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颂

һ

秋风吹进季节深处，洒下
满地黄金。站在我家的一亩九分口粮地
内心的稻浪山长水远

多年以前，这块地以联产承包经营的方式
成为我们一家六口人的
衣食父母

如今，三十多年的风雨一晃而去
这一亩九分地，把我们兄弟姐妹一天天养大
将我的父母，一天天养老

被土地含辛茹苦养大的我们
最终却成为她的一个
又一个背叛者

二

在这冬天的早晨，天气晴好
初升的太阳，给人久违而入心的暖意
酣睡初醒的村庄，炊烟袅绕，鸡鸣牛哞
农夫脚步杂沓，开始一天的劳作

我下意识地，将探询的目光
再次投向脚下这片土地。时值隆冬
地面依然呈现不同的色块。油菜绿得精神抖擞
麦苗葱翠得令人浮想联翩。那些蔬菜
自不待言，在晨风中顶着旭日奋力生长

翻耕后的土地，有的粗糙而生硬
有的绵软而低调，有的色泽苍黄
有的黑得深沉。它们成分复杂，瓦砾，石子，沙土
甚至各类垃圾，人畜粪便、骨殖
别扭而又和谐地聚集在一起
没有谁想到离经叛道

就象劳累后的老父，咂巴着旱烟一言不发
内心却翻涌着复杂的情愫。远处
一位农妇正在将一些玉米，烟草的秸秆
一一焚烧。烟雾弥漫中
那些作物的灰烬，也加入了
土地的行列，成为泥土的一部分

三

每棵柔弱的小草，是土地的孩子
每一粒种子，每一棵参天古木，是土地的孩子
大地上呼啸奔跑的狼虫虎豹，是土地的孩子
泥土下卑贱的蚂蚁、蚯蚓、土蚕
每一个人，都是土地的孩子

如果地球是个生命体，那么
江河湖海就是地球的血液，岩石是其骨骼
泥土就是她的皮肤，植物就是毛发
人类及其他生物，就是地球的寄生虫

我们赖在土地上出生。成长。生儿育女。然后死亡
我们吃土地，用土地，穿土地，糟蹋土地
但土地却始终忍气吞声，万古沉默
就像我们的母亲
从不厚此薄彼，对自己的孩子

四

一锄又一锄。垦荒老人
不懈地挖掘，僵硬的荒土开始呈现
温润的一面。又一片新的土地
诞生在他的眼前

尽管他的劳作，有时会遭遇到石头顽强的抵抗
但喷溅的火星，反到激起了
他的满腔豪气。他会想出种种法子，剔除
石头顽劣的秉性，让它们甘心情愿
成为土地最舒适的温床

垦荒老人，矮小黑瘦，像一块比石头
还坚硬的石头。疾风暴雨，可以轻而易举
将他垦出的土地剥离、冲毁

就像市场经济的浪潮
将他的儿女卷向遥远的异地他乡
可是无论什么风浪，也难以将他
从这片土地卷走

五

母亲常说，土地是牛投胎转世的傻儿
他不会喊饿，不论怎么敲打
也不会喊痛。数九寒天被岁月扒光衣服
被犁铧翻个底朝天也不伤风感冒。三伏酷暑
被人为地盖上厚厚的植被，也不敢叫热

我知道，那只是母亲对土地
一些表层的感知。在我眼中土地是一个
饱经沧桑的圣人。无论惊雷滚过
铁蹄踏过，还是野火烧过
都已见惯不惊，处之泰然

但有时候，我对土地也抱有一种复杂的心态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恨铁不成钢
无论张三耕作，还是李四耕种
只要给她一粒种子
落一小场春雨，她就憋足劲儿
回报整个沉甸甸的金秋

