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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不上的门

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13-08-15 16:24  作者:朱镛  责任编辑:

 

朱镛

才晚上十点过钟,阳城大街上的人就开始稀落了,西街巷的店门几乎关闭,唯独王小芳的“小芳小吃”店门还在开着。不过,她已经把店里该打整的都基本打理好了,只要吃东西的最后一个顾客走了,她就准备关门。顾客是个老头,看上去他一点走的意思也没有,酒杯里的酒还剩一小口,他又用颤抖的左手举着两枚硬币,问王小芳要酒。

王小芳对这个顾客有一种莫名的情愫,但她又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情愫,是可怜,尊重,还是依恋。好像是,又好像不是。顾客叫什么名字,王小芳并不知道,她只是时常见到这个老头子经过门口,之前骑一辆人力三轮捡易拉罐,而近段时间以来,三轮车没骑,换成肩上搭着一个口袋了。稍隔一段时间,老头就会来她的店里,喝上一两小杯小酒。当然,他不是每天都进馆子吃饭,但至少每个月可以在这个店里见到他一次。

老头看上去六十多岁了,由于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们就叫他老头吧!老头穿着一件很多年不见的中山装,布料的颜色都变了,纽扣也没扣上,露出了一件原是红色却不怎么红的毛衣。这个时候,毛衣的颜色还没有老头的脸红。

王小芳看着老头手里的两枚硬币,左右为难,要打酒,看着他像是喝醉了,要不打,这是顾客的需求,老头的样子看上去也真让她同情,老头今晚是进她店里吃饭以来,破例多点上了两个菜。菜还没有吃完。当然,王小芳知道不是他吃不完,而是舍不得吃。王小芳还在忙的时候,就看见老头吃菜的样子,一副馋相,却用筷子小点小点地夹菜。

老头手里举着的两个硬币,面值是一元的,如果以这两枚硬币来换酒喝,也只能买得一小盅廉价低劣的酒吧,看来老头是喝醉了。当然,王小芳也并不是看着他手里的两个硬币嫌钱少,而是这么晚了,她不知道他要喝到什么时候,她也不好赶他走。

老头红着眼睛,看着王小芳,把两枚举在手里的硬币放在桌子上,再一次要她打酒。王小芳不好说什么,实在没有合适的借口推辞,只得慢吞吞地走到桌子边,拿起老头喝酒的杯子,又为他加了小半杯。老头把放在桌子上的两枚硬币,推到王小芳面前。王小芳伸手又把它退回去说,不用了,你收回去吧!老头抬起头看了一眼王小芳说,收下吧!然后他端起酒杯,酒只是酒杯的四分之一左右,老头看了看酒放下酒杯,摇了摇头。

王小芳说了一句,你喝吧!说完她转身走出了门去。巷子里已经很少有人经过了,王小芳向小巷的尽头看了看,在转弯处的墙上,一道忽闪忽闪的灯光在晃动着移动。她盯盯地看着,灯光移动过弯道来,她看见是一辆警车。王小芳心里一下有点兴奋,她快步地迎着车子走过去,拦住了警车。

王小芳走进店里的时候,老头的酒还剩下一小口,没喝完,盘子里的花生米也只有七八颗了。

不大一会,走进来了两个年轻的警察,一胖一瘦。他们走到老头身边,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姓什么?

老头低着头,筷子正夹着一颗花生米往嘴里送,他没有看走进屋里来的人,听到有人突然问话,他筷子夹着的花生米一下子掉到了地上。老头还是没有抬起头看,弯下腰去在桌子底下找到了那颗花生米,用手捡了起来,在嘴上吹了一下,丢进嘴里嚼了起来。两个警察看着老头猴子屁股一样的脸,把一颗花生米嚼得有滋有味的样子,语气变得十分温和地说,请问你老人家姓什么?家在哪儿?时间很晚了,该回家了。

老头抬起头,看见是两个年轻的警察,嘴里立即停住了嚼花生米,身子一激灵,脸更加地红了起来。他突然想起一星期前的事情,在他意识里的第一反应是跑,他猛地一下站了起来,发现腿有点不听使唤,他立即又用手摁着桌子坐了下去。两个警察离他只有一步远,他觉得即便跑他也无法跑脱。在那一刻,老头突然嘿嘿嘿地笑了起来,用筷子指着酒杯里的酒说,酒!酒!

