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13-12-13 15:21 作者:刘平勇 责任编辑:
一我是张大鹏
一直以为死是多么的痛苦,现在我才忽然明白,死,原来也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
疼痛是活着的事情。后来我死了,就不知道什么是疼痛了。
我用牙齿咬断我左手的动脉血管,我用被子紧紧捂住我因巨大的疼痛而扭曲变形的身子和脸。浓郁的血腥味,结成一张厚厚的毯子把我裹得严严实实。我听得见,从我身子里涌出的血在汩汩流淌。我的身子在血海中慢慢往上浮,往上浮。浮着浮着,我就变成了一缕风,飘飘悠悠的飘向一个虚无的地方。恍惚中,我还听到有人惊叫,有人自杀了!有人自杀了!57号自杀了!接着,许多荷枪实弹的警察冲进来。那个为我看过病的医生也冲进来,他用一块纱布飞快地裹紧我手腕上的伤口。接着,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把我抬在担架上,把我抬到一辆救护车里。救护车呜悠呜悠的大叫着在大街上飞奔。他们要把我送到医院抢救。我想告诉他们,没必要了,我血管里的血已经快流干了,抢救已经来不及了,我就要死了。可我说不出话,我已经变成了一缕风,我的灵魂已经离开了我的身子,在空中飘飘摇摇。我看见那个穿着狱衣的一米七五的男人,他的脸像一张苍白的纸,他在一群人的注视下,躺在一辆飞速奔跑的救护车里摇摇晃晃。我知道,那是我的肉身。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悲哀。我凄然一笑,对着我的肉身和为我的肉身徒劳地奔忙的人在心里说,告别了!我对不起你们。
空旷,幽深,虚无,似乎永无尽头。我的灵魂在飘荡。
我看见了天堂的颜色,是一尘不染的深蓝色,像人世间蔚蓝的天空,只是看不见白云。天堂的幽深,让灵魂感到很渺小。似乎让灵魂永远在飘渺中找不到归宿。后来,就看见了让灵魂兴奋的景象。看见了田野,看见了村庄,看见了城市。田野里的植物是陌生的,深蓝色的硕大的叶片上托着深蓝色的花朵。村庄散落在田野之间,茅屋,一律深蓝色,整齐划一。城市的房屋一律两层,青砖蓝瓦。街道宽敞,青石板铺成。街上没有车辆,行人却很多,但穿着打扮十分怪异,穿长衫的,穿马褂的,穿西装的,穿中山装的,穿唐装的,穿旗袍的,穿比基尼的,穿姊妹装的,穿牛仔裤的……戴毡帽的,戴军帽的,戴太阳帽的,戴礼帽的……留长辫的,剃光头的,披长发的,留波浪式的……有白人,有黑人,有黄种人……好像各个国家,各个朝代,各个种族的人都集聚在这里。人们都悠闲自在,不慌不忙的,吃小吃的,喝茶的,聊天的,都神清气定,悠哉乐哉。街上的声音,是各种语言交织的声音。我想,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天堂。
在一个大街的转角处,我遇到了何胜利。他依然穿着整洁的城管服装,戴着大盖帽,看上去很威严。他坐在一个小茶楼门前,端着一个精致的紫砂茶壶,悠闲地喝茶。
我站在他的身旁,不知道怎样对他说话,尽管我是专门来找他的。
他轻轻地啜了一口茶,一副很享受的模样。他微微抬起头,就看见了我。他的表情写满了诧异。他定定地看着我,足有五秒钟。他说,你是?你怎么也来了?
我说,我是张大鹏,那个在海天大酒店转角处卖烤香肠的就是我。
何胜利说,我知道你,是你让我妻离子散,是你让我爹我娘永远失去了他们唯一的儿子。何胜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锋利,刺得我的心有些发抖。
慢慢地,何胜利锋利的目光柔软了下来,他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何胜利顿了顿,又说,我们见过三次,虽然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但我知道你!
我说,我也知道你,你叫何胜利,蒙城城管大队的大队长。是我害了你,是我用切烤香肠的尖刀杀了你!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对不起你。我的声音在颤抖。
何胜利微微一笑,说,都是这样的结果了,说这些还有啥用?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但我没有办法改变我的不对。我也知道你活得不容易,一个大男人,在城市的转角处担惊受怕地推个三轮车卖烤香肠,还要被我们追得鸡飞狗跳,不容易呀!可你怎么也不会知道,我们也实在是不容易的。
我的泪水忽然就涌了出来,悔恨、愧疚像大雾一样裹住我。
何胜利说,你的做法我看在眼里了的。你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做,你完全可以留在人世间的。你判的是死缓,只要好好改造,争取减刑,二三十年也就可以出来了,你才二十六岁,不到六十岁你就可以出狱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说,谢谢你!俗话说,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你死了,我只能以命偿还。再说,我也没有勇气活着,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何胜利说,你倒是以死来解脱自己,但你的亲人是怎样为你的死而伤心痛苦,你知道吗?
我说,我知道,我父亲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我母亲整天以泪洗面,嗓子都哭哑了,现在,她的泪水早已流干了,她只是张着空洞的嘴巴痛哭,却听不见半点声音,她是彻底的哑了。可是,我自杀之前,我想了很多。我知道我以那种方式每活一天,就会有一把钝刀残酷地割他们的心一天,让他们疼痛难忍,生不如死。长疼不如短疼,我死了,他们就没有牵挂了。
何胜利说,你这就错了,对于亲人,你活着还是死了,都是他们永远的牵挂。你活着,他们的牵挂是一种有盼头的牵挂;你死了,他们的牵挂却变成了一种绝望的牵挂。有盼头的牵挂总比绝望的牵挂好得多。
我说,可是,你也死了,我怎么还能活着呢?你的亲人对你的是一种绝望的牵挂,我的亲人对我怎么能是一种有盼头的牵挂呢?这不公平的,你是我杀死的,我也要杀死我来赔罪。说真心话,之前我是没有这样想的,我是在看守所里的两百多个日日夜夜里才想清楚的。之前,一种求生的本能让我没命地东躲西藏,我想以此来逃脱我的罪责。可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仅三天时间,我就被警察抓获了。在法庭上,我看见了你的父母,他们文质彬彬的,很有修养,他们六神无主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像被人抽去了筋骨,软绵绵的没有半点精神,但他们的表情依然是那样的慈祥和善良。你的离去让他们伤心欲绝,他们对你的爱我是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的。还有你的妻子,她是多么的美丽啊!只是因为你的离去也把她的魂魄带走了,她绝望的表情,让人看了就心疼。可是,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我,因为我手里的那把沾满油渍的刀子。你说,我还有勇气活下去吗?我还有能力去承受这一切吗?
何胜利皱着眉头,不说话。我看着他,我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让我坐在他对面的小木凳上。说,兄弟,我们喝茶!
我的心咯噔一下,好像一下子跳到了喉咙。他叫我什么?他叫我兄弟?而这个兄弟,就是用一把沾满油渍的刀子杀死他的人!
我糊涂了。
我端起茶杯,激动地说,哥,兄弟敬你,兄弟对不起你!
我和何胜利,像一对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一样,在清幽的大街转角处,无所不谈无所不叙。我感觉到,这种结果显得很突然,曾经的敌人瞬间变成了兄弟。要是在人间,这也许是不可思议的。我想,这也许就是天堂和人间的区别吧!
二我是何胜利
我原来是清泉镇派出所的所长,我二十岁警校毕业参加工作,现在都三十八岁了,也就是说,我当了十六年的警察,两年的城管队队长。
你不知道,两年前,我们蒙城要打造文明生态城市,我们当时的城市,虽然宽敞的大街和高楼大厦不少,但城市秩序却很混乱,大街上三轮车横冲直撞,摆摊设点的小贩随处可见。
我记得当时局长找我谈话,说市上的领导看中了我,要调我到蒙城去当城管大队的队长。局长夸奖我,说我事业心强,工作能力强,说蒙城要打造文化生态城市,城市管理工作就显得特别的重要。局长还说,这个位置,是市领导召开常委会在全市领导干部中精心挑选的。挑来挑去才挑到了我。这一点,局长说的不假,说句不太谦虚的话,我从警十六年,立过一次二等功,两次三等功。上过三次市报,两次省报,都是长篇通讯,还把我的照片像明星一样刊登出来。身为警察,服从命令是天职。再加之,领导这样的看重我,这是我的荣幸。我爽快地答应了。
后来我才感受到,城管大队队长这一职位,带给我的是无法言喻的心酸痛苦和尴尬。那些成千上万的三轮车主和小摊小贩,都把我们当成了最大的敌人。他们把我们比作猫,把他们自己比作鼠。我们的工作,整天就是玩猫鼠大战的游戏。鼠是那么多,而猫的数量却有限。蒙城那么多的街道,成千上万的鼠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就靠一百多只猫,咋个能管理好?你从西面追,他往东面躲,你从南面堵,他从北面撤。尽管我们累成了一滩稀泥,但效果依然不明显。我知道,像你这样想置我们于死地的人,肯定不止你一个。
我每天早上六点就起床,晚上要十一点才回家。风吹日晒使我的皮肤变得粗糙黝黑。我明显的瘦了,永无休止的疲惫几乎压垮了我。每天回家,妻子和孩子都睡了,我只得轻脚轻手地洗脸洗脚,然后悄悄地摸到床上躺下,连翻身都不敢,生怕吵醒妻子孩子。即便她们没有睡,我也看不到一个好脸色的。自从我来当城管队长,我妻子对我就有了很多看法。他常常抱怨我,说我放着一个威风八面的派出所长不当,来当一个千人万人都恨的病猫,就是苦死累死也值不得同情。我告诉她,这是组织安排,我不能不服从。她愤怒地说,什么屁的组织,还不是你想去!你要是不想去,难道人家要拿轿子来把你抬去?虚荣!以为从镇上来到市里就威风八面,就有什么了不起?整天人影子都不见人都苦变形了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还有没有我还有没有孩子?!
