句,关你什么相干!然后把手上捏着的烟屁股狠狠地丢在地下,用脚擂了一脚,就走了出去。
关于这件事情,我婶婶又去了我们家,和我父亲说。当然,我父亲也反对这件事情,他去找过我三叔,说虽然这是分给我们的土地,但也是国家的,你这样做是违法的,万一国家不饶你,你咋个办?
没想到我三叔几句话又把我父亲气得脸都青了起来。
我三叔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根筋,死心眼,老固执,总是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他照样带领着和他一起养黄鳝的人家,一如既往地挖泥巴,一如既往地卖泥巴。人人都兴致勃勃,正看到前景一片美好,因为他们养殖的黄鳝也非常喜人,半年时间,我三叔他们喂养的黄鳝就长得有电筒把粗,这惊人的速度让他们惊喜万分,却让我惊恐万分。
我记得几年前我尾着三叔以前去田野里捉来的黄鳝,拿回来用一张瓜叶包了放在火上,再撒上点盐巴,烧着飘散出来的味道,香得让人闻着不自然地淌口水。但最粗的黄鳝也就只有大人的拇指那样粗啊。像三叔他们养殖的这种黄鳝,我真的第一次看见,粗得有点吓人。
因为我三叔到过湖南专门去学过这项技术,所以技术活全都是我三叔一个人在做。我问三叔,黄鳝咋长得这么快这么粗,三叔和我悄悄地说,他用避孕药来喂养的。我说避孕药起什么作用,三叔说就是吃了不会怀孕。我说那人吃了也不会怀吗?三叔说,滚一边去。
我百思不得其解。
10
在那个新农村指导员离开我们村庄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我们语文老师来我家做家访。她好像越来越瘦了,瘦得只有皮包骨头,连她脸上带着的那副近视眼镜,看上去都变大了,把半边脸都卡住。
我们语文老师才坐下,母亲顺手就把我拉到一边去悄悄和我说,你看你们老师瘦成这个样子,干筋吊猴的了,你去你三叔家买点黄鳝来送给老师吃了补补身子骨。我听了转身就走,母亲又拉着我的袖子说,记住,天上斑鸠、地下泥鳅,她吃了可能就会胖了。
我对着母亲使劲地摇着脑壳。因为不是我舍不得拿黄鳝去送给我们老师,而是我坚决反对我们老师吃那种黄鳝。我和母亲说,三叔他们喂养的黄鳝是喂药长大的,不能吃。母亲听了咯咯咯笑了起来,她说什么黄鳝还吃药啊,只听过人吃药,哪个说黄鳝还要喂药啊?我说我三叔说的,三叔说用避孕药喂养的黄鳝长得快,但人吃了也不会怀孕。我说要是我们老师吃下去不会怀孕咋办?没想到我这样说出来,就被母亲在我手膀子上掐了一下,丧着脸骂我说,你怎么才十一二岁的一个小娃娃家,书不好好的读,尽是关心那些不正经的事情,咋懂什么怀孕避孕药之类的,简直羞死先人了!读书么你又没得这样精明!
我承认我是一个老实而愚笨的小孩子,我记得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老师布置家庭作业给我们回家做,“P23页,第二段抄写三遍。”我回家认认真真地把“P23页,第二段抄写”几个字,一直重复抄写了三遍,结果第二天交上去,被老师罚了站着。我记得当时我不服气,嘟着嘴很委屈地和老师说,你布置的作业就是这样的嘛!我说的声音很小,像是我的嘴说给我的鼻子听。但是,我们老师还是听到了,她说我窄巷巷里拉牛么,就只会直来直去,一点弯弯都不会转了。我还是不理解老师说的话,我说弯弯都没得咋转呢?老师把我的本子砸在课桌上说,真是一头牛么,拉到北京去回来还是一头牛。老师当初说的这句话,就像现在三叔说用避孕药喂养黄鳝一样,让我百思不得其解。那时,我一直不服气老师的说法,难道一头牛拉到北京回来还会变成一匹马,或者一个人吗?这次老师来家访,我想起了二年级写作业的事情,自己都觉得好笑。
我母亲非得要我去找三叔捉几根黄鳝来送给老师。我坚决不肯去。但谁知我们老师这次来家访是顺便的,看来我的担心很多余。我们老师来我们家的目的就是要我带着她去找我三叔买黄鳝。我背开我的母亲悄悄地告诉我们老师,不要我三叔他们喂养的黄鳝,他们是用避孕药喂过的。我说,我三叔他们狡猾得很,他们以清除淤泥为幌子,实际是大量的把田里的泥土卖了出去。我们这里的泥土又粘又好,人家买去烧瓦制砖,我三叔他们赚来的钱,比养黄鳝可观多了。
