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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笔记

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13-06-26 15:28  作者:朱镛  责任编辑:

 

朱镛

1、疼的是钱

母亲今年年满七十,在故乡的土地上,爬过的高山,比我走过的路还多,身体一向硬朗得很,即便有时出现一点小病小痛,也是拖延了好起来,很少进医院。只要一说进医院看病,母亲就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但是,母亲这一次例外,不像以往那样固执。

2013年1月15日晚九时半,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电话是大哥打来的,声音急促,说母亲股骨可能断了,动不了,摸不得,母亲一直疼得喊天喊地。听到母亲的情况,我不知所措,没来得及问太多,挂了电话,慌忙火急请了一个好朋友,一同往家里赶去。

接上了母亲,看着母亲无法挪动的腿,她伤痛的喊叫声,像针一样刺在我的心尖上。从我记事开始,我从未见过母亲面临一点伤会如此地痛苦不堪。那一刻,我恨不得立即到医院,医生能及时把母亲的疼痛拿走。

终于到了医院。

但是,进了医院,遇见一位医生,他的引导让我变得茫然无措。按照医生的指示,先把母亲拉到放射科照片,然后把片子再拿给医生看。片子照出来后,母亲的股骨已经断开一寸左右,由于骨头断开处位置的特殊,这位医生建议我们选择治疗方案。他说,就母亲这种股骨的断开,必须用一个金属的骨头更换掉才可以。而昭通,目前还不具备这种技术,做不了这种手术,必须上昆明。这个医生还说了,母亲当前的情况,只能躺着,不能坐,非得要用救护车。因为每动一下母亲,她的疼痛就锥到母亲心里,让母亲疼痛不堪,那一刻,只要见到一个穿白大褂的人,都心存敬畏,感激,所以急诊科的这个年轻医生和我们说的话,我开始深信不疑。只要能医治母亲的病,什么困难我都不怕,毫无置疑医生的好建议。后来发现,这个白大褂是另有所图,让人无可思议。

开始母亲进医院时,像孩子一样听话,和她说什么,她都答应。但是,一听医生说她的病痛需要手术,母亲就不愿意了。其实在母亲的心里,进了医院,只要手术,就要花掉一大笔的钱。母亲的脚,疼得再痛苦,实在受不了,母亲只是由不得自己地哼和喊出来,却没有因激烈的疼痛而掉一颗眼泪。但当这个医生说完母亲的病情必须要做手术时,母亲流泪了。

那晚,在医院里,母亲反过来劝我们,母亲说,“就点骨头断,没得啥子,不能听医生的。”母亲说她坚决不做手术,要我把她送回家,请草药医生。没得啥子,多轻松的话呀?母亲还说:“草药医生接骨厉害得很,只要有医院照的这个片子,拿给那些乡间的草药医生看了,用药敷上,自己慢慢地养伤就能好起来。那些瓜果豆秧,折断了只要扶了缠好,过段时间,就又长起来了。”当然,我明白,母亲并不是不知道这种严重性,骨头断了,回家慢慢养着就能连在一起,这怎么可能?其实,母亲想请草药医生包扎治疗的原因,是可以节约一大笔的钱。

母亲所承载的一切,让我想起有人曾经有过的比喻,把大地比作母亲,大地承载一切和哺育着生命。但是,我觉得,母亲却不像大地,因为大地永远年轻。大地是不会衰老的,即便沉睡了一个冬天,只要春天一开始,它又生机勃勃。母亲不一样,母亲过了一个春天,便苍老了一岁,尽管冬去春来,母亲依然像往年一样,重复着春耕的劳动,但是,一年一年的冬去春来,母亲却慢慢地变变老,骨质变疏松,疼痛变得麻木,动作,语言,逐渐变慢。这些在老年人身上出现的特征,与生俱来。对于母亲这样的人来说,她和大多数的乡下母亲一样,她们一直固执地认为,身体的病,只要没危及生命,就不算病。在母亲的心里,所谓病,意指死到临头或饭食不进。像她这种无意中摔疼摔断骨头,除了疼,还吃得起,没有影响五脏六腑就统统都不算病。可是,母亲却不知道,身体的伤,如果不加以治疗,依然会引起其它的并发症。

