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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盘人物记

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13-02-07 16:54  作者:刘平勇  责任编辑:

 

(刘平勇)

我知道,这些文字,会像刺一样,哽住现代文明的喉咙,即使我如实地记下来,远离营盘的人们也会毫不犹疑地认为,这是极度的夸张和虚构。但在中国的版图上,实实在在就有这么一个营盘,这里的山水草木,沙石瓦砾,以及所有的生命,都按着他们的生存法则,萦绕成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营盘。

营盘人物记之张开义

1

张开义,是我的小叔。他其实不姓张,姓刘。真名叫刘志宏。张开义,是小叔的保爷取的。他的保爷姓甚名谁,我不得而知。之所以把他叫做张开义,而不叫刘志宏,是因为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叫他张开义,而不叫刘志宏。为什么父亲不叫小叔的真姓大名?我是在初中毕业后才有所知晓的。父亲一直叫小叔张开义,显然是包含着明显的不屑。父亲的这种不屑,是觉得小叔不配跟他同姓同辈。为什么父亲会产生这种不屑,我都实在理不清。在过去的日子里,每当父亲提起小叔,都会用或激昂、或压抑、或愤怒、或惋惜、或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张开义这样张开义那样,仿佛张开义跟我父亲一点血关系都没有,甚至压根就是一个外姓人。其实,张开义是我亲亲的小叔。也就说是我父亲亲亲的兄弟。张开义跟我父亲是同母异父。但张开义的父亲是我父亲亲亲的小叔,也就说,父亲的这个小叔,是父亲的父亲的亲兄弟。这虽然跟同母同父略有区别,但与别的同母异父更亲一层。就是这种关系,父亲却用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在不知不觉中,轻而易举就让我家六姊妹觉得张开义不是自己人,而是一个与己无关的外姓人,或者说是寄养在我家的外姓人。

一晃,小叔就从一个白净的书生变成老头了。

一晃,小叔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就比小叔高了。

一晃小叔的大儿子才二十岁就喝农药自杀了。

我知道这“一晃”,表明的是时间的快,就像电影里的“蒙太奇”,前一个镜头还是天真烂漫的儿童,下一个镜头就是白发如霜的老头。这“一晃”,于局外人来说,确实快如流星,转瞬即过。但于“局内人”小叔来说,这“一晃”的漫长和疼痛,只有他自己能够感知。

小叔是我父亲唯一的亲弟弟。刚粉碎“四人帮”那年,小叔就高中毕业,他连中专都没考取。由于家庭贫穷,他就转回了村庄,跟所有的庄稼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小叔是一个孱弱的书生,对种田种地真的有些一窍不通。他稚嫩的肩膀难以承受那沉甸甸的担子。一挑草,一担粪常常压得小叔呲牙咧嘴,汗流如雨。

小叔作为一个农民的后代居然插不成秧。他下到水田里,真的像人们骂他的:笨得像一头猪。他在水田里手忙脚乱,热汗涔涔,但还是很快就被那些干农活的好手们把他围在田里,让他独自地品尝耻辱。

在农村,作为庄稼人,你干农活不行就不像庄稼人,不像庄稼人就别混在庄稼人的圈子里,否则就只有遭到冷眼和耻笑的份。小叔就是遭到庄稼人冷眼和耻笑的人。但面对这一切,小叔是咬着牙挺住的,尽管眼里含着泪水,小叔明白,谁叫自己没有那个读书的命呢?小叔在心里其实是后悔的,他觉得自己读了十多年的书,不仅不起任何作用,反而连当一个称职的庄稼人都失去了机会。小叔心里明白,一个称职的庄稼人也不是生来就称职的,还是长期锻炼出来的。他坚信,只要吃得苦中苦,总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一个称职的庄稼人的。

小叔娶妻了,生子了。小叔从一个单薄白净的书生变成一个粗壮油黑的农村汉子了。

小叔跟我父亲分家了。这在农村,显得很自然,就像农村人常说的“树大要分丫,人大要分家”一样的名正言顺。

随着爷爷奶奶的去世,小叔和我父亲的矛盾也就越来越突出了。这些矛盾其实都来源于一些陈芝麻烂谷子鸡毛蒜皮的小事。譬如一些锅瓢碗盏香蜡纸烛的分配不均啊,你说我的行为难看,我说你的语言难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常常让小叔和父亲吵得面红耳赤,大打出手。当时我们还在小,我们怎么也不明白小叔和父亲为什么老是为这些小事吵得不可开交。我和姐姐苦口婆心的劝解落得的只是一个里外不是人的结果。父亲骂我们:这些年算白养你们了,帮着外人说话。显然,父亲指的外人就是小叔。我对父亲说:小叔是你的亲兄弟,怎么会是外人呢?父亲气得声音都变了。他说:不是外人,你就去跟他过吧!你怕洋芋皮都别妄想吃上一片!小叔也在骂我们,说我家玩人强马壮。小叔愤怒地说:不要狂得太早了,蒋介石800万军队都要完蛋!不就是多几个人吗?再过十多年,我照样人强马壮。小叔说这些话,作为当时读小学的我确实听不懂,但后来我才明白,小叔在当时说那话时也许就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多生一些孩子,让他尽快人强马壮起来,好跟我家对衡。小叔后来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但生第三个孩子时因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被罚了几千块钱的款。小叔是起早贪黑在地里劳作,在山上打柴省吃俭用才交了罚款的。听我母亲说,小叔是因为得了一场怪病,据医生说,他是不可能再有孩子了。要不,小叔是一心还想要孩子的,他要想法让他家人强马壮起来。在小叔的心里,所谓人强马壮就是指人多。我在心里想:要是小叔还可能生孩子的话,他究竟要生多少个孩子呢?

我常常想起多年前的那些让人不可思议的场景:父亲指着小叔的鼻子尖愤怒无比地吼,你还有没有良心?你的良心被狗吃啦?要不是我做牛做马面朝黄土背朝天省吃俭用的供你读书,你能轻闲十几年把高中读毕业吗?你摸着良心想一想,你对得起谁?你还好意思跟我争碗争筷的?

小叔也指着父亲的鼻子尖尖大嚷:你以为你为我好,你这是在坑我、害我,我要是早点不读书,挑肩磨担栽秧什么的,我也不会比别人差,我也不会遭到别人的嘲笑和羞辱。我知道你的如意算盘,你就是不把我当成一家人,把我当成眼中钉,想法把我赶出家,让我学不到本事,好让你一个人在家吃好的穿好的,让你一个人活得好!高中毕业怎么啦?起屁的作用!倒让我长不像冬瓜短不像葫芦遭人笑话!

父亲的脸就扭曲了,眼睛就潮湿了。父亲抓住小叔的衣领就狠狠地给了小叔一个响亮的耳光。

小叔也挣脱父亲的手狠狠地给父亲一拳。

父亲和小叔就扭打在一起了。

我的心里五味俱全,我究竟该怎样看待我的小叔和父亲呢?