对待我的工作,我父母有他们自己的看法。我父母都是小学老师,在我的家乡教了三十多年的书,再是两年就要退休了。他们就我一个儿子,我当警察十多年,他们就提心吊胆十多年,在他们的意识里,一直认为警察是最危险的行业,整天都在跟坏人作斗争。他们一看到警匪枪战片,身子就会发抖,那些牺牲的警察常常让他们泪流满面。他们对我到城管大队当队长,表示赞成。因为他们觉得城管面对的是群众,而不是那些无恶不作的坏人,这相对于警察行业,危险系数要小得多。在他们的心里,儿子的安全肯定是第一位的。当我把我的工作变动情况告诉我的父母时,他们略有迟疑,后来就爽快地答应了。只是他们把曾经说了千遍万遍的话又说了一遍:凡事要小心,不要轻易动手伤害别人,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要把自己累坏!我感谢父母对我的理解,我说,爸妈,你们退休,我就把你们接到城里!一家老小三代人在一起生活,那是多么的幸福!
当时我的父母幸福地笑着,一个劲地点头。
可谁知,他们认为比较安全的工作,反而断送了他们儿子的生命。这是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他们唯一的儿子死了,他们的伤痛是别人无法感知的。
我很感激父母对我的理解。他们知道他们的儿子视工作犹如生命,他们支持我,只是担心怕我把身体累坏。我父母是在我临死前的头一天来看望我的。他们来一趟市里不容易,一百多里的土路,坐汽车要坐五六个小时,一路颠簸下来,满身都是黄灰。我母亲曾开玩笑说,一到城里就觉得尴尬,好像身子一动,黄灰就弥漫开来,弄脏人家干干净净的城市。那天本来我是要去汽车站接他们的,但我的队员跟几个卖水果的摊主发生了争执,我害怕争执扩大,就赶过去调解,待调解完毕,早已错过了接站的时间。我是晚上十一点钟才回家的,尽管是“五一”节,但妻子第二天还要上班,女儿也要去学钢琴,她们早已睡了。这一点我是很能理解的。只有我年迈的父母还坐着,日光灯照着他们花白的头发,看上去很沧桑的。
我连忙说,爸,妈,真是对不起,本来我要去车站接你们的,可后来遇到了事,走不开,让你们受累了!
我的父母很警觉,立即身子一怔,焦急地说,遇到了事,不要紧吧?你没事吧?我知道,我的父母是最怕事的,生怕我出什么事。
我笑着说,爸妈,看把你们急的,我不是好好的吗?我的父母才松了一口气,说,没事就好!都知道你忙,也不得回老家去看看我们,我和你妈就借五一节假期来看看你,你看,假期天你都不得休息,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啊!
我说,谢谢爸爸妈妈的挂念。
我说,爸妈在什么地方吃的饭?
妈说,在家里啊,小梅做的,我们坐在门口等,小梅接小娟回来看见我们,就忙着去买菜了。
我的心里很温暖,小梅对我是有意见的,但她还是一个称职的儿媳妇。真的,这么多年了,我对小梅和女儿心里有愧,我的精力和时间都几乎交给了工作,我没有陪她们好好上一次街,逛一回公园,孩子从小到大,都是小梅照管,洗衣做饭照管家务,都是小梅一个人承担。她是外科医生,整天面对的都是鲜血和伤口,这也算是一种高风险行业,心理压力是很重的。但我却无法为她分担一点压力。
我看见茶几上摆满了许多东西,红薯,猪儿粑,香瓜子,青花椒……
母亲说,这些,都是你喜欢吃的,老家的特产,在城里是买不到的。
我很感动,说,爸妈,你们也是的,这么重,路又远,年纪大了,何必呢?
这时,墙角的一个蛇皮口袋忽然啪啪响了起来。父亲说,哦,还差点忘了,那是两只土鸡,正宗的乌骨鸡,很壮的,拿来你们熬汤喝,很营养的。明早就一定要把它宰了,要不就瘦了。
我眼里忽然就有了泪水,儿行千里母担忧啊!可我都三十八岁了,我什么时候为我年迈的父母想过呢?
已经十二点了,我说,爸妈,很晚了,你们洗漱一下休息了,颠簸一天,又拿这么多东西,一定累坏了。
爸爸轻声对我说,胜利,你和小梅是不是有什么摩擦?家庭一定要以和为贵,小梅是个好媳妇,你要多关心她!
我一惊,说,她跟你们说什么了?
父亲说,没有。我只是隐隐约约的感觉到。我和你妈都感觉到,她活得不开心。
我坚定地说,爸妈,你们就放心!没什么的,真的没什么的,这么多年,小梅辛苦了。我这工作,一直都是没白天没黑夜的,我心里也很愧疚,等到工作轻松一点的时候,我一定好好弥补!
我的父母笑了,说,这就对了!
我把父母的铺收拾好了,让他们休息。我说,爸妈,我明天六点起床,七点就要赶到大街上去,早上秩序是最混乱的,也是最影响城市形象的,现在我们蒙城正申报文明生态城市,领导盯得紧,我们的担子也很重。我想明天去一早上,下午请假,我带你们去游玩,放松放松。父亲说,这倒没必要,你放心去上班,以工作为重!明天我和你妈随便游游,去看看那个新修的公园,报纸上说,这是全省最大的生态公园。后天一早,我们就要赶回去。外天,我们都有课。我和你妈带的都是毕业班,关键着呢!
我说,你们不能多呆两天,我更要陪陪爸爸妈妈才行。
我在心里决定,无论如何,明天下午我都要陪一陪爸爸妈妈。
可谁也没有想到,我在第二天早上九点,就永远离开了我的爸爸妈妈,我的妻子女儿。
三我是张大鹏
我家住在滇北的一个小山村,名叫大山地,离县城还有一百多里,而且是山路。我的家乡很落后,两年前才通电,村里才能看上电视。那里只出产荞麦和洋芋,这是村民长年的食物。村子里的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到过县城。村子里的姑娘们,都想嫁到山外去。小伙子找媳妇,却成了头等的难事。外面的姑娘,没有一个想嫁到穷山沟里来的。所以我们村子里的男人,三十几还没结婚的,多的是。曾听人把我们村子叫做光棍村,还很贴切。这些年,村子里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大都到山外的大城市打工去了,整个村子就剩下一些老弱病残的人们。
我是村子里读书读得最多的,初中毕业。八年前,十八岁的我去当兵,是广州某部队的特种兵,两年后从部队复员。后来我的一战友的爸爸帮助了我,安排我在一家公司做保安。有一天,一群小混混骚扰公司的一位女职员,我出面阻止,他们不仅不听,反而跟我打了起来,他们十多个人手持棍棒和刀子,我赤手空拳跟他们搏斗,不到五分钟,就把他们全部摆平。要知道,我在部队是特种兵,训练的时候又是最能吃苦的。几个小混混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后来这件事被我们公司的杨总知道了,还表扬了我,给了我一千块的奖金。后来,我的工作就变了,常常跟杨总天南海北出差,说白了,我变成了他的贴身保镖。好像他在做着许多神秘的生意,具体做什么,我是不知道的。总之,他对我是很义气的,常常带我出入高档宾馆,高级娱乐场所,还常常给我发红包。我感到我的日子真的很风光。
最让我感到幸福的是,那个漂亮的女职员,跟我恋爱了。她是城里人,父母是机关干部。她说我虽然是农村人,但淳朴善良,帅气勇敢。她说城里人是很难有这种优秀品质的。我很感动,我说,我是个乡巴佬,才是个初中生,当个保安,又是个临时工,你是城里人,又是大学生,人又漂亮,又有正式的工作,我怎能配得上你呢?
她笑着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人好!其他的都可以通过奋斗努力来实现,你也可以成为大学生,也可以有个正式的工作,甚至还可以做老总。她的声音很好听,她的话让我热血澎湃甚至有些飘飘然。她给我买好吃的东西,买很高档的衣服,陪我去逛街,去看电影,去游泳。她说,她特别喜欢我身上突起的肌肉,她常常枕在我的胸脯上,微笑着入眠。那段日子,真的是神仙日子。一个人的时候,我常常想,难道我的命运就真的因此而改变了?难道我就真的从此变成一个风光体面的城里人了?难道我就真的可以娶到美若仙女的城里姑娘做媳妇了?我觉得这像是在做梦,但却又是真真实实的事实啊!虽然我和丽薇还没结婚,但我们常常在一起不分你我融为一体了。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随着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全部化为乌有了。
我被公安的抓起来了。是因为一起走私案。走私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杨总的一个保镖,我只是跟着他天南地北的行行走走,吃吃喝喝。杨总在做什么?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出事之前,杨总曾把我叫到一间特别安静的屋子里,神情凝重地对我说,兄弟,你觉得我对你如何?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杨总这种表情,我觉得有些怪异,但我还是毫不犹疑地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说,杨总对我恩重如山,我会一辈子感激杨总。杨总为我倒了一杯茶,凝重的神情不见了,笑着说,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汉子!你的话言重了,但还是让我很感动。我不要你一辈子感激我,我只需要你在我遇到一些事时,帮着我扛一扛。是这样的,兄弟,我估计最近我会遇到一点小事,要是有人来找你,你就把它扛起来!当哥的我,会重重感激你的,你一定会飞黄腾达的!我想,这么一个威风八面的杨总会遇到什么事呢?他在我心里,简直就是神,是能够通天的神。我说,只要兄弟我能做到的,我就全力去做,毫不推辞!杨总站了起来,轻轻地拍着我的肩,笑着说,兄弟,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人的!
