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13-05-02 15:43 作者:刘平勇 责任编辑:
七十岁的母亲忽然患上了一种怪病,常常似醒非醒,一副痴样。她的言行举止,令人费解。
母亲在屋里翻箱倒柜。她找到了一颗大针,一块白布,还有几根花花绿绿的线头。母亲坐在火塘旁,头微微低着,极其认真地穿针引线,在白布上绣来绣去。她的手指枯瘦,像干柴。颤抖得厉害。甚至有好几次,那针都掉在了地上,发出细微的、金属落地特有的声音。她慢慢地弯下腰,把头几乎贴在地上。干枯的手指,颤抖着,在地上慢慢地摸。她的眼睛已经昏花,掉在地上的针如同沉进了大海。她什么都看不见。昏黄的灯光,照在母亲灰白稀疏的头发上,让人心恍惚。她喘着气,自言自语:掉到哪儿了呢?我的绣花针掉到哪儿了呢?我一眼就看见了那针在灰灰的地上,闪着银亮亮的光。我捡起来,说,妈,你的针在这儿!她微微笑着,还有几分羞涩状。说,谢谢你,你这人真好!我说,谢什么?我是你儿子呢!
母亲的眉头皱了皱,忽然又舒展开,目光亮亮的,呵呵笑了起来,说,你这人,真怪!你是谁啊?你这么老了,怎么会是我的儿子?人家还没结婚,人家还是大姑娘呢!说着,低下头,用手轻轻地摸了摸有些微红的脸,仿佛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的娇羞。我知道,我的母亲,她现在的思维,又回到了她豆蔻年华的年代。
母亲在那张白布上,认认真真地绣,绣些什么,实在看不出来。她绣了又拆,拆了又绣。一张好端端的白布,被她干枯的手指染上了点点黑斑。白布上留下些许红红绿绿的图案。
她用两只手,提着白布的两只角,一会儿放在眼前看,一会儿又把头往后仰,把手伸直,定定地看。头一会儿歪朝左,一会儿歪朝右,审视。像一个执著的画家,认认真真地审视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
母亲叹了一口气,嘟噜着:怎么的,老是不满意?咋个不像荷花呢?不像,就是不像!哟,都弄脏了!她用手轻轻地拍,撮起嘴,轻轻地吹。然后站起身,去拿盆,打水。她说,洗干净再绣,洗干净再绣!
我害怕母亲摔倒,就站起来抢她手里的盆。我说,妈,你要干什么?你这么老了,走路都走不稳了。你究竟要折腾什么?我去抢她手里的白布,说,要洗,我帮你洗!你坐在火塘旁去烤火!
母亲把盆和白布藏在身后,狠狠地看着我,说,你是谁?你到我家干什么?出去!再不出去,我就要喊人了!我爹和我妈,一会儿就回来了,打死你!
我只能看着她坐在凳子上,弯着腰,用干枯的手掌,轻轻地搓揉着她用来绣花的白布。那种认真,那种执著,让人心疼。恍然间,母亲灰白稀疏的头发,变成了乌黑浓密的长发。她的脸红润润的,像三月的桃花。她穿着一件白底黑花的对襟衣服,一条深蓝色的裤子,赤着莲藕般的双脚,在淙淙流淌的清泉里洗衣服。微风轻轻地撩动着她的黑发,有好听的歌声,飘进了我的耳朵。我想,她就是我的母亲,就是只有十七八岁,还在是黄花大闺女的我的母亲!
那块红盖头,是母亲藏在箱子底部的。五十多年过去了,颜色已经变成了深褐色,那是时光的颜色。岁月的虫子,在上面蛀了许多小米大小的黑洞。母亲坐在床沿上,头上顶着那块红盖头。坐得端庄,笔直。像雕塑。
我说,妈,你都坐了两个小时了,你就下来吃饭了吧!菜都热过两遍了。
母亲不说话,就那样端端正正地坐着。但我分明看见,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慢慢地,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怎么能够一个姿势坐上两个多小时呢?