小叔是村里的唯一个高中生,当时村里就从来没有一个因为读书而在外工作的人。小叔怎能看到读书的作用和希望呢?小叔和父亲像外人一样的吵得不可开交,让人不可思议。但当时的农村谁家的弟兄不是这样因为一些陈芝麻烂谷子鸡毛蒜皮的琐事吵得天翻地覆呢?或许,这就是当时中国农村的真实写照吧。

现在,小叔变成一个小老头了。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成了大人。

2

近些年来,村里因为读出了几个大学生和中专生,这些大学生和中专生摇身一变变成了城里人,有的还在一些乡镇当了官,他们的父母因此精神倍增,风光无限。小叔看到这些,才真正感受到了读书的作用。他也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让儿子和女儿读出书来。于是小叔早出晚归,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在他所侍弄的二亩土地上。为了节省煤炭,小叔每天都到山上打柴。村人常常看到这样的场景:两团柴草在阡陌纵横的小路上缓缓移动。那是小叔。那比他高出许多的柴草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矮小的身子。于是小叔家门口的柴草便堆成了小山,小叔家低矮的小屋里常年笼罩着柴草的浓烟。为了省电费,小叔家是全村唯一没点电灯的人家。有月亮时就借月亮光照亮,没月亮时就早睡、早起,实在需要在夜里做事时就忍痛点上煤油灯。尽管如此,小叔还是不能如愿,原因是小叔生了一场怪病,把家折腾得一贫如洗,再加上生产垫本高得惊人,这费那税多如牛毛,五张嘴巴吃两个人的土地,导致小叔一家人能不饿肚子就已经不错了。三个孩子都把小学读完,学习成绩非常好,但怎么也没钱上初中。于是三个孩子都只得辍学。后来,两个儿子已到外地打工,只剩下女儿在家帮着小叔种地料理家务。

我的母亲对我说,我的小叔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前些年读书,书学费还是很贵的,小叔为了让他的儿子上学,但怎么也找不到半分钱,小叔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城里去摸奖票。小叔看到卖奖票的宣传车开到了村子里。小叔就和婶婶商量,决定到城里去摸一次奖票,说不定还真的发了。于是小叔和婶婶就把家里的所有的鸡蛋拿到乡街子上卖了,卖得4元钱,刚好是两张奖票的钱。在一个细雨迷蒙的早晨,小叔和婶婶带上一布包毛皮洋芋,把4元钱藏在衣服最里面的夹层里,就向写满小叔梦想的城市挺进了。

从山路走,村庄离城40华里。小叔和婶婶在中午时终于到了城里。他们相信他们的手气会好的,因为婶婶在山路上的一个寺庙里向菩萨虔诚地许了愿,祈祷菩萨保佑他们能得奖,让他的儿子能上学。

小叔和婶婶用山泉洗了手,在心里许了愿。小叔和婶婶热汗长流地挤进人群,各自把被汗水浸得软沓沓的两元钱递到卖奖票的那些人的手里时,他们的心都快跳出喉咙了。小叔和婶婶颤抖地刮开奖票时,他们彻底地失望了。小叔软沓沓地蹲在地上,婶婶也蹲了下去。扶着小叔的手臂,失神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泪水无声地滴落在城市灰色的水泥地上。

小叔和婶婶饿着肚子踉踉跄跄地赶回村庄时,天已全黑了,满天星斗漠然地闪烁在村庄的上空。

第二天天一亮,小叔又扛上打柴的扁担和绳索柴刀向着山上走去。他身子很虚弱。但他知道他无法停下脚步。

每当谈到小叔的话题时,我的年迈的父亲就会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哎,真不知道是不是一个娘养的,都几十年了,这头犟牛硬是没有跟我讲过一句话。

在父亲六十五岁时,五十岁的小叔终于跟父亲讲话了。那是一个深秋,田野里金黄的稻子,在晨风中快乐地舞蹈,父亲刚起床,就看见小叔勾着腰站在门口,一看见父亲,就像小孩一样,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把我父亲吓一跳。父亲惊讶地问他怎么了?他语无伦次地说,哥,雄雄喝农药死了!小叔哭着蹲下去,用皮包骨的手捂着脸,任凭泪水从指缝里涌出来,滴在一泡黝黑的鸡屎上。不知是小叔几十年了才喊他一声哥,还是为年纪轻轻的雄雄而惋惜,父亲目光僵滞,嘴唇颤抖,热泪长流。父亲弯下腰双手抓住小叔的双臂,拉起。两人像雕塑一样木着。

雄雄是小叔的大儿子,死于二00五年三月八日。小叔说雄雄每天六点钟就在铺里听收音机,六点半准时起床,可这天早上七点都过了还不见起床。小叔就在楼下喊,可没有回应,小叔就上楼去喊,仍然没有回应。小叔擦燃火柴一看,惊呆了。雄雄直挺挺地躺在被窝里,眼睛半睁着,嘴角堆着一团白沫。小叔把被子一拉开,看见雄雄的双手抱着胸口。伸手一模,身子已经僵硬了。楼上有一股农药味,枕边摆着250毫升的“毒斯本”瓶子,药瓶已空。小收音机也摆在枕边,但没有一丝声音。

雄雄是服农药自杀的。

小叔说他做梦都想不到雄雄会这样。小叔说雄雄是个乖孩子,又聪明,又懂事。五年前他还在乡中学读初一,学习又好,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是班长。可就在他刚读完初一第个学期后,一场暴雨,给小叔家的老房子淋垮了。一家人只能住在草棚里。住在草棚里倒不要紧,可雄雄死活都不再读书了。小叔说,我就是卖血都要供你读书,你就去读吧,可雄雄说,我不读,我不能让你们没有房子住,我不能让你们饿着肚子也要卖粮食到处借钱供我读书。小叔说雄雄说这话时,才十五岁。

小叔说他心脏上有毛病,以三分的高利贷款借了两千块钱去治疗,雄雄为了还贷款,就丢下书包到一个修建队去打工,十块钱一天,他干了一年,终于赔清了贷款,而且还学会了盖房子的手艺。十六岁那年,雄雄就一个人去扎土基、拉土基、砌墙,修起了两间房子,过度的劳累使得他又瘦又黑,可他从来没有叫过一声苦,搬进新房子的那天,一家人兴奋得流眼泪,雄雄高兴得一夜没合眼。

3

后来,雄雄累病了,走路都像树叶一样轻飘飘的。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是心肌炎。家里没钱,又高利贷款三千块。可这三千块的债怎样还呢?出院后,雄雄又到修建队去打工,每天依然是十块的工钱。长期在泥水里泡,整天在冷风中吹,雄雄的病又加重了。起初是双腿肿,然后是心脏上有了问题,据说是患了风湿心脏病。但雄雄还是熬着、挺着。实在挺不住了,又不得不去医院里治。钱,依然是高利贷款。病稍好,他又去打工。就这样,挣钱治病,病好又去挣钱,但到现在还是欠着七千多元的债。

小叔说,雄雄在病中,还坚持在门口挖了一口井,三丈多深,还修了两间新式猪厩。小叔说,他现在才明白雄雄为什么拼命地种地、喂猪、煮饭、洗衣、打工、常常为我和他妈打洗脸水、端洗脚水,原来他是早就想好的了啊!小叔哭着拿出一张纸,那是雄雄的遗书。一张数学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泛黄的纸上写着:爸爸、妈妈、姐姐,我爱你们,我对不起你们,我本想再去打工挣钱,可我的病是个无底洞,再多的钱也填不满,我多活一天,你们的负担就要重一分,我能做的我都做好了,我要走了,只是现在还欠人家的债七千块,到今天为止连利是八千五百三十块,儿帮不了你们了,你们慢慢还吧!最好养个母猪,猪仔要喂精饲料,用科学方法去养。爸爸、妈妈、姐姐,我爱你们,我对不起你们,我走了!我不忍心拖累你们了!

小叔拿着纸条失声痛哭。空荡荡的房子被悲恸的哭声填得满满当当。

自从小叔跟父亲讲过话以后,小叔给我出了一个难题。他家的牛车坏了,他要在城里买一张新的牛车。买牛车也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小叔要让我用我的小轿车把他的牛车拉回村庄去。我不知道小叔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奇怪的想法。我告诉他,说我一是不知道城里什么地方卖牛车,二是轿车装不下牛车,即便是把轮子撤下来,轿车的尾箱也装不下两个轮子,再说还有一根较长的铁轴也放不下去。小叔说,他观察过了,把牛车撤散了,两个轮子和一根铁轴,勉强可以放下去的,即便露些在外面也不要紧,尾箱的门不要关上就行了。小叔说,至于城里什么地方卖牛车,他让我开着车在城里找一转,不就能找到了吗?

