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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说还休

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13-05-02 16:10  作者:刘平勇  责任编辑:

 

得知父亲病重时,我正在跟李寿喜闹离婚。

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怕不行了。父亲每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嘴里喃喃地念着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的名字叫黄水仙还是黄顺仙,不得而知。因为父亲的牙齿掉了两颗,说的不是很清楚。母亲说,听那名字,八成是个女的。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告诉母亲,不要着急,父亲是个好人,绝对不会有什么事的,我把手里的事安排一下就回来。母亲顿了顿,叹息一声,然后挂了电话。

父亲和母亲住在乡下,隔县城有一百公里。我抓了几件换洗衣服就到车站去坐班车。

父亲躺在乡卫生院的病床上,鼻孔里插着氧气管,已经瘦得像一根干柴了。他对我的到来浑然不知,只有干瘪的胸口细微地起伏,证明他还活着。我拉着他的手,像握着干枯的树枝,我的泪水忽然盈满了眼眶。那个走路虎虎生风、精强力壮的男人到哪里去了呢?那个拉着我的小手谈笑风生地在大街小巷穿梭的男人到哪里去了呢?那个为妈妈买一双手套顶着大雪跑遍所有商店的男人到哪里去了呢?

我责怪母亲,为什么不坐班车到县城里去治疗?

母亲说,你爸的胸口一直都是痛的,只是三天前忽然痛得厉害,我说打电话给你,带他到城里去医治,他死活不同意,说你工作那么忙,不要分你的心,让你好好开馆子。昨天我打电话给你时,他的胸口疼得厉害,都晕过去了,我才请人把他送到乡卫生院。医生说,还是送到县医院去治疗吧,城里条件好。我想,等你回来决定。

母亲说,你爸忽而清醒,忽而昏迷。昏迷了还好,静悄悄的,但是,我又怕他醒不过来。他一醒来,就嗷嗷叫,还念那个黄水仙的名字,我不知道他念的是谁,就问他,黄水仙到底是什么人?可是他说话已经不清楚了。起初我还以为他是在叫我的名字,他平时都是叫我四琴,从没有叫过王四琴。我听来听去,他不是在叫我,他叫的是另外一个人。

母亲说,英子呀!你爸心中肯定还有另外一个人,我都跟他四十多年了,可从来没听他说过呀!母亲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四十多年了,你爸对我那个好呀!没得说的,我一辈子都记在心窝窝里。可是,他怎么还有别的人呢?

我说,妈,爸生病了,头脑不清醒了,他说的一定是胡话!

母亲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说,应该是胡话吧!应该是的,你爸对我那个好呀!

这时,爸忽然说话了,爸叫着,水仙,水仙,水仙呀!那声音沙哑,粗砺,听起来令人绝望。

母亲一惊,一把抓住我的手,说,英子,你听,你听!他叫的是水仙吧!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说,妈,爸病得不轻!

我抓住爸爸的手,把脸凑向爸爸的脸,说,爸,我看你来了,我是你的英子呀!

爸的眼睛紧闭着,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声嘶力竭地叫,水仙,水仙呀!

母亲嘴唇微张着,呆了似的看着我。

父亲住进了县医院。

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把我拉到一个角落边,轻声对我说,你父亲的病已到了肝癌晚期,只能开点药回去,慢慢养吧,能活一天算一天了。待他清醒过来,尽量让他高兴。我的双腿忽然就软了。

母亲轻声说,英子,你爸是不是没治了?

我说,医生说了,待爸醒来,尽量让他高兴,心理治疗加上药物治疗,可能会产生奇迹的。

母亲迷惑地看着我,自言自语,会产生奇迹的,奇迹,什么是奇迹?母亲说,英子,照你的话,也就说,你爸八成没治了!

我说,不是这样的,只要尽量让他心情愉快,尽量治疗,会好的!

母亲绷紧的脸稍微松弛了一些,连忙点着头说,好好,尽量让他高兴,尽量让他高兴!会好的,会好的!

我心里很愧疚,自己都变成中年人了,父亲也快走到尽头了,我还没有好好地为父亲尽过孝心。我十多年的摸爬滚打,好歹也有十多万的积蓄,只是,丈夫是个废品,女儿小娟也不争气,自己要是没有点积蓄,女儿怎么过呢?自己又怎么过呢?我想,只要能够延续父亲的生命,哪怕是一年,或者半年,即便要花十万块钱,我也愿意。只有这样,我愧疚的心,才有些许安宁。

母亲说,英子,在这里治病,要花很多钱吧?

我对母亲说,不要紧,钱是人找的,我会尽量的。母亲连忙点头,万分疼爱地看着我。

我对医生说,尽量用好药,能让我父亲多活一天就多活一天。

医生有些疑惑地看着我,说,好的,只是治标不治本,要想好啊!

我有些生气了,说,你们是怕我没钱吗?你们尽管想办法医治就是了!

医生说,那你先交一些钱进去吧!

我说,多少?

医生说,三万五万随便,完了,我们会通知你。

我就先交了五万块钱进去,手里拿着那张薄薄的单子,心里却很茫然,这就能够买回父亲的生命吗?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心里好像轻松了一些。

父亲第二天就从昏迷中醒来。嘴里还是不停地叫着,水仙,水仙啊!

我拉着父亲的手,激动地喊,爸,爸,你醒了!我是英子呀!

父亲的眼睛微微张开,嘴唇动了动,发出含混的声音,但我完全感觉到了,他是在叫我的名字。由此,我推断,父亲的思维已经接近清晰了。

母亲也激动地拉着父亲的手,说,老张呀,你都昏迷两天了,好吓人呀!现在好了,你醒来了,胸口还疼吗?母亲眼里湿湿的。

父亲轻轻地摇了摇头,眼角挂着两颗又瘦又小的泪珠。

我连忙为父亲喂稀粥,父亲很配合地把嘴张开。两天来,父亲终于吃了两小勺稀粥了。父亲渐渐有了力气。

那天,母亲试探着问父亲,说,老张呀,前些天你一直在叫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是谁呀?都跟你在一起四十年了,还从没听你说过呢。

父亲疑惑地看了一眼母亲,说,我都胡说些什么了?

母亲说,你叫水仙,好像姓黄吧,叫黄水仙什么的。

父亲的嘴唇微微抽了抽,苍老的脸上掠过一圈不易察觉的红晕,父亲一言不发。

我的直觉告诉我,父亲的心中,一定还有另外一个女人。

母亲直直地看着父亲,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父亲躺在医院的床上,整天就是吃药打针。父亲的胸口也不疼了,也不再昏迷了。父亲静静地躺着。母亲也是静静地坐着,默默地守侯着父亲。

到第十五天的时候,父亲死活不住院了。我和母亲都尽力劝他,说一定要住院,不然病会发的。医生交代了,最低还要住一个月。但父亲把头摇成拨浪鼓,死活要出院。

他哑着嗓子说,我要回家!

后来事情还是发生了。父亲在母亲去为他熬稀粥的时候,逃跑了!母亲去熬稀粥的时间不到一个小时,母亲端着稀粥,为了让稀粥快些冷却,一边走,一边用嘴吹。当走进病房时,忽然发现病床上空空荡荡的。

母亲尖着声音喊,老张,老张!你在哪里呀?

母亲的声音颤颤的,母亲一边哭一边喊。走廊里的人都奇怪地看着母亲。

一个穿白大挂的女护士奔了过来,厉声说,叫什么呢?影响病人休息呢!

母亲说,医生呀!老张不见了,老张不见了呀!

护士惊愕了,低声说,老张是谁?二十三号床的那个吗?

母亲说,就是就是。

什么时候不见的?

不知道。

你到哪里去了呢?你怎么不看好病人呢?

那个护士就往办公室里跑,一会儿就跟来了好几个穿白大褂的,他们围着母亲问这问那的。他们说,根据病人的身体状况,他是走不远的。大家分散在花园里找一找,他会不会到花园里晒太阳呢?他们跟着母亲来到病床边,说,你看看他的东西都在吗?母亲看了看,惊奇地说,我们多带了两件衣服和一双鞋子,都没在了。他们又说,病人会不会逃出去了呢?他身上有钱吗?母亲说,有,有,昨天他问我女儿英子要的。英子还跟他说,你想吃什么?我们就会去买,你要钱干什么呢?老张说,他整天躺在床上闷得慌,摸一摸钱,看一看钱,解闷呢!他们说,病人有没有表现出不想住院的样子?母亲说,昨天还在说他要回家。他们说,病人肯定回家了,快!到车站去找!

我和母亲赶到老家时,太阳快要落山了。西边的彩云火焰一样在山峦上燃烧,阳光洒在大地上,像血。父亲坐在血一样的阳光里,使他看上去像一尊雕塑,他用手拄着下巴,嘴巴微微张着,目光探向远方。我和母亲走到他的跟前,他也沉默不语。我蹲在父亲的面前,大声说,爸,你怎么能这样不声不响地跑回来呢?你身体不好,你知道有多危险吗?你知道我和妈妈有多担心你吗?妈找不到你急得差点晕过去了你知道吗?

母亲拉着父亲的手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流泪。

好半天,父亲才沙着嗓子慢慢悠悠地说,我不这样,你们会让我回来吗?你们的钱多得烧包了吗?一天几千块呀!你们就一点也不心疼!

我说,爸,我们到医院去彻底把病治好了再回来,好吗?

父亲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不去!不去!就是不去!

父亲说,英子呀,你就回城去吧!去好好照料你的饭馆,照料小娟,李寿喜那个畜生只会吃白饭,靠不上,屋里屋外还要靠你呢!你就回去吧!爸就担心你呢!

我说,爸,那你就跟我一起去吧,要不,我就不回去,我对你不放心!

爸说,我不去,去了你就要把我送到医院里,我住够了!