但是,不管母亲如何认为,母亲现在躺在病床上,她的腿,非得做手术才能最后站立起来。其实这个手术,就像现在的果树嫁接一样简单。可母亲终究固执,她怎么也不答应做手术。

我理解母亲,她一生为生活拼过命,什么痛没受过,什么苦没吃过,她为什么担怕一个手术?因为在母亲一生中,物质的贫穷让她学会了一件事,就是如何亏待自己。

我无法劝说母亲的固执。我只得请一个医生朋友来和母亲解说手术的简单性,可是,母亲总是摇头。后来,我把姨娘请来做母亲的思想工作,我们一致劝说母亲的口径都很统一,说现在国家好了,要为病人报账,手术也要不了多少钱。并且,我们全都咨询过了费用,不管怎么治疗,最后自己承担两三千块钱的费用。

这样,母亲听说钱要得不多,才勉强答应。但母亲的心里还在担心着钱,进了手术室,母亲又反悔不做了,医生做了很长时间的工作,终于做了手术。

手术就在市医院,是因为遇上了另一个有良知的钟洪才医生,要不,还得把母亲折腾到昆明,还不知后果会怎样。

手术后,由于母亲常年劳作的身子骨,体质很好,恢复很快。才一个星期时间,人扶着就可以下床站一会了。

为了让母亲高兴,不担心经济的费用,在母亲面前,我们每个人一直保密着医院的费用。每个去看望母亲的亲戚和朋友,我都喋喋不休地悄悄地请他们帮我一起瞒过母亲,如果母亲问起费用,都一致说两三千块。但是,母亲却一直想知道具体的医疗费用。

在母亲出院的头一天,下午我和妻子才到医院里,看着母亲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眼睛茫然地看着白色的墙,一动不动,动的只有眼里饱含泪水的眼珠。我问母亲,要不要起来走走活动。母亲说,不想走,声音有气无力。我问母亲这时想吃点什么,母亲还是以同样的方式和语气说,不想吃!

我不知道母亲为何这样,每天盼着好起来赶紧出医院,临到要出院了,母亲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一脸的忧郁。后来二姐转过身悄悄告诉我,早上医生去查房的时候,母亲问过医生,她这次住院要花去多少钱?医生和母亲说,四万多块。母亲听了医生说的医疗费,眼泪水一下就出来了。二姐说,母亲从医生告诉她医药费那时起,就一直眼泪汪汪,话也不说,动也不想动,饭也不吃了。

听二姐这么说后,我也感到心酸,眼泪水控制不住地跑出来。我非常明白母亲的心理,她疼的是自己的儿女,疼的是钱。她觉得我的生活不容易,不愿让我背负沉重的生活负担。

那天,在母亲的病床前,我慢慢地把话题说到医疗费上,母亲只是软软地说:“医生都说了,四万多快。这么多的钱,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挣到。”母亲一生所付出的,劳作,养儿育女,无暇他顾,这是用一生挣多少钱能衡量的吗?母亲说的这句话,让我再次控制不住眼里的泪水,我只得走出来,擦掉泪回去故作轻松地和母亲说,医生说的四万多快钱是医院里的总数目,现在到处都可以报销了,农村医疗合作、民政、乡镇,农村实在困难,还可以申请其他部门报销一部分,最后自己名下,就只出两三千块钱了。我列了一堆母亲没听说过的部门,说了一大串。身边的朋友和亲人一同肯定我说的都是真的,母亲才开始有点相信,情绪慢慢地好了起来。母亲最后说话有了力气,但她还是觉得花去的钱可惜。母亲说:“从来没走过这样的运气啊,三千块钱,在农村也要一年到头喂一头大肥猪了!”

母亲回到家,村邻曾问过母亲,去医院里花了多少钱。母亲回答说:“听我儿他们说,两三千块!”