我对小叔说,我去试试。

小叔笑了,干净利落地说,好!我就知道你会帮我的!

我找了许多地方,包括五金门市,农机公司,都没找到牛车,一个工人还笑我说,都机械化这么多年了,哪还有什么牛车卖?我想,要是买到了牛车,我也不会用轿车拉的,你想,那牛车都是铁家伙,随便把车碰掉一块漆,也要几百千把块钱才能弄好。我甚至怀疑小叔脑壳进水了,专产生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如果买到,我就出百十块钱请一辆农用车拉去给小叔,老家离城也就三十公里。

我回老家去时,我告诉小叔,说城里真的找不到哪里卖牛车。

小叔狐疑地看着我,那目光里包含着失望、忧伤和对我的不信任。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就不信,怀远街也会缺缎子。怀远街是我们昭通城的一条老街,专卖缎子。

我也有些生气了。我说,你不信你去买吧!我真的帮不上你的忙。

小叔噗地吹了一下鼻子,转身就走,有些不耐烦的样子。我正觉得自己说话办事有些过了,小叔忽然转身,挤出一丝笑,说,我去买也可以,但买好后,你要用你的车把我和牛车一起送回来!

我心里十分别扭,没好气地说,小叔,我想不通,怎么就一定要用我的轿车拉你的牛车呢?我出钱请一辆农用车帮你拉回来还不行吗?

小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猛然转过身,果断地说,不用了。

我知道得罪小叔了。但转念一想,得罪也就得罪了,得罪了还清净些。

小叔果然被得罪了,他不但不跟我讲话,而且跟我父亲和我的家人都不讲话。

父亲生气地说,我就知道,这个张开义就是张开义,绝对不是我们刘家人,你看他说的话做的事,哪里配姓刘?

直到至今,小叔的牛车也没有买。

2011年春节,我回家过年,才了解到小叔跟他在外打工会来的小儿子大吵了一架,病了一个多星期。吵架的原因是因为一辆电动车。小叔要买一辆电动车,用来送他在村东上幼儿园的外孙。他的小儿子不买,原因是小叔年龄大了,都六十二岁了,他连单车都不会骑,怎么能骑电动摩托呢?又加上村庄里的路坑坑洼洼的,不像城里到处都是水泥路,要是摔伤了,那可不得了。再说,村东幼儿园离家不到半里路,走路都不要吸半支烟的时间,有什么必要骑电动摩托呢?小叔就骂他的小儿子是白眼狼,没良心,然后不喝水,不吃饭,躺在床上不起来。最后小叔胜利了,他的小儿子花了三千二百元买了一辆红色的电动车。小儿子教他骑,但他勾腰驼背的,总是骑不稳。小儿子一生气,就不教他了,说,想骑得很,就自己去学吧!

小叔学不会骑车,但他就努力学会推车。先是连推车都推不稳,还摔了两跤,摔断了一只镜子,小叔心疼得流眼泪。最后推得稳了,每天早上,他把外孙抱了站在电动车的踏板上,他推着电动车到东村幼儿园,然后再推着电动车回来。晚上他推着电动车去东村幼儿园接上外孙,又推着回家来。村子里的人对他笑,他也笑。

有人说,骑电摩托啦?

小叔笑着点头说,唉,是呀!

有人说,咋个不骑上呢?电摩托不骑就变成手推车啦!

小叔脸有些发烧,说,路烂,抖呢!推着,把稳些!

从此,灰色的村庄里,人们经常看到这样一种场景:乡村土路上,一个勾腰驼背的小老头推着一辆红色的电摩托,电摩托的踏板上站着一个唱儿歌的小男孩: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骨碌骨碌滚下来。

有一天,小叔真的像他的外孙唱的儿歌骨碌骨碌从电摩托上滚下来了,摔伤了右腿。我父亲摇着头说,这个张开义呀,赌什么赌!黄泥巴都埋了半截的人了,还这样?

营盘人物记之平民

1

平民是我的堂兄弟。

好多年前,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刚按下接听键,就听见一个高声棒气的声音:大哥,我是平民呀!我纳闷,我不知道平民是哪个,我说,你是谁啊?

大哥,我是平民呀!声音震得我的耳朵嗡嗡叫。我不知道平民是谁,凭讲话的声音和架势,一听就知道是一个没有读过几天书的武棒棒。

我说,我不知道你是谁啊!

咦!大哥,我是平民呀!你兄弟呀!我爹是刘老贵呀,你记不得了吗?刘老贵你喊大叔呢!你记不得了吗?我家住在你家南面,沟埂边,两间茅草房,你想起来了吗?你出去教书的时候,我最多四五岁,还没读一年级呢!你记不得啦?有一次我掉进水沟里,还是你把我抱起来的啊!不是你,我怕早就被水呛死球掉了!大哥,你想起来了吗?

一说刘老贵,我想起来了。刘老贵家应该是当时我们村子里最穷的人家了。无论春夏秋冬,刘老贵一家老小都是穿着破筋筋衣服。一到冬天,几个小孩皴裂的脸冻得乌紫,因为又冷又饿,清鼻涕清口水流到下巴上。我还隐约记得,有一次是有一个小孩掉在沟里,是我把他提上坎来的。原来这个小孩就叫平民。

我说,你有事吗?你就说!

平民在电话里哈哈笑着说,大哥终于想起我来了,我就说,你不会想不起我来的。

我说,出来工作二十多年了,那时你们还小,还真没印象呢!一说大人的名字,还是有印象的。

平民依然高声棒气地说,大哥,你家在哪里住?

我立即有些警惕,说,哎,你有什么事?你就在电话里说嘛!

不怪我势利,这些年,只要是老家那边的人找,就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不是借钱的,就是要你帮他做这做那的。比如说牛被盗了,让你帮着找公安局;娃儿无证驾驶被交警逮住了,让你帮着去说情;儿媳妇超生了被计生办的抓走了,让你想法把她弄出来;谁谁偷了国家的电缆线被抓了,让你跟法院的说了不判刑……等等的等等,在他们的心里,好像你就是联合国主席,没有办不到的事。你帮了,他们高兴;你帮不到,他们就生你的气,在背后把你骂成一团狗屎!你回老家去,他们可以把你当成一株草,一棵歪脖子树,或者一颗石子,恨不得踢你几下还不解恨!

我想,这个平民在哪儿呢?他在做什么?他想怎么样?

我说,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他说,大哥,没什么事,我就是想来你家玩一下!你家住在哪儿啊?

我说,你现在在哪儿?

他说,大哥,我在城里。

我说,我在外面,没在家里呢!

他说,你什么时候回家?我等你!

我说,很晚吧!改个时候我跟你联系嘛!

他说,好的。

我又补充一句,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啊?

他高声说,我开了一个酒厂,自己煮酒,就在你们城里。我是回老家遇到大伯,才知道你的电话的,要不,就在你们城里,我也找不到你呢!

我想,既然平民能够在城里开一个自己的酒厂,不管大小,都算不错的了。这起码能证明他有正事可做,不是不务正业的。我平生最讨厌那种不务正业的人。

好些天我都没有给平民打电话。

有一天晚上,平民忽然打响了我的电话,大哥,你在家吗?

我站在阳台上,正要告诉他我不在家。就听见他说,哦,我看见你了,你在三楼阳台上,我就在你楼下,你看,一张白色的面包车!我往下看,就看见一个矮小的男人砰地关了车门走下车来,抬着头向我招手!

我说,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他说,我昨天回老家去,提一壶新酒给大伯,大伯告诉我的。

他说的大伯,就是我的父亲。我曾经多次对父亲说过,不要把我的电话告诉一些不太内实的人,父亲很能理解我的苦衷。可这次父亲怎么就跟平民说了呢?后来说起这事,父亲跟我解释说,平民很能干,能在城里开酒厂;做事也还大方,你看,来看过我两次,都要提一胶壶他自己煮的酒来,绝对的粮食做的,很醇正的,不错呢!