母亲看看父亲,又看看我。她没了主意。

我和母亲都没有办法让父亲到城里住院。后来跟母亲商量,我就到城里医院买了目前最好的治肝癌的药回来,由母亲督促父亲按时吃药。

我刚打开门,震耳欲聋的声音就灌满了我的耳朵。小娟披散着长发,穿着低腰的牛仔裤,一件小褂子短得连肚脐都露在了外面。她扭腰摆臀,长发飞舞,跟着疯狂的节奏边跳边唱,她挺胸翘臀的时候,半个屁股就露在了外面。很显然,她不知道我回来了,还在全身心地疯狂。我又累又饿,心中又烦。就大吼一声,够了!你给我关了,滚进去做作业!她的背迎着我,显然没听到我愤怒的声音。我猛地冲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狠狠地把她扔到沙发上。我愤怒地吼,李小娟,你丢人现眼,不做正事,还不快给我滚过去做作业!小娟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懵了足有三秒钟,她忽然从沙发上跳起来,睁着愤怒的眼睛,挑衅地看着我,咬牙切齿地说,老婆子,你会后悔的!我正要发作,她已扭着屁股跑进了书房,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震得玻璃哗啦啦地响。

我啪的一下把电视关了,又啪的一下把影碟关了,然后像木头一样倒在沙发上,心里空荡荡的。

我对小娟失望之极。她今年十五岁了,在县二中读初三,学习一塌糊涂。穿着打扮倒是时髦,时髦得让人受不了。她的头发一会儿烫卷,一会儿又拉直;一会儿染黄了,一会儿又染红了,甚至有时还染成了白色,麻灰色。让人乍一看,还以为是个老太太呢!有时衣服短、裤子长,有时裤子短、衣服长,有时裤子短衣服也短,大半个身子白亮亮地露在外面。这样的打扮,也许她自己觉得时髦漂亮,引领时尚,可在一个母亲的眼里,却是那么的令人伤心!令人失望!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失败。小娟小的时候是很可爱的,她八个月就会走路,一岁时就会说话,两岁不到就会背七八首诗。那时,小娟是我的骄傲,是我的脸面。我整天带着她,把她打扮成洋娃娃似的。那时我们一家是多么幸福啊!我和李寿喜都在县城的食品公司上班。那时的食品公司,是很红火的,是很让人羡慕的。那时整个县城的糕点,饼干,糖果,以及形形色色的食物,大都是我们食品公司经营的。我和李寿喜都在营销部,无论是春夏秋冬,我们都穿着与季节相符的漂亮服装,在柜台里忙这忙那,从别人羡慕的目光里,我们感受到了幸福。我们总是清清爽爽、精神焕发、扬眉吐气的。并非职业性的,来自于心灵深处的幸福的微笑常常开在我们的脸上。上班下班有规律,工资福利也很高。休息的时候,我和李寿喜就会带着孩子到公园里游玩,在街上闲逛,我和李寿喜一人拉着小娟的一只手,任凭小娟像一只可爱的小白兔在我们的面前悠来荡去。我们分明感觉到,那些羡慕的目光总会层层叠叠地落在我们的身上。

那时的我,年轻漂亮,二十六七岁,正是告别青涩走向成熟魅力四射的年龄。人们都说我漂亮温柔,像那个当时大红大紫的节目主持人倪萍。我也常在镜子里欣赏自己,还真有几分像倪萍呢!特别是那双温柔多情的眼睛和整齐洁白的牙齿。那时的李寿喜,也是风度翩翩的,他个子高,精精瘦瘦的,脸色红润,轮廓分明,还有人说他像刘德华呢。这么一说,我们都是明星组合了。可是,好景不长,在小娟五岁那年,我和李寿喜都下岗了,一个好端端的食品公司在短短的几年内,忽然就变成昨日黄花了。

说实在的,下岗来得太突然了,虽然食品公司的效益一天不如一天,但我们至少还可以发工资,但怎么也没有想到忽然就下岗了呢?我们的下岗,听说是因为食品公司的老总带着巨款忽然消失了,有人说是跑到新加坡定居了。谁也不明白食品公司会欠着银行八千多万,食品公司当然就只有倒闭了。那个早晨,两百多号工人在食品公司的大门前痛哭流涕。我和李寿喜也在人群中哭得一塌糊涂。大家唠唠叨叨地诅咒老总不得好死,诅咒世道黑暗。

我们回到家里,连饭也不想做,心里那个闷,那个疼呐!无法说。真的是暗无天日了!我们曾经拥有的美好浪漫的世界从此消失了。

李寿喜在床上不吃不喝躺了三天。我也没有精神,但我不能睡,我的宝贝女儿在读幼儿园大班,我还得去接她,对她微笑,照料她的饮食起居。我不能把心中的痛转嫁在孩子的身上,她还在小,才五岁,她没有义务也没有能力承受人世间的痛苦。

孩子的世界,依然是美丽的世界。她回到家里,依然兴高采烈地玩她的玩具,依然仰着可爱的小脸在我怀里撒娇,要我为她讲狼外婆的故事。我知道,我失业了,没有工资了,就要活不下去了。但我还得微笑着给孩子讲故事。

尽管我们是多么的热爱过去的工作、过去的生活,但它毕竟一去不复返了。下岗,毕竟是活生生的现实,我们必须面对现实。更何况整个公司的两百多人都下岗了,大家还得活下去啊!我在寻找活下去的路子,最后,我想到了开一个小馆子。因为开小馆子,成本低,投入少。卖点米线面条的,能维持生活就行,有机会再慢慢壮大。可李寿喜不愿意,不但不愿意,而是对什么都失去了信心。他整天躺在床上伤感,流泪。起初我还同情他,心疼他,突如其来的现实确实给我们的打击太大了。但再大,你还得面对现实啊!他开始喝闷酒,常常醉得人事不醒的。我劝他,劝他振作起来,可他总是醉眼朦胧的木木地看着我,就像一个木头人。我对他失望了,我逐渐明白,原来李寿喜骨子里就是一个公子哥儿,他只会享福,不能吃苦,只懂浪漫,不懂创业,遇到困难就垮了,垮得一塌糊涂。他的父母都是供销社的老职工,那时的供销社,是很红火的,让所有的人都羡慕得眼睛发绿。李寿喜是独子,是父母手心里的宝,真是放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什么事都顺着他,他从小就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他财校毕业,后来分到食品公司,又会写诗,还会说笑话,挺讨人喜欢的,出手也大方,经常身上都有好烟抽给别人,经常请人吃饭、看电影。他请的,不仅是男人,更多的还是女人,特别是年轻漂亮的女人。我就是众多年轻漂亮的女人中的一个,后来他请的女人范围就逐渐缩小,最后就只剩下我。可以说,我是众多喜欢他的女人中脱颖而出的一个。可以说,我们是自由恋爱的,我也是财校毕业的,只是在他后毕业一年。我的父亲在机械厂工作,母亲在家种地,不识字,但人很善良,又漂亮,在我们的村子里,是最好看的女人。李寿喜第一次看见我的母亲,就赞叹,说我母亲年轻时候一定是一个美人儿,说我长得像我的母亲。那时的我心里是多么的滋润!当我把李寿喜介绍给我的母亲和父亲时,他们对李寿喜都感到满意,后来又了解了李寿喜的家庭,父亲母亲就十二分满意了。

可面对下岗的李寿喜怎么就忽然没有筋骨了呢?

这个家,他垮了,我不能垮。我要是垮了,这个家就彻底垮了,这个家彻底垮了,我的女儿怎么办?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经过一个星期的奔波,我的“下岗嫂饭店”终于开起来了。本来我要请一个厨师来的,但我出不起工钱。我平时做饭做菜就不差,我想我自己来当厨师吧!我就去书店翻一些菜谱,自己摸索着做,没想到,生意还很不错!顾客都说,我做的酸辣面是全城最好吃的,我做的川菜,也特别地道,价钱又便宜。面对着顾客的赞美,我用雪白的毛巾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受用极了。

“下岗嫂饭店”只有三十来个平方米,最多只能摆得下四张桌子,但我用石灰把墙壁刷得雪白,桌子上也一尘不染。我把乌黑的长发紧紧地束在头顶,穿着整洁的衣服,炒菜,端菜,微笑着为顾客服务。顾客们都夸我漂亮,夸我能干,夸我服务态度好。有的还说,这么优秀的人才开个小饭馆,浪费了,浪费了啊!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浪费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他们说的不是什么坏话,因为从他们的表情里,我看到他们是喜欢我的,是喜欢我做的饭菜的。只要这样,我就知足了。

每到吃饭的时候,四桌都坐满了客人,我实在忙不过来了,就找了个小姑娘为我打下手,做些端饭端菜洗碗的事。两个月下来,一盘点,纯收入竟然苦了六千多块钱,我可高兴得不得了,当时在食品公司,我的工资也只有七百多块,我两个月就苦了六千多块,真的让我觉得好像是在做梦。

自从开了馆子,我是实在没有时间照顾女儿小娟了,我就让李寿喜早上送女儿去幼儿园,晚上到幼儿园接女儿回家。

可是,李寿喜却常常忘了送女儿去幼儿园,常常忘了把女儿从幼儿园接回家。

我愤怒极了,说,李寿喜,你一个大男人照顾一个孩子都照顾不好,你说你还是一个男人吗?你说你还配做父亲吗?

李寿喜说,这两个月来,小娟不是我送的我接的,难道还是你送的你接的?

我说,两个月来,你五次没按时间送小娟,六次没按时间接小娟,有时错过了一个多两个小时,小娟都哭着对我说,再这样下去,人家要把她开除了,他们的张老师都打电话来批评了。

李寿喜说,那是喝醉了。

我说,谁叫你喝?你不喝会死人吗?

李寿喜说,我不喝,我干什么?

我说,那好,明天你就跟我去饭馆,跟我看店子,帮客人端饭端菜洗碗抹筷。

我把一匝百元大钞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兴奋地说,李寿喜,我告诉你,我两个月就苦了六千块,一个月多少?三千块。我们在食品公司一个月多少?七百多块。三千块与七百多块相比,你算算是多少倍?四倍还多呀!下岗咋啦?下岗就饿死啦?我告诉你,我们比过去还要富有呢!

李寿喜一惊,侧眼看了看桌上的钞票,目光亮了亮,随后就黯淡了。他睁大睡眼惺忪的眼睛,说,你这钱是咋来的?是苦死累死低眉顺眼低三下四伺候人得来的。我们过去的钱是咋来的?是轻轻松松潇潇洒洒自自由由的就得来了,那时的你我,是让人眼睛都羡慕绿了的,那才是叫人过的日子!你现在,就是再苦多少钱,人家会把你当人看吗?你充其量就是个丫头,就是奴仆!你叫我干什么?帮你看店子?帮客人端饭端菜洗碗抹筷?笑话!我饿死也不会去干这丢人现眼的事的!

我说,这有什么丢人的?难道你就不能干?你是什么玩艺儿?你要明白!你是一个下岗工人!你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过去的日子再好,也早已过去了,一去不复返了!你要面对现实!

李寿喜吼道,即便是饿死,我也不会去干那种丢人现眼的事!

我也吼道,你现在整天醉生梦死,你才丢人!总有一天,你会死在酒上的!