胖警察说,别喝了,你究竟姓什么?

老头说,我姓酒。

这把两个警察都逗笑了。胖警察又问,你家住哪儿?

老头说,家嘛!就在阳城。

这句话让胖警察有点不高兴,他把语气提了起来问,究竟在哪儿?

老头眯起眼睛,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望着胖警察,学着他的话重复了一遍,究竟在哪儿?

瘦警察说,问你家在哪儿?

老头用手轻轻地拍了一下桌子,说,就这儿。他又指着王小芳说,你问她嘛,开店的这个老板就是我的女儿,不信,你们问她嘛!

两个警察听老头这么一说,吃惊地同时看了一眼王小芳。王小芳三十岁左右,看年龄,倒是像父女。可是,两个警察用眼光向她证实老头的话是真是假时,王小芳却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老头当然希望王小芳能点一下头,一是让他满足了自己的愿望,二是能帮他把警察支走。可是,王小芳没有,老头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痛苦。他闭起眼睛,靠在椅子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仿佛醉得很的样子。

王小芳和两个警察站在小吃店外面,大街上这时已经没有人路过了,只有路灯在相互轮流站岗,这盏熄灭了,那一盏亮了起来,那盏熄灭了,这一盏又亮了起来。

胖警察和王小芳差不多年龄,也在三十岁上下。他直截了当地像问老头的问话一样问王小芳,他究竟是不是你爹?是不是你们父女不和闹架了,你这样对待他?

王小芳显得有些委屈。她苦笑了一下,说,我有病吗,要是我爹,我怎么还请你们帮忙呢?我是看他一个人,又老又喝醉了,他不走,我不好关门。要是我撵他走,又担怕他一个人出去醉了,有个三长两短,我良心不安,人心都是肉长的嘛!请你们帮助了把他送回去,我觉得放心。

胖警察接口责怪地说,那老头都指着你说了,你是他女儿,究竟是不是你爹?“究竟”这个词语仿佛成了胖警察的口头禅,每一个问题他都要带上“究竟”。

王小芳有点生气,但她不怎么好生气,就像她把店里一切收拾好不怎么好关门一样。这让她尴尬和为难。王小芳说,这个老头我真不认识,他是哪儿人我也不清楚,我只见他经常捡易拉罐,差不多每个月都会到我店里吃一顿饭,喝一次小酒。每次他进店来喝酒不会超出二十块钱,连肉都舍不得点上一个,每次都是花生米下酒。但他每次来这里喝酒,时间坐得都比别人的长,因为我看他老嘛!他坐多长时间我都没说过,常给他加茶水。他有时中午来,有时下午来,但没有哪次像这一次,坐着就不想走。王小芳嘴上这样说着,不时地往老头的方向瞟过去,她担怕这些话让老头听到。

老头依然坐在椅子上,眼睛闭着,但他没有睡,偶尔还哐哐哐地咳几声。

王小芳又看了一眼老头,把抱在胸前的两手放了下来,在胖警察面前,两手一摊,对胖警察说,要是他喝醉了,在我这儿我怎么办呀!她又重复了一遍,他真不是我爹。语气无可奈何的样子。

瘦警察还是一个小伙子,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强制把他抱上车,送他回去。说着他就往店里走。

胖警察转过脸,对着瘦警察说,回来,他不说他家住哪儿,你拉到你家去啊!

瘦警察转身回来,问胖警察,那你说咋办?