六

乡亲们每天按时，把日头从东背到西
春种秋收，终年不息。直到在土层深处
找到最后的归属。纷纷跌落的汗珠
砸疼了土地沧桑的心

纯朴的乡亲，可以将丰收的果实
与人分享，却常常忘了一寸土地与人争斗
为了多开垦一寸泥土，母亲不惜
黄汗白流，甚至不惜摔伤自己

七

我看见我的乡亲，常常
捧一把泥土在手心，细细端详
如同抚爱自己的孩子

他们大概实在难以理解，这些成分复杂，粗劣
甚至丑陋的泥土，是如何
在春风春雨的调合下，达成共识
于无声处完成了，一个庞大的生命系统工程

老实巴交的乡亲，压根也没有想到
祖祖辈辈，又是靠什么支撑养活了脚下这片土地
养活了，华夏五千年的文明史

八

春天病入膏肓，瘦弱的村庄
在滚滚热浪中倍受煎熬
持续的旱情在撕扯着土地的心
老憨只得打井。他想以掏空大地的方式
求得生命之水

掘地三尺。再掘地六尺
继而深入到数丈……老憨随之一截一截
矮下去。仿佛被命运深重的阴影
一口一口吞噬掉。井越来越深
阳光越来越远，老憨渺小得
如同一只不甘失败的虫子，在作着最后的挣扎

灰土纷纷坠落，砸在老憨头上，肩上
他不感觉疼痛。他仰头看天
只看到拳头大一个洞。他张了张嘴，想喊
但喑哑的声音，转眼就被狂躁的风沙卷走
他想哭，但眼眶干涩
就像穷尽了毕生之力的土地
却挤不出一滴乳汁

九

读不出书，或无钱读书
成为文盲、半文盲的青壮年
贫瘠的土地，也无力养活他们
只能纷纷抛家舍业，远走他乡讨生活

土地没有脚，不能随同那些青壮年
远走他乡，打工挣钱。土地
只能像那些留守老人，死守在空了壳的老家
被抛荒，被抛弃，成为蒿草狗尾草老鼠蝈蝈儿的乐园
成为野狗们争风吃醋的角斗场

牛羊失去了踪迹。鸡鸭被寂寞包围
老黄狗守在老树桩一般的老主人身边
无神地望着远方
一条路消失在土地的荒芜里

在城郊，推土机的轰鸣无可抵挡
霸道的钢筋混泥土，将曾经的柳暗花明
小桥流水吞噬殆尽。曾经生机勃勃的土地
一天天成了水泥的殖民地

我的父老乡亲，一夜之间
放下农具，放下丰收，放下习惯了千年的生活方式
成了没有土地的，不事耕种的农民

ʮ

我不想说沉重，但沉甸甸的生活
让我不得不俯下身
深情凝望脚下这一小片自留地
她是计划经济的特有产物

自留地不是很多，一般不会超过三分
而这巴掌大一片土地，足以消磨掉
母亲的一生

无论雨雪、晨昏，还是针头线脑之余
母亲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刚从
农活和锅碗瓢盆中挣扎出来，又直奔那三分自留地

那是一家人生活的色香味之所在
每当干旱，奄奄一息的蔬菜
让母亲疼进心窝，恨不得
流尽最后一滴汗，让它们喝饱

若是碰上连阴雨，母亲就得疏沟排水
薅锄杂草，挖出埋伏在菜根下的土蚕
让蔬菜们心无旁骛地成长，一年又一年

现在，年迈体衰的母亲，不得不像
一棵被命运收割的韭菜，成为土地的又一个守望者
逃离土地的我，却无法透过一只番茄
通红的内心，感受母亲
离开土地后的疼痛与失落

ʮһ

我曾经像一株不安分的稻子
厌倦粗陋而卑微的土地，试图挣脱父亲的庇佑
向往那钢筋水泥支撑起来的繁华世界
而当我终于置身其中，方才惊觉我的心
已失去归依而四处流浪，寂寞无主

我知道，我的根在土地
脱离土地，我的想象力
便会因营养不良而憔悴、枯萎

十二

人类聪明。他们懂得运用
各种原始的，或先进的工具
将土地剖开，从土地深处拿出黄金、钢铁、珠宝
拿出火药、原子弹，拿出战争和白骨
留下伤口、废墟和垃圾

但土地不懂得申诉，不懂得控告
只知道忍气吞声，独自收拾残局
聪明的人类常常忘了，我们只是土地的另一茬庄稼
在土地之上出生。成长。衰老
最终被岁月收割，成为又一撮泥土，成为
土地的一部分，供后人耕种

十三

饥荒年月，将最后一口救命粮
留给人类的，总是土地。而人类对土地
却毫不心慈手软

聪明的人类变着花样劫掠土地，却始终难以参透土地
深处的玄机。谁也不愿去想，最终背对土地
哭泣的，会不会是人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