2、医道

母亲这次能成功手术,恢复极快,我得说说两个医生。

开始进医院的时候,我的好朋友黄智,他到处为母亲去咨询这样的伤情,究竟用什么方式治疗为好。那时,我们见到一个穿白大褂的人,都把他们认作是能把病人的病痛赶走的救星。所以,在急诊室那个医生,他告诉我们说,市医院根本做不了这样的手术,并且成功率不高。开始我非常感激,认为他好像一切在为病人着想,为了病人的疼痛不再增加,最好一直躺着,不能用一般的车辆,只能用救护车拉上昆明。这个医生帮我们先联系医院,他说只有他们联系了才能尽快手术,叮嘱我们不管怎样考虑,明天做好决定,需要了,他就帮这个忙。当时,这个医生非常肯定地告诉我们,昭通市第一人民医院不能做这种手术。既然不能做这种手术,成功率不大,我们肯定不敢在市医院住下去。我想,只要母亲能站起来,就请这个医生帮忙联系昆明的医院。

但是,当我们了解了医生说他联系的那个医院时,却不是昆明的正规医院,是一家从未听说的私立医院。我又犹豫不决,毫无主意。好友黄智说,先别急,等天亮,他咨询身边有过类似病情的人。

第二天天一亮,黄智和我拿着母亲拍的片子,就到处去咨询,包括民间的草药医生。在民间草药医生处,他们的说法不一,但都保证能医治。只是说年纪大了,保守治疗最短时间是一年半载,最后站起来的机率可以达到百分之六十。我听了这话,他们仿佛没有说,也就是说那百分之四十的概率是,母亲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这将是怎样一种后果,我心里空空的。好在一个朋友认识了骨科里的一个老医生,叫钟洪才。我们把片子拿去给他看,他毫不犹豫地说,必须手术,并且手术就是一两个月就能站起来走路,成功率高。他的话说得干脆利落,他还补充说,这种手术早在八十年代这个医院就已经开始做的了,并且没有后患。

听钟医生这么一说,我的心里出现了亮光,也抹掉了犹豫不决的心理。最后终于说服母亲,在市医院进行手术。

母亲的手术恢复很快,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用助行器就可以行走。

在母亲住院期间,我曾遇到过刚进医院时要帮助我们联系医院的医生,那天,他穿着一件120急救的衣服,也就是说,他的工种应该是专门在救护车上进行的。

但不管怎样,通过母亲术后的恢复状况来证明,那个仿佛一切为病人着想的好医生,我还是得感谢他。因为母亲的情况,那晚无法住院,在急诊上不收留,要叫我们把母亲拉走,急诊科的床位即便闲着,也不能让病人在上面睡一夜的。可母亲实在不能再搬动了折腾,我们和他说,让母亲就在急诊的病床上躺一夜,我们考虑决定,明天早上请他帮忙联系昆明的医院,好在他本着为了人民币的医道,那一晚夜半三更,他把急诊科的一个床位,让母亲在上面躺了一夜。

同一个医院,两名医生,视病人的态度却大相径庭。

钟洪才医生是让我敬重的一位医生。敬重的原因也不全是他帮了母亲的大忙,而是他的医术和医道,是他对任何病人都有的一颗悲悯之心。他讲起过,在九十年代的时候,曾经有一个病人,也是腿断了住院,是他做的手术。但是那个病人很穷,腿好办出院手术的时候,欠了医院二十多块钱,钟洪才帮他垫了付给医院。没有想到的是,几年后,他都忘记这件事情,那个他曾经手术后的病人,终于在医院里找到了他,把当年欠下的钱赔他。这件事反而让钟医生非常感动。用他的话说,在病人恢复健康后的喜悦中,他就有着一种成就感,病人对他求助的目光,感激的目光,一直激励着他,感动着他。他非常理解病人和家属的心理,有时病人的疼痛,就是他心里的疼痛。他就凭着一种内心的精神,在医学上做出了自己的权威。这样一个有着良知和道德的医者,在这个时代真是弥足珍贵。从他一生做医的经历,我认为,他虽然说不上伟大,但他一生的医道,总是凭着一颗良知和责任,对于一个平凡的医者,已让多少人感激和敬畏。

可以说,我的母亲,也是因为遇上了这样一位有责任和良知的人,才又能像正常人一样行走。

母亲是一个把关心庄稼比关心自己的身体重要的人,她很少去过医院,平时的小病痛,就是拖,实在拖不下去,才打点小针或者吃药解决问题。那时,她要为儿女的生计着想,她舍不得花钱,即便是看病也舍不得。