三天之后,我就被公安的抓了。为了杨总对我的那份恩情,我什么都扛下来了。
我被判了七年刑。真的,我没有料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我在一段时间,有些恨杨总。当一想起杨总对我的恩情,我的恨就没有了。能为自己的恩人坐几年牢,也算是一种感恩吧!更何况,要是没有杨总的提携,我也不可能在这城里风风光光地做人,更重要的,那个仙女一样的女人丽薇也不可能爱上我。多么好的女人啊!我一个乡下孩子,能够拥有这样好女人,即便死,也是值得的。
杨总来看过我几次,每次都给我很多钱,还有好多好烟。他真诚地看着我,深情地说,兄弟,多加点好菜!多抽抽烟散散闷,不要疼钱,我会给你送来的!好好服刑,不会超过四年,你就会出来的,我等你!好日子多着呢!哥等你啊!每次见面,我都很感动。我流泪了,杨总也流泪了。我原来是不会抽烟的,但在监狱里,我学会了抽烟,而且离不开烟了。我把好烟都分给狱友门抽,即便加好菜,我也会大家都加,狱友们对我很好,都尊重我,都叫我大哥。他们为我点烟,为我洗碗,甚至为我洗脚。总之,处处讨好我。可我不高兴,我不需要他们这样对我。我告诉他们,大家都是狱友,大家都是平等的,没有什么高低贵贱。大家要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他们就更敬重我了。原来他们会打新来的犯人,但我不允许他们这样做。我告诉他们,都是患难人,为什么还要雪上加霜呢?起初,还有几个不听我说的,照样欺负新来的犯人,我凭着自己的功夫,轻描淡写地收拾了他们一顿,后来他们就乖了,都说我是真正的汉子,要电影里才能看见的汉子。狱友们都处得很好,就像一家人一样。劳动改造时,又特别积极,我和好几位狱友都因此而立过功。
每一个夜晚,我都会睁着眼睛看着黑夜,想我最最心爱的女人丽薇。她的长发,她的气息,她的柔润的肌肤,总让我销魂,让我回味无穷。她来看过我两次,每次都买了好多东西,我们彼此看着对方的脸,呜呜哭泣。她说她想我,她茶饭不思地想我。她安慰我,说很人不离监,好多有出息的人都坐过监狱。她说我几年出来以后,又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说不定还是什么公司的老总也难说。她让我好好服刑,争取立功,争取减刑,表现得好,可以提前两三年出狱的。她说她等我,等到海枯石烂都等我。
我是多么的幸福啊!监狱的外面,有我的恩人杨总在等着我,有我最心爱的女人丽薇在等着我,当然还有我最最心疼的父母在盼着他们的儿子风光十足的回到他们的身边。一提到我的父母,我的心就疼痛。他们不知道我已坐监狱了。在判刑前,我曾写了一封信给他们,告诉他们我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打工,苦好多好多的钱回来孝敬他们,让他们不要牵挂。我知道,他们一定每天都在盼着他们唯一的儿子体体面面地回来。他们每天潦草地吃完饭,就会疲惫地坐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下,等儿子回来。我的母亲那时已经五十八岁,患有糖尿病,病情已经严重到产生并发症了,医生说,再不及时治疗,肯定是会有生命危险的。但家里没有钱治疗,只得靠比母亲大一岁的父亲整天去附近的煤矿挖煤,换钱回来给母亲买药。父亲患有高血压,但他依然坚持去挖煤,为母亲买药的同时,也为自己买一些降压药。母亲每天还必须下地,收获着那些勉强能够糊口的粮食。我的父母,就这样相依为命地活着。他们最想看到的,就是他们的儿子能活出一个人样,能娶到一个好媳妇,能为他们生一个胖孙子。可他们的儿子,却进了监狱。
我在心里发誓,待我出狱后,就跟着我的恩人杨总好好干,然后娶丽薇做媳妇,把家里的茅草房变成小洋房,彻彻底底地把父母的病医治好,让他们好好过日子,让他们整天开开心心的带孙子。这样想着,我就有了盼头,即便是监狱里的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的。
可是,到了第三年,杨总就没有来看过我了。丽薇也没有来看过。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他们。我想,他们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呢?但我转念一想,他们那么能干,会出什么事呢?一定是他们很忙,忙过了,就会来看我的。他们温暖的话,一直响在我的脑海里。我坚信他们一定等着我的。我就在这种期盼中度过了四年零两个月。出狱那天,我的心像长了翅膀,快乐得要飞起来了。我洗了澡,买了新衣服。我打主意先去见杨总,给他一个惊喜,再去见丽薇,让她靠在我的胸脯上幸福地哭泣。当我赶到天宇公司时,我还怀疑自己走错了路,原来的房屋全都不在了,完全换成了两层楼的古建筑。我傻眼了,四处打听,才打听到,原来这条街早在一年前就改造完毕了。至于天宇公司,早不存在了。因为杨总参与贩毒,半年前被枪决了。他们说,十二公斤毒品啊,即便这个姓杨的有十二条命,也要完蛋!
我不知道丽薇在哪里。我到她的家里去找,我原来去过她的家。尽管我知道,她的父母原来都不喜欢我,他们嫌弃我是一个乡巴佬。
她的父母很苍老了,头发都全白了。
我壮着胆子问丽薇去哪儿了?
他们看我看了很长时间,看得我都双腿打颤了。
她的母亲忽然站了起来,三步两步逼到我的面前,眼里冒着愤怒的火焰,高声说,你就是那个张大鹏,你说,你把我的女儿藏在哪里去了?都一年多了,连个音信都没有!
我茫然了,这个世界怎么就一下子变得面目全非了呢?
我走在陌生的大街上,仿佛走在一场噩梦中。
我回到了大山地。我把自己打扮得很有出息的样子。穿西装,系领带,皮鞋铮亮。走起路来精精神神的。我用华丽的外表隐藏我伤痕累累的内心。
仅仅四年时间,我的家乡大山地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清一色的茅屋,现在已经有了十多间小洋房,村子里凸凹不平的土路,也用碎石子面得平坦了。只有我家的茅屋,更加破烂了,左边的墙壁已经倾斜,随时会倒下来似的。我的母亲坐在门前,端着一个褐色的破了边的簸箕在捡豆子,山风吹动着她的白发,她佝偻着腰,手慢慢地扒动着簸箕里的豆子,看上去,比原来苍老多了。
我站在母亲的面前,叫了一声,妈!
母亲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了。我又叫了一声,妈!
母亲膝盖上的簸箕嘭的一声落在地上,随之猛地站起来,把我搂在怀里,声音颤抖地说,鹏儿,鹏儿,你是妈的鹏儿呀!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妈想你都想进命去了。
我为母亲抹干眼泪,我又把自己的眼泪抹干。我笑着说,妈,我不是在外面苦大钱吗?妈,儿不是回来了吗?就站在你面前呢!
母亲用干枯的手指摸我的脸,摸我的西服,摸我的皮鞋……
母亲张开只剩两颗牙齿的嘴巴笑得很幸福,他一连串地说,鹏儿呀,你真出息了!你真出息了啊!妈就等这一天啊!
我的泪水忽然又涌出来了。我随口说,妈,儿子还给你找了个好媳妇,她在一家公司上班,这次她出差了,下次一定带回来给妈看,她长得可好了,她还答应我为你们生一个大胖孙子。我说这话的时候,脑海里全是丽薇的影子。
母亲说,鹏儿呀!妈为你高兴,只是,不要把人家带来,你看我们家这茅屋,人家看了会咋个想啊!
我说,妈,你放心!一年后,我就回来把我们的茅屋变成洋房。然后再把你的儿媳妇带来。
我在家里住了半个月,我把身上仅有的一千块钱,为父亲母亲买了治糖尿病和高血压的药,我就打主意到外面打工,我知道,在大山地是永无出头之日的。
其间,有一天我到家乡的小镇上闲游,小镇的变化,也让我吃惊。小镇的街面已变成水泥地皮了。两边的房子也变成三层楼的洋房,街上的货物很多,可以说,县城里有的,小镇上也有,最让人吃惊的是,小镇上有好几家美容美发室,还有一家足疗室,这些,只有在县城里才见到的,小镇上也有了。特别是那些小青年,男男女女的头发都染成各种颜色的,发型也很时髦,穿的更是时髦,让你有一种身在县城的感觉。
在小镇上,我遇到了我的一个战友。他家在松子村,离我家有五十多里。他告诉了我一个惊人的发财的消息。
他说他家村子的旁边有一条车路,是四川通往云南的一条必经之路,由于山高路险,坡度大,弯道多,拉满货物的车走得特别慢。那些车上装的好东西可多了。有茅台酒,五粮液,金利来领带,高档西服,高档皮鞋,电视机,冰箱……总之什么都有。他说,只要趁着夜色爬上车,把那些东西往下掀,扛回家去,再卖出去,钱就来了。他说他们村子的人,经常把冰箱、洗衣机拿来装洋芋包谷,把金利来领带拿来当裤带,冬天来了,身上穿四五件名牌西服,平时吃烧洋芋,也要下着茅台酒五粮液。
他悄悄地对我说,大鹏,我们是战友,就跟我一起干吧!
我说,这是犯法的,你应该知道。
他说,这个我当然知道,起初,我也不敢干,可我们村子的人都在干,我为什么一个人受穷呢?后来干了几次,也没什么的。日子滋润了,就觉得这事划得来。
我说,要是被人家发现了怎么办?
他笑着说,发现了又能怎样呢?我们人多,这些外地人胆子可小了,他们发现货物被盗了,也不敢下车,黑灯瞎火的,他们不是傻瓜,知道命比钱更重要。
我对这事很惊奇,也很恐惧。我劝战友收手,不能为眼前的利益触犯法律。干这事迟早会出事的。还是我们一起去大城市打工吧!
战友说,我们一个村子的人都在干这事,而且我也跟着干了好几回,即便我去打工,我也洗不干净了。
后来我就到了县城,从菜市场批发水果到街上零售谋生。最重要的是我要寻找我最心爱的女人丽薇。半年了,始终不见丽薇的踪影。
有一天,我在电视里看到了一个令我魂飞魄散的消息。我战友的那个村庄变成空村了。那里的男女老幼二百多人全被公安抓捕了。事情的起因是一个四川驾驶员在松子村的公路上被杀了,车上的货物被抢劫一空。公安局的到村子里一搜,竟然搜出了十多车形形色色的东西。这个大案惊动了全国。一些报纸上的标题骇人听闻。有一个标题是《没有一个好人的村庄》,让我的心很酸,它让我想起我的战友,我觉得他是好人,他在部队还受过奖励。我知道,他也一定被抓捕了,这是不可救药的事。
我一定要找到我的丽薇。我一定要苦好多好多的钱。我到了蒙城。然后就与何哥相遇了。我想,这是不是命呢?
