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味道

十九岁的某一天，你突然对我说，你喜欢我。

我惊疑忐忑地与你并行于炽烈的阳光下，你不敢看我，我也不敢看你，我们没再说一句话，就这样安安静静地低着头往前走。你和我之间隔着一辆自行车，我隐约可以闻到你身上若有若无的一股味儿，像刚折断渗出的青草汁那样，是一种淡淡的清凉。这种清凉有时会混合着汗液再加上一点点阳光的味道触碰到我的鼻尖，那一瞬间我知道了，这样的味道就是男性的力量。你的味道让我有一点恍惚，连我们最后是怎样分开的，都记不清了。那时，我并不知道身边这个散发着令我恍惚的味道的男生，就是我的一生。

像普通的男生女生那样，我们一起玩，一起成长。天热的时候，你带我到省耕塘游泳，把我一个人放在水中央，吓得我想哭；下雪的时候，你带我爬凉风台，看到雪中的云海和日出，我们激动得又跳又叫；放假的时候，你带我去河边钓鱼，我笨手笨脚把鱼钩甩到你的头发里；十九岁生日那天，你像变魔术一样从身后拿出一把绿色的小刀送给我，对我说生日快乐，然后炒了一个番茄豆腐作我的生日宴。那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给我过生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就开始喜欢看你从阳光下朝着我走来的样子，喜欢看你那浅浅柔柔的笑，也喜欢闻你带来的阳光的味道和你肌肤那种特有的清清凉凉的味儿。

八年后，我们把那间十八平米的小屋精心布置好就结成了夫妻。小屋很小，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客厅和卧室，只用了一道布帘来把它们隔开。与你生活于其间，我从没感到狭促。我常常买些花来插在花瓶里，让整个屋子散发着清香。我们在门外的窗下种了些太阳花，花开的时候，小屋的外墙显得特别耀眼。那个下雨的晚上，我们呆在屋子里一起看《泰坦尼克号》，我忍不住掉下泪来，你轻轻揽着我，为我抹去脸上的泪水。我靠着你的肩，闻到了你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还有那熟悉的肌肤的清清凉凉的味道。靠着你，真想就在你的味道里靠成永恒。

幸福突然就被命运砸碎了，我的母亲在一瞬间就撇下我们走了。我感觉天塌下来，压得我粉身碎骨。但是，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要让我们这些涉世未深的孩子去承担，还来不及哭泣，母亲就下葬了。从此，阴阳两隔，我再也不能见母亲一面，可我连哭都还没能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撕心裂肺的痛压在心里，我伤心欲绝。那个时候，你一直用肩膀撑着我。是你那肌肤的清清凉凉的味道，让我在一片狼藉的生活里得到慰藉，让我在这个没有了母亲的世界还能找到另外的一种温情。你离开的时候，拜托朋友来陪我，我就更加思念你的味道。

灼儿出生，我们成了父亲母亲。刚出院回家，幼嫩的孩子在包布里哭，手脚露在外面，冷得嘴唇都发青了。你急得围着床走来走去。我伤口未愈，弯着身子靠在床沿，鼓起勇气帮孩子穿衣服，手哆嗦着，怎么也不敢把他的小手拉进袖洞。孩子在哭，我也在哭……夜深了，你蹲着洗大盆大盆的尿片，边搓边看电视。看你微微笑了一下，我心酸得要死，不敢看你，一个人躲到卧室门后淌眼泪。半夜醒来，你睡熟了，我又闻到你肌肤的清清凉凉的味儿，其中羼杂着一股浓浓的肥皂味。

每天，你像一匹风雨兼程的马，在家和学校之间奔跑。有一天，你在雨中滑到了，雨衣被撕成几块。我什么也没想，抱起孩子就跟着你搬到乡下坐月子。我们在空落落的宿舍里养育孩子，看着他一天天变样。孩子会笑了，我们激动得手舞足蹈，使尽浑身解数逗他再笑一个。休息日，老师学生都离校回家了，我们一家三口留在宿舍里，校园静得出奇。你展开一张白纸，写起毛笔字来，我抱着孩子在旁边看。浓浓墨香中，我又闻到你肌肤的清清凉凉的味儿。

产后虚弱之极的身体抵御不住乡间湿冷的空气，我落下了病。从此，我们开始了漫长的求医问药之路。每天晚上，你用开水把药烫热，然后用棉花蘸上一点放到我手上，慢慢地揉，一点一点，直到药力渗进肌肉。有时，你揉着揉着就打瞌睡了。看着你，我的心在疼。浓烈刺鼻的药酒味弥漫在屋子里，可我依然能闻到你肌肤的清清凉凉的味儿。我想，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坚强，就是无论如何也不倒下，坚持到把孩子养大。不，是要坚持到与你一起变老！从那一刻起，我的意识里就再没有过“卧床不起”这个词。日复一日，我撑着难忍的疼痛背孩子抱孩子，让他和天下所有的孩子一样，时刻都能感受到母亲的气息而不至于缺失了安全感。是你的味道给了我这样的力量！

孩子三岁的时候，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才彻底告别了四处搬家的慌乱。我们把地面装上渴望已久的木地板，把墙刷上自己喜欢的颜色，让孩子在宽敞的客厅里跑……看着孩子，你笑得也像个孩子。在新房子的气味中，我再次闻到你肌肤的清清凉凉的味道。

一路走来，也有风雨也有晴。那些快乐幸福忧伤沉重的日子，全都溶在你的味道里，慢慢叠成岁月抹不去的回忆。在你的味道里，我终究没有倒下，与你一起养大了孩子，一起走到了不惑之年。年过四十，我还是那样喜欢你的味道！

而今一回头竟发现，你和我就是两条相互舔舐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