为了孩子,我只有每天早上早早地把孩子送到幼儿园,放学的时候把她接回来,店子里的事,就只有请那个小工小凤仙多担待一些了,我为她多加一点工资。本来我是想把女儿带到馆子里的,但馆子里又闹又拥挤,实在不恰当,就只有把她送回家里。孩子要爸爸带她去游街,去逛公园,可李寿喜就是不肯,他就是躺在床上喝酒吸烟叹息。女儿就哭,李寿喜就打。整个屋子里就是酒味烟味汗味。我深夜回家,女儿都会在梦中伤心地痛哭。我的心都碎了,我知道,过去那个李寿喜已经死了。

可后来的事更让我伤心,李寿喜不仅死了,更重要的是,他变成了魔鬼,紧紧地缠住我和女儿,让我和女儿生不如死。

李寿喜是彻底颓废了。靠他是靠不上了,但我也不能对他不管不问,他毕竟还是我的丈夫。我实在没有办法让他振作起来,但我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坐以待毙。像他这样整天在屋里蒙头喝酒,那就等于慢性自杀。

我对李寿喜说,你不能就这样闷在屋里,你出去走走散散心吧!你出去找人打牌吧!你出去找人吹牛吧!要不,你就写诗啊!你不是会写诗吗?

李寿喜懒洋洋地说,还这样那样的,都下岗了,半分钱都苦不到了,还散心,我心烦呢!

我没好气地说,钱要自己去苦啊!像你这样整天喝闷酒,钱就会长了脚跑上你的门来找你吗?亏你还是大男人,我过去都是眼瞎了,看错人了!

我丢了一千块钱在桌子上,我知道,李寿喜不是一个会苦钱的人,但他是一个会用钱的人,我让他拿着钱到外面去打打牌,都比闷在屋里喝酒强。

李寿喜果然是一个会用钱的人。他开始了他崭新的生活。

我带着孩子回家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了,李寿喜没有在家,我想他肯定到外面打牌去了。十一点左右,我和孩子洗漱完毕,李寿喜回来了,他看着我和孩子笑了笑,心情很好的样子。他说,今天手气还不错,赢了五百块。这是李寿喜两个月来的第一次笑,也是第一次清醒。看来,今天他没有喝酒。我心里也高兴,说,就是,出去玩玩心情也要好一些。我又说,今天你没有喝酒吧?李寿喜笑着说,你看我像喝了酒的吗?接着又说,一坐下去就没站起来,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哪有时间喝酒?好长时间没出去,还没发现,这个城市里茶室是那么的多,我还以为都是喝茶的,没想到里面摆着的全是麻将桌,里面坐着的也全是打麻将的人。我说遇到熟人了?他说,哪里遇到熟人?我在街上闲逛,看了好多家,走到一家“输赢皆开心”的茶室,我觉得还真有意思,就进去了,没想到有一桌三差一,让我跟他们打,一打,手气还真不错,竟然赢了五百块。约好了,明天再去!

李寿喜好像要把两个月没有说的话,一次性说完。他喜形于色的样子让我沉重的心忽然轻松了许多。我的心里有些恐慌,又有些喜悦。恐慌的是,我知道像他这样下去,今后他就变成了不务正业的玩家了,但他不这样,整天躲在屋子里喝闷酒,他照样变成一个无所事事的废人。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变成一个玩家。只要他不喝酒,高高兴兴的,再慢慢转化他,引导他跟自己开馆子,照顾一下女儿,我相信他会转变的。因为他是一个聪明人。可是后来,我才十分懊丧地发现,我的如意算盘失败了。因为李寿喜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竟然变成了一个吃喝嫖赌的恶棍。

他的变化应该是有预兆的,只是由于我整天忙着开馆子,忙着照顾女儿而忽略了。

第二天,李寿喜输了五百,第三天李寿喜输了八百。李寿喜回到家里铁青着脸,嘴里喃喃地说,我就不相信我的手气会那么差!

我说,你就不会换一家去玩?说不定那三个是同党,串掇起来收拾你呢?

李寿喜皱着眉头想了想,坚定地说,不会,不会的,我看他们也不熟悉。

后来,李寿喜除了偶然小赢外,其他的尽是输。有一天,他竟然把他一直戴在手腕上的那块金表抵押掉了。我跟他吵了一架。他理直气壮地说,我身上的钱输光了,又欠人家三千多块,我不拿表去抵押,又能咋样呢?

我愤怒地说,你知道这块表的意义吗?

李寿喜黑着脸说,有啥意义?不就是看一下时间,不就是结婚的时候买的吗?

我说,李寿喜,你知道这表值多少钱?五千多块,六年前的五千多块是什么概念?我妈卖了一年的小菜,卖了两个架子猪,再加上我爸存下来买老寿木的钱才筹够给你买的定情物,你却把它抵押了?你说你还是人不?

李寿喜怔了怔,说,那我有什么办法呢?

我把五千块钱摔在桌子上,说,李寿喜,明天你把它赎回来!

第二天,李寿喜没有把金表赎回来,他说,那个人说了,半个月后就给我。

我说,要是你把这五千块钱输了,你还能够赎回来吗?

李寿喜笑着说,不会的,今天我都赢到六百块。李寿喜这些天都是笑眯眯的,说他这些天都赢钱,最低的都是两百块。

有一天,李寿喜竟然换上了一套崭新的白西服,皮鞋衬衫都是新的,看上去很精神的。

我奇怪地说,怎么回事?

他笑着说,今天手气特别好,赢了一千五百块,心里一高兴,想为自己冲一下喜,就去换了一身行头,你看还可以吗?

我看了他一眼,在心里说,还行!神清气爽的,这才像男人嘛!只是,你眼睛有些红,是整天盯在麻将上导致的吧!要是气色再好一些,那就是过去风度翩翩的李寿喜了。

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妩媚了。我说,寿喜,你就别再去打麻将了,跟我去开饭馆吧!现在生意可红火了,一个月至少也要苦五千块钱的纯收入。寿喜,不要你去洗碗抹筷,只要你坐在那里,指挥一下小工,收一下钱就可以了,再说,也给客人们看看,我的丈夫有多潇洒!也好让一些客人对我不敢产生非分之想。

李寿喜很潇洒地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头发,笑着说,还有人对你有非分之想?

我说,怎么啦?难道你觉得我没有那个魅力?

李寿喜把手潇洒地一挥,说,好吧!那我就跟你去看看。

那天,李寿喜头发梳得光溜水滑的,还打了摩丝,西装革履地跟我去饭馆。他叼着烟昂着头,悠闲地坐在沙发上,在客人的喧闹声中,潇洒地吐着烟圈。很有几分海归的派头。他果然只是看一看,并不说话,只是偶尔拿眼睛看一看四周,然后又看一看饭馆里的小工小凤仙。

小凤仙不叫小凤仙,她的名字叫张菜花,家在农村,初中毕业就来到城市里打工,今年刚好十八岁。小凤仙这个名字是顾客喊起来的。有一天一个顾客定定地看着端盘子端碗的张菜花,忽然惊叫起来,说,你们看!这个姑娘像不像小凤仙?就是电影《知音》里的那个小凤仙,蔡鄂将军的相好那个小凤仙,就是一边弹琴一边唱歌的那个小凤仙,你看那眼神,那脸蛋,那眉毛,那嘴巴,那腰身,哟,要是再穿上旗袍,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小凤仙了!大家随声附和,说极是极是!把张菜花羞得呀,险些把手里端着的盛着宫爆鸡丁的盘子掉在了地上,脸本来就红,现在却红得像火烧云了。经这么一说,再看张菜花,果真就像小凤仙了,后来,张菜花就变成小凤仙了。

这时的小凤仙,频频向西装革履的李寿喜续水,李寿喜的眼睛在小凤仙的身上也有些粘乎乎的。那时,我还没请厨师,都是自己赤膊上阵,我简直忙不赢多看一眼李寿喜,但凭女人的直觉,我感觉到李寿喜的眼神和小凤仙的眼神有些异样。我在心里说,男人,就是这副德行,看见好看点的女人,就原形毕露。

到下午三点左右,饭馆终于清静下来了。我看李寿喜还很有耐心的坐在沙发上喝茶,我就解下围裙,疲惫不堪地坐在他的身旁。他悠闲地吐了个烟圈,说,英子呀!你这么忙碌,这么辛苦,到处乌烟瘴气的,你不知道,你都一身的油烟味了!像这样的日子,我是一天都受不了的。

我有些没好气地说,不这样过咋个过?谁不想当白领?谁不想过悠闲的日子?但没那个命嘛!

李寿喜笑了笑,说,我是心疼你,我是为你好嘛!说着,瞟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小凤仙。

我说,你心疼我,为我好,那你就来饭馆里当总管!

李寿喜脸一沉,说,让我来做伺候人的事,我不干!

后来,李寿喜又来过一次,依然是西装革履,依然是坐在沙发上悠闲地抽烟。再后来,就再也没有来过。李寿喜依然在外面玩耍,连孩子都不会照料的。我每天除了开饭馆,还要找时间去接孩子,把她接到饭馆里来,找一个相对安静的小角落,摆张小桌子给她做作业。每天都要十点左右才带着孩子回家。李寿喜往往都是要晚上十二点左右才会回来的。

后来,我实在累得受不了了,就请了一个厨师,我跟着小凤仙做一些服务工作。

可是有一天,发生了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肝肠寸断的事。那天,小凤仙请假了,她说,她来例假了,她一来例假,肚子就痛,痛得连走路都走不动了。饭馆里就只有我和厨师两个人。那天,食品监督所的来换卫生许可证,我的身份证丢在了家里,我回去拿时,我就看见了李寿喜和小凤仙在我的床上忙活,我一下懵了,这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这对贱人投入得竟然连我打开了外面的铁门,又打开了卧室的房门都没有发现。我在房门口站了足有半分钟,我实在受不了了,就大吼了一声,李寿喜!这对贱人才像电击了一样,忽然停止了动作,赤裸着身子惊愕地看着我。我一转身,把门砰地关上,在街上狂奔。我跑到饭馆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喘着粗气,任凭泪水哗哗地流淌。那时的厨师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平时不言不语的。看见我的样子急切地说,老板,发生什么事了?

我抹了一把泪水,随口说,遇到一个坏人,抢包,把我吓坏了。

厨师说,包呢?包被抢了吗?

我说,没有。

老板,那你的包呢?

我说,抢了!

那里面有贵重的东西吗?