四我是何胜利
大鹏,我知道你很恨我。我和我的弟兄们没少被你诅咒!当然,不只是你诅咒,整个蒙城像你这样摆摊设点的小贩都在诅咒我们。我其实很理解你们,你们都是乡下人,顶风冒雨的来到城市,摆摊设点赚几个小钱,养家糊口,维持生活。你们也不容易!可是你们不理解我们,我们也不容易啊!你们总是把我们当成敌人来看待,你们认为自己一不偷二不抢,靠自己的力气光明正大地混一口饭吃,可还要被我们追得鸡飞狗跳,还要被我们没收三轮车,簸箕,炉子,竹篮和秤什么的,你们把我们当土匪看了。甚至,连市民都是这样看我们的,都是同情你们的。人都是同情弱者的,这是天性。其实,我们也是弱者,是一种表面风光实则卑微的弱者。我们一个月领着一两千块国家的俸禄,国家把这个城市的市容市貌的管理交给我们,就是要我们管好这个城市的秩序。一个文明城市,就是要有良好的秩序,对一个城市的管理是没有错的,是必不可缺的。管理不好,是我们的失职,我们理所当然要遭到领导的批评,甚至处分。可要管好,谈何容易,那么一个五十多万人的城市,那么多的街道,没有市民的理解,没有你们的支持,咋个能管好?可你们怎么会理解我们支持我们呢?我们知道,你们的理解支持,也就是意味着你们不再在大街上摆摊设点,或者到农贸市场去经营。可农贸市场拥挤得要命,又要收管理费,最重要的是要找个经营的地点都很困难。再加之生意又没有摆摊设点那么好,利润也没有摆摊设点那么高。我们触及了你们的利益,你们肯定是不高兴的。我们也曾经向政府领导请示过,让政府在人居密集的地方增加几个农贸市场,把像你们这样在大街上摆摊设点的完全规范在农贸市场里,得让你们有个经营的地方。政府虽然采纳了我们的意见,可迟迟不见动静。这让我们实在没有办法。另外,有个奇怪的现象,市民们总喜欢游街,顺便就在街上随手买些自己需要的东西,这就促使你们想方设法的在大街上经营。基于这种原因,就必然注定了你们和我们要周而复始地上演猫捉老鼠的游戏。这个游戏,让我们大家都身心疲惫,怒火中烧,甚至大打出手,牺牲生命。
我告诉你,我刚上任的时候,我们组建的一百多号队员,百分之八十的都是当兵出生的,说了你也别生气,大部分当兵的人,知识水平都不是那么高,脾气都比较火爆,容易义气用事。我怕出事,一直要求我们的队员,一定要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一定要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把工作做到对方的心里。可是,实践证明,我们错了。乱摆乱放不仅没有得到遏制,反而愈演愈烈。后来我们被领导批评得体无完肤,我们都是对工作尽职尽责的人,也是要面子的人,大家都吃不下这口气,甚至对你们产生了怨气,认为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牵着不走,赶着倒走得快,简直不知好歹!于是我们只得采取强制措施。一旦采取强制措施,矛盾更突出,我们的队员整天都在跟摆摊设点的吵闹,轻则动口,重则动手,常常出现流血受伤的事。
我们的队员小张,现在已经病休了,他留下了严重的脑震荡。那天是整治占道经营。一个四川商人,租了房子在环北路经营钢材,把人行道都堵断了。曾经三次劝说,两次罚款,都没有效果。小张带着七个队员去整治,对方却躲在屋里不出来,小张准备进屋去找他交谈,没想到刚一进门,头上就挨了躲在屋背后的商人一钢管,当时就血流如注。队员们愤怒了,就跟对方打起来,可周边的做生意的二十多人却联合起来帮忙。我们的队员七个轻伤,一个重伤。后来我和我们的队员还受领导批评处分。说我们工作方法不当,效率低下。我们真的是有苦难言呀!
说实话,我到城管工作不久,就遇到了一件天大的麻烦事。我在北城巡视,忽然接到东城队员的电话,说,东城世纪楼门口出大事了,让我尽快赶过去。待我赶过去时,世纪楼门口围了上千人,连交通都堵断了。我好不容易挤进去。就看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呼天抢地地大哭,嘴里喊着:儿呀!儿呀!你快醒醒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妈怎么活呀?灰黑的水泥地上,是一大滩稀烂的西红柿。那种红,像粘稠的血,让人看上去心生恐怖。一张破烂的三轮车,侧倒在地上,一个轮子,还在缓缓地转动。我的五个队员站在人群里束手无策,被愤怒的人群的潮水推过来搡过去。人们七嘴八舌嚷着:
简直就是土匪!
完全就是畜生!
连娃娃都不放过!
就卖几个西红柿,犯多大的法了?
……
看到这些,我在心里立即决定,救人要紧,立即命令我的队员,把那个妇女和孩子抱上我的车,直奔市医院。好在,围观的群众看到我们的举动,立即让开了一条通道。
后来我才弄清楚,那个女人叫杨小娥,是城郊的农民。那个女孩,是她的女儿,叫李雪,在东城小学读三年级。
城管小分队的队长吴三说,杨小娥很赖头,我们多次好好地跟她说,不能占道经营,不能在大街上摆摊设点,这样影响市容。我们还告诉她,特别是世纪楼门口,是我们城市最繁华的地方,行人最多,更不能在这里卖东西。我们请她理解,说,我们城市正在打造生态文明城市,市容市貌不好,就会前功尽弃。可她不听。她怎么说?她说,她没占道经营,也没摆摊设点,她只是推着车子走,有人买西红柿了,她就边走边称给人家。这么宽的大街,难道连人推着车子走都不准吗?不让老百姓走的城市,还会是文明城市吗?无论你怎么说,她都这样笑眯眯的对付我们。你猜后来怎么着,卖桃子的,卖白菜的,卖臭豆腐的,都来了!在杨小娥的带动下,都伶牙俐齿的拿软钉子钉我们。真的,叫我们忍无可忍,让你有火发不出。说实在的,杨小娥的确长得漂亮,特别笑起来,还真像那个中央电视台的大众情人倪萍年轻时候呢!几个小兄弟都坏笑着说,这么漂亮的人,在大街上卖西红柿,真是浪费了。可你也不能因为你漂亮,就跟我们对着干啊!后来我想,在这样下去,必然乱套!就告诉弟兄们,今天早上,再不把杨小娥这个害人精拿下,就等着处罚吧!
果然,杨小娥还在嬉皮笑脸的拿软钉子钉我们,那些卖桃子卖白菜的也跟着起哄。我们心里烦躁,就一改往日的样子,板着脸,怒声喝道,走走走,统统给我走!弟兄们,把他们的三轮车统统没收!都推到城管大队去!弟兄们就板着脸,说,你们自己推,还是我们推?他们还是不动。杨小娥还笑着说,你看你们这么帅的小兄弟,板着个脸,还真不好看呢!来来来,要是饿了,就吃个西红柿,熟透了呢,又甜又营养。要不吃个桃子,又红又大的桃子,鲜着呢!再不,吃几点臭豆腐也行,那个臭那个香啊!吃一次想吃二次呢!众人就笑,弟兄们就很尴尬,冲上去就推他们的车,那些人一看我们动真格了,就赶紧推着车子跑了。几个弟兄就在后面追。
只有杨小娥,还在看着我们笑。我心里的火,一下子就呼呼燃烧了,我冲上去,就去推杨小娥的三轮车。由于变化太突然,杨小娥就懵了,死死抓住她的三轮车。我在前面愤力推,她在后面拼命拉。我心里怒火中烧,就一掌把她推倒在地,推着车就往前走。这时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说,不准打我妈妈!还我家的三轮车!我顾不上那么多,只顾往前跑。大概跑了五十米,就没听见那个女孩的声音了!有人大喊:出人命了!出人命了!我才贸然惊醒,回头一看,一个小小的黑影伏在地上,杨小娥像一头愤怒的母狮一样,向着黑影奔过来,嘴里大喊:小雪,小雪,我的儿呀!
我忽然意识到出事了,我推着三轮车退后几步,来到黑影身边,那个女孩满脸是血,前面的衣服都破了。原来,那个女孩一直抓着三轮车后面的用来捆箩筐的一根绳子,被拖出了几十米。我一时就懵了,连忙打电话给你。大队长,是我太冒失,处理不当,你就处分我吧!
我擦干吴三的眼泪,说,兄弟,不说这些!先照看好杨小娥母女俩,态度一定要好,一定要二十四小时不离人。
好在,杨小娥母女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受了惊吓。李雪当时看上去很吓人,但也只是皮外伤。她之所以昏迷,主要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吓所致。吴三觉得奇怪,以往都没看见这个小女孩,怎么那天就会偏偏钻出一个小女孩来呢?原来那天是星期天,小女孩没上课,就跟着妈妈来卖西红柿。而吴三,自从城管队成立以来,天天都在上班,对于双休日的概念,早就没有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想,待杨小娥母女出院了,再好好安抚一下杨小娥,这件事就算摆平了。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从另外一个方面发展,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我一时缓不过神来。
市政府分管城建的陆副市长给我打电话,他的声音充满愤怒,说,何胜利,你是怎么搞的?我撤你职!你给我十分钟之内赶到我办公室!说完啪的一声,手机挂了。
我浑身冒汗赶到市政府,市政府门口的景象让我惊呆了。市政府门口齐刷刷地跪着五六十个小学生,都是八九岁十岁吧,身穿东城小学的校服。前面一个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扎马尾辫的女子,看来是老师。市政府办公室的马主任和几个秘书正在跟那个女子讲话,看来是在劝导,可那个女子总是低着头,一句话不说,那些孩子们也低着头,一句话不说。我一抬头,就看见一幅醒目的标语:坚决拥护中国共产党!孩子是祖国的未来和希望!还我学生!严惩土匪!我的心咯噔一声,空落落的,我意识到这事一定跟杨小娥和她的女儿李雪有关。
陆副市长把桌子拍得山响,大声说,何胜利,你自己出去看看,像啥子话?都是你们干的好事!
我赶紧为陆副市长续上水,笑着说,你息怒!我会尽快想办法!
陆副市长慢慢喝了一口水,声音平和了许多。他说,都跪了一早上了,无论什么人去劝说,都不听!要采取强制措施,又怕出乱子,就让他们这样跪下去,也必然会出事的,影响也很坏。毕竟都是学生,而且还有老师带着来,在医院躺着的那个女孩,就是这个老师的学生,而且还是班长呢!解铃还须系铃人,就交给你,你来处理!要是把事态闹大,我拿你是问!
我说,这个老师带着学生这样做,也不对嘛!
陆副市长说,现在不是让你来评价对和不对!主要是让他们心平气和地撤走!
我说,让他们的校长来带!或者让教育局的局长来带!