胖警察没搭理瘦警察,他还在心存怀疑,又问王小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小芳说,什么究竟呀!这么多究竟呀,警察同志!我不是说了吗,他就是一个捡易拉罐的老头。他今天从傍晚7点过就进我店里,到现在已经喝了三杯多酒了呀!我看着他真的可怜得很,再说我们做点生意的,开着这道门,也不好撵人家走呵!王小芳这样说着,一脸的委屈和无奈。

胖警察目不转睛地看着王小芳,他对于王小芳所讲的话,好像依然还在半信半疑。但他决定进去再劝劝老头子,或者等老头子清醒一点再问问老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但是,胖警察往店里看了一眼老头,老头的手里拿着筷子,没有靠在椅子上了,但他的头像鸡啄米一样,一上一下地点着。看来老头真是醉了,他的样子好像还醉得一塌糊涂。这时,胖警察看了一眼这条巷子,巷子里除了路灯,还有他和瘦警察开来的警车上的警示灯还在五彩一样闪烁着。其余除了光,就没有什么动静了。

时间已经不早了。

胖警察和瘦警察说,去把车上的警灯关了。

瘦警察小跑着跑到车边,打开车门,把车顶上的警示灯关熄掉。回过头来问胖警察,胖哥,要不要把车开到门口,直接把老头抱上车?

胖警察对瘦警察说的话不置可否,他看了一眼王小芳。王小芳望着他说,要不就请你们把他送回去吧。他可能就住在这条巷子里,因为他即便不来我的店子里吃饭,我也经常看见他从门口经过。

胖警察扬起手招了招,瘦警察咔嚓就把车发动起来,直接开到了“小芳小吃”店门口停下。

“小芳小吃”店的生意还算不错,像老头这样的回头客也多。只是店的面积不大,摆下四张桌子,也就没剩下多少空出的地方了。好在店铺有两层,楼上稍宽一些,可能有三十个平米左右,可以多摆下几张桌子,解了生意高峰期时的围。就像老头今晚来的时候,就只有靠厨房门口的桌子。老头并不挑剔这些,一进屋就选择了这张桌子坐下,在他背后的墙上,贴着一个大红色4号桌的标签,颜色也像他穿的毛衣一样了。其实老头每次来,不管人多少,他一直选择4号桌,把其它桌子留给别人。老头的这种选择,有时让王小芳对他心存感激,因为只要1、2、3号桌有人坐着,进来的人看见只有靠厨房的4号桌,毫不犹豫转身就出去了,谁也不愿意坐在4号桌,因为这张桌子靠厨房太近,油烟味大得很。尽管在这张4号桌子的位置顶上,吊了一个大吊扇,王小芳随时开了转动着,但油烟味还是大得很。王小芳对老头还感激的是,有些时候,一些小地痞流氓,吃了饭,又想占她便宜,老头在的时候,会为他解围。

时间虽是晚上,但屋子里感觉还在有些闷热。老头的发根处还在冒着汗水,亮晶晶的,仿佛他把酒喝了从头发处渗透出来,在灯光下闪烁。他桌子上的菜差不多吃完了,只有酒杯里还有一小口酒。王小芳走到老头桌子前,做着准备收拾碗筷的动作,弯下腰问老头,你老人家吃好了没有。

老头抬起头看了一眼王小芳,说你收吧!你要撵我走啦?老头说着,又唉地叹了一口气!眼里却含着一包泪水。

胖警察努了一下嘴,示意王小芳别收拾桌子上的碗碟。王小芳会意地走开。胖警察说,老人家,吃好就回家吧!

老头放下手里的筷子,抬起手抹了一下嘴,摇着头站了起来。他刚要走,被凳子拌了一屁股又坐在椅子上。这时,胖警察驾着他的一只胳膊说,我扶你上车送你回家。老头撑了一下,没有站起来,瘦警察过来拉着他的另一只胳膊,才把老头像驾着一个刚从病床上下来要迈步的病人一样架了站起来。老头看上去伤感得很,眼里布满一种苍凉之感。他站起来的时候,眼睛看了一下王小芳,目光很复杂,有责怪,有内疚,有一种世态炎凉之感。