平民抱着一个比他身子还粗的陶罐上楼来,喘着粗气说,正宗的燕麦酒,百分之百的粮食做的,我自己煮的,给大哥尝尝!

我连忙招呼他坐下,说,我不喝酒,不喝酒,坐一会儿你还是把它带回去,卖了,你在城里闯也不容易!

平民红着脸不高兴了,说,大哥,你这就是在打兄弟的脸了,我有心送给你,我还抱回去?你说你不会喝酒,你在城里做官,难道你的朋友就一个都不会喝酒?还是喝惯茅台五粮液了,嫌我的酒土了?

我一边泡茶一边说,哪里哪里?现在好多名酒假的可多了,真正的粮食酒金贵呢!

平民高声笑着说,就是嘛!我煮的酒,绝对的粮食呢!

2

灯光下,我看见平民的个子矮小,头也很小,短发,八字眉,脸黝黑,定是风吹日晒所致。也许因为八字眉的缘故,平民即便是笑,也是一脸的愁容。平民穿一件深蓝色的防寒服,很旧了,皱巴巴的,上面至少分布着两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留下的可疑的颜色。裤子是一条灰色的牛仔裤,大腿上破了一个洞,一只裤脚挽在小脚肚处,另一只的脚边被踩了卷起来,上面裹着已经干涸了的黄泥。皮鞋翘翘的,被黄泥所染,分不出颜色。我在心里思忖,既然在城里开了一个酒厂,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一个小老板了,可怎么看,他都像一个做苦力的小工。

我说,厂里有多少人?

平民说,四个。顿了顿他又说,两个孩子,大的六岁,小的四岁。除了孩子还有媳妇和我自己。

我说,那你们两口子太辛苦了嘛!

他说,没办法。我开着车到山里收燕麦、苞谷、荞子来煮酒,煮了酒,我又到各家酒店去推销,媳妇带着孩子,也可以帮着我点。她还比我苦呢,她还喂着二十五头架子猪,都百多两百斤了,就用煮酒的酒糟喂。他高兴地说,到了年底,这些猪一个平均至少都有三百斤,按现在的市价,每斤毛重十块,留下五个给家里和朋友吃肉,还剩二十个,就有六千斤,十块一斤,就可以卖六万块。他说他的厂房和设施投下十八万去,今年年底在酒上,至少可以赚十万块,加上卖猪的六万块,就只差一两万块就把投资下去的钱赚起来了。明年就基本可以净赚了。一年苦十五六万块钱是不成问题的。我心里也为平民高兴,虽然平民其貌不扬,但却很能吃苦,很有头脑。对于一个只读过小学二年级的人来说,能够有今天,已经不容易了。我心里自然对他有些敬佩。

在交流中,我知道平民小学成绩很好,但由于家庭贫穷,读到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他在家里跟着父母种地,十五岁的时候到县城里的一家国营酒厂当学徒,一当就是八年。后来这家国营酒厂破产了,他就出来用自己学到的技术开了自己的酒厂。先是在乡头开,后来有了一定的资本,就到县城里来。他说之所以来找我,是因为我在他心中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很敬仰我。又加上他的厂还没办卫生许可证,他去找人办,人家推三推四的,我在城里做官,请我帮他协调一下。再一点,如果人熟,工商管理费是不是可以少交一点?他刚进城里,才起步,今后有钱了,壮大了,多交一点,那就是小儿科了。

我说,可以试试。

最后都如了他的愿。他更是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有一天,他花了几千块钱买了两只羊,在一家馆子里加工了,让我请我的各行各部门的朋友来吃。我告诉他没必要破费。他说,大哥,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这一点兄弟是懂的。我刚到城里,举目无亲,只有你了。大哥,你就把你的朋友请来,让兄弟认识认识,今后罩着兄弟一点,兄弟也要好混些。我理解平民的想法,我的朋友虽然没有什么做大官的、有实权的,但在好多部门都还是有点小实权的。那天我请了三十多个朋友。大家聊天,喝酒,吃肉,气氛热烈异常。我带着平民一个一个地敬酒,一个一个地介绍。平民高兴,一扬脖子就一杯。平民挨着发名片,挨着一个一个记我朋友的电话。我请求朋友们关照平民这个小兄弟,还深情并茂地说,一个农村的穷孩子到城里来发展十分不容易,还得仰仗各位弟兄关心和帮助。朋友们大都来自农村,对这个农村小兄弟自然有感情,都说,那还用说,只要弟兄们能做到的,毫不推迟!

平民后来果然顺风顺水的,生意也还不错。虽然他跟我联系的很少,但跟我的朋友们的联系却不少。我是后来才听我的一些朋友在闲谈中说起平民的。说平民某天在某个地方开车违规了,打电话给我的某个朋友,我的某个朋友把他摆平了;说平民请我的某个朋友帮他推销了好多好多酒;说平民请我的某个朋友帮他的朋友办了一个建房证……总之,平民跟我的许多朋友都有了密切的联系。对这些,我不介意,我觉得,朋友们能帮平民办点事,我心里也还是得到一些安慰。

过年了,平民抱着一坛酒来给我拜年。他不好意思地说,没想到,猪价会降了一半,又加上运气不好,二十五个猪死了十五个。发给昆明的一吨酒,全是用特制的坛子装的,五十块一斤呀,两千斤就是十万块呀!狗日的跑了!踪影都不见了!平民一脸忧伤。他说,他连买燕麦、苞谷、荞子的钱都没有了,还咋个煮酒呀!狗日的房主人家房租费又要提价,原来是五万一年,现在要提到九万。看来,我还得搬到乡下去,城里是在不住的了。

我说,昆明的一吨酒,没有签合同吗?

平民说,签了,但人都找不到了,合同还有什么作用呢?酒也被那个骗子运走了。狗日的骗子就打了五千块钱的定金给我。

我说,那房子你签过合同吗?

平民说,签过,但是只签一年的。现在一年完了,他要提价了,你还没有办法呢!

一天晚上,已是深夜,平民打来电话,说,大哥,我跟我媳妇吵架,她跑了。

我说,跑哪里了?

平民说,不知道。

我说,你快去找啊!

平民说,我哪里找啊?县城那么大。

我有些不高兴地说,你都找不到,我又能找到?

平民叹息了一声,说,大哥,你不是跟公安局长熟悉吗?

我说,这跟公安局长有什么关系?

平民说,大哥,你跟公安局长说说,让他派警察在各家旅馆查一遍,我想,她跑不远的,深更半夜的,肯定是在哪家旅馆里!

我又好气又好笑。我说,你以为警察是你家养着的家丁?帮你去找媳妇?

我说,既然你不去找,就等着她自己回来吧!

平民说,要是她不回来呢?

我说,那是你的事。

我把电话挂了。觉得平民真是脑子进水了。

有一天,平民来找我,一脸的疲惫,一脸的悲戚。他说他媳妇闹着要跟他离婚。离婚的原因是,媳妇嫌他没有文化,做事不把稳,让人家骗了都不晓得;还嫌他不持家,大手大脚的,又没有钱,偏偏要把自己冒充成有钱人,让她和孩子跟着他担惊受怕受罪。平民的媳妇我见过,长得漂亮,能干,也善良,把个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可平民也还是不错的,有冲劲,主意也多,只是运气不太好罢了。怎么平民的媳妇就要跟他离婚了呢?但转念一想,就觉得,婚姻这玩意儿,就像人们脚上的鞋子,舒适不舒适,只有当事人知道,别人永远都是局外人,不能妄加评论的。

3

我问平民,你现在的文化究竟到哪个程度?