陆副市长说,这些,还要你来教?早就试过了,这些人就像树桩一样,一动也不动。
我忽然灵机一动,他们不是要他们的学生吗?我干脆去把杨小娥和李雪带来,现在,她们的伤已经好多了。再说,这些天我哪天都买着东西去看她们,杨小娥和李雪对我印象都不错,看来,把她们搬来,一定能凑效。
我把我的想法说出来,陆副市长说,只有这样了,你立即去做!
这事只能我亲自去做了。我赶到医院,我十二分真诚的请杨小娥和李雪帮我一个大忙。最后杨小娥同意了。
我向那个二十四五岁的小周老师保证,一定照顾好李雪和她的妈妈杨小娥,一定对我的那些队员作出严肃的处理。小周老师和那些孩子们,看着李雪精神状态很好,又加上杨小娥声泪俱下地说,好心的周老师,还有你们这帮好心的娃娃们,我和小雪一辈子都感谢你们!小雪和我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何队长他们对我们都很好的,你们放心,小雪明天就去上学!你们起来,回学校去吧!我和小雪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们这些好心人啊!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我感激地看了杨小娥一眼,杨小娥拿手背揩干眼泪,抬起头,也看了我一眼,还微微笑了笑。她真美啊!我的心一怔,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在心里涌动,暖暖的。
后来,周老师就带着孩子们回学校去了。
后来,我让吴三认真地写了检查,把他和他的小分队从东城调到西城去了。我一再强调,让队员们在工作中一定要以理服人,一定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队员们这么做了,可满街都是小摊贩,管不了。我把队员们骂得狗血喷头,甚至把他们的绩效工资给扣了。这样队员们一个个怒火中烧了,甚至嚷着,你干脆把我们的工作给开除算了!我们干不了了!我说,城管这工作性质特殊,你们一定要开动脑筋,既要能管住小摊贩不要在大街上摆摊设点,又要不出大的乱子,一句话,你们就是要把好一个度,不管你们采取什么办法,只要达到让大街干净,又不出大乱子就行!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我知道这个很难,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得看着队员们满腹牢骚骂骂咧咧的背影叹气。
可是,还是出问题了。
我们南城小分队的队长赵小兵被一个卖菜的女人用半桶尿泼了。这虽然不会致命,但却是对城管队员极大的侮辱。
南城街道的居民,许多家都把门口的台阶,用玻璃门封了,作为己用,而王兰家的台阶没有封,她就把蔬菜摆到台阶上来卖,赵小兵带着队员去了四次,每次都指出她这是占道经营,是违法行为,让她把蔬菜摆到屋里去卖。可王兰却说,她没有违法,她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卖菜天经地义。还说,你看别家不都用着自家门前的台阶吗?我怎么就不能用呢?她又说,你们要是把那些用玻璃封起来的台阶都把玻璃拆了,我就搬到屋里去卖,你们要是拆不了,我就偏要在台阶上卖菜!赵小兵说,我们只以门为界限,你在门外摆摊设点就是占道经营!我们的队员还是想以理服人,可王兰就是不讲这个理。到了第五次,赵小兵和队员们都忍无可忍了。就要去搬她的菜。王兰就从屋里提出半桶臭气熏天的尿来,高声说,谁要是敢搬老娘的菜,老娘就泼他一头一脸的尿水,让他八辈子倒霉!赵小兵知道,如果让她吓住,今后的工作将怎么开展?但要硬上,又怕这个女人动真格的。其他几个弟兄就说,我就要看看你有多大胆子!说着就要去搬菜。赵小兵觉得,自己身为队长,遇到难题就应该自己先扛。就说,谁都不要搬,我来!赵小兵刚弯下腰,王兰就把半桶尿水泼在了赵小兵的头上。弟兄们气愤不过,就要砸了她的摊子。可赵小兵摆了摆手,带着弟兄们走了。身后是市民响亮的嘲笑。
后来,这件事披露出来,同情我们城管队员赵小兵的人却很少,反而是同情王兰一家的人很多,甚至有的人提出来,要评选王兰为本年度感动中国人物。赵小兵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的工作无论多杂多细多碎都得管,忍辱负重不说,有时还有生命危险,可往往就是这样,还得不到大家的理解。
我们城管,没有拘留权、逮捕权,又没法定的没收财产权,甚至连一件正规防身武器都没有,真是硬不得也软不得。硬了,可能引起冲突,演变成暴力执法;软了吧,可能就会失去权威,导致管理混乱。可就是在这样软硬都为难的时候,非法经营的小贩就会硬起来。于是才有了一次又一次不断升级的冲突。而我们,面对冲突,是绝对不能后退的,哪怕是狂风暴雨,你都得顶住!
五我是张大鹏
说实在的,过去我还从来不知道,像你们这样威风八面的人,也还有那么多的委屈和难堪。在一次又一次惊心动魄的查抄和追逐中,你们确实是把我们这些小贩当成最讨厌的老鼠了,而我们也把你们看成最恐怖凶狠的专吃老鼠的猫。要是我们跑慢了,稍不小心,就会丢了自己所有的食物和生命。现在,我很后悔,尽管我不是有意杀死你,甚至连杀你的念头都不敢产生。世上哪有这样胆大的鼠呢?现在我忽然突发奇想,你们说不定也是一只鼠,一只跟我们不同类的鼠,你们在追逐我们的同时,你们的后面说不定还有一只更特别的猫在追逐着你们,你们跟我们一样的紧张,一样的恐惧。这么想的时候,我的心里就产生一丝快意,其实这世界上,谁都不容易。但这种想法,并不能消解我内心的悔意。毕竟,你就死在了我沾满油渍的刀子下。一想起法庭上你漂亮妻子忧伤的眼神,你慈祥的父母凌乱的白发和佝偻的腰身,以及他们失魂落魄像抽去了筋骨的神态,我的心就疼痛无比。我的母亲哭肿了双眼,我的父亲瘦成了干柴。他们哭着说,儿呀,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在人家的城市里,你也敢做出这样的事来?就是在家里,再苦再累,也比这个强啊!你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你死了,我们还咋个活呢?我的父亲,在法庭上昏过去一次,母亲昏过去两次。好在,他们后来都醒了过来。你的父母和妻子,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怨恨,但更多的却是无奈。我知道他们一定希望我死,但我也知道我肯定要死。自古以来,杀人偿命,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但是我的死,就能让他们的儿子活过来吗?他们肯定知道是不可能的。他们只有怨恨和无奈,对于一个以命来偿命的杀人犯,他们除了怨恨和无奈,还有什么办法呢?
我流着泪说,胜利哥!真的对不起你了。我要跟你说,都怨我那天的情绪,实在是太激动。你知道,你们是第三次查抄我了。没收了我的两辆三轮车,这是第三辆,新的,一千块钱买来的啊!你们又要把它没收了,这是我的所有家当啊!你们把它推走了,我就一无所有了。我知道我违反了你们的规定,我是无证经营,又是占道经营,影响了市容。可我没有钱去办证,我打听过了,办证是很困难的,不但要很多钱,而且手续繁多,还要托关系才能办到。我哪有钱?哪有关系啊?我不在人多的大街上卖,又能在哪里卖呢?在大街上生意好,一天能苦七八十块钱,这是我工资的两倍还要多啊!能苦这么多钱,我就宁愿当一只在大街上偷吃的鼠,即便你们怎么追,我都甘愿冒危险。我在五湖大酒店当保安,一个月只有一千块的工资,我从晚上十二点上到清晨八点。白天就是闲着,我要用闲着的这些时间多苦一些钱,我要交房租费,我的房租两个月没有交了,房东一见到我就像催命鬼一样的催我,还说我许多难听的话。我还要节约下钱来回家修砖房,我们村子里好多家都修了砖房了。我还要找我最最喜欢的丽薇。我想,蒙城找不到,我就到省城,省城找不到,我就到京城。我一定要找到她。
起初,正当我想方设法赚点外快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妇女在五湖大酒店转角的街面上卖烤香肠,我认真观察了,生意很好,后来我就去买了一根烤香肠吃了,跟她慢慢聊,就知道这生意本钱不大,但很赚钱。一辆三轮车,一个火炉,一块烤板,再加一点香肠,一些作料。吃这些东西的人可多了,特别是小孩子更是喜欢吃。后来我就花五百块钱买了一辆旧三轮车,又花几百块钱备下了其他的用具,我就正式卖起烤香肠来了。我非常高兴,每天至少都可以苦到七八十块钱,生意好的时候可以苦到两百元钱。再加上我的工资,我一个月就能苦到四千块钱左右,房租费、生活费每月即便用去一千五,我也还剩下二千五,一年我就可以节约两万多,照这样下去,不到五年,我就可以在老家盖起砖房来。要是找到了丽薇,我就带着她回老家去,住在砖房里,再种一大片桃树,跟着我的父母过神仙日子。我还要跟丽薇为我的父母生一个大胖小子,让他跟着爷爷奶奶到树林里去捡菌子。桃花开的时候,带着他去看桃花,桃子熟的时候,就让他跟着妈妈在路边卖桃子。一家三代人在一起生活,比神仙还快乐。
我一天只休息两三个小时,但依然精神十足。可还不到一个月,就被你们查抄了,把我的车子,火炉一起没收了,我希望你们把我的车子和火炉都还给我,即便是罚我五百块钱的款我都愿意交。可是,我再三的请求,你们都没有答应我。我真的很恨你们。我又将赚下来的钱,买了一套烧烤工具,换一个地方营业。一边做生意,一边提心吊胆地东张西望,生怕你们又来个突然袭击。这次还好,一个月过去了,我都躲过你们的视线,我赚到了两千块钱,我买了一双皮鞋,一件衬衫,还交了半年的房租,手里还剩五百多块。可运气不好,第二天,被你们突然袭击了,你们又没收了我的烧烤工具,我在奔跑的时候,还把钱包也跑掉了。里面还有一百多元钱。好在,我的身份证,在我换衣服的时候,放在出租屋里的,要不,我就变成了一个“黑人”,只得滚回老家去了。这年头,没有钱和身份证,是寸步难行的。我的请求,只换来你们的愤恨,你们看我时,眼睛里都在喷火,你们告诫我,说我敬酒不吃吃罚酒,说我是死不改悔的顽固分子,一定要狠狠打击!说下一次再被你们拿到,一定要把我送去拘留十五天,还要重重地罚款。
看来卖烤香肠的生意是做不下去了,我正在寻找其他的门路,可怎么也找不到恰当的事情做。
就在这时,我父亲请村长打电话给我,说要来看我,他说他的病也很严重,可能时间不会长了,他就想来看看我和我的生意咋个样。之前,我是告诉过我的父母的,说我的生意很顺畅,一个月要苦几千块钱。我的父亲在电话那边,高兴得声音都在发抖。几千块钱,对于我的父母来说,是一辈子都没有见到过的。他当时说,他一定要找个时间来看看我,看看啥子地方钱就像树叶那样的多?现在,父亲果真卖了一个架子猪做车费来蒙城看我了。还把我的一个十五岁的表妹带了来,让我给她找工作。
我知道,在父亲的眼里,我是一个城市人了,有出息了,找个工作不是什么难事。
接到电话后,为了迎接父亲的到来,我又跟朋友借了一千块钱,买了一辆崭新的三轮车,备办了烧烤工具。带着我的表妹,在中午的时候开始营业了。生意出奇的好,到了下午六点钟,我在心里一算,已经赚到了三百多块钱了。我父亲一直在旁边看着我,心里乐开了花。我告诉父亲,说,不要跑远,就在附近的街上转一转,我父亲第一次进城,对城市十分的好奇,就说,你们不要跑远,我就去转一转,到时候就来这里找你们。父亲就背着手,东张西望地去转了。就在父亲走后不到二十分钟,人群一阵骚动,城管的来了,而且这次来的人特别多,我赶紧推着车就要跑,可是你们四周都是人,把我堵住了。你们围上来,把我和车隔开,其中的几个人推着车就走了。我要去抢回我的车,可是你们形成了厚厚的人墙,我走不出去。我手里挥动着切香肠的刀子,大声喊,还我的车!还我的车!把我的车留下!可我的车越来越远了,看不见了。我心如刀绞,这是我所有的财产啊!就这样完蛋了。我声嘶力竭地狂喊,我发疯了似的,胡乱地舞动着沾满油渍的尖刀。你们怕我的尖刀刺伤,不断地往后退,但始终形成厚厚的人墙,让我出不去!你们只是高声地命令我:快把刀子放下!快把刀子放下!要不!我们就动手了!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的三轮车早被你们不知推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彻底失望了,握着刀子,蹲在地上。
慢慢地,你们的人墙就散了,朝着我的三轮车离去的方向撤去。
我蹲在地上,看着你们的背影,忽然想起我的三轮车,我站起身,提着刀子就向你们追去!我跑得飞快,我要去追回我的三轮车。
当我跑到你们的身后,忽然有人喊,队长!小心!