王小芳也正往这边看的时候,恰巧和老头的目光对了一下,王小芳不知什么原因,内心突然震动了一下。这个意识不是她的内心柔弱,也不是她的灵魂受到老头目光的撞击的怜悯,而是一种生命体征以外的东西。但王小芳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她内心矛盾得很。其实,王小芳每次见到老头的时候,都是他孤身一人,即便他空着手没带家什做着他的行当的时候,或者从她店门口走过时,老头都是一个人。王小芳想,或许老头今天真的遇上了什么伤心事,才在她这儿喝了这么长时间的酒。王小芳从小吃惯了苦,受惯了累,从小到大,她基本都是一个人独处,不喜欢和其他人在一起玩,直到她三年前结了婚,终于有一个人伴随了她两年。但是命运却再一次捉弄了她,她的男人,一个精灵的小伙子,没结婚之前常在上海,深圳,江浙一带打工,自和她结婚后,就在阳城搞起了建筑装修。在一次施工过程中,不幸被从楼上垮塌的玻璃硬生生地压死。王小芳感受到了孤独的滋味,她认为老头可能孤独得很,这种孤独给老头带来了痛苦。此刻,她仿佛找到了一种相怜人之间的同感。那一刻,她有一种想和胖警察说让老头留下的冲动。可是,她又说不出口,一是她如果留下了这个老头,难道让自己守着他喝一夜的酒吗?二是她自己把警察请来,人家来了,她自己又反悔,这且不是让人家说她自己有病?再说了,如果是她劝警察不要管老头了,那这个胖警察就不是怀疑了,直接肯定她就是老头的女儿。胖警察一定会骂自己是个狼心狗肺的女儿,这样对待自己的父亲。王小芳在一种内心的纠结中最后还是没阻止警察,她还是希望警察把老头带走送回家去。

胖警察和瘦警察搀扶着老头,像架着一个久病初愈的病人,正一步一步地向着店门口挪去,老头仿佛变得听话得很的样子,拉着他走哪,他就跟着走到哪,他再也没说一句他的家就在这里。看来,他真的是醉了。

到了门口,瘦警察打开了车门,和胖警察一同把老头往车上扶。老头有些不愿意上车,被胖警察举着胳膊肘就推了上去。王小芳看着胖警察举老头的动作,仿佛举起一个孩子一样,不知为什么,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又紧缩了一下。

咔嚓一声,车门关上了。胖警察坐上了车,呼的一声,老头终于被带走了。其实,老头虽然很听话地被两个警察牵着走时,老头心里不但慌张,还有种惧怕,他非常担心一个星期前的事情。

谁也不知道,老头之前常常是骑着一张三轮车的,这几天不知咋的,车也没骑,就用一个蛇皮口袋捡易拉罐。

老头在小芳小吃店里喝了两小杯酒,数量应该不足二公两,又喝了三四个小时,酒精都差不多一边喝一边挥发完了。也就是说,坐在警车上的老头,其实没有完全醉。他只是感到紧张和害怕。

在一个星期前的中午,路上的车拥堵得不得了。车在路上,不是在跑,而是像蜗牛一样挪动,老头骑着捡易拉罐的三轮车,在阳城珠泉路的红绿灯路口,恰好遇上转弯,在他后面紧跟着一辆车,催命一样嘎嘎嘎地不断摁着喇叭。老头心里不免鬼火,又不是他挡着开车人的道,是前面的车不走,路堵得连一辆三轮车都走不动,何况一辆轿车。老头回过头来看摁喇叭的司机,三轮车向前移动了一点,一下就碰到了前面的一辆宝马车。虽然不怎么严重,却也看得见划出了一条痕迹,老头开始被吓着,不管怎么说是自己撞上去的,那就是自己的错。但是,开宝马车的人立即拉起手刹,打开车门下来,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手指着老头就骂,老东西,咋办?

老头看着小轿车没有被碰伤,只有一丁点的痕迹,却被这个年轻人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骂,心里的恐惧转换成了恼气。他跳下三轮车,说这么拥挤的车,我又不是故意的,擦着这么一丁点,我赔你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开得起车就可以乱骂人了?老头一边气乎乎地说着,一边把手伸进胸口内衣的口袋里,掏出了20块钱,很大方地甩给开车的人,气愤地说,头发丝丝那么大点伤,赔你20块钱。

开小轿车的人被老头作出的举动弄得哭笑不得,又气又恼,说了一句,我给你20块钱算了。

围过来一群看热闹的人。有人惊讶,哦,这是张宝马呀!老头不知宝马是什么,他也不管它什么宝马还是宝牛,他只觉得擦了那么一小点,不碍什么事。赔开车人20块钱是因为开车人骂人了,老头赌气甩给开车人的。老头觉得已经让开车人占了天大的便宜,破天荒了。

围观的人说,呀,这辆车要值一百多万呢!

