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树弯腰

夏至

我的老家起伏跌宕的原野上一片苍茫。除了村庄，还是村庄，除了庄稼和果树，还是庄稼和果树，没有什么可以吸引人们的眼球的特别之处。昭阳八景，一景都不与我的老家沾边。直到有一天，一个朋友的一句话一下子点亮我的记忆的火把。他说，你们老家的那棵弯腰树还在不在？当年可是名噪一时的神树哦！于是，弯腰树逐渐在我的记忆中枝繁叶茂，葳蕤起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一场声势浩大的迷信活动，使弯腰树名声大噪，声名远播，并在人们心目中进一步巩固了“神树”的地位。

那时我正上初中。某日，忽听四乡八里的人们奔走邀约去向弯腰树求取神药。纷传求得的神药能治百病，各种疑难杂症药均能药到病除。于是，扯住一欲前去求药的乡亲打听，乡亲的话，让我如听天方夜谭，不禁心向往之。他说，若想求得神药，事前须得心诚志坚，斋戒沐浴，且求到药与否不得与旁人说，否则跪烂膝盖也休想求到一星半点神药。因此求药者都是怀着一颗虔诚之心，深更半夜就争先恐后摸黑往弯腰树赶。当时，只要是住在通往城市路边的人家，常常在半夜三更被汽车轰鸣声和鸣笛声所惊醒。因为前往求药的车辆太多，总是造成交通拥堵；通向弯腰树的乡间小道上，也都逶迤着四乡八里前去求药的善男信女，致使弯腰树下一时间喧闹如市，人满为患。

周末，我和同学相约着一大早就急不可耐地徒步赶往弯腰树看热闹。我们到达弯腰树时大概早上九点左右，但弯腰树周围已是人山人海，四处摆满了小吃摊和小货摊，俨然集市一般。树下香烟缭绕，纸钱余烬黑蝴蝶一般随风漫天飘飞，融化的烛液凝固树脚厚达尺余，树的四周跪伏着求取神药的虔诚的善男信女。我仰头看树，只见树叶枯黄，落叶纷飞，一阵风过，百年老槐仿佛在痛苦呻吟……

年少的我见此情景，不禁迷惑起来。

我和弯腰树曾有过一次不大不小的误会，我因此对它一直心怀敬畏。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那时我大概四、五岁光景，对于那个时代的记忆，犹如冬日清晨浓雾围裹的太阳，清淡而模糊。那个特殊年代留给我的最鲜明的印象，就是各个生产队的“头头”们经常集在一堆开会，并且经常变换开会地点。有一次，他们开会的地点恰好就在弯腰树下。我的父亲时任生产队会计，也带上我参加了会议。会议开到中途，大队长正在高声大嗓讲话时，我在树根脚撒了一泡尿。没过多久，我突然遍身起满了红疙瘩，奇痒难耐，使劲抓挠仍然无法遏制，我难受得怪声大叫，满地打滚。父亲无法，赶紧背起我往家里跑。回到家请奶奶一看，奶奶说是撞冲撞着土地麽麽了，他一生气就让你起冷饭疙瘩了。冷饭疙瘩要用冷饭搓。父亲照奶奶说的办法抓了一把冷饭往我浑身一搓，果然有效，过了两袋烟工夫，我身上的红疙瘩就慢慢散了。

弯腰树是神树，是招惹不得的！奶奶又语重心长地叮嘱我。

爷爷说，从前弯腰树所在的山丘上林木茂密，古树参天。但千百年之后，只剩弯腰树历尽磨难，孤零零地幸存下来。它要是没有神力，怎么能活到现在？爷爷还举证说，弯腰树附近的某某因砍了弯腰树一根枝条被摔断了褪，某某因为偷了善男信女系在树上的“红”而大病一场……

爷爷奶奶的话就像钢印一般打在的心灵里。长大后，尽管我总算弄明白了那只是一次偶然的巧合，但是它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产生的影响，是如此深远而持久。从那时起，我就对弯腰树心怀敬畏，再不敢轻易靠近它。

那次声势浩大的求药活动，无疑是一次无端的迷信活动。这种迷信活动不仅发生在我的老家，在其他地方也时有发生。在离我读中学的学校不远的田家梁子，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件，不过声势没有我老家的弯腰树这里浩大。

没有科学依据的东西，毕竟站不住脚，有朝一日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烟消云散。过了几个礼拜，我再去弯腰树，发现求药者已少了许多，香火也暗淡了许多。派出所民警正在向他们进行宣传教育，说所谓神药不过是谣传，千万不要轻听轻信，自欺欺人……当我第三次去时，弯腰树早已“繁华”不在，百年老树重新回归昔日的孤独与寂寞。

那些成千上万的求药者中，谁也没有见到谁求得过神药，于是人们终于失去信心，一场历时数月的迷信活动终于宣告结束。

我无法考证弯腰树到底有多大年纪了。据我的已去世十余年的八十二岁的爷爷说，他的爷爷的爷爷在世时，弯腰树就是这个样子了，他在从小到老八十多年的时光里，看到的弯腰树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因此，我可以推断，弯腰树至少有两三百年树龄了。乡人说，弯腰树是一棵老槐树，但我对植物学一窍不通，无法运用植物学的方法将其归为某属某门某科，我只知道它四季常绿，即使是寒风萧萧的严冬，也从未凋光过叶子，葱翠如昨。

时光飞逝，物换星移，三十余年的光阴瞬间即逝，弯腰树像一个孤独的百岁老人，依然坚守在那个苍凉的小山丘上，无言地凝视着人世的沧桑变迁，一任寒来暑往，雪压风欺。我曾经无数次细致地观察过弯腰树，发现弯腰树的树冠像一把巨伞，饱满圆润，树干呈流畅的S形，造型别致，像一件人工精心制作的巨大的树木盆景，颇具观赏性。但是，若从实用的角度来看，弯腰树却百无一用。它既不能做梁，也不能为栋，即使用来做一个小小的板凳，恐怕木匠也看不上它。我因此推断，弯腰树之所以得以幸存下来，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的无用！

谁愿意费使天大的力气，把这么一个大而无用的东西弄回家去呢？人们居然把它当作神来跪拜，祈求庇佑，真是天大的误会！对于那些有违常规的自然现象，人们在无法做出合理的解释时，往往习惯于从形而上的层面自圆其说，人为地将其神化，供自己顶礼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