我说,没有,只是一个空包!一个空包!我竟然控制不住自己,呜呜地大哭起来。这时,厨师伸出手,想扶我,可是又把手缩了回去!我孤单极了,心里空荡荡的,这时,唯一能够安抚我的,就是我的厨师,我真想一头扑在他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是我没有,我把泪水擦干了,昂起头。

来了几桌客人,大喊大叫点菜。我为他们点菜,上茶,端菜。但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全是那对贱人扭动的裸体,耳朵里响着的,全是撕心裂肺的淫荡之声。我在心里骂李寿喜是个畜生,用我的血汗钱,放我的血,伤我的心,我傻不傻呀?我骂小凤仙这个贱人,她说她肚子痛,她就不明白,老娘是心痛呢!

那天,我打烂了两个盘子,三个杯子,还把一杯茶水泼在了一个顾客的身上,我努力地微笑着向客人道歉,客人说没关系没关系,但却惊奇地看着我。

我让李寿喜在我的心中变成死人。我觉得李寿喜就是一个天生的风流种,想起他整天病奄奄的躺在床上喝闷酒,又想起他跟小凤仙在床上拼命折腾的样子,简直是判若两人啊!可那小凤仙,平时也是乖巧可人的,可怎么也会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一手呢?这样的人是何等的可怕啊!但问题的问题,还是出在李寿喜身上,小凤仙不就是为了李寿喜身上的几个钱吗?而那些钱,不都是我的血汗钱吗?无论如何,我都得堵住源头,决不能让钱再落在他的手里。没有钱,我看你这个吃喝嫖赌的男人还怎样去吃喝嫖赌?看那些贱货还会不会两腿一张在你面前卖弄风骚?

第二天,小凤仙站在我的面前,红着脸说,姐,我对不起你!

我没好气地说,怎么来啦?你那点不痛了吗?谁是你姐?你认错人了!

小凤仙呆了一会儿,脸不再红了,低声说,姐,你是不要我在你这里做了吗?

我鄙视地说,我这里容不下白眼狼。

小凤仙看了我一眼,说,那我还有二十天的工资!

我从包里拿了五百块钱,丢在桌上,我把眼睛迈朝一边说,一天二十块,二十天四百块,这是五百块,拿去吧!多一百块去买点儿药,专门治痛经的,我的语气里充满嘲讽。

小凤仙抓起钱,似是而非地笑了笑,转身走了。我忽然鼻子一酸,眼里汪满了泪。

我都记不清小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然后变到了今天这种不可救药的地步。我总觉得好累好累,直到有一天,读四年级的小娟的班主任通知我,说小娟好些次没完成作业了。学习也差得让人无话可说。这才让我吃惊,那个像小兔子似的乖巧的小娟怎么会不完成作业呢?她在幼儿园是经常得小红花的呢!当我再看小娟的时候,我觉得小娟好像长大了许多,变得陌生了,我甚至怀疑,面前这个小美人儿,是我生的吗?

我说,小娟,你怎么能不完成作业呢?

小娟嘟着嘴冷漠地看着我,说,谁说我没有完成作业?

我说,小娟,你的班主任老师,都告诉我了。

小娟脸上有了明显的愤怒,她说,你就去信那个老妖婆胡言乱语吧!

我说,小娟,你不能这样说你的老师!你也不能这样跟我说话!

小娟杏眼圆睁,说,我要怎样跟你说话?你整天从早到晚开你的馆子,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

我心里也涌起了愤怒,这些年来,李寿喜已经真正成为一个吃喝嫖赌的人了。他几乎不回家。即便回家,也是像死人一样躺在床上。不知道他是怎么混的,因为自从我发现他跟小凤仙的事后,我就再也没有给他钱,至于他的父母是不是给他钱,那我就不得而知。我不想管他,也没有能力管他,顺其自然吧!就当这个人已经死了。我原来以为,他是小娟的父亲,我让他照管一下小娟,他会尽职的。可没有想到,他的心中根本就没有这个家,我和小娟在他心中形同外人。为了生计,我东奔西忙,我知道我完全变成了一个烟熏火燎的俗气的小女人,整天奔波在菜市场,跟小贩讲价还价,在饭馆里,为客人端茶端碗。不知有多长时间了,我连镜子都没有照过。我觉得我的人生,实在没有一点儿光亮!至于小娟,还在读幼儿园的时候,把她带到馆子里来吃饭,写字,那时,她还来。可读到二年级,她怎么也不肯来,我就只有每天给她一些钱,让她在外面买点儿吃的,然后回到家里看电视,写作业。好多次,我深夜回去的时候,电视依然开着,小娟抱着她的洋娃娃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把她抱到床上睡了,心里十分的愧疚,泪水就禁不住流了下来。这时,我就产生一种想法,一定要跟李寿喜这个畜生离婚,然后找一个老老实实的男人结婚,不为别的,只为他能帮着我照顾一下小娟。这么一想,我的愤怒就消减了。

我说,小娟,妈对不起你!谁叫妈下岗了呢!谁叫你爸不是人呢?妈妈真的对不起你,妈没有时间好好照顾一下我的好女儿。小娟,妈就只有你了,你要好好读书,为妈妈争口气!我的泪水涌了出来。

小娟微微一怔,嘴角好像掠过一丝笑容,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就进了洗漱间,待她走出来时,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进了自己的卧室。

我呆坐在沙发上,心像是被什么掏空了似的。我对自己说,一定要好好照顾小娟,让她好好学习,考上大学。要是小娟废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现实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我依然没有时间好好照顾小娟,有时甚至连开家长会的大事都给忘了。有一次,我就忘了为小娟开家长会,小娟后来哭了一夜。她红着眼睛,像个大人似的说,别的家长都不会忘,就是你忘了!像你这样的家长,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后来一想起此事,我就会毛骨悚然。

离婚的事,总是没有半点进展。经法庭都两次了,但李寿喜就是不同意。我说他吃喝嫖赌不管家,夫妻感情破灭。但他偏说他没有吃喝嫖赌,夫妻感情没有破灭。我又找不到强有力的证据,就这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始终没有结果。好在,小娟还勉强考上了县二中读初中,凭小娟的聪明,如果是我能多给她一些关心,她是一定能够考得更好上县一中的。可是能怨谁呢?现在,小娟已经十五岁了,完全变成了一个大姑娘了,但她哪里有个大姑娘的样子呢?那种穿着打扮,那种眼神,完全是一个不务正业的小混混的造型!我心里莫名其妙地恐慌。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书房的门紧闭着,我想跟小娟好好交流一下,可我把门都敲破了,她就是不开。我隔着房门用哀求的语气说,小娟,你就把门打开吧!妈要跟你好好说说话。

房门紧闭着,我的心碎了。我不知道我的女儿会变成这个样子,她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小时候,父亲家里很穷。父亲小学刚毕业,就再也没钱读书了。爷爷想尽千方百计,托了很多人,终于让十四岁的父亲进了机械厂做临时工。父亲人实在,技术也好,做事也卖力,后来父亲转成了正式工。

父亲二十岁那年娶了母亲。是媒人介绍的。那时母亲只有十九岁。当媒人把母亲领到父亲家里时,母亲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后来成为我父亲的眉清目秀的男人。据我母亲说,她之所以一眼就看上了父亲,主要原因是,父亲长得很清秀,又戴着一副眼镜,一看就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当时他穿着一件白衬衫,那种白啊!一直白到母亲的灵魂深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父亲是机械厂的工人,是拿着国家工资的人啊!让人多羡慕!母亲说,她都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也一眼就看上了她。

我还记得,母亲曾经跟我说,父亲曾对她说过,他一眼看见母亲头上那两根长长的麻花辫,就喜欢上了母亲。母亲红着脸说,她那时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周围村庄里好多小伙子都托人来提过媒,但母亲都看不上。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四十岁了,但我依然能够感受到她的美丽。母亲的身子丰腴而不臃肿,鸭蛋脸,尽管常年在土地上劳作,风吹日晒,但看上去依然红润润的,散发着健康的光泽;母亲眼睛大而有神,水灵灵的,好像会说话。凡是见过我和我母亲的人,都说我简直就是我母亲年轻时候的翻版。

有一次,母亲对我说,你爸这个人真怪!我都老了,一把年纪了,他还要我扎着两条麻花辫。我笑话他,是不是老牛想吃嫩草了,那是小姑娘的打扮啊,我都老太太了,这样打扮不是变成妖精了,会让人笑话的。你爸笑着说,我才不怕让人笑话,老黄瓜涂上绿油漆,依然可以装嫩的!这有什么不好?

在我眼里,父亲母亲是一对幸福的人。尽管后来机械厂垮了,父亲没有工作了。但父亲凭着他的一双巧手,在镇上租了一间房子,专门割胶底卖。父亲收来废旧的汽车轮胎,按照不同的码子,割成不同型号的鞋底,卖给农村人。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人穿的鞋子,大都是这种汽车轮子割的胶底,这种胶底的最大特点就是耐磨,即便鞋帮穿破了,再换上新的鞋帮,还可以继续穿。后来有了一种人造白胶底,尽管这种白胶底做成的鞋子穿上轻便,也好看,但不耐磨,价钱也要高一些。因此农村人还是不太喜欢白胶底,还是青睐那种汽车轮胎割成的黑胶底。

在小镇周围的许多农村人,穿的鞋子大都是父亲割成的黑胶底做的。父亲做人实在,手艺又好,所以他在农人的心目中,名气很大。走进小镇方圆十里,只要提起张胶底,没有一个不认识的。张胶底就是人们对父亲的尊称。父亲只要看一眼来人的脚掌,就能准确无误的把鞋底割好,鞋底的长短,腰身,肥瘦,都是恰如其分的,穿鞋的人都从心底里感到舒服。有的人只拿了个鞋帮来,父亲看一眼,用手一比一划,握紧割刀,像打太极拳一样的三招两式,跟鞋帮匹配得天衣无缝的鞋底就弄好了。

父亲是一个讲究的人,尽管割胶底的活儿是又脏又累的,但父亲依然穿着雪白的衬衫,头发梳得光光整整的。父亲干活的时候,把一块天蓝色的围裙往腰上一系,就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了。没有活儿的时候,父亲就把围裙解下来,站起身,走到小店门口,眯着眼睛看天空,看小镇上的行人,很悠闲的样子。那时,父亲喜欢穿白色的衬衣,藏青色的裤子,毛布底鞋子;在那个年代,父亲的这种穿着,是很让农村人羡慕的,城里的中年男人,大都是这种穿着打扮的。那时父亲正值中年,结实的身子和悠闲的仪态,透出一股成熟大度的味儿。小镇上的人们,都会用羡慕和欣赏的目光看父亲。父亲总会热情地对人们微笑。

