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那棵歪脖子树

周远清

一棵歪脖子小槐树，如果长在其它山坡上，也许就是一棵普通的树，但它无意间长在煤山，而且与那个帝君又发生了故事，它就不寻常了，成了名树。

当然，既然是歪脖子树，肯定不高大挺拔，当然也没有阔大的树冠和婆娑的枝叶，总之是一棵很一般的槐树，一点也不打眼，要不是和那个皇帝有关，发生那件死人的事情，谁又会去多看一眼那棵普通的树呢？人想死的方法有无数种，一个身居九五之尊的帝王，人中蛟龙，就算死，也应该死得体面些，死得风光些，可他偏偏就看上那样一棵歪脖子树，毫不犹豫地解下腰带把自己挂上去了。蝼蚁尚且偷生，不到生不如死万念俱灰的境地，谁愿意走这条路啊？何况是帝王。

每一次到北京，我都要去看看那棵歪脖子树，那棵让后人津津乐道啧啧叹息的小槐树。北京景山风景区确实值得观赏，它不仅是北京的中心点，风光秀丽，美不胜收，还是元、明、清三代皇家的御苑，距今八百多年了。这个四十多米高的小山峦四百多年前不叫景山，而叫煤山，是皇家堆煤的所在。后来山上修了寿皇殿，成了皇帝停灵、存放遗像和祭祖之所，这里才算真正成了皇家园林。所以，三十五岁的崇祯皇帝选择这个地点自缢，终结他的生命，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站在那棵歪脖子树面前，看着如织的游人，拍照的，看碑的，指指点点的，涌上心头的却是丝丝缕缕的复杂思绪。做了十七年明朝最高领导的朱由检，三十五岁的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用现在的话来说，那叫年富力强，正是仕途的最佳时期，比起他们老朱家那些无能的上几届、上届老领导神宗、光宗和熹宗来，他算得上是一个勤政努力的好领导了，他一心想“中兴”朱家天下，传递万世之基业于不朽。他要求身边的工作人员也很严格，对自己的家属那就不消说了，据说还让自己的老婆去做饭织布，这就很不一般了。遗憾的是大明气数已尽，日薄西山，内忧外患，大厦将倾。但他再怎么勤勉，豁出命来干也独木难支无力回天了。即便是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时，他还想到他的臣民，在衣襟上写血书遗诏要求对手“我死了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冕冠，以发披面，任贼分尸，勿伤我百姓一人”。相比之下，一个最高领导要伸腿儿的时候还没有忘记草民的安危，也算是一个能自我反省的好皇帝了，比现代有些官员特别是腐败分子不知要好多少倍。

一个王朝的灭亡，是历史的必然，任何人都无力阻挡。但是，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不可能是一条直线贯穿下来的，背后必然有许多曲里拐弯的故事。

再看那棵歪脖子树时，不由得让人想到许多事情，崇祯帝其实可以不死，或者说不会死得那样惨。他至少有这样两个机会：第一个机会是迁都。甲申年正月，李自成的起义部队来势汹汹，势如破竹，已经打到山西了，不出两月就要攻陷北京城。大年初三，崇祯叫来大臣李明睿商量应对之策。李明睿是历史学家，对历史上的皇朝兴衰颇有研究，建议尽快南迁，放弃北京。并且说，宋朝老赵家经过167年的“清明上河图”般的繁荣后，地生魔怪，北方一支游牧民族窜出草原，一掌拍碎都城汴京的琼楼玉宇，徽、钦二位高级领导被绑到五国城，康王赵构跑到江南建立南宋，宋朝的江山又延续了150年。何况我们大明比那时的积贫积弱的宋朝强多了，以后还可东山再起，不可再犹豫了。崇祯也同意迁都，只是觉得手下那帮家伙肯定会反对，迁都毕竟不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儿。本来，皇帝至高无上一言九鼎，谁敢不听？但当时内忧外患，人心惶惶，臣子们已无心社稷，即便是皇帝下达命令也无人愿听，他又奈之何？3月4日，崇祯告诉大臣们要迁都之事，便有首辅陈演出来反对，并且扬言要杀李明睿。陈演不是善良之辈，做事有些小人做派，故意将崇祯要准备南迁之事捅到社会上去，一时坊间闹得沸沸扬扬人心不稳，民间一片骂声。

这样折腾到3月27日，李自成已经逼近北京，火快烧着眉毛了，崇祯拍案而起，不管大臣们如何反对，决定自己说了算，坚决南迁，保命要紧。但李明睿说，来不及了，北京城周边的部队都作鸟兽散了，北京城已经被李自成包围了。南迁遂成泡影。

第二个机会是割地自治，赔偿银两。事实上，崇祯决定要迁都时，李自成已经打到北京城的复兴门了，江山唾手可得。可是，李自成毕竟草莽出生，对胜利来得那样快居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对进了北京城不知道怎么办，公然给崇祯写信希望和谈，要求把西北一带割让给他，实行“一国两制”。同时，拨付100万银两作为慰问金，双方就可以休战。

如果要保住性命，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明朝危如累卵，君臣命悬一线，连三岁孩子都明白这个道理，可那帮喜欢说大话的哥儿们通不过，说要与敌人血战到底，与北京城共存亡。实际上，那些贪生怕死的大臣们不过是喊喊口号给自己壮胆而已，谁愿意领兵迎敌马革裹尸？割地、赔银肯定是极大的耻辱，众哥儿们拉下脸来一致反对，崇祯肯定也不会去做那种无脸见列祖列宗之事。

当天晚上，万念俱灰的崇祯就走向了煤山那棵歪脖子树，结束了他35岁的生命。他死后三个小时，李自成就打下了北京城，那些慷慨激昂发誓要与敌人血战到底的官员们高高举起了双手，“扑通”一下跪在了李自成的脚下。

平心而论，如果抓住了两个机会的其中一个，崇祯就可保住一条性命，继续做他的最高领导，但他没有那样做，他选择了那棵歪脖子树。

一个帝王成了匆匆过客，而另一个朝代取而代之，推动了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尔后，清王朝占据北京，出现“康、雍、乾”盛世、丧权辱国割地赔款、八国联军血洗京都、末代皇帝成为日寇傀儡，这一切都化作了历史的烟云，随着岁月的流逝慢慢远去了。唯有那棵歪脖子树还在那里立着，它像一个慈祥宽容的老人，它的枝叶在微风中飒飒作响，似乎在低语，向我们倾诉过去那些年代久远的人和事，见证历史，见证一个帝王最后的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