本来我是不愿意,也不敢打扰母亲的美梦的。但母亲的颤抖让我的心颤抖不已。我顾不上那么多了,我奔过去,扶住母亲。生怕她坚持不住,从床上倒下来。
母亲的声音又温柔,又急切,说,墩子,是你啊?怎么还不快点掀开我的红盖头,你不是早就想了吗?墩子是我离世的父亲。
我一把掀开母亲头上的红盖头,泪水已蓄满了我的眼眶。我泣不成声地说,妈,你就别吓我了,快来吃饭吧!你要是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叫儿怎么过呀?
母亲一把抓住我的手,急切地说,墩子,我就说,你会来掀开我的红盖头的。我答应你,为你生一大堆儿子。
我扶着母亲下了床,我说,妈,吃饭吧!
母亲看着我,笑得很甜,说,好,墩子,我们先吃饭。
母亲意外地吃了两碗饭。然后用盆打水,洗脸,洗脚。之后又打了一盆热水,放在我的面前,说,墩子,你快洗啊!天冷,我把被窝焐暖和了,你就来啊!
母亲的话,让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年轻的时候,冬天睡得特别早,其余时间睡得特别晚。母亲白天要干农活,晚上要为一家人洗衣,缝衣,打草帘,准备第二天的猪菜。常常是我们睡醒一觉的时候,她还在煤油灯下干活。到了冬天,母亲就睡得很早,她把要干的活都抓紧时间干完了,就先吩咐我们洗漱完毕,然后自己洗漱完毕,再烧一盆热气腾腾的水端到父亲面前,看着父亲笑了笑,不说话,就转身进了房间。原来,母亲是想为父亲先把被窝焐暖和啊!
夜里,我听见母亲轻声说,墩子,你说,这热被窝,暖和不暖和?
天亮时,我又听到母亲说,墩子,你要回来早些啊!不要累坏了!
三个洋娃娃,摆在沙发上。这是我的女儿小时候玩的。现在女儿长大了,到外面读书去了。我的母亲就随时抱着洋娃娃玩了。母亲抱着一个天蓝色的洋娃娃,把洋娃娃的头放在她的左臂弯里,右手捏着一个小锑勺,从碗里舀饭喂洋娃娃。一边喂,一边说,聪儿乖!快点吃啊!吃得饱饱的,长大了,妈妈带你去挖地!
白生生的米饭,撒落在洋娃娃蓝色的衣服上。母亲温柔地说,你看,就你淘气!撒在衣服上了。来来,喝点儿水,聪儿要喝水了,哦哦,乖!接着,她就在杯子里舀了一勺水,喂给洋娃娃。那水,顺着洋娃娃红嘟嘟的嘴,流淌在了洋娃娃的衣服上。
母亲把洋娃娃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洋娃娃的背心,说,别哭!啊!宝宝,别哭!不吃饭,妈妈喂你奶奶!啊!乖!母亲就解开自己的衣服,掏出干瘪的乳房,把乳头放在洋娃娃的嘴边。母亲的头轻轻地摇晃着,嘴里发出轻微的哦哦的声音,一脸的幸福。
之后,母亲把那个天蓝色的洋娃娃放在沙发上睡好,用一块毛巾盖上。就又抱起另外两个洋娃娃,一个白色的,一个粉红色的。一只臂膀抱一个。母亲说,巧巧,英英,乖啊!别哭啊!你们是姐姐,要懂事啊!先喂饱了小弟弟,再给你们两个吃啊!母亲把她的两只乳房,各自放在两个洋娃娃的嘴边,笑着说,不害羞,不害羞,这么大了,还吃妈妈的奶啊!
母亲是把三个洋娃娃,当成她的三个儿女了。我的泪水直往心里流,是温暖?是辛酸?是疼痛?是幸福?
我能为母亲做什么呢?我只是每天,把母亲喂饭喂汤弄脏的三个洋娃娃的衣服脱下来,洗干净,再烘干,为洋娃娃穿上。等待着母亲,下一次为他们喂饭喂汤。
看着倒回去的母亲,我泪流满面。
(刘平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