每天黄昏,父亲总会牵着母亲的手,从小镇上悠闲地走过,走向无边无际的田野,走向垂柳依依的河岸。在那年代,父亲母亲这种悠闲的散步,成为了小镇一道亮丽的风景。小镇上的人们,总会看着被夕阳染成剪影成双入对的父亲母亲,幽幽地说,过日子啊,就要像人家张胶底和王四妹了。人家那个好呀!真是让人说不出。不是别人这样说,即便是我,看见父亲母亲这种恩爱有加的样子,我都觉得父亲母亲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我在小镇上是第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十四岁那年,我拥有了一辆凤凰牌女式自行车,红色的,我骑着它到小镇南面的中学读书,像风一样的自由。人们都羡慕地看着我,夸我漂亮,说我像电影明星一样。说实在的,那时能够拥有一辆名牌自行车,绝不亚于现在拥有一辆小轿车。因为那时,即便是中学里的老师,都很难拥有一辆名牌自行车的。我感激父亲母亲,他们给了我美丽,又给了我聪慧,给了我让小镇人眼红的物质条件。我也就像父亲母亲一样,成为了小镇上人们羡慕的对象。我的学习很好,站起来回答问题最多的就是我,得到表扬最多的也是我。

我在心里偷偷地想,等我长大后,一定要找一个像爸爸一样优秀的男人,而且是城里男人,在城市里过浪漫的生活。后来,我考上了中专,后来分到了食品公司,再后来遇到了李寿喜,我觉得我的理想实现了。可是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们家的物质条件直线下降,因为父亲的胶底店开不走了,穿这种用胶底做的鞋子的人越来越少了。农村人也开始穿皮鞋了。父亲为此很伤心,好在母亲是种地的能手,父亲盘了胶底店,跟着母亲在家种田种地,由于早年有些积蓄,生产垫本比别的家庭厚实,日子还算过得滋润。尽管整天田里地里的劳作,父亲母亲依然保持着散步的习惯,这让村子里的人们看父亲母亲时,目光怪怪的。但父亲母亲不在乎这种目光,他们依然在劳作之余,风雨无阻地散步。渐渐地,村人也就习惯了父亲母亲的这种行为,又加之,父亲母亲为人宽厚,由于生产垫本厚实,又加上母亲是干活的好手,我们家的瓜果豆子之类的东西成熟得总是比别人家的要早些,父亲母亲总会摘一些让村人尝鲜。因此父亲母亲在村子里人缘很好。

母亲常常对我说,你爸对我真好,我都一把年纪了,还会常常捧着我的脸定定地看,还经常为我扎头发,扎成两条长长的麻花辫。我不知道你爸为什么会那么喜欢麻花辫,我都五十几了,他还要我这样装束,一个老太婆像个小姑娘一样的装束,让我感到好别扭。母亲说,英子呀!跟你爸几十年了,他从来没有打过我骂过我,处处让着我,你爸真的可好了。母亲说这样的话的时候,布满皱纹的脸也红红的,满脸洋溢着的都是羞涩和幸福。

母亲让我回去,说父亲的病更加严重了。

母亲瘦了很多。一见到我,她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扑在我的怀里呜呜痛哭。

父亲静静地躺在床上,无声无息的,眼睛眍得很深,曾经饱满的面容,现在瘪了下去,让我感到十分陌生。

我像哄小孩一样轻轻地拍着母亲的脊背,说,妈,妈,别哭了!爸爸睡着了呢!

母亲抹了一把眼泪,说,你爸他睡一会儿喊一会儿,喊一会儿睡一会儿,把我的心都喊碎了。

就在这时,父亲又喊了起来:水仙,水仙,水仙啊!那声音涩涩的,哀哀的,充满了绝望。我看见父亲眼睛紧闭着,嘴唇微微颤抖,仿佛梦呓。

父亲已经不吃不喝好几天了。母亲说,这次可能难逃了。

母亲把我拉到另外一间屋子里,抖抖索索地拿出一个灰色的布包,神秘地说,英子,妈给你看一样东西!妈的声音在颤抖。

妈的肩膀忽然抖动起来,泪水也噼噼叭叭掉了下来。妈哭着说,英子啊!这哪是妈?要是妈,妈这一生就值了!这女人,肯定就是你爸天天在喊的那个叫水仙的女人。

我激动地说,妈,你怎么知道呢?这照片从哪里来的?

母亲说,我在一个墙洞里的小木盒子里找到的,我觉得你爸时间不长了,我要把与你爸有关的东西都找出来,没想到就找到了这个。英子啊!我都跟你爸生活了几十年,但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啊!你爸对我这么好,这么好,他怎么在外面还有别的女人呢?

我劝母亲,说,妈,你不能这么想!就凭一张照片,你不能这样说爸爸啊!爸爸对你这么好,难道你没感觉到吗?

妈看着我,漠然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笑容,妈说,是啊,一张照片能说明什么呢?我咋个能凭一张照片就这样说你爸呢?妈说着说着,忽然又哭了起来,妈哽咽着说,可你爸白天夜晚喊着的那个人是谁呢?他喊得我的心都碎了。

对,爸白天夜晚喊着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我说,我爸知道你找到的这张照片吗?

妈说,他不知道,我不敢让他知道。英子,你说,可以跟你爸爸说这事吗?

我陷入了沉思,我想,爸爸跟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我拉着父亲的手,父亲的手瘦得皮包骨了。我说,爸,爸,我是英子,我看你来了!父亲没有半点知觉,只是涩着声音一个劲的喊:水仙,水仙啊!

我说,爸爸,水仙是谁啊?你告诉英子,英子帮你去找啊!

父亲依然涩着声音一个劲的喊:水仙,水仙啊!

我知道,父亲的时间肯定不长了,他心里一定有什么东西没有了结。我忽然意识到,面对着一个行将离世的老人,不能对他有半点的欺骗,现在,母亲手里的那张照片,是父亲藏了四十多年的,于父亲来说,一定是他最大的秘密,但父亲最大的秘密,在母亲和我的眼里早已公开,我的心忽然很疼。我说,妈,我们不能这样背着爸爸说他这样那样的,我们想办法让爸爸知道怎么回事。这样才对得起他。

妈妈说,英子啊!要怎样才能让你爸知道又不会伤心呢?跟他怎样说呢?

我说,父亲都这样了,一定得跟他尽快说,要不,没有机会了。

父亲睁开眼睛的时候,露出几分清醒的神色,也停止了喊叫。我和母亲跟他说话,他的嘴唇只是微微蠕动,说些什么,听不清了。父亲只要眼睛一闭,喊叫声就大了起来,有些声嘶力竭的味道了,而且“水仙”两个字,喊得很清晰,甚至很有力。

我了解到,肝癌晚期病人的疼痛是锥心的。我想,父亲的叫喊,一方面是来自于病魔带来的无法抗拒的疼痛,另一方面,父亲的内心深处,一定埋藏着一个只有父亲才知道的神秘的情结。父亲清醒的时候,他就用理智把那情结沉沉地压在心底,当父亲昏迷的时候,理智的压力便化为乌有了,那情结就像压在水底的皮球,贸然蹦出了水面。

母亲拉着父亲的手,轻声说,老张啊,水仙是谁?你说啊!我去找!

父亲的目光轻飘飘的划过母亲的脸,嘴唇蠕动着,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我说,爸爸,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要说,你就跟妈妈和我说啊!

父亲微微睁着的眼睛又闭上了。我和母亲都没了办法。

那天黄昏,父亲忽然特别清醒,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目光很有神。

母亲一下紧张了,母亲把我拉到外面,喘着粗气说,英子,你爸今天忽然这样有精神,这是不好的兆头。老辈人说,人要死的时候,都会回光返照,我看你爸这样子,就是回光返照的样子。母亲说话的时候,泪水挂满了两腮。我说,妈,你别这样紧张!我们趁父亲清醒,跟父亲说说照片的事。可是,我和母亲都不知道怎样开口,怎样表达?正当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父亲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把头转向后墙,伸出右手,抖抖索索地指着后墙,嘴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我知道,父亲不能说话了,他的舌头不管用了。

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我和母亲都看见了后墙上的那个墙洞,像一张空洞的嘴巴。我和母亲走到墙洞前,站住,我说,爸,你指的是不是这个墙洞?

父亲点点头。

我说,爸,是不是墙洞里藏着什么东西?

父亲又点点头。

我说,爸,墙洞里什么都没有。

父亲直摇头。

母亲忽然想起了什么,忽然跑出门去,手里捧着一个小木盒,走到我的面前,轻声说,英子,你爸要找的,可能就是这东西!我们不能让你爸知道我们动过这个盒子。

我连忙点头。母亲伸出手在墙洞里慢慢掏,然后忽然转过身,捧着那个小木盒走到父亲面前,激动地说,老张,你说的是不是这个东西?

父亲的嘴唇动了动,脸上的肌肉扭曲着,然后点了点头。

父亲把小盒子捧在手里,干枯的手抖得像冷风中的小树枝。父亲想打开那小木盒,可怎么也打不开,他的手已经没有半点力气。

母亲接过盒子,说,老张,要打开吗?

父亲点头。

母亲打开盒子,接着就拿出一个小布包。母亲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惊奇地说,老张啊!这里面是什么?要打开吗?

父亲微微点了点头。母亲就露出紧张的神色,手指颤抖着打开小布包,尽管母亲知道,布包里面的东西,是她打开又包上的一张女人的照片,但母亲的心里依然紧张。

母亲捧着那张女人的照片递到父亲的面前,说,老张啊!这是谁啊!

父亲的嘴唇蠕动着,面部肌肉扭曲着,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我说,爸爸,这是谁啊?你的意思是?

父亲用枯枝一样的手指指了指照片,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母亲说,老张,你是不是想这个女人?

我说,爸爸,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女人你认识,你想见她,你让我们去找她?

父亲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母亲拉着父亲的手,说,老张,你放心,我一定找到她,我让她来看你!母亲忽然转过身,耸着肩走出门外,用手捂着脸蹲在地上哭,她的声音被她生生地逼回了胸腔,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泪水从她的手缝里流出来,滴滴嗒嗒地落在地上。

我跑回父亲的床前,就看见父亲皮包骨的脸上,挂着两行泪水。我说,爸,我会跟着妈妈去找那个人的,你放心!父亲还是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母亲哭着说,英子呀!你爸对我那么好,可他怎么会还有其他女人呢?母亲说了很多,都是父亲对她如何如何的好。她说爸爸经常宠着她,惯着她,吃着好的,要留给她,穿着好的,要买给她,她生病了,父亲急得团团转,带她到医院看病。特别是生我的时候,母亲大流血,父亲硬是背着母亲一口气跑了两公里,送到医院里,血把父亲的衣服和裤子都打湿了。母亲在月子中想吃桔子,父亲跑了一百多里去买来。母亲说,英子呀!你爸对我的那种好呀,妈是一辈子都忘不了。几十年来,你爸和我好得像穿一条裤子一样,形影不离的,上个街,种个地,散个步,都在一起,方圆几十里的人谁不羡慕我们?都把我们当成了楷模。可是,英子啊!几十年了,我怎么就没看出他的心思呢?