平民笑着说,小学二年级都没有读完么,大哥,你想能有多高的文化。不过,写我的名字我还是能写的,只是,写个收据什么的,就不会了。

我说,你媳妇读到哪里?

平民说,初中毕业,平时开个发票,写个收据的,都是她。

平民八字眉一扬,眼睛一亮。忽然说,大哥,我今晚来,我正要请教你,咋个才能快速让我有文化?

他的话把我惹笑了。我说,文化不是一下子说有就有的。你要慢慢学,一点一滴地学,学的多了,就有文化了。

平民急切地说,大哥,你给我想想办法,最迟要多久,才能有文化?

我被他提的问题难住了,怎么对他说呢?我觉得平民脑子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平民说,大哥,慢慢学,倒是可以,但是,再慢,就来不及了。我媳妇现在就要跟我离婚。离婚协议她都写好了,就等着我签名了。

我说,你不想离,你就不要签名啊!

平民说,我当然不签啊!只是,我要尽快有文化,尽快有钱,让我媳妇服我啊!可怎么才能尽快有文化,尽快有钱呢?我就不信我会一辈子倒霉下去,总有一天我会有文化会有钱的。平民有些咬牙切齿地说。

我说,你就把你的这些想法好好跟你媳妇说一说吧,争取她的理解和支持,我看你媳妇还是很善良的。

平民在县城里还是站扎不住了。他把厂搬回了老家。据说,他东拼西凑花了十来万钱盖了厂房,安置好了煮酒的设备。可这些钱全是高利贷款来的。他的酒还没煮出来,催还款的人就踏破了门槛。难怪之前,他来找我,让我借他一千块钱,说忙忙匆匆进城拉水泥,钱没带够。他说第二天他还来拉水泥,就送来还我。可一年了,都没有平民的音讯。

快过年了,平民来找我,还钱。他红着脸说,大哥,对不起了,太忙,又加上手头确实有点紧,拖到今天,不好意思了!

我说,好大点事?生意还好吧?

平民说,还行。

平民说,我还想请大哥帮我一件事。选个好点的天气,请大哥帮我把你城里的好朋友请下去,你看你的朋友不是有好多会写字的,会画画的,还有工商的,城管的,公安的,都把他们请下去吧!我杀两只羊,大家在一起喝一顿酒,再给我写些画些东西挂在墙上。我知道,你的那些朋友,好多都是名人呢!人越多越好,车子越多越好。

我说,没必要了,这一弄,至少也是几千块,你就省着点,拿去买粮食煮酒吧!更何况,我的这些朋友还帮不了你煮酒呢!

平民说,大哥,不瞒你说,我们村子里的人,真的狗眼看人低呢!我在城里混的时候,好多人以为我是大老板了,找我借钱。我也想借给他们,但是,你知道的,大哥,我都一屁股两肋巴的哪有钱借给他们?后来我把厂搬回村子里,有人问我,在城里好好的,怎么要搬回乡头来?我都撒谎说,乡头的水法好,煮出来酒质量更好,卖价更高。可后来那些狗日的要账的经常跑到村子里来找我,散布我的坏话,说我是个穷鬼,在城里混不下去了才被迫回村子里的。村子里人对我就不好了,认为我是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了。大哥,小黑狗你知道吧!就是开手扶拖拉机那个,八斤大叔家的大儿子,还跟我小学一年级一个班呢!那天我拉石头,石头垮下来打了他家地里的十一棵菜,你说他是人不是人?乱骂我一通都不说,还让我一棵菜赔他五十块!大哥,你说,哪点有五十块钱一棵的白菜?我很生气,不赔他,他又整天纠缠捣乱,要赔他,我又受不了这口窝囊气!真想教训他一顿,又觉得一个村子的,又是一大家子,乱了规矩不好做人!最后,我还是砸了五百五十块钱给他。他二话没说,捡起钱转身笑眯眯的就走了。你说这种人,还好意思笑呢!平民说这话的时候,脸都气得乌黑。

平民说,大哥,你就帮兄弟这个忙,让你的这些朋友到我们村子里去走一转,给兄弟撑撑门面,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看看,我刘平民也是朋友遍天下的,也是有后台有背景的!

我理解平民,我也知道这种做法是虚幻的,不能解决问题,即便你刘平民再有多少人模狗样的朋友,也还不了你的高利贷款,也不能让你很有钱。倒把你的钱糟蹋了。但我能这样跟他说吗?这是他的一个绚丽的虚幻的梦,我不能让他的梦破灭。

我说,现在很忙,找个恰当的时间吧!到时,我跟你联系!

一晃,半年又过去了。我也不想给平民带来更大的负担,平民的事也就忘记了。我回老家,看见村子里有几间空心砖和牛毛毡砌成的平房,跟父亲说起。父亲说,那就是平民的厂房,但好久都没煮酒了,说平民连煮酒的粮食都没有钱买。父亲说,平民离婚了,他媳妇答应帮他赔十五万的高利贷款,两个孩子跟平民。平民就同意离了。听说,他媳妇早就跟着孩子的干爹了,只是平民不知道。赔高利贷款的钱,都是孩子的干爹拿出来的。父亲还说,平民跟他讲了,他城边还有一套房子,现在至少要值三十万,只是原来买的时候,全是贷款的。现在平民的媳妇去赔款,房子也归他媳妇所有。平民诡秘地跟我父亲说:大伯,我还留着一招狠毒的,那房子的房产证是我拿着的,房产证上的名字是我儿子的,等到儿子长大了,我让儿子去跟他妈打官司,那房子飞都飞不掉,准是我儿子的!

我担心地对父亲说,看来,这一辈子,平民要翻身,还是难了!

父亲笑着说,平民说他有他的主意。平民说,他要是想办法找到钱了,还是去买粮食来煮酒,有手艺就不会饿死人。老辈人都说,老天是饿不死手艺人的。平民还说,实在混不走,他也有办法,他现在是光脚,光脚板的,还怕穿皮鞋的吗?他说他老丈人家很有钱,他媳妇现在嫁的男人也就是他儿子的干爹现在也有钱,他们会怕他的,他们不是想好好活下去吗?可他却活不下去了,他会让他们好好活下去吗?

父亲的话,让我的心很悲凉。我觉得平民的心里已经种下了危险的种子,这种子一旦生根发芽,就必将害人害己。我想,一定要找个机会跟平民好好谈谈。

营盘人物记之小广播

1

小广播不叫小广播。她姓黄,叫黄什么,没有多少人能够知道。上至六七十岁的老翁老妇,下至三四岁的小孩,都叫她小广播。于是她的真实姓名反倒被人们忽略了。小广播之所以叫小广播,一是因为她的声音大,二是因为她话多,三是因为她嘴不稳,该说不该说的,都整天呱喳呱喳地说。基于这三个原因,总让人想起公社上的广播,于是就赢得了小广播的美名。小广播也不负众望,一直坚守着这个美名,直到现在都六十多岁了,还依然名符其实。

小广播家地里的黄瓜番茄之类的东西,要是被人摘了一两个,小广播就可以站在地里迎着村子骂个三天三夜,从天亮骂到天黑,再从天黑骂到天亮。直到把嗓子骂得讲不出话来。但遇到人,小广播依然沙着嗓子恶狠狠地说,老娘就是要骂,老娘就是要把他吃下去的东西骂了吐出来!那些骂人的话,全是我们营盘和营盘之外最恶毒的话。村里曾有个读书人总结性地说:小广播是营盘上下方圆十里骂人最歹毒的,是歹毒话的集大成者。比如:烂孤寡,五保户,望门寡,绝子断孙的,砍血脖子的,五马分尸的,有娘养了无娘指教的……这一长串的骂人话数不胜数,就是最好的语言学家,相信也难以解释。

小广播最操心的事,就是为儿子找一个媳妇。儿子二十五岁了,已经说了九次媒了,但都黄了。儿子虽然个子小,但也还算英俊,眉清目秀的,也能干,在离家很远的城市当泥工,一年下来,也会把工资藏在防盗短裤里带回家来。只是恰恰跟她相反,儿子的话特别的少。有人说三锤打不出两个屁,其实是半个屁都打不出来。有人说,凡事都讲个平衡,儿子之所以三锤打不出半个屁,是因为小广播把儿子一生的话都讲完了。儿子提了九次亲都黄了的原因,一是儿子闷粗粗的,人家跟他说话,他只会吱着嘴毫无来由地笑。但人家还来不及了解儿子的能干,就中途逃走了。因为人家一听是小广播的儿子,就望而生畏望风而逃了。都说,龙养龙,凤养凤,耗子养儿会打洞,小广播的儿,能好到哪里去?