你本能地一转身,伸出左手向我挡过来。我以为你要抓我,本能地挥动握着刀子的右手臂,刀子不偏不倚,正扎在你的锁骨与咽喉之间。
我扔下滴血的刀子,像一条被人追打的狗,亡命地在大街上疯跑。
我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但我知道自己必须跑,必须用奔跑来逃命。我清醒地意识到,我杀了人。从你喷得老高的鲜血来看,我知道你的动脉血管肯定断了,我也知道你必死无疑。
两天后,我被警察抓获了。
我根本不想杀死你。甚至连杀你的念头都没有。我只是提着刀子去追我的三轮车。而这刀子也不是用来杀人的,这是我切香肠的工具。我没有理由不提着它。我从你身边跑过的时候,你这个该死的人,为什么就要伸出手来拦我呢?就是这突如其来的一拦,我紧握的刀子就本能地挥出去。就是这一挥,就把这个威风八面的你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去。
我后来恨自己的出手太快,恨自己在部队擒拿格斗的本领学得太好。要是自己笨一点,你就不会死。要是你不死,我也就不会后悔不迭、走投无路。
我被判成死刑,缓期两年执行。这个结果还是许多好人和好心的律师努力争取的结果。亲人的悲伤,好人的帮助,令我感动不已。可是面对你痛不欲生的年迈的父母和亲人,面对漫长的刑期,我无法承受这漫长的折磨,特别是对亲人的折磨。我在监狱里就用牙齿咬断了自己的血管。
六我是何胜利
我和妻子的关系越来越僵了,甚至,连我的女儿都很少理我了。这是我没有料到的,也是我的悲哀所在。我自己心里也明白,我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女儿,对不起父母。我的父母把我养大,我没有好好孝敬过他们一天。我的妻子自从跟我好,我就没有时间好好陪她上过一次街。女儿都十二岁了,我还没有陪她过过一个生日。警察啊,看上去风光,其实疼在心里。后来来城管队当队长,生活更是如一锅稀粥,乱套了。不分白天黑夜的在外面干乱。每天晚上都是深更半夜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轻脚轻手的洗漱,轻脚轻手的上床,生怕打扰妻子和女儿。后来,我干脆在书房里搭了一张简易的床,想以此来避免对妻子儿女的打扰。想女儿了,我就轻轻打开女儿的卧室,我不敢开灯,怕影响女儿的休息,我就借助手机的微光,看着女儿红扑扑的脸蛋,听着女儿均匀的呼吸声,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亲一下,心里格外的幸福,又格外的酸楚。真的,好对不起我的女儿啊!我知道,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爸爸。
有一次,我刚在书房的简易床上睡下,妻子就推开了门,定定地站在床边,声音凄楚地说,何胜利,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你跟我说真话,你每天晚上都要深更半夜才回来,当真的都是在工作。我知道你的工作忙,但也不至于忙到这个程度吧!现在好了!还分居了!你究竟想要干什么?你要是心里有人了,我和女儿让你!妻子的声音变成了抽泣声。
我心里委屈。但我知道,妻子的心里更委屈。我温柔地说,小梅,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女儿,你不要乱想!城管队的工作真的不是人干的,我这个队长当得真的很窝囊!上面压力又那么大,下面的矛盾又那么突出,我们真的是老鼠进风箱,两头受气呀!晚上行人多,小摊小贩也更多,领导又常常会在晚上突击检查,我们工作稍一松散,就要挨批评,甚至撤职,你叫我咋个办呀?真的,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我的那些弟兄已有十多个离婚了,还有两个辞职了,还不是都因为这该死的工作!
我说,小梅,我之所以在书房睡简易床,主要是怕影响你休息,我回来的时候,你大都睡着了。
小梅说,谁说我睡着了?你没回来,我能睡着吗?我只是躺在床上等你回来。你一进来,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的,我埋在心里的委屈一下子就冒了出来。我赌气闭上眼睛装睡,不想理你。没想到,你倒对我不理不睬的,你想想,都多长时间了?都一年了。你说你是人吗?
我一下把妻子抱在怀里,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她就躺在我的怀里默默地流泪。仿佛心里的委屈全部化成了泪水。
可是有一天,小梅忽然对我大发雷霆了。她黑着脸说,你跟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你老实说,你跟她不清不白的多长时间了?
我知道,小梅说的那个女人,就是杨小娥。
小梅说,那天她下班时看见我扛着一口袋东西,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往胡同里走,两人有说有笑的,很那个。小梅说,本来她是不想跟踪我的,她没有那个习惯,可她觉得奇怪,在她印象中,我不是每天都在跟那些摊贩争吵吗?怎么会跟着一个年轻女人有说有笑的在胡同里走,肩上还扛着一个重重的口袋?这跟她的想象实在相差太远。她跟了一程,觉得实在不自在,就退了回来,站在胡同口的转角处等着。大概等了半个小时,都没看见我出来,但已经到接孩子的时间了,她赶紧离开。可她的心沉甸甸的,总有一个谜团压在心里,挥也挥不去。
是的,小梅说的一点不假。那天我执勤遇到杨小娥,她在粮食市场买了一口袋米,扛在肩上走,我看见她很吃力,就说,我帮你扛。她不要我扛。她家住在前面的胡同里,不远,她说她能行的。我说,我要经过那里,我一个大男人,有的是力气。我就从她肩上接过米袋,扛在自己的肩上。她的脸微微一红,有几分羞涩地对我笑了笑,我的心有些暖。真的,这个女人长得真的很端庄,很秀丽,要是生在城里,一定是一个出色的大美人。说实在话,我对这个女人真的是充满好感的,她温柔善良,能体贴人。上次的“下跪事件”,要是她不出面,我也许早就被陆副市长撤职了。我很感激她,我为她在东门菜市场找了一个摊位,让她卖蔬菜水果,虽然生意不是很好,但也勉强能够维持生活。她的女儿李雪长得很漂亮,学习又很好。她说,她来城里,目的就是苦钱供女儿读书。她说,女儿就是她唯一的希望,她就是苦死累死即便卖血,她都要把女儿盘成大学生。
后来我才了解到,杨小娥原来的家庭很不错的,男人是个修建小老板,后来染上了毒瘾,再后来死了。一个好端端的家也彻底垮了。家里还有一个婆婆,肺心病,常年都要钱跟上。李雪读书的费用,婆婆的药钱,整个家的生活,全部就靠杨小娥。我对杨小娥的命运很同情,同时,也很敬佩她的吃苦耐劳和刚强。我想,对于这样一个女人,我要尽可能地帮助她。
可是那天我的一个队员李二财告诉我,说他在天桥电影院遇到杨小娥。
我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李二财说,是啊!可你不知道,那女人现在摸上去还像个大姑娘呢!
我看着李二财足有一分钟,忽然高声说,李二财,你刚才说什么了?
李二财说,何哥,你怎么拿这种眼神看我,究竟怎么了?
我说,你刚才说杨小娥怎么了?
我一扬手,就给了李二财一耳光。我说,你小子就是吃屎的狗改不了吃屎的脾气!
李二财捂着脸懵了。他支支唔唔地说,何哥,你凭什么打我?我做错什么了?
他弄不清楚,为什么过去他跟我讲这些事,我都一点不计较,还跟他们瞎扯,开玩笑。怎么今天忽然就打他了?这个李二财,原来就好这一口,被他媳妇在发廊里亲自抓了现场。后来就跟他离婚了。他也不自重,一发工资就去拈花惹草打野食。
我的心很疼,脑子里总是杨小娥的影子。我说,李二财,你说的是真的?你没有看错!
李二财捂着脸说,何哥,说了你是不是还要打我?
我说,你说真话就不打你!
李二财说,真的,千真万确的真的,我绝对没有看错,她卖西红柿的时候,我就发现这个女人长得还很漂亮的。我就在心里想,要是这个女人生在城里,说不定还可以拿下几个大官呢!唉,可惜了!可是我真的没有想到她会在电影院里做这种生意!