我说,妈,你别这样!我爸都这个样子了,他的时间不多了,不要让他看见你这样子!我爸对你的好是真心的,难道你感觉不到吗?你应该感到幸福才是!

我说,妈,我爸现在不会说话了,他跟你永远说不清楚了。但是我感觉得到,我爸这一辈子对你的好是真心的。仅凭一张照片,能说明什么呢?你跟我爸结婚后,你俩就形影不离,我爸就从来没有跟任何女人来往过,这难道不证明爸爸对你的好?更何况,即便我爸在认识你之前,还跟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好过,也很正常,要紧的是,他跟你在一起后,就死心踏地的跟你过日子,这让人羡慕都来不及的事啊!再说,我感觉得到,爸爸对照片上的那个女人的好,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好。

我忽然想到自己的处境,想到那个吃喝嫖赌的李寿喜,想到自己生存的艰难,想到女儿那种疯不疯癫不癫的样子,我的泪水忽然涌出了眼眶。我说,妈,女儿好羡慕你,爸爸一生呵护你,你好幸福呀!

母亲忽然停止了哭声,惊奇地看着我,焦急地说,英子,你咋了?是不是那个畜生对你怎么了?你给妈说啊!

我没给妈妈说更多的,我怕妈妈伤心难过,妈妈一直都是最疼爱我的。我说,等爸爸好了,我就回去跟李寿喜离婚。

第二天一早,母亲忽然决定要去找那个照片上的女人。

母亲让我照看着爸爸,她去找。我说,妈,你那么大年纪,又不识字,到哪里去找?再说,照片上那女人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母亲说,她叫黄水仙,知道她的名字,我就不信找不到她。

妈执意要去,我就决定,跟着妈一起去!我知道,妈是为了满足爸爸最后的心愿而作出的决定的。我没有理由不支持妈。

我和妈商定,由我的小姨来照管爸爸,我跟着妈一起去寻找那个照片中的女人。

在走之前,我和妈又跟已经不会说话的爸爸进行了艰难的交流。好在,爸爸只是不会说话,但他的头脑还在清醒的。

我把照片捧在手里,递到父亲的面前,说,爸,妈要带着我去找这个人,让她来看你一眼。父亲的面部隐隐露出一丝吃惊的神色,然后轻轻点头。

我说,爸,这个人是不是对你很好?

父亲轻轻点头。

我说,爸,她是不是跟你在过一个工厂?

父亲轻轻点头。

我说,那个女人的名字叫黄水仙是吗?

父亲微微惊了一下,便点了点头。我明白,父亲是为我们为什么会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而吃惊。因为他不知道他在昏迷中一声声的叫着这个女人的名字,把母亲的心叫成了碎片。

我说,爸,你知道她家是哪里住的?

父亲摇头。

我知道,要找那个人,就只有从父亲在过的那个工厂作切入点。可这个厂,早已垮了几十年了,到哪里去找呢?

我跟着母亲在那个县城找得很艰难,我们走了街道办事处,工厂附近的居委会,派出所,公安局。我们起得很早,睡得很晚,整天为找这么个人累得筋疲力尽。母亲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她明显黑了,瘦了。我觉得几十年过了,在茫茫人海中要找一个人,真的无异于大海捞针。也许被母亲的诚心所感动,半个月后,我们终于找到了这个名叫黄水仙的女人。后来才弄清楚,黄水仙不叫黄水仙,而叫黄顺仙。因为她长得像水仙花一样的漂亮,人们就叫她黄水仙。黄顺仙早年在过父亲所在的那个机械厂,后来厂子垮了,她就转回了省城。她的家本来就住在省城。后来在一家钢铁厂当领导,现在退休在家,她的身体也不太好,常年躺在病床上。

我们先找到的是黄顺仙的儿子,她的儿子在一家公司当经理,一眼看上去,就像电视里的那些经理一样,很能干的样子。我们苦口婆心地说明来意以后,他眼里透露出的全是茫然。他说,他母亲早年是在过一个机械厂,但从来没有听她说过这些事。他说,你们找错人了吧!

母亲着急地说,不会错的,我们是从县城找到省城来的。我连忙把那张照片递过去,说,大哥,你看看,你认识这张照片吗?

他接过照片看了看,眉头皱成了两个松疙瘩,他说,这是我母亲的照片,怎么会在你们的手里?

母亲高兴地说,那就好那就好,终于找到了,请你带我们去见见你母亲吧!

他疑惑地看着我们,说,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我知道,我们跟他是解释不清楚的。我就说,大哥,你行行好,你就拿着这张照片去跟伯母说,跟他原来在一个厂的同事的女儿来拜访她。

他拿着照片走了,让我们等着。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把我们带到了他的家里。我们看见了一个老女人躺在床上,头发花白,但脸色还红润。她惊奇地说,你们是?

我连忙说,伯母,我们是从乡下来的,请问,伯母的名字是叫黄水仙吗?

老女人说,我叫黄顺仙,不叫黄水仙。

我说,伯母,你早年在过云通机械厂吗?

老女人说,在过。

我说,伯母,你记得一个跟你在一个厂的名叫张大和的工人吗?

老女人拿着照片看了看,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那时的工人很多,没印象了。

母亲急了,说,那个张大和一直保存着你的照片,就是你手里拿着的那张。

老女人说,我想起来了,这张照片是一个小伙子问我要,我送给他的,那个小伙子叫什么名字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他的额头上有一颗黄豆大小的黑痣。

母亲高兴地说,就是他,就是他,他就是张大和。

我说,伯母,张大和就是我爹,我指了指母亲,说,她就是我妈。我爹得了癌症,快要死了,他现在连话都不会说了,他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在昏迷中一直在喊伯母你的名字。奇怪的是,他说话说不清,但喊你的名字时却清清楚楚。半个月前,我爹忽然清醒过来,用手指着一个墙洞,我和母亲就在墙洞里找到了一个木盒子,木盒子里面是一个布包,布包里面就装着伯母你的照片。我爹虽然不会说话了,但他用手势告诉我和母亲,无论如何要找到你,要不,他死不瞑目。我们找你都找了半个月了,现在可好了,伯母,终于找到你了,我爹可以如愿了。

老女人的脸从红润变得苍白了。她说,他跟你们说些什么了?

母亲说,他什么都没有说,他自从跟我结了婚,对我可好了,什么都依着我,惯着我,我们好得像穿一条裤子一样,可是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你,可能他知道他时间不长了,才让我们看到他藏了几十年的那个装有你的照片的那个木盒子。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不管怎样,就凭他对我的好,我都要满足他的心愿。母亲的声音在颤抖。

老女人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她的脸又由苍白变得红润。

后来,老女人说,我那时被下放到云通机械厂,在后勤上,每当吃饭的时候,经常会看见一个瘦瘦的小伙子去打饭,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他穿的虽然是打过补丁的衣服裤子,但洗得干干净净的。他端着一个暗黄色的大土碗去打饭,每次打的都很少,只有小半碗。好多时候连菜都没打,就这样吃干饭,他一边走,一边吃,一会儿就把小半碗饭吃光了。看见他的次数多了,我估计这小伙子来自农村,家里贫穷,没有钱让自己吃饱饭,心里很同情他。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我让他到我的办公室,我从抽屉里拿了五斤饭票给他,他不接。我就说,就当我借你的,等你有了的时候再还我。后来他接了,但他流泪了。他向我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然后转身走了。又过了两年,厂子垮了,我要转省城了,他找到我,说,他没有饭票还我,但他可以还我钱。我说,我不要你还了,现在厂子垮了,我要回省城了,就当我们交个朋友那还不成吗?后来,他向我要那张用玻璃压在桌子上的照片。他说,他上一次来我办公室,他就看见那张照片了,他想保存那张照片做个纪念。他说,说不一定这一走,一辈子都见不到了。我满口答应了,因为在我眼里,他真的是一个很善良很纯真的大男孩。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再后来,也就完全忘了。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他还记得我。老女人说到这里的时候,把脸轻轻地转了过去,用手偷偷地抹了一把眼泪。她转过脸来时,轻轻地摇头,重重地叹息。

按照老女人的叙述,我的脑海里拼凑出父亲年轻时的样子,瘦瘦精精的身子,清清秀秀的眉目,他端着一个大土碗,碗里盛着半碗苞谷饭,神情忧郁地走在到处堆满废铁的土路上。他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狼吞虎咽地吃饭。许多饭粒布满嘴角,他用拇指轻轻地赶,把每一粒饭全都赶进嘴里。我的眼里忽然有了泪。凭我的经验,我得出这样的结论:一是父亲和黄水仙根本就没有恋人关系,其理由是,一个从省城下来的高高在上的漂亮女孩是不会跟一个贫穷潦倒衣着破烂可怜巴巴的农村男孩相恋的。二是黄水仙同情父亲给了父亲五斤饭票,父亲感激万分,一辈子念念不忘,其理由是,父亲是一个真诚善良知恩图报心怀感恩的人。三是即便父亲真的爱上了黄水仙,那也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其理由是,父亲把黄水仙的照片偷偷地珍藏了半辈子,而没有对跟他同床共枕半辈子的母亲说过关于此事的半个字。但父亲却在生命即将结束时的昏迷中,一声声地呼喊着这个在他心中藏了大半辈子的人的名字。不过,我想,父亲之所以不跟母亲提起那件事,是因为父亲对母亲的爱太深,他怕母亲伤心。四是我怀疑父亲当年一眼就相中了母亲,后来一直宠着母亲,惯着母亲,是把母亲当作黄水仙来宠来惯来爱了。父亲真正爱的是他的梦中情人黄水仙,母亲只是他的梦中情人的替身罢了。其理由是,从照片上看,年轻时候的黄水仙跟年轻时候的母亲长得十分的相像,就是现在的黄水仙跟现在的母亲也是很相像的,只是黄水仙的脸色要红润一些,母亲的脸色要灰暗一些;但这两个老人一起走在大街上,人们一定会认为,她们是亲亲的两姐妹。

我忽然被自己的这种想法吓了一跳。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黄水仙,黄水仙正双手捧着照片在静静地看。我又看了看母亲,母亲的眼里湿湿的,但他却嘴角挂着微笑,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我就知道,你爸是好人,是好人啊!我知道母亲的心思,母亲心里想的,是父亲对黄水仙的挂念,只是一种感恩,而父亲对她的那种好,才是真真正正的爱。

我和母亲请求黄水仙满足我父亲的愿望。但黄水仙那个当经理的儿子拒绝了。他说,这不行,绝对不行!我母亲生着病,她的腿不能走路了,上千里的行程,实在不便。再说,这算什么事啊?我不想让人说闲话!