说话人的声音是从老头的背面传来的。围观人这句感叹的话,像一股冰冷的风从老头的背部吹了进去,使他的脊背突然一下冷飕飕的发凉。然后进入了他的心里,让老头发慌,发颤。老头的脸一下子从气愤的满脸通红瞬间变成了发紫的茄子色,他嘴唇哆嗦着,脚也有些发软。老头这时才发觉祸惹大了,这么多的钱,他连想一下都是不敢想的。

这时,开小轿车的人走过去打开车门,猫着腰把头伸进车门去把电门关了。就在小轿车熄火的那一刻,老头的手也离开了自己的三轮车手把。开小轿车的人头还没有伸出来,老头就偷偷钻出了人群。当开小轿车的人伸出头来,把车门关上,掏了一支烟用火机点燃的时候,老头已经不在了,只有三轮车静静地等候着,它的主人没有带上它一起逃。

三轮车只有乖乖地被开小轿车的人擒住。开小轿车的人又出钱请了一个人,说帮他把三轮车骑到收废铁处,他处置不到老头,他就处置老头的三轮车。

就这样,一直伴随着老头的三轮车离开了他。

所以,开始时老头见到警察的时候,心里一下变得紧张和惧怕。他以为警察是因为他的三轮车擦了那些人说的一百多万的什么宝马宝牛的轿车,已经查到他了。所以,当一胖一瘦的两个警察刚进店问他话时,他认为自己已经跑不了了,不得不装醉。但他说王小芳是他的女儿,有两种目的,一是他那时不明白警察出现是为了什么,他的感觉就是害怕警察找他的麻烦,所以他希望王小芳能点一下头把警察支走,二是这也是他发自内心说的话,因为他一直认为,王小芳就是他的女儿。

但是现在,他已经没有办法地坐在了警察的车上,胖警察一直追问的是,他的家究竟在哪儿?老头估计两个警察还没有开始提及他撞车的事情,所以,他得尽快想办法下车。车子慢慢地驶出了西街巷快到路口时,胖警察刚好从副驾位置上转过头来,他又问老头,你家究竟住哪儿,我们直接送你回去。

老头一下子振作了起来,但心里还在有些紧张。他和胖警察说,谢谢你们了,我家就在旁边,你们就在这让我下车,我自己会回去的。

胖警察头也没回说,好,叫瘦警察靠边停车。但车还没有停稳的时候,瘦警察说,要是他又回“小芳小吃”店去呢?店老板又是个女的,万一老头回店里以酒装疯,整出啥子事情来,到时我们还得来跑一趟。

老头听到了两个警察的对话,尽管两个猜测他的不轨行为的话对他着实有些污蔑,甚至伤害,但这几天对于老头来说,他们只要不是为了查他撞什么宝马宝牛的轿车的事情,随便他们说什么,他都接受了。

胖警察和瘦警察交头接耳地商谈了一会,除了坚持要把他亲自送回家,就再也没有提及过其它事。其实,两个警察根本就不知道老头撞过车这件事,他们怎么会提及呢。但老头一直慌张的就是怕他们最后问他这事,让他赔钱,他怎么赔得起。

当老头最后认定警察并不是为了他闯祸的事情而来,老头才放下心来。他想,两个警察肯定是真正为了人的安全着想,不管是别人的财产安全还是生命安全。警察非得要把他送回家去,可能确实是他在“小芳小吃”店呆的时间太久了,让他们心生怀疑,这在正常不过了。老头这样想着两个警察的目的,他觉得不管他们怎样怀疑自己,他都觉得欣慰。这个时候,老头理解了瘦警察先说的话,因为这个时代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有人做得出来,小偷,骗子,强盗,自他来阳城到现在,已经近二十年了,他多少也看见了这个城市发生的事情。他开始在城市的工地上给人干活,工程结束了,工钱却领不到,听说有上边部门可以管,他就跟着一帮人去找上边的部门,结果上边部门的人,人家是站在了农民工这边,但是钱还是领不到手,反而,还被一顿冤冤枉枉的毒打。自那顿打以后,他再也干不起重活了,他只得捡垃圾维持生活,垃圾里也不免又看见一些让他惊惧的事,他最初经常刨垃圾的地方,刨着刨着就刨出了人,真的是杀人不见血。他自认为他在“小芳小吃”店里,虽然不会做什么别人认为出格的事,但就是在这样的馆子里吃饭的人,他也经常看见很大一部分,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碗去骂娘。还有些人吃了饭不想给钱,还要说话调戏老板。老头子在的时候,他到主动站起来站在王小芳这一边,那些人看着打扰他们情绪的是个老头,也不好动手,只好作罢。