营盘的人不喜欢小广播的原因,不只是她话多话散,也不只是她骂人厉害,最关键的是她极其夸张的吝啬和不近情理的人情世故。按说,请媒人说亲,是要郑重其事的。俗话说:成不成,酒三瓶。意思说,你要去请媒人说亲,你就得郑重其事地买了礼物,亲自上媒人的门,表达诚意。小广播不是不懂,而是心疼礼物。小广播经常提着一个找猪菜的竹篮,趁着村里办红事或者白事的机会,在人群里串,寻找她心目中可以帮她说亲的媒人。可这些她心中的媒人,表面上答应她,实际却一点也不上心,有的还会悄悄给女方家说一些小广播的坏话,以致九桩亲事都黄了。有的刚一提就被拒绝了,有的亲自来到家看了看房屋,看了看儿子,看了看小广播的驼背男人,听了听小广播名声大噪的声音,就一转身奔流到海不复回了。

有好心人对小广播说,你要请媒人,还是不要在人群中去遇了!你就买点东西亲自上人家的门,诚心诚意地请人家,这样才有希望!

小广播笑着说,要得要得,我今后就亲自上人家的门,诚心诚意去请人家!可小广播嘴上一套,行动一套,她哪舍得买东西去上人家的门啊?

终于有个姑娘看上儿子了。这个姑娘跟儿子在广州一起打工,才十六岁。姑娘被砖块砸伤了手,是儿子带着她到附近医院包扎的。儿子虽然话少,但目光分明透着关心和焦急。这个十六岁的姑娘,就喜欢上了小广播的儿子。姑娘家离儿子家不远,一个乡,但不是同一个村。回家过年的时候,姑娘跟着儿子到了家,知道了儿子的家底,也领教了小广播的声音。两间瓦房,屋子的墙壁用石灰抿白,虽然屋子空空荡荡的,但迎着正门的墙壁处还是摆着一台二十五寸的长虹彩电。

姑娘在小广播家住了两天。小广播大喜过望。这个姑娘高个子,鸭蛋脸,牙齿白白的,看上去很有样子的,也很健壮。小广播尽量闭上自己的嘴,以掩盖自己的毛病。但话还是多得满屋子里只有她的声音:二喜,你去楼上割一块肉来,要瘦的,肥的翠翠吃不起……二喜,你去背猪菜来嘛!河边大沙地的……二喜,你爹怎么还不回来呢,天都麻沙沙的了,这个老砍砍的,还在摸什么……

姑娘回去了,小广播就跟儿子和丈夫商量,要在这个腊月间给儿子和姑娘把婚结了。她怕夜长梦多,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又飞了。

小广播这次狠了心,买了三瓶金六福酒和两封月中桂绿豆糕请了王三娘做媒人。媒人得了好处,也尽了力。姑娘的爹妈也过来看了情况。最后决定,要一万六千八百元的彩礼,六只火腿,一千六百八十斤大米,然后才答应把女儿嫁过来。

小广播一听,先是晕了三分钟,醒来后就泪流满面。这么多钱和这么多东西,她哪里见过?她心疼,但是她一咬牙,双手往脸上一抹,把泪水往地上一甩,就笑了。毕竟儿子有媳妇了。这么多年来,九次说亲都黄了,她心里害怕。

好在儿子打工存得有一万块钱,这些年养母猪下猪仔又卖了五千块。她走遍全村,终于借够了一万六千八百元。当然办酒席至少也还要五千块,家里还喂着三个四百斤左右的胖猪。大米倒是有的是,至少也有三千斤。小广播五马调六羊的,卖了两个猪,留一个办酒席,将卖两个猪的钱买了六只火腿,剩下的四千元添着办酒席。

送钱送米送火腿到姑娘家的时候,出问题了。问题就出在小广播身上。十七个雪白的尿素口袋装满了大米。在农村,这些口袋可有用了,装这装那都要用。有时要上街,要买点什么或者卖点什么,一找口袋却找不到,可误事了。所以小广播特别看重这些口袋的。小广播笑着对姑娘的爹说,你找几个口袋来装米,口袋我还得带回去。姑娘的爹不高兴了,觉得小广播在为难他,就高声说,把你家的东西全都带回去,我家要不起!小广播连忙赔笑脸,用手在自己的脸上啪啪地打了两下,连说,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这嘴,不会说话,大人不计小人过,你就原谅了我们吧!

姑娘的爹的脸色才变了过来。小广播双手递过钱去,说,亲家,你要好好数一下,一万六千八百元,一分不少。姑娘的爹接过钱,放在茶几上。小广播急了,说,亲家,还是好好数一下,俗话说,接钱不数,打折晌午。爹亲娘亲,赶不上钱亲。亲家还是好好数一下吧!

姑娘的爹抓起茶几上的钱,向着小广播的脸就砸来!拿着滚回去!我家的姑娘不嫁人了!

小广播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不知道怎么就得罪了姑娘的爹。她啪地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用巴掌打自己的脸,边打边说,叫你乱说!叫你乱说!亲家,你就原谅我吧!都怪我空长百岁,不会说话,不会做人。直到小广播嘴唇流淌出了鲜血,姑娘的爹才让小广播站起来。

2

儿子结婚那天,小广播穿上了压在箱底起了折子、有了怪味的新衣裳,满脸都是高兴。她估计连上亲戚和村邻,至少也有十五桌(至于朋友,小广播是没有这个概念的)。四百多斤的猪肉,全部拿出来操办了。通过村里的几个厨子,一头活生生的猪,变成了酥肉、墩子、排骨、肉片、肉丸子……尽管小广播的吝啬出了名,但唯一的一个儿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娶媳妇了,她还是忍住了吝啬,即便疼,也疼在心里。可是,尽管如此,小广播还是得罪了一些村邻和厨子。

村里的一个小伙子帮忙去买十五只鸡,连蛇皮口袋共九十二斤八两,拿回来小广播一称,就只有九十二斤。小广播就不高兴了,她觉得小伙子在秤头上赚了八两,至于价格,倒是打电话征求小广播同意了的。小广播像牙疼一样笑着对小伙子说,怎么就少八两了呢?十一块钱一斤,八两,就是八块八角钱,够买好几斤米了呢!小伙子不高兴,说,我亲自看着他称的,秤杆还翘得老高的呢!怎么会少呢?小广播又亲自称给小伙子看,果然少了八两。小伙子脸色不好看,觉得应古话了:老公公背儿媳妇过河,费力不讨好了。这时一个厨子看不过,就说,别说少八两,就是少一两斤,都是正常的,都半天了,鸡不会屙屎吗?一个鸡屙掉一两屎,十五个鸡就屙了一斤半,这才少八两呢!小伙子就说,是啊!鸡会屙屎呢!这八两是被鸡屙掉了。小广播看了一眼厨子,有些不满,但又不敢得罪,就皮笑肉不笑地说,就是屙屎,也屙在口袋里,我是连口袋称的。另一个厨子说,有些鸡屙的是稀屎,老半天了,难道稀屎里的水分不会蒸发掉?蒸发掉了,你又怎么能称得出来呢?兴许那八两,就是稀屎里蒸发掉的水分。

又一个村邻笑着说,不完全是,鸡是在院坝里自由自在地捉虫子吃,你把它装在口袋里,它肯定知道它活到尽头了,又闷又气,这些鸡还不会气瘦掉几两吗?人都会气瘦掉,鸡就不会吗?大家就哈哈大笑,说,是呢是呢!