我说,李二财,下不为例,今后不许你再到那种地方去!要不,小心我收拾你!
李二财迷惑地看着我。我一转身走了。
我决定跟杨小娥谈一次。目的就是让她清清白白的做生意盘孩子读书,不要去做那些肮脏的事情。我在心里说,这是杨小娥的私事,你是她的什么人?你能跟人家说这些事吗?后来我又遇到杨小娥,她在菜市场卖菜,穿得规规矩矩的,看上去清清秀秀的,怎么都跟李二财说的那种形象对不上号。但我的脑海里,依然会卑劣地浮现出杨小娥赤身裸体的模样。我觉得自己的内心很肮脏。
以什么方式跟杨小娥谈这种事呢?我实在一筹莫展。后来我就到电影院去过两次,但都没有遇到杨小娥,但依然有几个年轻女人,把热烘烘的身子贴在我的身上,黏着声音说,大哥,陪看不?我依然心不在焉东张西望,希望找到那个熟悉的人。我厌恶极了,低声说,滚!那女人就悻悻地走了,嘴里唠叨着,凶!凶什么?来这个地方,还假正经!我没有看到杨小娥,心里有一些欣慰,又有一些失望,我甚至怀疑李二财认错了人,我希望李二财确实认错了人。我觉得我的心理出问题了,但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呢?
我趁工作的空闲时间,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敲开了杨小娥的木门,杨小娥刚卖菜回来,正准备做饭等着她的女儿回来。她的眼神有些吃惊,瞬间就恢复了平静。她热情地招呼我坐,可这屋子实在太黑太窄,两个木凳子,一张床,床上的被子虽然陈旧,但折叠得很规整。我心里有些发酸。我说,房租费高吗?杨小娥说,一个月三百,这城里什么都高,真不是农村人在的。杨小娥在盆里洗一个玻璃杯,洗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倒了一杯白开水,递给我,说,大哥,对不起,平时没喝茶,就喝口白开水!她的脸有些红,很有些不好意思。
水都喝完几杯了,我还不知道怎样开口。我站起身,很突兀地说了一句,今后不要再去看电影了!有什么难事?就跟我说!
杨小娥握在手里的木勺啪地掉在了地上。好一会儿才说,你都知道了!我很少去的。
我说,我去找过你两次,你没在。
杨小娥说,我很少去的。
我走到门口,回过头说,你不适合去那个地方的,就好好卖菜,有什么难事?就跟我说,你帮助过我,我答应过要帮助你的。
我走出好远,回过头,她还站在门口看着我,抹眼泪。
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杨小娥没有再去天桥电影院。
有一天我忽然问李二财,说,你小子老实跟我说,你还去天桥电影院吗?
李二财忽然一下懵了,苦着脸说,何哥,你都知道了,我跟你说实话,去过两次。
我说,你去做什么?
李二财说,说了你也别生气,我去找杨小娥,我还真的想她呢!但没有找到,我问其他的陪看女,她们说,杨小娥没来了。问为什么,她们也不知道。
我说,李二财,你小子听清楚,今后不许你再打这个人的主意了!听见没有!
李二财坏笑着说,听见了,我听何哥的!
过年了,我把单位发的两桶菜子油,提了一桶给杨小娥,还给了她三百块钱,说,带着女儿好好过年!她不接,后来我发火了,她才接下,哭了。
我不知道我对这个女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许多时候,她忧伤的身影都会不合时宜的撞进我的脑海里来。我的妻子小梅都敏感地发现了我忙碌工作的缝隙里那份不合适宜的情绪。小梅是一个理智的人,她不只一次的跟我开门见山地谈杨小娥。她说,她是你们追得团团转的老鼠,一个卖小菜讨生活的农村妇人,我承认,她的确长得有些特别,就像山茅野菜于城里人眼中的那种特别。我不明白,是不是猫捉老鼠的游戏就真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你围着她团团转,已经不是一时两时了。何胜利,我们结婚十多年了,孩子都十二岁了,你说实话,你究竟整天在想什么?小梅的声音有些颤抖。
小梅的话实在有些不好听,话里弥漫着城市人骨髓深处的居高临下。我从小出生在农村,她出生在城市。她的父母其实也只是小县城里普通的干部。我知道自己对她和女儿有愧,我给她们的关心和照顾实在太少了。我就把我的不高兴埋在心底,我知道我跟杨小娥没有任何不轨的行为。我就心平气和地跟小梅说了杨小娥的身世,处境,以及她帮助我解决“下跪事件”的重大难题。我说我做人的准则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杨小娥给我的是涌泉之恩,我只能滴水相报,这难道有什么错吗?
小梅说,要是那个女人长得不那么的特别,而是一个老妇人,或者是一个男人,你还会有这样的行为吗?小梅的话尖酸刻薄得跟她温柔贤惠的外表实在是天壤之别。小梅从来没有这样尖酸刻薄过,这很让我吃惊!
我毫不犹疑地说,会的,肯定会的!
小梅冷笑一声,用不屑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说,我二十二岁就嫁给了你,还给你生了一个女儿,这是滴水之恩还是涌泉之恩?你怎样报答我们母女了?白天黑夜,连面都见不上,你就是这样报答的?!小梅哭了。
我忽然失语了。
我只说了一句,对不起,小梅,真的对不起你和女儿。我真的没有做出对不起你的事。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忽然担心杨小娥和她的雪儿会不会太冷,我在一家商店花了一百元钱买了一件红色的羽绒服准备给雪儿。我有些贸然地敲开了她的门。雪儿不在,杨小娥说雪儿去她的表姨周老师家去补习数学了。杨小娥知道了我的来意,看着红色的羽绒服,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我看着她,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腾,她看了我一眼,立即就低下了头。
我觉得有些不合适宜,就站起身要走。杨小娥忽然一把抓住我,扑在我的怀里抽泣,身子颤抖得厉害!我的大脑空白了好一段时间,待清醒过来,我就轻轻把她推开。杨小娥哭着说,大哥,我不知道怎样报答你!大哥,你要是不嫌弃我的身子脏,我就给你!她退了一步,转过身,坚定而快速地解衣服上的扣子。我命令她!快把衣服穿好!杨小娥,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一转身,就踏进了风雪里。
第二天,我就遇到了你,大鹏啊!你只一刀,就斩断了我阳世的生活!
不过,我还要跟你说,那个杨小娥,还真是重情重义的人。只是,她这种重情重义,对我的妻子小梅造成了永远的伤害。小梅绝对不相信我和杨小娥的清白了。
那天,我躺在殡仪馆,他们把我化妆得像一个京剧演员。参加我的告别仪式的人可多了,少说也上万。来了很多领导,连那个因为“下跪事件”要撤我的职的陆副市长都来了,在场的每个人胸前都别着白色的花朵,他们在凄婉的哀乐中,表情凝重。身前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么多人为了我聚在一起,就是连我结婚典礼那天,也不及现在的十分之一。白色的布标上写着黑色的大字:烈士何胜利同志安息!字是隶书,曹全碑字体,飘逸而凝重。
我的妻子小梅左手挽着我的母亲,右手挽着我的父亲,女儿揪着小梅的衣襟,他们悲伤的面孔像纸一样的苍白单薄,他们的泪水早已流干了,他们的身子飘飘的,好像微风一吹,就会飘起来。
就在我刚要进入火炉化为灰烬之前,一个身着一袭黑衣的女人,挤到我的面前,看着像京剧演员一样的我,忽然双手捂住脸蹲了下去,猛然间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在灵堂里响起,惊呆了所有的人。小梅很快就认出了这个女人,她就是杨小娥。我看见小梅的愤怒从心底冲起,她闭上眼睛,昂起头,牙齿把嘴唇咬出了血,她把满胸的委屈和愤怒逼了回去。我的妻子还没来得及想法把这个不速之客赶走,杨小娥却自己站了起来,痛哭着踉踉跄跄地挤出人群走了。我的魂魄被这一幕惊呆了,差点不能飘荡了。就在那一刻,我知道,小梅此生都不会原谅我了,我也没有机会向她解释了。尽管我已经离开了阳世,但我的魂魄依然感激杨小娥,我希望她好好地活着,把她的雪儿盘成大学生。再也不去天桥电影院,我不希望她去那个地方的,我想,她一定会满足我的意愿的。同时我也愧对我的妻子小梅,愧对我的女儿,愧对我的父母,愧对我的城管队的弟兄们!
告别仪式结束了,人也散了,他们又谈笑风生回到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中去了。只有我的父母妻子儿女,依然笼罩在悲伤的阴影中走不出来!我为此伤心!
七我是张大鹏
何胜利的话让我很伤心。他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好人。可正是这么一个好人,就因为我不经意的一刀,就掠走了他曾经拥有的幸福。我是一个罪人。可他却说,不要太自责了,我明白,其实我们都没有错!你想凭自己的劳动好好地生活下去,这没有错;我想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管理好这个城市,也没有错,错就错在我们在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遇到了错误的人,最后结出了错误的果。
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我端起茶杯,双手举起,真诚地说,何哥,我敬你,你让我明白这个世界上什么叫做好人。你要是不介意,我领你去看看几个人,特别是那个律师,他的话至今还响在我的耳边,让我来世也不会忘记。
我们的魂魄飘过山岗,来到正义律师事务所,就看见了一个四十多岁,身穿黑色风衣的男人,正在埋头看卷宗。我对何胜利轻声说,就是他,叫李阳,我的辩护律师。那天在法庭上,李阳义正词严地说:张大鹏与被害人何胜利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张大鹏的行为是在挽救自己三轮车的同时,担心自己人身可能受到强制,急于脱身时所作出的反应。所以张大鹏适用死刑不合适,因为对犯罪不仅要看结果,还要对整个案件的综合考察才能作出正确的定罪量刑。张大鹏为了谋生受到处罚,在城管要没收其生产工具,一时激动之下杀人,不同于有预谋的故意杀人、为掩盖罪责的杀人,或者以残忍的手段杀人。李阳说,这个案引起了众多媒体和网络舆论的广泛关注。在网络各大论坛上,网民纷纷对张大鹏洒以同情之泪,众多学者发出了“慎用死刑、枪下留人”的呼吁。李阳说,贩夫走卒、引车卖浆,是古已有之的正当职业。我的当事人来到城市,被生活所迫,从事这样一份卑微贫贱的工作,生活窘困,收入微薄。但他始终善良纯朴,没有偷盗没有抢劫,没有以伤害他人的方式生存。我在法庭上庄严地向各位发问,当一个人赖以谋生的饭碗被打碎,被逼上走投无路的绝境,将心比心,你们会不会比我的当事人更加冷静和忍耐?我们的法律、我们的城市管理制度究竟是要使我们的公民更幸福还是要使他们更困苦?我们作为法律人的使命是要使这个社会更和谐还是要使它更惨烈?我们已经失去了何胜利,是否还要失去张大鹏?