老头不是经常进馆子,自从小芳小吃店开起以后,要进馆子他也就只会来这里。一是别的馆子他进不起,二是他来这里是为了看自己的“女儿”。他这次之所以坐这么长的时间,是想和王小芳说他明天要离开这个城市了。但这又不关王小芳的事,他又有什么理由平白无故地去对王小芳说呢!所以他才一直坐在那里喝酒。

老头开车门正准备下车,胖警察反悔了。胖警察说,你家住哪条街,我们还是直接送你回去,时间晚了,你酒喝得太多了。

老头歉意地说,不用了。我的口袋还在我吃饭的店里,我去拿了直接回去,我就住在西街巷的。

瘦警察用手拍了一下方向盘,把脸望朝车窗外,和胖警察说了一句话,我就说嘛,怎样?他果然还要转回去。

警车再次回到“小芳小吃”店的门口时,王小芳正在拉卷帘门。瘦警察歪出头去喊了一声,老板,先别关门,老头说他的口袋还在这儿。

王小芳举起拉卷帘门的手停了下来,说没有啊!

瘦警察头也没回地问老头,你真还有个口袋?

老头说,是的,一个蛇皮口袋,我装着半口袋易拉罐,放在里面上楼的楼梯角。我去拿了我就自个回家了,谢谢两个小同志了。

瘦警察把车停了下来,打开车门,老头下了车,蹿了两步,要是手不扶着车,差点摔了一跤。老头稳了稳,又才朝着店门口摇摇晃晃地走去。

在小吃店的楼道口背后,果然放着一个蛇皮口袋。老头弯腰伸手把口袋提了起来,才走到餐桌旁,他又站在那里不想出来了。这个时候,老头的情绪又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仿佛又喝醉了酒,提着那个蛇皮口袋发呆。

胖警察走进了店里来,喊老头上车。

老头看着王小芳,眼里和先前一样,有着内疚,责怪。他仿佛想对她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他缓慢地挪了一下脚步,眼里又布满了一种浑浊的眼泪。

王小芳看着老头的举动,有一种心疼的感觉,但是她又担心老头坐下来不走。这让她很为难,因为她也确实不知道老头是个啥样的人,她并不知道老头的根根梢梢,俗话说人心隔肚皮。再说,她的店里,又只要她本人和一个从农村请来洗碗的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万一老头真的赖着不走,她也不敢撵他,酒醉后做出什么事,她求助谁去呢?一种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心理又占据了她的心,于是,她把目光转向了警察,她还得求警察帮忙,她实在不好撵走这个老头子。

胖警察看着老头还不想走的样子,心里不免产生了对老头确实有不轨行为表示怀疑。他看了一眼瘦警察,是为了肯定瘦警察之前的担心并不多余,为了尽快把老头弄走,他下车来进去主动把老头的蛇皮口袋拿在手里,叫老头上车。老头没有挪步,胖警察把右手提着的蛇皮口袋换在左手上,右手伸出去捏着老头的胳膊,拉着老头走出了店门。

老头实际年纪没有那么老,他只有五十多岁,看上去却六岁多岁近七十的样子了。老头是离县城有六十公里外的三水村的人,在年轻的时候,他生下了两个女儿,总是希望老婆为他生一个儿子,但是命运仿佛故意和他作对,在计划生育的政策下东躲西藏生了第三个孩子,结果生出来还是女儿,他一气之下便把这个女儿丢在了医院门口,最后不知被什么好心人捡了回去抚养。他的妻子从医院里悄悄走了,再也没有回过家。

