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殇

夏至

在中国，牛是一种富有文化内涵，极通人性的动物。我出生农村，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曾经与牛朝夕相处，同过甘苦，共过患难，牛身上所与生俱来的坚韧和执著，以及忍辱负重牺牲的精神，实在令人感佩，为之动容。

我们的村庄座落在一个小山丘上，一条直上直下长约50米的陡峭的土路，是村民们运送物资的唯一的通道。每次用牛车运东西回家，离陡坡老远我们手心里就捏着一把汗。但我们家的大牯牛很有灵性，每次到坡脚，它就会自觉加速快跑，借助惯性一鼓作气冲上坡顶。

一次我和父亲赶着牛车到褐煤厂拉褐煤，回到陡坡前已是中午一点钟，正值人困牛乏之时，于是父亲就让牛停下喘口气再爬坡。大约喘息了五分钟后，父亲便鼓动牛奋勇往前冲（父亲在学校是一名称职的教师，赶牛车也是一把好手。其他车夫在牛不堪重负时，总是狠命揍牛。父亲舍不得打牛，他用教育学生的那一套方法把牛调教得乖巧听话，所以父亲在驾驭牛车时，总是显得得心应手，怡然自得）。眼看就要到坡顶，不料车轮一下子辗在一个石头上，车子突然受阻，猛然震动了一下，便拖着牛往后退去。父亲唯恐失控的车子轧着我，大声叫我赶快跑开。正当牛车越退越快，就要酿成车翻牛亡的惨祸时，聪明的大牯牛突然嘭的一声跪在地上，车辕也重重地杵在了地上。压在地上的车辕和牛的身体增加了摩擦力，车子后退了几米远后慢慢停了下来。我赶紧在路边找了两个大石头塞在车轮下，又急忙跑到车前帮父亲抬起车辕。来到车前，我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心也狂跳起来。只见牛脖子被车轭死死地压在地上，我们的大牯牛由于呼吸困难，喉咙间响声如雷，眼睛鼓突得仿佛就要破裂而出。我和父亲奋力抬起车辕，牛前腿一弹，轰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我慌忙跑去请来几个壮劳力帮忙推车。大牯牛见有人相助，抖擞精神，迈开四蹄，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攀爬，铁蹄蹬得坚实的路面尘土飞扬……令人痛心的是，这头驯良健壮的大牯牛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窃贼盗走后，从此生死未卜。

近年来，盗窃耕牛的犯罪活动呈现高发态势。牛贼利欲熏心，手段残忍。上世纪九十年代发生在我老家的几起因盗牛引发的血案，至今让人记忆犹新。一桩发生在三善堂。当时正值年三十晚，盗牛贼行窃时被主人发觉，大喊捉贼，恶徒怕罪行败露，索性手起一刀将在楼梯上喊叫的七旬老人砍翻在地，老人当场死去。另一次发生在大村下四甲。盗贼将牛牵出牛圈正欲逃离，被女主人发现，死死拽住牛缰绳不放，争持之间，罪犯一刀刺在女主人腹部，该农妇因伤势过重，不治而忘。这两桩血案使广大村民极为震动，一时间，各村纷纷成立村民联防组织，昼夜巡逻。一次夏家湾护村队与正欲进村行窃的盗牛贼遭遇，一场恶战后，盗牛贼落荒而逃，护村队缴获十数件刀棍等作案工具。此后，村里太平了几年。

前几天回老家，听乡亲们说，盗窃耕牛现象又有所抬头。他们还告诉了我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说某天深夜，盗牛贼撬墙的响动惊醒了睡在牛圈楼上的牛主人老相。老相悄悄下楼一看，倒吸一口冷气，厚厚的土墙壁已被凿穿一个大洞。老相赶紧提把锄头站在洞口边，准备等窃贼爬进来时迎头痛击。谁料恶徒贼精，在进洞前先用手电照着仔细探察，确保万无一失才肯进洞。也是恶贼命不该绝，手电光一下子就照在了老相的脚上，窃贼心头鬼火冒起，与房内的老相破口对骂起来，石头瓦块扔到老相家房顶，直到周边的乡邻闻声赶来，窃贼才被迫逃走。

牛的一生，屈辱而悲苦，它永远被人类作为一种有生命的工具任意驱使。牛干的活儿最苦最重最脏，吃的却只有一把草，住的是破牛棚，老迈无用了还得成为人类的口中之物。小时候我曾亲眼目睹过一次宰牛场面。那年春节前，队里决定把一头老而无用的牛杀了，让大家打打牙祭。腊月二十八那天，空气中弥漫着节日的喜气，人们的脸上也漾起了久违的笑纹。牛被捆住了四蹄，跪匐在地，在嚯嚯的磨刀声中等待着厄运的降临。风，刀子一样刮过大地；阴沉的天空里飘起了雪花。牛仰着头，默默看着苍茫的大地和昏暗的天空，曾经的一幕幕仿佛又回到眼前：春天的田野，它奋力拉着犁铧，为这个世界耕耘着绿色的希望；金色的秋天，它驮着黄橙橙的收获，把丰收的喜悦送到了人间……不由得忧从中来的老牛，豆大的泪珠滚落出来，砸得大地心疼。

硕大无朋、健壮有力的牛，在人的面前却总是俯首贴耳，任人驱使，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起初我以为牛鼻子牵在人的手里，只能任人宰割。再多的委屈、再多的怨愤，牛也只得自己慢慢消化。整夜整夜的反刍，那是牛对自己痛苦一生的总结和反省。牛只能以这种方式，来消解满腔的悲愤和积怨。后来，听村里的牛把式说，牛的眼睛就像一个放大镜，什么东西在它眼里都比原样大。在牛的眼睛里，人是比自己不知要高大多少倍的庞然大物，所以牛害怕人，对人充满了无上的敬畏，只能任人支使。也许，这是牛的宿命，怨不得它在人类面前如此没有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