我们还在李阳的办公桌上看见一张报纸,内容是有关我和何胜利的案件。其中有一段话是这么写的:此案留给城市管理者的思索远没有结束,城市要清洁,民众要生存,如何解决其中的矛盾冲突,考验着政府的管理智慧,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则是,权力尊重权利。城市当然需要畅通的交通、整洁的街道,但当这种需要与部分公众尤其是弱势者的基本权利、生存需要发生冲突时,权力应该对权利保持最大限度的敬畏和尊重。我们的城市管理的观念要变,不能为了追求城市管理的洁净、整齐、文明,就一刀切地把所有看不惯的东西都赶出城外。否则,张大鹏和何胜利的案件,还将继续发生……
我和何胜利边看边频频点头,觉得这些话说得实在很好。但怎样才能让类似的案件不再发生呢?我们俩都一头雾水。
我们无法对李阳和李阳之类的好人表达我们的敬重,因为我们和他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我说,何哥,反正也是闲游,你就陪着我去找一找我最心爱的女人丽薇。我想,她也许会在蒙城。
我们的魂魄在蒙城的上空飘荡。我知道,丽薇是从事会计职业的,她应该在公司或者酒店工作。我们找遍了蒙城所有的公司和酒店,但都不见丽薇的影子。我想,她不会到歌舞厅、足疗城或者洗浴中心工作吧?在我心目中,这些地方都是不干净的。但为了找到丽薇,我还是极不情愿地领着何哥把这些地方都走遍了。我们在一家旗舰歌城找到了丽薇。她的一言一行让我伤透了心。
丽薇的样子让我不敢相信。她乌黑的瀑布一样的长发变成了金黄色的大波浪,她穿着很短的褂子和短裤,乳沟、腰和大腿,白亮亮地露在外面,她的指甲涂成咖啡色,翘着兰花指坐在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男人大腿上漫不经心地抽烟,调笑,撒娇。那个男人的双手捧着她的脸蛋,把嘴对着她的嘴,把一大口烟雾喷到她的嘴里,然后,她昂起头,慢慢地吐出一串串精致的烟圈。
如果没有后来那些事,我根本不相信面前这个女人就是丽薇。丽薇在我心中像天使一样的清纯漂亮,而面前这个女人虽然漂亮,但她完全是一个俗不可耐的三陪女。
那个老男人把丽薇放倒在沙发上,丽薇猛地跳起来,严厉地说,不可以!我陪你喝,陪你聊,但绝对不可以做!老板难道没有告诉你?我也事先声明过的。
老男人有些尴尬,说,为什么?
丽薇说,不为什么,这是我的底线。
老男人说,在江湖上走了大半辈子,还没遇到过你这么怪的妞,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都这样了,那个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嫌钱不够吧!我给你五千的小费,你做不做?
丽薇坚定地说,不做!
一万。
丽薇又坚定地说,不做!
两万。
丽薇提高了声音,说,不――做!我明确地告诉你,你就是搬座金山给我,还是不做!这是本姑娘做人的准则!
老男人满眼的迷惑,越发对面前这个女人产生了兴趣。老男人说,好!有个性!我就尊重你。老男人收了手,礼貌地说,好,坐吧!他示意丽薇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说,那我们就聊天吧!
丽薇说,聊什么?
老男人说,你这么有个性的女人,一定有非同一般的故事。我想听你的故事,但你一定要说真话,行吗?
丽薇说,行!那就开始吧!
我叫丽薇,二十三岁,曾经在一家公司从事会计工作。我爱上了一男人,是公司的保安,他英俊,武功高强,重情重义,几个小流氓想欺负我,是他救了我。他是我一辈子最爱的男人!后来我们公司的老总让他当他的保镖,再后来因为一个走私案,他一肩扛下来,救了老总,他被判了七年的刑,进了监狱。我一直等着他刑满,出来后跟他结婚。可是后来老总使用迷药奸污了我。我想杀了那个老总。没想到,我还没动手,老总就因走私贩毒被抓,后来被枪决了。我对不起他,对不起我最爱的男人!后来我就离开了家,来到了蒙城。凭着我的业务能力,我完全可以在某个公司找个工作,维持生活是不成问题的。可是我的心很乱,我需要倾诉,但在这世界上,谁能听你倾诉呢?后来我就来到了这家歌城,我觉得很好,跟陌生人在一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种地方,是不存在真假区分的,来消费的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来倾诉,来发泄,来寻找快乐的!假作真来真亦假,真亦假来假亦真。只有这种地方,还能安抚我乱麻麻的受伤的灵魂。
你是要等着他出来,来找你吗?可他要是在这种地方找到你,他会伤心的。
我不是要他来找我,我是在躲避他,我没有脸面对他!
他不知道你发生的事,那个奸污你的人也死了,只要你不说,谁知道呢?
但我的内心知道。
没想到在这种世俗的社会,还有你这种跟自己的内心较劲的人。
我战胜不了自己的内心。
你认为他会四处找你吗?
会的,一定会的,他爱我胜过他的生命。可是,现在,他没法找我了。他杀死了城管队长,被判了死缓,后来他在监狱里咬破血管自杀了。
我不明白,都这样了,这里的女人都是全陪的,可你却那样固执地坚守着,为个啥啊?我觉得,你出家做尼姑更合适!
我做不了尼姑,我俗心太重,你不知道我为什么坚守?这个你也许不懂,为了爱,为了我的内心。我相信,我最爱的男人,在天国里,会看到我的内心的。
老男人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那个男人没白活,有福了,真让人嫉妒!
丽薇笑了笑,说,你相信我说的是真的吗?
老男人点了点头。
丽薇说,谢谢!
我和何胜利的魂魄在包间的上空飘着,离丽薇很近,能清晰地看见她细长的脖颈上的那颗米粒大小的黑痣,那黑痣真美啊,我至少吻过一百次。我的心滴着血,又像是抹了蜂蜜,痛着,甜着。我的眼里蓄满了泪水。何胜利的眼里也蓄满了泪水。
阴阳两隔,我们无能为力,我们伤心地离开。何胜利打了我一拳,说,张大鹏,你小子真有福!
我抹了一把眼泪,说,何哥,你也一样!
我说,何哥,你说,那个老总怎么会这样呢?我为他坐监狱,为他卖命,他知道丽薇是我最爱的人,他怎么能这样对丽薇不敬呢?
何胜利叹息一声,说,人心难测啊!林子大了,什么鸟都会有。
我伤心地说,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死有余辜。可是,我们怎么没有在天堂遇见他呢?要是遇见他,我要跟他论理,好好教训他一次!
何胜利笑着说,你怎么会遇到他呢?他那种人,做了那么多坏事,怎么有资格进入天堂呢?他一定在地狱里。你要找他,就到地狱里去找!可还有找的必要吗?
我说,是啊!还有必要吗?
我说,何哥,那我就带你去看看我们老家,看看我的父母吧!
何胜利说,好!
我们的魂魄在大地的上空飘荡着,飘过上岗,飘过湖泊,飘过城市,飘过村庄。我看见了我的家乡大山地。我的家乡变了,原来的茅草房不见了,全都变成了砖房,一条柏油路很宽阔,一直横贯整个村庄。公路两旁,是无边无际的成片的桃树。正值三月,桃花似火,染红了天空。空气里弥漫着醉人的花香。村口竖着一个巨大的石牌坊,上面写着两排字:一排是中国西部新农村示范点;另一排是:世外桃源大山地。我家的茅草房不见了。我的父母更衰老了,但看上去还很精神。他们在村口的一座小平房的门口晒太阳,平房是一个门面,里面的玻璃柜台里摆着形形色色的日用品。张二郎西装革履地走过来,对着我母亲喊一声:婶子,生意还不错吧?我的父亲和母亲都站了起来,笑着说,谢谢大侄子了,不是你这个当村长的大侄子,我们咋个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咋个能开起这个小卖部来?你看你那个不争气的兄弟,又不管不顾地走了。我母亲用手去擦眼泪。张二郎说,婶子,你二老就不必那么伤心了,大鹏走了,还有你这个当村长的侄儿呢!婶子,拿一条“软云”给我,明天县长要来看桃花。说着就递过去二百五十元钱,拿起烟就走。我父亲从柜台上抓起钱,追出来说,大侄儿,你看你帮我们开了门市,还拿什么钱啊?张二郎已经走远了,嘴里说,这哪跟哪啊!各是各的嘛!
我心里很感激张二郎,他替我照顾起了我的父母,为我父母盖了新房,开了门市。看来,这个村子变得这么漂亮,他没有少吃苦。他原来不是在广州打工吗?怎么回来当村长了呢?
母亲对父亲说,要是大鹏不走该多好啊!你看,我们这个村子变得多漂亮了,要是大鹏在,讨个媳妇来,生个大胖小子,一家人多幸福呀!母亲的脸上挂满了忧伤。父亲抬着头,看着漠漠的天空,目光正对着我,好像已经看见了我一样。两行泪水,沿着他的皱纹,无声地流淌。
我叫了一声爹,又叫了一声妈。但他们没有半点反应。我知道,阴阳相隔,他们不会知道,他们的儿子和他们儿子曾经最坏的敌人现在最好的朋友,就在他们的面前。
何胜利说,大鹏,你的家乡真美!你怎么还到城里打工呢?
我说,是的,真美!但这是现在,要是过去就这样,我就不会到蒙城了,我也就遇不到你了。
何胜利说,你看,你那个堂哥张二郎真不错!重义气!你的父母是那样的善良,他们很想你啊!我连连点头,泪水迷住了我的眼睛。
我说,何哥,要是真的有来世,你就跟我到我的家乡这个世外桃源来,娶妻,生子,种地,看桃花,吃桃子,过天堂里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