两个女儿长大后,大女儿成了家,二女儿外出打工,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十多年前,村子里有一部分人就放弃土地外出打工,他也就一把锁把门锁了,跟着村子里的一些人就进城当起了农民工。就在他讨要工钱被人黑打了一次之后,他就租了西街巷最尾一家十多平米堆杂物的民房住了下来,靠捡垃圾变卖来维持生活。不久后,在西街巷里就开了一家叫“小芳小吃”的小吃店,卖早点和家常菜。小吃店本来与自己无关,但是有一天,他捡的废纸壳和易拉罐卖了超出平几倍的钱,那天回来时间又晚,他就走进了“小芳小吃”店,要了一杯小酒,炒了一个菜和炸了一盘花生米。王小芳把菜端上桌来转身的时候,他看见了她右耳背后有一颗荞壳大的黑痣。

这颗黑痣把他带到了三十年前。夏天,他从医院里抱着一个女婴,走到医院门口时,发现天空下着毛毛细雨,但是他怀里的女婴乖得让人心疼,不哭不闹。他本想就这样放在医院门口转身就走,但是由于下着雨,他又抱回去,从医院里要了一个小纸箱,就把那个婴儿放在了纸箱里。在把婴儿放下的那一刻,他看见了婴儿右边耳朵的背后有一颗黑痣。他把那个纸箱放在了医院门口的一颗树下,转身回了医院。当妻子问起他孩子时,他一脸的不自在和茫然,没有回答妻子。在妻子死缠烂打的追问下,他才告诉了妻子他把孩子丢掉了。这毕竟是妻子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怎不心疼呢?于是,才过了三天,妻子乘他不在病房的时候,悄悄溜出了医院。当他回病房的时候,白色的床单上只有一块妻子留下的方巾。婴儿右耳的那颗黑痣,从此长在了他的心上。

当老头第一次看见王小芳右耳的那颗黑痣后,他就会想起他曾经丢弃过自己的孩子,要是还活着,她也同王小芳一样大了。因此,老头每次捡垃圾有点多余的钱后,他就会拿在这个小吃店里来消费掉。这到并不是他喜欢进馆子,他是想多看看这位开小吃店的老板,他认为这就是他的“女儿”,但是,他也不敢肯定,更不敢问她的身世。

老头决定明天离开了这个城市。他的两个女儿都在前几年就出嫁了,剩下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生活着。虽然他回老家去也是一个人,但是人老了,没有什么地方会比得上自己的故乡,他觉得这个冰冷的城市并不值得他留恋,他每天晚上都在做着回忆过去温暖的梦,故乡的土地,为他不断生孩子被自己气跑掉的妻子,村子里鸡鸣狗咬的声音,山坡上牛粪的气息,一切都在牵引着他。尽管这一切,都是过去的时光场景,但是,那块他生活过的土地,每晚都在召唤他,仿佛招魂一样。所以他决定,今晚他特别想能和他的“女儿”坐坐。

当两个警察把老头再次拉走的时候,他在车里放声大哭。

老头被警察拉走之后,王小芳不知自己的心情为何这样,她并没有感到高兴和轻松,心里反而觉得空空的,仿佛老头一走,整个小店的空间也突然大得让她感到不自然一样。

但不管怎么说,老头走了,她之前的所有担心和害怕都没有了。

王小芳准备关门,但一种莫名的情绪包围着她。特别是老头的眼神,仿佛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她,又像针刺指尖一样,让她感到心疼。她不由自主地把拉下一截的卷帘门重新推上去,然后又走出门去,望着警车开走的方向。这时,西街整条巷子边的路上,除了几张停着的车,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从远处偶尔还听得到车辆跑过的声音。看来,老头这次再也不会回来了。王小芳一下感到茫然得很,心里在想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老头真的走了,她心里又变得矛盾重重。这个时候,她不知是希望老头真走了,还是希望老头能再次回来。

看来老头是真的走了,但王小芳的心情怎么也轻松不起来。她站在路灯下,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在手指上甩去甩来,她好像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正当她呆立于她的店门口时,一辆车顶上灯光闪烁的警车又进入了西街巷。王小芳想,是不是他们又把老头拉着回来了,但是,车的速度并不快,她又想着是警察在夜巡,每晚都会有夜巡的警车开过。警车还没到达她的店门口时,王小芳才想起拉卷帘门关门休息去,当她才把身子钻进门,卷帘门像先前一样刚好拉下一半的时候,那辆警车停在了她的店门口。

还是先那辆警车,瘦警察摇下车窗喊,老板,你先别关门。

王小芳拉着卷帘门的手停住了,问,什么事?