我没想到我说的这些话恰好被我们村的那个光棍听见,也没有想到的是,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像一个婆娘一样,躲在我家门背外听鼻根,更没想到的是后来我们村会发生那些事情,我便闯下了大祸,村里人把我当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村子里的败家子。
我们老师最后死活都要把黄鳝买着拿了回去。
但是才过了一个星期,我们村里来了一大批人。这又是我们村破天荒的一次,人们像过年一样,全都集中在路上,谁也不想呆在家里,村庄显得沸腾而热闹了起来。在那些来的人之中,有我们的乡长,他这次的角色像他那次护送新农村指导员来时和我们村长一样,跑前跑后。我猜想肯定又是大领导,不然怎么连我们乡长都会跑前跑后战战兢兢的样子。我也挤在人群里,听到村长给村民们神侃,说这次来我们村的,都是些大领导,有县上的,有市上的一个一把手,还有省上的那个新农村指导员。村长以说出来的人的身份和情况炫耀着的时候,我看见了其中有一个人很特别,他和新农村指导员并排走着,他们走一步,很多人尾在他们身后走一步。我就想村长说的市上来的一把手肯定就是和新农村指导员并排的那个人,在后面跟着他们俩个人最近的,是我婶婶帮他家当保姆的那个男主人,我认识他,当时我见他的时候我记得是耀武扬威的样子,但这次看他提着一个包脚跟脚地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身后,又猥猥琐琐的。
因为我跟着三叔去过他家里,吃饭时吃的就是黄鳝。我想他家肯定喜欢吃黄鳝,我就跑过去和他说,如果你喜欢吃黄鳝,我三叔他们喂养了很多,又大又粗,他们用避孕药喂养的,长得快的很,半年就长了有电筒把那么粗。
那个人停下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转身又赶紧跟上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特别的人。另外一个人说,你看你看,小孩子都懂的事情,他明知故犯,接着和身边的人说,这个小孩都可以当新农村指导员了,哈哈哈,他和省委下来调研农村工作的新农村指导员说的一模一样。我才明白,那个新农村指导员和我的老师,原来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这个人说他明知故犯的那个他,肯定指的就是我三叔。
11
村庄就是热闹和喧嚣了一个下午,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冷清。
现在的时令正值春天,柳树吐出了一个个的嫩芽儿,在天蓝蓝云白白小鸟飞来飞去的树林间,我正在背诵暖风熏得游人醉的诗句的时候,我听见我们村的那个光棍说,我三叔跑掉了。
我听说了,我三叔他们做的事情是违法的。他们违章建房不说,主要是他们挖泥巴卖,造成了农田的水土大量的流失,他们确实用避孕药喂养黄鳝,使得黄鳝肉内的激素太多,人食用多了是有伤害的。听说谁发动的事情,要追究带动人的责任,特别是破坏农田水土。按法律规定,有可能我三叔即将面临着坐牢。三叔听说后就跑掉了,我们村的人,谁也不知道他跑在哪里。那些跟着他喂养黄鳝挖泥巴的人比我婶婶还猴急。
我父亲在家气恨恨地说,当初劝他他不听嘛,这下好了,这可咋办呢?我母亲和父亲说,也不能看着我三叔去坐牢啊!母亲突然想起我婶婶,说她怎么这样大的事情又不来我们家商量咋办啊?我母亲说,她不是进城帮过城里人吗,看看给能想出点办法。走!我们上她家去。
这次,我母亲叫上我父亲主动去我婶婶家,商量我三叔的事情。谁知他们去了,我婶婶不但一点都不在乎,还连连说,活该!活该!他活该的!当初就和他说了多少次了,那些耕田不能乱整,他不听哩!他只认得钱,谁劝得住他呀!婶婶说着还在一肚子的怨气。
我父亲说,事情出了摆着,也不能不想办法嘛!你不是在城里帮人家当过保姆吗,听你侄儿常保说上次你帮的那个人也来,要不你进城去找找人家,帮个忙,真要是坐牢了那咋整啊?