从我记事,关于母亲进医院的记录,我曾记下那么一次。在昆明。红会医院。治疗眼睛。以下便是母亲在医院那次,我记下的记录。

3、医院是个大迷宫

2010年12月6日,昆明的天空晴朗,只有少许的云朵。这是母亲住院的第一个日子。母亲是最怕进医院的。这次在无数张嘴的劝说和鼓动下,她终于跟着来了。她现在视力模糊。在昭通,医生检查说,属于白内障,由于地方医院设备不够,要到省城。开始母亲听说要到省城,就像劝她进医院看病一样,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坚决说,不去,不去。她有了更好的理由,说去了也白搭,在昭通最好的医院都做不好了,去哪里也一样。

最终还是来了。

但母亲不是心甘情愿的,加上到了医院,人多得比赶集还拥挤的情景又让母亲想退却。

其实开始的时候。我知道,母亲不来这样的医院,原因有二,一是在母亲的心里,只要是城里的医院就是她们说的大医院了。二是听说去省城,那个遥远的地方,她认为又要多花掉一大笔的钱,这才是她不愿意来真正的理由。

本来,白内障手术是个小手术,现在国家搞的亮眼工程,对白内障患者手术是免费的。母亲听着在省城也免费,勉强同意。

然而,到了昆明专做白内障手术的亮眼工程医院检查,和昭通一样,设备不够,说要到自费的眼科医院才能解决。亮眼工程的免费只限于一些简单而普遍的白内障患者。

母亲又犹豫了,她说哪里设备不一样,做不成就是做不成。母亲的意思很明白,要叫我赶紧回老家。

我没有听母亲的话。母亲老了,有时候思维仿佛像孩子。我把母亲送到红会医院,挂号,检查,住院。

在这个过程中,人仿佛是一堆蚂蚁,密密麻麻。挂号,排队。检查,排队。入院,排队。每一处人都十分密集。

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一辈子都在和土地打交道。她只知道,庄稼就是播种、追肥、除草、收获这样的简单路数。但是,来医院要对一只眼睛进行手术。准备工作要做各种各样的检查,抽血、量血压、照片、B超、X光、VEP、打眼孔看泪流孔通不通等等等等。然而,付款要到西边一楼,抽血要在东边一楼,B超在三楼,照片又在另外一幢四楼,X光在一个地方,血常规检查又在另一个地方。每到一个窗口,人都十分拥挤,人群像母亲在自家的自留地里排蒜一样。检查了这样,又得到另外一个地方排队,有时刚要轮上,时间晚了。医生下班,哐铛一声把门关上。你只得继续站在门外排着等,不敢离开。因为你离开了,不想排了,别人就有耐心继续补上排着(其实天知道谁有耐心,只是谁都无可奈何)。

医生开给母亲检查的单子,都不在同一个地方。

大姐,二姐,我,还有我的一个好朋友,分别把单子送往要检查的窗口排着队。哪里提前能检查到了,就把母亲拉到哪里。

全部单据检查完。母亲被折腾得疲惫不堪。

对于母亲来说,医院就是一个大迷宫。不像她在故乡的土地上,即便走进陌生的非常密集的村子,母亲也能辨认。

又是左顾右盼,终于把检查的结果交给了医生。可以入院了,然后又是再一次的检查。医院检查分得很清楚,门诊属于检查你可否入院,住院部检查是住院部的工作,本可以相互通用,但人家为了人民,只信自己的检查。接着当然又是一番新的折腾。不过,现在检查啥都现代化了,都是用机器。母亲说,现在医生咋不像以前,各管各了,以前一个医生啥都能看,一个医生就是一家医院了。老人孩子,伤风感冒,眼睛鼻子牙齿屁股,跌打损伤,哪样不能看。我只能和母亲说,现在人家全分专科了,就是看眼睛的就只负责看眼睛,看皮肤的就只看皮肤。我只能这样和母亲说,至于外科、内科、儿科、骨科等等科,说了更把母亲弄糊涂。母亲说,那恁多医生都看眼睛,咋还做那么多无关紧要的检查呢?我和母亲说,这是医生负责,人家要做到准确无误。母亲叹了口气,说,去找老中医看病,就不像这么麻烦,不挂号,不用刀子,不打针,不左跑右跑的……这哪是来看病,没有病在这里住着都要住出病来。