瘦警察把车熄了火,一同和胖警察下车来。他们径直走进“小芳小吃”店。

老头一直哭,他说你是他女儿。胖警察手里捏着一支烟,他吸了一口和王小芳说。

王小芳感到惊讶说,怎么可能呀,我从出生就没有见到过我父亲。

瘦警察说,他坐上车走后,就开始放声大哭,一个老男人,竟然哭得那样伤心,我们问他为什么哭?他就讲你是他女儿,但他不敢认你,你也不会认他。

王小芳说,这咋可能啊!要是随便一个来我店里的老人,我都认爹,那我一天可以认好多爹呐?

胖警察又吸了一口烟,慢慢地吐了出来说,老头说在你的右耳处,有一个胎记,是一颗黑痣。胖警察一边说一边弹着手里的烟灰,又把烟放在嘴上说,你的右耳背后究竟有没有一颗黑痣?

王小芳说,有啊,但我这颗黑痣并不是躲着藏着的,我习惯把头发挽起来,从我背面的人都能看见,说不定他来我这儿吃饭早就看见过呢?王小芳和胖警察说着,把背转了过来。

果然,一颗黑痣像一粒荞壳一样粘在王小芳右耳背后的发根部位。

是的,从王小芳身后,只要看过去,谁都能看到这颗黑痣。

瘦警察和胖警察说,即便看不见也有可能恰好是老头子猜对的呢?再说,很多巧合的事也多着哩!当然,巧合的事是有。老头也并没有把他藏在心里三十多年前的事情和警察讲过,即便讲了又怎样呢?即便他们真的是父女关系又怎样呢?如果王小芳不认,胖警察也没办法啊。在胖警察心里,王小芳说的是事实,要是随便找一个依据就可以认作爹,那她一天可以认多少爹啊?

胖警察没搭理瘦警察,他和王小芳说,我们也只是来问问你情况,因为老头还和我们说了,他明天就要回乡下老家去,再也不回来了,我们以为你们真的是父女,闹别扭了你不认他这个爹,是你气恼了老人。

王小芳说,哪有这回事,我从出生就不知道我的生身父母是谁,我现在的父母他们原是阳城玻璃厂的工人,工厂一倒闭,他们都下岗在家,老了。我开这个小吃店,自己不敢请多余的工人,也是为了多挣一点钱,让我现在的父母生活好过一点。

胖警察说,那你怎么知道你现在的父母不是你的生身父母呢?

王小芳说,在他们两人都下岗的那一年,我要出去打工,惹恼了他们。恰巧我的父亲那段日子常和我母亲吵架,他们在吵架的过程中说到了我的事,他们不知道我那天没有出去,躺在床上睡觉。王小芳说着自己的身世,心里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酸楚。她没有接着说下去,站了起来,提起水壶,给胖警察和瘦警察的水续满,话题转在了老头身上。王小芳说,其实这个老头,他常来我这里喝酒,我是看着他可怜,从来不会把钱收了超过二十块,他是哪里的人我都不知道。

胖警察喝了一口水说,哦,原来是这样,我们一直认为你们是父女,可能闹别扭让老人伤心。既然是这样,那没事了,老头子我们已把他送到了他的住处。他放下开水杯,朝瘦警察点了一下头。

两人站了起来,胖警察说,那我们走了。

两个警察开着车走后,王小芳心里突然希望见到老头,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此刻就是希望老头能突然再次回来。她一直没有关门,想关的时候,她又觉得老头可能还会回来,于是,她又决定打开。就这样,在关与不关之间犹豫着,不知不觉,巷子里已经有学生上学的脚步声了,王小芳也就一直把门开着了。

一整天,她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时不时往店外瞟,但是,到了晚上收工的时候,王小芳也没有见到过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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