婶婶正在洗手,用毛巾擦干手顺手把毛巾往系着的一根细绳子上一挂,把头迈向一边,不屑一顾说,坐就坐吧!我才不去低三下四的求人哦!婶婶说话的态度不仅仅是抱怨话,真是一点不在乎的样子。她对父亲说,你们别妄操这个心了,该咋个就咋个。
父亲以为在这样的大事情上,婶婶说什么也会想办法,谁知她不但不想,还说些丧气的话,父亲很生气。他没再说什么,站起来就走出了婶婶家,一边走一边自个儿气愤地说,这是哪档子事嘛,他是我兄弟,还不是你的男人。
但是父亲回到家就把这个责任全都怪罪在我身上了。我父亲很坚信地认为,我三叔的事件是因为我而引发的。我婶婶之所以不去找人想办法,也只是没有明说是我惹的祸,肯定是怪我把三叔的事情给我们老师说了,我们老师又告诉那个新农村指导员,那个新农村指导员又把这个情况反映给了上面,结果才来了那么多的人到我们村庄,目的就是查处我三叔的事件。父亲坐在屋子里一边骂母亲养了我这个败家子,一边叫我跪着说为什么要把我三叔用避孕药养黄鳝这个事捅出去。我跪在父亲面前,一口咬定是我三叔说的,我说我三叔不说我也认不得。我说我们老师从一年级开始教我们的时候就说,小学生不能说谎,要诚实。我说现在我小学才要毕业,我们老师都还在教我难道我就去对我们老师撒谎。我本来还要说,我要永远做一个诚实的孩子,但我父亲没等我说出这句话,就打了我一个耳光。我大哭了起来,母亲在一旁不但没有安慰我,还说打得好,不打你不会长记心。
我怎么也想不通,这件事情倒霉不是我三叔,咋个会是我。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放午饭学,我还在回家的路上,看见了很多人浩浩荡荡地往我家走去。我不知我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我飞快地往家里跑。我还没跑到家,那些人就一窝蜂地涌进了我家院子里,除了我们村的那个光棍是个男子汉,其余的全都是一些老人,和一些拖儿带崽的妇女。
我气喘兮兮地跑到家,刚进院子,看见他们把我家院子都挤得水泄不通了。我抬眼一看,凡是跟着我三叔入股的人家,都有一个代表来。我听见那个光棍的声音最大,正在对我父亲喊叫,说快把我交出来,骂说别躲在庙子里。我家院子里比那次村委会开群众大会承包水塘子的时候还喧嚣,孩子的哭声,妇女的骂声,老人的跺脚声,拐棍与地面的碰撞声,伴随着这些声音的,是从他们脚下翻滚起来的尘土味,是他们衣服上挥发出来的汗味,是哺乳的孩子身上的乳臭味,然后,是我家里的鸡在飞狗在跳。我用两只手护着耳朵,低着头正从人缝里钻着的时候,他们看见了,人人义愤填膺吼了起来,说小杂种回来了!小杂种回来了!让他给我们一个交代。
我在他们的责骂声中一下挤出了人群,我家院子里突然之间鸦雀无声,仿佛一个正在高速运转的发动机瞬间坏掉了一样。我突然明白他们都跑到我家里来找我的麻烦了,这是一场黑云压顶的暴风骤雨,我想我肯定无法躲避了。但我还是想逃离他们的目光,我正在往门里想一步跨进屋里去,却被我父亲一把抓了站着,和那些人说,他放学回来了,你们要我交出他来干啥,有什么话好好说。
那个光棍站了出来,指着我的鼻子说,这说得好的吗?我亲耳朵听见他把我们出卖掉,一个屁大点的娃娃,来断了我们的生活?!
那些老人妇女都说,对对对,这个小杂种作孽啊!断了我们的生活!问我父亲,你说咋办?咋办?
其中一个人悲愤地说,我家几辈人就为一个钱字,三辈人挤在那么一小间屋子里。现在你三叔把我家解救出来了,你又来害人?
一个妇女说,我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沾惹着你家哪儿了?
有个老人拿着一根打狗棍,指着我父亲说,我家里的老母猪卖了,水牛也卖了,才凑够垫本的钱。现在我老伴几十年的哮喘病,就等着赚钱来医病,这个钱你家得给我拿出来。他又把打狗棍指着我说,要不然老子饶不了这个小杂种。
一个抱着奶娃娃的妇女说,我家老人过世欠的债,正愁着等生钱来还账,这个钱你家拿来垫上。
我们村的那个光棍也指着我父亲说,现在我是躺下一条,站着一根,是小杂种的把我生活的路断掉了,我没得办法了,只有搬到你家来住了。从此以后,反正我活是你家的人,死是你家的鬼了。
还有一个带着孩子的妇女放声痛哭地指着我说,他就是一个杀人犯啊!孩子的爸爸还住在医院里呀,是他把我家的财路断了,我丈夫没钱医治,他就等于一步一步地把我丈夫往死路上逼推到死路上啊!