终于全都检查完了,所有的检查结果拿给了医生。医生看了资料,来到母亲的病床边,用个小手电,照着母亲的眼睛,看了又看,然后,又叫到检查室,用机器再看。再然后,换医生来检查,从男的到女的,从年轻的到年老的。结论是,母亲的眼睛因为晶体脱落,做手术医院是有这个能力的,但是有非常大的风险,要求家属和患者商量,是否决定手术。手术后有两种可能,一是做成功,可以恢复一定视力,但不能全部恢复,第二当然是不成功,不成功就是立即导致完全失明。

我们很难抉择,期待着第二日再有一个医生给我们一个字,能。我们将感激不尽。

我们只有等待。

晚上,在医院里,天空挂了一轮圆月。但是照在地上,没有了亮光,全都被路灯遮蔽。在这样的城市里,几乎没有真正的夜晚,夜晚都被路灯做成了黑暗的白天。

看着月亮,我问母亲,今天是阴历几了。母亲平时记的日子都是记阴历,并且从不需要翻看日历,日历在她心中,她不记阳历。但是母亲回答不上来,她只记得她从村庄走出来的日子。在城里,她也记不住阴历的日子了。我想,或许就是因为在城市的大地上,看不见淌在地上的月光的缘故。不光是母亲,很多的人都一样,在城市里,问阴历,一般都说不出,问阳历是多少,基本都能脱口而出,今天是几月几日。

医院的夜晚被灯光照得很白。但又不像白天那样白,也不像夜晚那样黑。就夜晚来说,医院的光,不白也不黑。

4、那些针水还不如一把草草有效

头一夜,母亲失眠了。

今天是这个冬季以来较冷的一天,2010年12月7日。天空一直下着毛毛细雨。

天一亮,我们就集在一起。二姐说,妈妈睡觉一夜都在翻来覆去,不知是说梦话还是醒着,一夜都在说,不做了,不做了。

天明时,终于把医生盼来了,一群白大褂来到病房查房。五六个人跟着一个,询问病人情况的只有一个,其余的都是听,或拿着纸笔记录。带头的一边了解病人情况,一边当老师回过头教年轻医生。

再一次诊断了母亲眼睛的情况,把母亲叫到检查室,结论还是一样,叫我们自己商量抉择。

我们姊妹回到病房,商量是否决定冒这个险。我们还没有决定什么,母亲就说,她昨晚梦见了父亲,父亲在一旁告诉她说,不能做,你难道要做了一点看不见才好过么?

父亲刚离开这个世界几个月。不知母亲是否真的做过这个梦。

我又跑去找医生咨询情况。最后我们决定还是放弃这个手术,不是因为母亲做的梦到父亲的那个梦,而是因为医生告知我们的结果,成功就是成功,即便成功了,视力也恢复不了多少,而不成功就是失明。我问医生,那这样的手术成功率可达到多少,医生说的话很幽默,也很准确,成功了成功率就是百分之百,不成功了成功率就是零。

医生这样的幽默,让我哭笑不得,实在高明,准确无误。但也当什么都没有说,我仿佛问的是一个套上白大褂的木架子。

一切都是白色的。

最后,我们放弃了这个手术,要求出院。

我们办理了出院手续。

由于各种费用花了一千多元。母亲是有些心疼的,为此一路喋喋不休,说白浪费检查的钱了。她说她背了一背篓豆子去街上,就买了个三十多块钱,才随便买一点糕饼称一斤肉,就把一背篓豆子的钱花光了。母亲这样的说的时候,有着无可奈何的叹息,我知道母亲说的那背篓豆子,她从春天种下去,到了秋天收起来,晒干,剥壳,花了很多道手脚,才装进口袋的。母亲说,这次来这里,这个医生看看,那个医生瞧瞧,这里检查,那里照照,作用不起,钱就花了这么多,要是卖豆子,不知要多少背篓才卖得起这点钱来。再说在家好好的,何必到医院来活受罪。