小广播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一块老脸上挤出几丝笑容,说,是呢是呢!我只是说说,只是说说。买鸡的小伙子就吐了一口痰在灰尘里,一转身走了,连晚饭都没来吃。

几个厨子在酥肉,每酥一锅,都会夹一点在嘴巴里,尝咸尝淡、尝生尝熟。小广播看着厨子嚼吃东西的嘴巴,心很疼,但又不好直说,就时不时看一眼厨子,眼神里满是不愉快。厨子看在眼里,也不收敛,反而对旁边帮忙的人说,你们尝尝,你们尝尝啊!看看我们的手艺咋样?大家就尝,都说,不错不错,比城里的厨子手艺还高呢!

有人说,还城里呢!你去过城里吗?

说话的人就满脸不高兴地说,小看人,好几年前了,我跟我家远星就去过城里,在城里吃了两顿饭,那个厨子比你们哪个都胖,酥的肉就是没有这个好吃呢!说到这里,说话的人就一脸的忧伤。大家也不再争论。因为说话人的儿子远星两年前在昆明打工,莫名其妙就掉到一个水塘里淹死了。

小广播看着这些人动不动就吃肉,心疼,但一提到远星,她的心就不怎么疼了。远星在外打工死了,一个好端端的人,说没就没了。自己的儿子也在外打工,他好好活着,而且还讨媳妇了。这么大的喜事,人家吃几点肉算得了什么?再说,这会儿多吃些,到吃饭的时候不就要少吃一些吗?还不是一样的呢!早吃晚吃,都是那个肚子。

几个大火塘的火,燃得红花绿焰的,有的火塘上煮着菜,有的煨着水,有一个火塘上,什么都没有,由于天气冷,一些帮忙的人围着烤火。小广播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心想,浪费呀!少烧一个火塘不是也可以吗?更让她觉得浪费的是,火还在很燃,厨子就要用火钩往下面掏,红艳艳的炭块滚落在地上,刺得小广播的眼睛生疼。她拿着一铁铲子,把那些炭块撮到离火塘不远的地方,用一个小铁锤慢慢敲,把表面燃烧过的灰烬敲落,剩下未燃尽的炭放在一只锈迹斑斑的铁桶里。冷风打着漩涡,把她敲起来的白灰扬起来,落在锅上,落在饭菜上,落在人们的头上。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厨子看不下去,就说,小广播,你等事情过了再慢慢敲不行吗?还怕哪个回来跟你争?你看,饭菜上都是灰,不想给客人吃啦?

小广播笑着说,要得要得,我是说趁现在得闲,敲一敲,以后农活来了,忙不赢呢!我就拿远点敲,拿远点敲啊!小广播就到房子后面去敲,北风像刀子一样割,但小广播还是流着清鼻涕一个劲地敲。

十八个菜摆满了桌子,每碗菜都舀得很满,像小山一样,尖尖的,一桌吃完了,只把尖尖的小山顶吃平,然后又把这些菜分类返回锅里,下一桌再舀出来。小广播用一个盆端着一些米饭,把饭倒在每一个装过菜的盘子和碗里煸一下,一边煸,一边说,可惜了,油噜噜的,事情过了慢慢热了吃。

小广播的丈夫饿得受不住了,就跟着客人一桌子吃饭。小广播把瘦小的丈夫悄悄地揪起来,拉到门背后,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你这不懂事的老五保户,剩菜剩饭那么多,你还会享福得很,去吃新鲜的。你不会等着客人走了,我们热剩菜剩饭吃?油噜噜的,还怕填不饱你的狗肚子?小广播硬是把他丈夫手里的碗抢下。

有几个吃了饭的客人悄悄说,酥肉是煳的,肉片太咸,排骨简直啃不动。几个厨子在火塘旁有说有笑,眼神和笑声都显得意味深长。

小广播计划的是十五桌,可到最后只有六桌。准备的菜除了鸡是十五只,鱼是十五条,别的菜都至少够三十桌人吃。

小广播看着锅里、盆里堆成小山一样的剩菜,唠叨着:这么多剩菜,怕到明年二三月间都吃不完,还要放得住才行。

有人说,天冷,放得住的。

也有人说,哟,怪了,这么冷的天,怎么排骨和肉墩都有些臭了?

小广播一尝,果然有了臭味。

一个厨子说,哎呀,搞忘了,这些做熟的菜,不应该放在火塘旁烘着,要离火远一些。都是烘出问题来的!

小广播眼里就有泪水了。她恶狠狠地吃了两点有臭味的肉,压低声音恨恨地说,再臭,也是肉!我家也要把它吃完的。

营盘人物记之彭三儿

1

彭三儿三十岁逃走的时候,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大的是男孩,九岁,小的是女孩,八岁。

彭三儿逃走的原因,是因为一桩人命案。死者是干翠翠。干翠翠死的时候,刚好四十岁。死在乡卫生院的木椅子上。彭三儿听赶集的人说干翠翠死了,她就亡命地逃走了。她东躲西藏,逃到了昆明。彭三儿对昆明很熟悉,她已在昆明打工十年了,这次回来,是来收割稻谷的。哪妨才回来两天,稻子还没有开始收割,就遭遇了人命案。

彭三儿和干翠翠,还有村子里的两个婆娘――王二桥和马大嘴。她们坐在大路边的核桃树下乘凉。正值中午,天气炎热,她们打主意乘一会儿凉,就各自要到田里收割稻子。说起在外打工的事,村子里好多壮劳力都到外面打工了。王二桥对马大嘴说,他婶子,听说这会在外打工的女的,好多都在做见不得人的事。

马大嘴笑着说,听倒是听人家这样说,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

干翠翠接过话说,彭三儿在外打工好多年了,问问她不就知道了吗?

彭三儿的脸一下就红了,说,问我?我也认不得。我只认得老老实实打工,堂堂正正苦钱的。

干翠翠笑着说,彭三儿,你认不得,你的脸咋个恁个红呢?

彭三儿的脸就不红了,而是变白了。

大家就起哄笑。

彭三儿就在笑声中顺手抓起一个鸡蛋大小的石头,顺手一挥,就敲在了干翠翠的头上。鲜血,就像蚯蚓样的在干翠翠的脸上爬。干翠翠用手一摸,就摸到了热乎乎的血,她的脸上就布上了一大块血渍。干翠翠站起来,扑向彭三儿,两人扭在一起。王二桥和马大嘴被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只是嘶着声音喊: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刚好干翠翠的男人王巴子顺着大路走过来,看见抓扯在一起的彭三儿和干翠翠。他被干翠翠满脸的鲜血吓坏了,立马抓起他常年不离身的两尺多长铜烟锅,劈头就向彭三儿打去。彭三儿本能地一躲,烟锅刚好挖在干翠翠的后脑勺上,干翠翠手一松,就倒在了地上,彭三儿借此机会就往后山上奔跑。

彭三儿在集市上听到干翠翠死了。她恐慌无比,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不是我打死的,不是我打死的,我只是把她的头打出了血,她还在跟我拼命呢!她的力气还那个大呀!怎么会死呢?干翠翠是王巴子一铜烟锅挖死的。她记得她一躲闪,干翠翠啊地叫了一声,就松开了手。

彭三儿逃到昆明去了。尽管她相信干翠翠的死,绝对不是因为她的那一石头,但因为那一石头,干翠翠的脸上确实布满了鲜血。她不敢回去,她知道她有理也说不清了。

彭三儿后来很后悔,她后悔自己太冲动,怎么抓起石头就往人家头上砸呢?怎么眼睛都不看一伸手就会抓到一块石头呢?平时要找一块石头还不容易呢!那块石头怎么就跑到她的手边来了呢?看来,是命中注定了。彭三儿想,干翠翠也活该,怎么专捅别人的疼处呢?十八岁那年,她到昆明去打工,举目无亲走投无路的她在一家小旅馆里当服务员,一个月两百元的工资,能做什么啊?小旅馆里好多姑娘都做那事,后来她也做了。

后来彭三儿不做那事了,她重新找了工作。她觉得,端盘子洗碗擦皮鞋都比做那事强,她得疼爱自己。

彭三儿恨干翠翠,她怎么会往她的疼处捅呢?你看干翠翠那种表情,就是什么都知道的表情。除了干翠翠,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事呢?她越想越害怕。她在心说,干翠翠,你活该!