黄水仙对他的儿子说,强子,别人会说什么闲话?英子的爸爸是个善良人,是个老实人,是个懂得感恩的人,我很敬重他,我只是给过他几斤饭票,一张照片,其他什么事都没有,但他现在还在记着我。这年头,像这样的人是很难找到的了!他得了癌症,时间不长了,天呀!这么善良的人,怎么会得这种怪病呢?黄水仙的声音哀哀的。

我对黄水仙的儿子说,大哥,那我们坐飞机回去吧,虽说省城到县城上千里,坐飞机也就是一个小时就可到了。你就让伯母去看一眼我爸爸,就只看一眼啊!我爸快死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看一眼伯母,要不,他是死不瞑目啊!

母亲也拉着黄水仙的手,泪流满面地说,老姐姐,妹子求你了,你就去看一眼老张啊!

黄水仙的儿子坚决地说,这绝对不行!你们只会为你们的亲人着想,我也得为我母亲的健康着想!她别说坐飞机,就是坐车都晕得一塌糊涂。

黄水仙流着泪说,我的身体是不适应坐车坐飞机的,那这样吧!我给老张通个电话,就说你们已找到我了,就说我身体不好不能去看他了。这样不也很好吗?

母亲说,可老张不会说话了。

黄水仙说,那他耳朵能听见吗?

我说,能的,他除了不会说话,除了昏迷的时候,他还清醒着呢!

我立即拨家里的电话。小姨接到电话急切地说,找到了吗?

我说,小姨,爸还好吗?

小姨说,还好,你爸这些天一直没有昏迷,睡得好,还吃点东西,一直清醒着等你们的消息呢!

我说,爸能说话吗?

小姨说,不能。

我说,爸这会儿醒着吗?

小姨说,醒着呢,他在听我打电话呢!

我说小姨,你赶快把电话拿给爸,他不会说话,就让他听,我和妈妈找到黄伯母了。

我把电话按在免提上,递给黄伯母,说,伯母你讲,我爸在那边听呢!

黄伯母接过电话,她的手在颤抖,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讲话。

黄伯母说,老张啊,你是张大和吗?我是黄顺仙呢!都几十年没见了,你还好吗?谢谢你还记得我,你保存着的照片我都看见了,你的夫人和女儿就在我家呢!你真有福气啊!有这么好的夫人和女儿,你值了呢!

电话里传来啊啊呜呜的声音,那是父亲的声音。

忽然电话里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清晰无比:水仙,水仙啊!接着就是啊啊呜呜的声音,接着就是呜呜痛哭的声音。我和母亲都十分惊奇,父亲居然还能说话,而且说的那样的清晰,只是,他只说了两个字:水仙。后来就再也没有说过了。

黄伯母说,老张啊!你别哭!别哭啊!我身体也不是很好,有病,腿走不动了,要不,我会来看你的,我不适应坐车,也不适应坐飞机,一坐上去,就晕得昏天黑地的。我走不动了,不能来看你了,就在电话里跟你说说算了。你一定要好好养病,好好活着,你的夫人和女儿对你可好了,你要好好活着啊!我让她们为我照一张照片,带回来给你,你放心啊!

电话里依然传来啊啊呜呜的声音,只是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了。

忽然小姨在电话里说,你爸支持不住了,他又昏迷了。

黄伯母拿着电话的手抖个不停。

母亲的嘴巴微张着,两眼直直的看着黄伯母,像一个木头人。

我又把电话打过去,急切地说,小姨,爸不会有事吧?

小姨说,不会有事,他只是昏迷过去,可能是太累了,休息一下就会好的。

事情只能这样了。我掏出相机,为黄伯母拍了几张照片。我要把这照片带回去给父亲看。

十一

我和母亲刚下车,就接到小姨的电话,说父亲走了。小姨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小姨说,父亲临别时又说了一次话,他喊了一声水仙,又喊了一声母亲的小名四琴,还喊了一声英子,就咽气了。他的嘴角挂着微笑,好像很幸福。

我和母亲都哭成了泪人。

母亲哭诉,老张啊!你怎么就走了呢?你咋个不把我带走呢?你丢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哪个来宠我惯我?哪个来带我去散步呢?我只知道你对我的好,是真好,你对黄水仙的好,不是对我的这种好。老张啊!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她来好了啊?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她的替身了啊?即便是她的替身,受用的还是我,我也知足了,她是感觉不到你对她的好的。老张啊!你在前面走,过不了多久,我就来找你,我还做她的替身,就是在阴间,我也还要你这样对我好。老张啊!你有眼光啊!黄水仙是好人,尽管我和她长得很相像,但我远远不如她,她宽容,大气,有知识,通情达理。我和英子找到她,她理解我们,也理解你,我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喜欢你的,她捧着你为她珍藏了大半辈子的照片,她哭了,哭得好伤心的。要是她没病,她是一定会来看你的。老张啊!英子为她照了相,要把她现在的相片带回来给你看的,可你怎么就走了呢?我们还答应她要为你照相,把你的照片寄给她呢!可你却走了,我们怎能把你死了的照片寄给她呢!

我劝妈,说,妈,你别这样哭了!爸爸对你的好,难道你还怀疑吗?女儿真羡慕你,有个人这样疼你疼一辈子。妈,你也真不容易,为了满足爸爸的心愿,你是那么的执著,在茫茫人海中,大海捞针一样的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人,让爸爸含笑九泉,妈,你真了不起!女儿敬佩你。

办完父亲的后事,母亲像大病了一场,显得更瘦了。我让妈妈跟我一起进城去,妈却不去,她说,她就要守着她的房子,她的菜园,她的猪鸭鸡狗。闷了的时候,她就去爸爸的坟头,跟他说说话,这样挺好的。

回到城里,当我打开门,屋里冷清清的,桌子上铺着细细的一层灰,看来好多天屋里没人了。小娟到哪里去了呢?李寿喜又到哪里去了呢?父亲的死我没有通知他,我不想见到他,但我还是打电话让他照顾一下女儿小娟,她初中很快就要毕业了,学习很紧,没有人照顾是不行的。

我打电话给李寿喜,关机。再打给小娟,依然关机。这是星期六,小娟没读书,可她跑到哪里去了呢?一看表,正好是五点,我想到饭店里去看看,这个时候,正是顾客最多的时候。饭店里冷清清的,只有三个人在一张桌子旁,低着头呼呼地吃饭,桌子上只摆着一个青椒肉片,一个家常豆腐,一个苦菜汤。小满坐在凳子上看着小街,他身上白色的厨师服依然干干净净的。

看见我,小满站起来,热情地说,英子姐,你回来了!伯父好些了吗?

我一怔,忙说,没事的,没事的。怎么这么冷清?

小满低声说,英子姐,不知道为什么,你走了之后,顾客就一天比一天少。偶然来这里的,也是新顾客。

我觉得奇怪,怎么会这样呢?

小满说,那些老顾客一来,就高声嚷道,老板娘呢?

我们说,你有事回老家了。

他们说,什么时候回来?我说说不准呢!他们就哈哈笑着说,还是下岗嫂饭店呢,怎么就只有一个爷们呢?干脆叫下岗爷饭店算了。

我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我觉得这些顾客们真逗。

小满凑近我的耳朵低声说,英子姐,我觉得这些臭男人们不是喜欢到这里来吃饭,而是喜欢来这里看你呢!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我捶了一下小满的肩膀,心里泛起一丝得意感,我含有几分娇慎地说,去你的!

我说,小满,是不是李狗来过这里?

小满说,噢,来过,他说我们有两个月没有交保护费了。我说老板有事回老家了,等你回来再说,他骂我说,你小子别跟我耍心眼!跟我耍心眼的人,吃了亏都还不知道。

我在心里说,李狗也太黑了,我走之前,才给过他两千呢!

我的饭店地处西城,李狗是西城的一霸。据说我们这个城有四霸,东南西北城各一霸。在这个小城里有一个潜规则,就是做各种生意的人,都得向这些土霸王交保护费。要是谁不交,谁就在这城里呆不下去。也曾有一些开饭馆的,开旅社的,或者做其他生意的向当地的公安机关反应过,但依然得不到解决。后来,这些反映情况的人在这城里呆不下去了,被迫搬走了,有的人还遭到了黑打,险些丢了性命。后来,我们这些靠做生意讨生活的人就只得老老实实的遵守那令人生厌的潜规则了,即便心里不畅快,也还得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据说,这些霸主也不容易,别看他们在我们这些弱者的面前人五人六的,但他们还得装孙子,得跟当地的要害人物搞好关系,得跟周边的霸主搞好关系,形成同盟,相互支持,互不扯皮。据说,好些年前,南城北城的霸主发生火并,伤人无数,两败俱伤。我知道,这年头,真的,谁都不容易。

我在心里一盘算,就明白,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饭店生意清淡,除了小满说的那个原因,更重要的,还是因为李狗。李狗一定在这件事上做了手脚。

我到菜市场去购买了新鲜的菜,又安排小满把饭店的卫生认真地打扫了一遍。我想,从明天开始,我就到饭店里来坐阵。这个饭店,没有我,是走不通的。

小娟是夜里十一点回来的。她满身酒气,走路像踩在棉团上,东摇西晃的。

借着路灯,我看见送她回来的那个人,是一个头发染成黄色的男孩,看他单薄的身子,年龄大概不会超过二十岁,他绝对不会是学生,学校里不会允许学生有这种打扮。他一定是社会上的小混混。天啊!小娟怎么能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呢?

我内心的焦急化成了愤怒。我大声吼道,李小娟,你到哪里去了?你为啥喝那么多酒?你是女孩,你是学生,你怎么能够喝那么多酒呢?