但是,不在医院里了,母亲的心里非常轻松,甚为高兴。我说带母亲转转,母亲说只要不在医院里,在哪里都好。她一刻也不想呆在医院。一离开病房,就仿佛逃离了那个束缚她的迷宫。

我的一个婶婶从老家来到昆明打工,母亲说去她那儿走走。婶婶出来一年了,离开了故乡的土地,说是来上班,在一个叫板桥的地方。

我们自个儿驱车走了足足两个小时,转到了一个山坡上。

这就是婶婶上班的地方:周围是山,山连着山,走出走进都是山。工作任务和在老家没有本质区别,一样的耕种土地,是种菜,在大棚里,一天八小时。

我们到了她那儿,看见婶婶用柴烧火,住在一个七八平米的小房子里。我看着那个场景,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在我们老家那块土地上,至少在乌蒙山区,我们老家居住的地方还算一个一马平川的洒渔坝子。她们竟然从农村走了出来,说是去大城市,美其名称为上班。实则是从坝子的农村走了出来,回到了森林的山地里。

这里能吸引她们的是,吹糠见米。一个月的工作干完了,就兑现工钱。好听一点是,工作满了一个月,就领走一个月的工资。

在婶婶上班的地方,大地之上,是窄窄的天空。

我们从深山里走出来,我对上班这个词语,充满着非常复杂的心情,说不清道不明。

我真不想再描绘那里的环境,那开门见山的山地上,一个来自他乡的农村妇女,不管晴天还是雨天,八小时轮着锄头,为人卖命。

在回头和婶婶打招呼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里,也饱含着泪水。

母亲也是劳累惯了的人。她看到这样的场景,因为种地,她是有着亲切感的。其实,这么多年来,母亲在家乡的土地上,长年累月的劳作。只是在我们老家,这不叫上班。在那块土地上,母亲有病都是拖着,熬着,从来就不进医院。母亲也最怕进医院,平时就这样,小感冒之类,连药都不吃。母亲看到我的婶婶这样的工作,她有她自己的感受。回到我们硬把她拉到医院的话题上,母亲说,你看,和土地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人哪有那么弱,其实人是个贱畜生,只要一天把两顿饭吃得饱饱的,啥病也不会有。

母亲的病只是腰疼,那是几十年劳苦遗留下来的。

我曾把母亲送到医院照了片子,作了全面检查,查不出什么病情。后来我又找了我一个非常好的朋友诊断,他叫黄萍,这个人专门研究针灸,对治疗腰椎来说,他走在了医学的前沿。我们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但我很敬重他,倒不是因为他的学问和对医学的专研有多深,而是他有着崇高的人格魅力。他看了片子,说母亲的腰椎是弯曲的,无法医治。这和锄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几十年像弓一样弯在土地上劳作,是积劳成疾。他说,只要不长时间弯腰,不要太劳累,就无碍事了。

可是,母亲劳累惯了,她怎么闲得下来。

对于医院,母亲总是很拒绝。她说,医院是吓人的,没有病都被吓出病了。

走在路上,母亲说,在二十多年前,她犯过一次头晕,去了医院,医生喊赶紧住院治疗,母亲的病如何如何危险。但母亲没有住院,那时我小学刚毕业,学会了骑自行车,我就用自行车驮着母亲,每天跑去打针。其实,那时打小针也不算太贵,一次也就几毛钱,但是由于经济的紧缺,几次下来,也是好几块钱,母亲都把家里一些值钱的东西变卖成钱,屋子空空。更让母亲伤心的是,钱花出去了,病情没有一点没有好转。

母亲说,她的头晕,每天都会犯一次。后来,她听人家说,有一种叫鱼眼草的植物,找来用红糖和鸡蛋熬了吃了就能治这种病。

鱼眼草在我们老家的田埂地角边,到处长得有。牲口吃草都要让开,不爱吃。母亲顺便扯了一大把,回家就用红糖熬了,拿了两个鸡蛋,炖了吃下去,才吃了两次,头真的就好了。

真是单方治大病。母亲一直就相信,鱼眼草是民间的一种治疗头晕最好的单方。再后来,出现这种症状,母亲就以此方式,找鱼眼草,服了,一次准好起来。

其实,这也倒是很好的。因为在母亲心里,鱼眼草就是最权威的好药。我认为,她的这种心理因素其实比药更重要。最本质的,是因为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认为母亲是缺少营养而导致头晕的。其治疗的好药不是因为鱼眼草,而是因为鸡蛋和红糖。

母亲说,这么多年来,头晕再也没有犯过。那些针水还不如一把草有效。

5、医院是聚居着人类的一个城市

医院是什么?其解释是,治疗和护理病人的机构,也兼做健康检查、疾病预防等工作。可是,到了医院,有谁是去做预防,或有谁在那里做预防?