……
我承认,在我们村子里,他们说的都是事实,他们面临的这样那样的困难,都是急着等火烧粑粑急不可待的事情。但他们也不能把所有的帐都算到了我头上啊,他们有本事么咋不敢去问那个新农村指导员呢。我只敢这么想,面对他们的每一句质问,我都不敢顶嘴,我只是一个劲地哭,一把眼泪一把鼻子地抹。
好在我婶婶来了我们家,她一进院子就大声地说,你们有本事就别只会找一个小娃娃的麻烦,你们就没得责任啦,张玉宝要坐牢也有你们的责任,张玉宝真的坐牢了,我也饶不了你们。
我婶婶的几句话,把他们全都说散了回去。但他们之中再没有一个人看着我婶婶顺眼了,更没有一个人对我婶婶客气或者夸奖,而是人人一路都在骂我婶婶,不要脸的烂婆娘,贪图钱财去伺候想嫁给七八十岁的老者,连自己真正的男人都不管不顾。
12
这次事件,我遭到了村民无数的咒骂和抱怨。但不管怎样,事情终于在我婶婶出现以后平息了。我从心底感激婶婶,我的干娘啊!
但是,在这场狂风暴雨刚刚过去,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遭到了另一场冰雹的袭击。父亲把我吊在了我家门前的那颗歪脖子柳树上,一边骂一边打。骂我是人间的害人精。骂我是败家子。骂我是成不得气候还只想害人的一个废物。骂我害了村里的人家发财,连自家人也害。他骂一句,我的身上,屁股,大腿或者小腿上,就会响亮地挨一鞭子。那种响声,一点也不亚于当时我三叔承包到水塘子拿出欠条的时候,村长在闹哄哄的人群里打的那个响亮的喷嚏。也就是说,父亲的鞭子落在在我身上的响声,也就像敲打一扇破锣的响声一样。
当然,我的哭声和喊叫声比那种破锣声大多了,把树叶都震得哗啦啦往下掉,父亲都没有停手。我母亲在一旁说,别这样打了!我父亲鼓着血红的眼睛说,你敢阻止,连你一起打。我母亲只敢在一边当观众,不敢参与劝导了。我的喊声和哭声从大到小,到喊不动哭不动时,父亲的鞭子声和骂声还在啪啪啪地进行。正在这时,我婶婶旋风般地跑来了,她一边跑一边喊我父亲,别打他!别打他!我婶婶跑到树下,紧紧揪住我父亲拿着的鞭子,母亲见婶婶拉着父亲手里的鞭子一把扯了丢开,才敢紧紧抱住父亲的腿,像蚂蟥一样叮着父亲不放,生怕父亲再去捡起鞭子打我。我婶婶气喘吁吁地挡在我父亲面前,仿佛是别人打了她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回头心疼地看我一眼,又面对我父亲质问道,常保的三叔他们干的事情迟早都要出事的,你咋把责任全都怪在一个娃娃身上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他们赚那种黑心钱也不是好事吧!你咋一点不分青红皂白,把孩子不当作人来打?
面对我婶婶的质问,我父亲虽然好像还余怒未消,但他还是把我从歪脖子树上放了下来,一抱把我抱了贴在胸口处。
我的身上全是痕迹,粗的像黄鳝细的像泥鳅,全都爬了叮在我身上。这个伤让我想起母亲说的天上斑鸠地下泥鳅,我不知要吃多少根黄鳝才能补起来。
从那以后,我在家里不敢乱说一句话了,走出去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因为我们村的人一见到我就对我指指戳戳,骂我像我的婶婶一样,一肚子的烂水,是头上生疮脚上出脓,从头坏到底的人。骂我是一个野种,是我婶婶带来的。最后让我连去上学的勇气也没有了。
突然,有一天,我们老师来了我家家访。她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她说那个新农村指导员说,我们村的泥土肥沃得流油,水质又好,非常适合种植荷花,就是上次来我们村很特别的那个人,是刚调到我们市的一把手,他要搞新农村规划,先搞一个试点,把点选在我们村。准备把我们这里打造成为一个旅游休闲区,说规划蓝图都出来了。以后我们村的房子,全都要修成三层楼,统一由城里的部门一家一户负责把我们村的人家困难全部解决掉,要给每家每户更换暂新的家居用品。我们这里的一大片稻田,全都要连起来统一种植荷花,所有费用都不需要我们村的人来出,最后的利润全按照各家稻田的多少返回到各家各户。也就是说,我们村的人依然可以发财,他们光明正大地有细水长流的收入。
我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一下蹦了起来,仿佛我丢了的魂现在又突然附在我身上了。我激动得放声大哭起来,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我的痛哭,痛快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