我泪如泉涌,心痛成了碎片。我真想扑过去狠狠地给他两个响亮的耳光。可是小娟像被人抽去了筋骨,软绵绵的扑在沙发上哇哇直吐,满屋子的酒味、污浊味弄得我头晕眼花。小娟醉了,醉得人事不知了。我打来热水,流着眼泪为小娟洗脸,洗手,洗脚,她的身子软绵绵的,眼角挂着泪水。我看着她稚气未脱的清秀端庄的脸蛋,听着她轻微的呼吸声,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就想搂着一个易碎的价值连城的青花瓷器,好像稍一松手,就会掉在地上变成碎片,我的泪水一直在流,打湿了衣襟,一种无边的恐惧笼罩着我,让我颤抖不已。我就这样抱着我最疼爱的女儿小娟,一直到天亮。

在许多个梦里,我都会看见一条无边无际的大河,河水奔腾汹涌,打着漩涡响声震天地在我的梦里翻滚,河岸泥泞,到处是腐烂的衰草和陷阱。看见一个女孩披着凌乱的长发,在泥泞的河岸上一步三滑的奔跑,好些次她都险些摔倒在波涛汹涌的河里,她仰起满是泪痕的脸,我看见这个女孩不是别人,而是小娟,我的宝贝女儿小娟。我飞奔着去拉我的女儿小娟,可刚要抓到,小娟却无影无踪了,我失望地举目四望,小娟却又在前面一步三滑的奔跑。我泪流满面地大喊,小娟,你别跑,小心摔到河里去,你等等,你等等啊!妈带你回家去!每次我都会从梦中惊醒,看着空落落的房间,任凭冷汗流遍全身。我悄悄地走到女儿的房间,女儿睡得正香,这给了我些许安慰,可再回到房间里,我就怎么也睡不着了,只能睁着空茫的眼睛,心乱如麻地等到天亮。

十二

女儿是我唯一的希望,我不能没有女儿。我决定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的女儿,让她吃好穿好,还要跟她交心谈心。让她好好学习,做一个乖女儿,让她理解妈妈的苦楚和心愿。可是,怎样才能跟她交心谈心呢?每次跟她说不上三句话,她就会奔到卧室里,砰的一声把门关得紧紧的。任凭你叫破嗓子,任凭你流尽眼泪。

要是女儿同意到饭店里吃饭,那就方便了,可是女儿死活不同意。我就只得两边跑了,我必须把饭店经营好,因为饭店是我们一家人的生活来源。要是饭店垮了,我们一家人的生活来源就断了。于是,女儿去上学的时候,我就到饭店里去打点,在女儿快要放学的时候,我就提前到家里为女儿做饭。饭店里的许多事情,就交给了小满和小工小梅。

无论是午饭还是晚饭,我都变着花样去做。只为让女儿高兴,讨女儿欢心。我把饭菜摆在桌子上,我就坐在桌子旁等着女儿回来。女儿回来了,把书包一丢,端起碗就吃饭,我无话找话说,可女儿就只顾吃饭,不搭一句腔。吃完了,把碗一丢,扭身就到卧室里,留下呆若木鸡的我独自叹息。

我还花了好多钱,为她买名牌衣服,可她却轻描淡写地看一眼,也不说一句话,就不了了之了。我心中的痛说不出来。我不知道前世造了什么孽,今世让自己的丈夫和女儿来轮流惩罚。我想,我已经尽力了,一切顺其自然吧!可是,那种无边无际的莫名的恐惧依然笼罩着我,让我整天惶恐不安。

李寿喜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回来了。电话已欠费停机。我并不难过,因为他在我心中早已死了。只是想到女儿变成这个样子,跟他有着密切的关系。我在外面奔波苦钱,他却拿着我的血汗钱在外面吃喝嫖赌,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照顾,他简直不是人,是畜生!每当想到这些,我就恨得牙痒痒的,巴不得把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生吞活剥撕成碎片吃了。

那天,忽然来了几个五大三粗面容凶暴的人,恶狠狠地对我说,李寿喜是你的丈夫吗?

我说,你们是?

其中一个高声说,李寿喜是你的丈夫吗?

我说,你们要找他干什么?

他们说,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我惊奇地说,他杀人了?

那些人说,人他倒没有杀,但他欠我们债。他赌钱欠了我们五万块,你看看,这是欠条!他让我们来找你取。

我说,他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他欠你们钱,你们去找他要!

那些人没好气地说,他要是有钱,我们还来找你?

我说,我跟他离婚一年多了,他欠你们钱,跟我有啥关系?

那些人说,你跟他没有离婚,我们知道的。

一个说,你说你离了,拿出离婚证来看看!

我说,我没有义务这样做。

那些人说,这娘们儿还软硬不吃,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走着瞧!我看你这饭店还开不开?我看你那像水蜜瓜一样的宝贝女儿还想活不活?

我心里慌了,这些人是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的。我最担心的是小娟出什么问题。再一点就是,要是这些人使坏,经常到饭店捣乱,让饭馆开不下去,那我们就断绝了生活来源。这两个问题,于我来说,都是天大的问题。

他们说,给你五天时间,要不还钱,有你好看的!

我说,李寿喜欠你们钱,你们就去找他要,你们凭什么来找我?

他们说,凭什么?就凭你是他老婆,就凭你有钱,要是他有钱,我们就不来找你了!

他们狞笑着大摇大摆走了,其中一个瘦男人还对我做了一个鬼脸,尖着声音说,告诉你,你要注意的,不仅是你的馆子和女儿,你这么漂亮,也该留心着点,五天时间,记住!给你提个醒儿!

我心里乱成一团浆糊,有些天旋地转了。天啊!要是这些人真的做出什么事来,那我该怎么办啊?

我一夜一夜睡不着觉,茶饭不思了。五万块,不是一笔小数目,我开的这么一个小馆子,苦死苦活也要苦一年才能苦到啊!我的心真的不甘啊!我恨这些恶魔般的社会渣滓,他们的良心被狗吃了吗?我老老实实做生意,不分白天夜晚的奔波,逢人就陪笑脸,把自尊藏在心底甚至有些低三下四的讨别人欢心,为个啥呀?只为能够活下去。可这些人为什么要这样没良心?要这么为难我?让我走投无路呢?恨着恨着,我就特别恨李寿喜。这个天生就是花花公子的王八蛋,只想享福,不想吃苦,吃喝嫖赌,爱慕虚荣,死顾面子活受罪,把个家折腾得不是家,把一家人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要是他老老实实跟着开馆子,或者巴巴实实的在家照顾女儿小娟,小娟也不会变成这样,他也不会在外面东躲西藏生不如死,我也不会这样把心都操碎了。恨着恨着,我就特别恨自己,自己怎么就瞎眼了呢?怎么就被当初他的假象蒙骗了呢?恨着恨着,我又开始恨社会,要是食品公司不垮,要是我和李寿喜不下岗,我们一家人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种局面。可是,事实已经摆在我的面前,恨又起什么作用呢?我必须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头都想痛了,还是想不出办法。李寿喜这个畜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惹了事,却像乌龟一样躲了起来,却把灾难留下来给我一个人背。我一遍一遍的给他打电话,我要找到这个畜生让他去跟那些人说清楚,让他像个男人样的承担起他所招来的混事。但都是欠费停机,最后居然变成了空号。我在心里说,这个男人已经死了,你就别指望了,所有的事情你就得自己来扛。

最后,我想出了三个办法。一个就是还钱,另一个就是请李狗出面协调,再一个就是既不还钱也不请人协调,就这么拖着,走一步算一步,最多就是破釜沉舟,鱼死网破。只要有钱,第一个办法倒是轻省,把钱还了,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可是,我哪有那么多钱呢?父亲生病和办理他的后事,用去了我这么多年的积蓄,再加之最近饭馆生意又很清淡,实在没有办法。第三个办法可能会导致我家破人亡,我怎能眼巴巴地看着我心爱的女儿出事呢?现在,我就只有两个亲人了,一个是我的女儿,另外一个就是我远在乡下的母亲。我必须好好地活下去,只有我好好地活下去,我的亲人才能好好活下去,我还要看着我的女儿考上大学,找到工作,结婚生子。看来,就只有第二个办法了,去找李狗帮助协调。李狗是西门的霸主,我是每个月都向他交保护费的,现在我遇到了事,他理所当然要保护我才是。

十三

李狗的年龄四十出头,看上去温文尔雅的,除了左脸上有一条三寸长的疤痕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听说,这个温文尔雅的李狗,是个笑面虎,心黑着呢!据说,跟他在一起混的弟兄,要是不听话,他就会用刀把对方的耳朵割下来,逼着对方生生地吃下去。为此,一见到李狗,我心里总是有些莫名其妙地害怕。

我把装有五千块钱的信封推倒里李狗的面前,说,李老板,多亏您的关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李狗瞟了我一眼,轻轻地拿起信封在手里掂了掂,然后轻轻放在桌子上。然后点了一支烟,翘着二郎腿,慢悠悠地吐了一串烟圈,慢悠悠地说,有啥事?

我就把我遇到的事说了。他时不时瞟我一眼,嘴角好像还挂着一丝笑意。

李狗说,这是你的家务事,不在我的保护之外。

我一下慌了,泪水都快出来了。

我说,李老板,您就帮一帮我吧!您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记得!我把父亲的死,李寿喜的无情无义,女儿小娟的不听话,饭馆生意的清淡都跟李狗讲了。

李狗说,那些人是什么人?

我说不知道,只是为首的那一个是一个毛胡子,好像左眼是瞎的。

李狗冷笑了一声,说,东门的鲍老二,狗日的,敢到老子的地盘上啊!接着冷冷地说,能到老子的地盘上来胡闹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李狗说,那好吧!我就答应你。

我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连忙说,谢谢您,李老板!我一辈子都记住您的大恩大德。

李狗吐了一个烟圈,慢悠悠地说,不用。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旁边的一张硕大的沙发。

我一下懵了,我结结巴巴地说,李老板,您……

头上的天花板在摇晃。在摇晃中,我看见小娟背着书包放学回来了,她轻快地走在大街上,很幸福的样子。我还看见黄水仙微笑着向我走来。看见母亲坐在父亲的坟头跟父亲说话。

我忽然大喊一声,妈,你其实很幸福!妈,女儿羡慕你啊!

再艰难的日子依然是日子,是日子就得过下去。在很多个夜晚,我都会在梦中看见瘦小的母亲,穿着一袭黑衣,坐在爸爸长满荒草的坟头,跟爸爸说话。说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分明看见,母亲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幸福的光辉!那种光辉,把父亲坟头的荒草照得很温暖,很明亮。每当这时,我就想跑过去,跟死去的爸爸和活着的妈妈说话,但我不知如何说起。我只是泪流满面,欲说还休。

(刘平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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