回想母亲在检查眼睛这两天的日子里,从大门到门诊,一路的人,穿梭往来,没有停止过。在门诊部,站着的,蹲着的,弯着腰的,人扶着的,挤满了走道。说是人山人海,一点也不为过。但它又不是海,海宽阔,流动,透明。这里却是拥挤,阻隔,站在里面看不见外面,站在外面看不见里面。

焦急的,痛苦的,无奈的,呻吟的,失神的,脸色苍白的。各种各样的脸,各种各样的表情,唯独没有看到脸上挂笑的。也没有人处于同一种状态中。

这是我和母亲去排队检查眼睛看到的一个场景。仅仅是一个眼科的科室,楼上楼下,比任何城市人口最密集的地段还多。

每个科室都一样,每个科室的窗口、门前,都被人挤了遮蔽,要看见医生十分的难,要排到亲自看医生,更是难上加难。有时要检查一项细小的项目,都要排队一个上午,或者一整天。在这里,生活是缓慢的,也是急迫的,甚至是迫不及待的。

医生接待患者,本应先行“望、闻、问、切”的程序不在了,在这个让金钱烧的人心冒火的“改革”年代,不该忽略的却忽略了,该简化的各种频繁的昂贵的检查、化验却越来越多,越来越贵。医生操作的高科技的机械化的透视,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切都十分复杂,要把这些复杂的程序全都检查完毕,然后,才回到简单,面对医生,对症下药。

在一个医院里,各个地方,省内外,城市的、农村的、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病。

看病的,陪护看病的。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医生、保安、医托、小偷、骗子。

车辆、商铺、药店、食堂、招待所。

它几乎是聚居着人类的一个城市。本来城市包含着医院,但是,城市也不过是一个行政地域的、商业的概念,人口的集聚地、商品交换的场所。医院的现状不再是单纯的三分治疗和七分护理,有着治病救人,也有着商业的概念,人口集聚,形形色色。

在病人身上,有时会无中生有,没病说你有病。在药品的用法上,有时换个名字就变另外一个价钱。就如在2001年第18期《半月谈》报道的一种感冒药针剂,每支成本不过六毛钱,经过包装后变了个样,一下子上升到150元一支,甚至600元一支。这个变数,比魔术还神奇。数据间的差距,让人触目惊心。

医疗改革的目的是让老百姓看得起病,有病能治。但是,中国农村还是有一半农民因经济原因看不起病。“据2004年《报刊文摘》上的一篇报道,我国中西部农民因看不起病,死于家中的比例高达60%―80%。”原因是由于一些药品在国家的体制要求下,确实降价,但是出现一些真降价的药品,立即就在医院和药店消失。

我记得在2005年,具体日期已记不清,曾看见过这样一条消息:在药品降价前的8日,有记者去过王府井大街上的部分药店,还有售西力欣(头孢呋辛酯)出售。10日后即不见了踪影。问售货员,得到的回答是:“西力欣退货了,听说今天降价了,就退货了。”

同样的情况,在今天一样地上演。现在的新农合虽然给平民百姓减轻了一点负担,但是地方住院医疗费用依然很高,很多农民还是看不起病。农民到了城市所谓的大医院看病,仿佛就是到了一个逃避上帝的地方,没有了限制。

病魔当然不会怜悯人类,但是医者可否有仁心?体制给弱势群体是否带来了实惠?

特别是无权无势的老百姓,走进医院,有时就是走进了一个黑洞。

我得补充一句,我拉拉杂杂地纪录这些文字。如果每个字是一滴水,我希望它渗透到一些高贵的人的心里,引起对底层人的一点悲悯,和渗透到关注弱势群体的人,我的感谢和谢意能触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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