事情大概过了半年,彭三儿才敢跟老家的人联系,老家的一个亲戚告诉她,干翠翠死于颅内出血,乡卫生院的医生说,干翠翠受了两处伤,一处是皮外伤,看上去吓人,但不会致命;另一处是内伤,虽然外面没出血,但血出在里面了,恰恰是这种内出血,要了干翠翠的命。

彭三儿就请亲戚去找当时在场的王二桥和马大嘴,请她们作证,当时是王巴子去打彭三儿,彭三儿躲闪开,铜烟锅就挖在了干翠翠的后脑勺上的。可王二桥和马大嘴都说,她们当时被吓坏了,没看清楚,再说,都半年了,也记不清了。彭三儿又让亲戚去找乡卫生院的两个医生。医生说,医院整天都在跟病人死人的打交道,时间长了,没印象了。亲戚说,当时医院没有出一个死亡证明吗?医生说,死者家没有要求啊!忙忙匆匆就把死人抬走了。彭三儿就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逃跑,就恨自己活该倒霉。

当时,干翠翠一死,王巴子家就向派出所报了案,要求公安的抓捕凶手。彭三儿没被抓到。问题是彭三儿的丈夫王老六也带着两个孩子跑掉了,只剩下上了铁锁的一幢二层楼小洋房。王巴子家生气了,就把铁锁撬开,把装有死者的棺木抬到小洋房里,扬言说,什么时候抓到凶手,什么时候解决了案子,才把死人抬出来,要不,就把那幢小洋房当做干翠翠的坟墓。

臭味从洋房里弥漫出来,整个村子笼罩着一种阴森、恐怖、怪异的氛围。好多人晚上都不敢经过小洋房,都说小洋房里闹鬼。还是一个道士先生跟王巴子出主意,说为了对死者的敬重,还是入土为安。于是,王巴子就把彭三儿家的两千多斤稻谷,两百多斤猪肉,一坛油,二十五只鸡,还有杂七杂八的东西,全部用在了干翠翠的葬礼上。

2

小洋房的铁门紧锁着,淡绿色的油漆在风吹日晒中斑驳着,形成奇形怪状的图案。门檐上结满了蛛网,不时有野猫蜷着身子在门槛脚打盹。

王老六在县城里租了房子,以卖菜为生。两个孩子在城边的一所小学上学。

第三年,王老六死于肝硬化。王老六六十岁的母亲接替儿子照顾两个孩子。

第八年,王老六的母亲死于脑溢血。十六岁的儿子和十五岁的女儿成了孤儿。彭三儿悄悄把两个孩子带到了昆明,在小饭馆里帮人家端盘子涮碗。

此时的彭三儿,已经在一家鞋子美容院里帮人家擦皮鞋七年多了。她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潘小四。她不是彭三儿了。人们都知道她是潘小四。她人也长胖了,原来只有一百斤,现在长到了一百五十斤。半点都没有原来的秀气样子了。别说别人不认识她,连她妈见到她都认不出来。她在鞋子美容院里认识了一个六十岁的老头,老头是个退休干部,老婆患乳腺癌死了。老头很喜欢潘小四,把她当成手里的宝爱着、疼着。潘小四也很喜欢老头,他开心、乐观、懂得怜香惜玉,虽然年龄大,但身体却很棒。她和老头同居。老头的一儿一女都是国家干部,看着老头跟她在一起快乐、幸福,心里也很高兴,还经常买衣服之类的东西给潘小四。潘小四觉得,这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也很不赖的。

可是这种日子,很快就破灭了。

那一天,潘小四正在为老头保养皮鞋,老头坐在潘小四前面的凳子上,目光像水蛭一样紧紧地盯着全身晃动的潘小四。老头子从上衣口袋里抓出一颗大白兔糖,慢慢脱去糖衣,低下头,直接把糖塞进潘小四的嘴里。正在专心工作的潘小四,忽然嘴里被塞进了一块糖,吓了一跳,抬起头,看着一脸坏笑的老头子,眼里一泓春水,柔情四溢了。她用舌头把糖块在口腔里搅动,那糖块从她的嘴巴一直甜到了心里。

老头子在昆明有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她跟老头子在这套房子里同居了将近两年。鞋子美容院离老头住的地方不远,最多不过一公里。每天下班,她都喜欢走着路回去,老头子做好了饭等着她。老头子曾经让潘小四不要到鞋子美容院去工作了,说他不缺钱,他可以给她钱用,可潘小四不肯。潘小四说,你有钱,那是你的!我年纪轻轻的,能苦钱,闲着干什么呢?再说,一直用别人的钱,心里不踏实。于是潘小四照样去鞋子美容院上班,老头子照样隔三岔五的去找潘小四保养鞋子。照样付潘小四工钱。他喜欢看潘小四工作的样子。工作中的潘小四是那样的性感。潘小四也喜欢这个可爱的老头,他坐在凳子上,身子靠着椅背,眼睛眯着,微微笑着,专心致志地看潘小四,潘小四总会被老头子的目光弄得心里痒酥酥的、甜蜜蜜的。

忽然,一声愤怒的大喊:彭三儿,你干的好事!你要把我害死才行吗?

鞋子美容院的人都被惊呆了,看着一个十七八岁的穿着一身淡蓝色运动衣的男孩,怒冲冲地将一张纸砸在潘小四的胸前。潘小四定睛一看,那是一张通缉令,通缉令上的照片是她十多年前照的,瘦精精的,扎着两根麻花辫,咋个看都不像她现在的样子。

这个男孩就是潘小四的儿子王小二。

王小二吼道,彭三儿,我告诉你,你再不去自首,我就带着公安的来抓你!说完扬长而去!

后来,鞋子美容院的人们还是弄明白了,原来潘小四不是潘小四,而是彭三儿。多年前杀了人,把名字改成了潘小四,躲藏在鞋子美容院里。那些人们都感慨,这么个善面的女人,原来是一个杀了人潜逃在外的通缉犯?!

显然,潘小四在鞋子美容院里是在不下去了。她只得跟老头子回家。她想,老头子知道了她的真相,肯定也不会跟她好了。因为她欺骗了他。潘小四就一五一十地跟老头子把事情的经过说了。老头子先是惊奇,接着是同情,最后是理解。

老头子疑惑地说,天下哪有这样的儿子,硬是要把自己的亲妈送进大牢?

潘小四说其实她的儿子心地还是很善良的。只是他谈了一个姑娘,不知为什么那个姑娘就知道了她是杀人犯,通缉犯。那个姑娘就不跟他好了。可他又特别喜欢那个姑娘。

潘小四还说,她的儿子王小二曾经跟她吵过两次,说就因为她是一个通缉犯,他在外面打工,走到哪里都不顺,走到哪里都遭人鄙视,走到哪里他都抬不起头来!他要她去投案自首,只有这样,他才能够活出个人样来。

潘小四还说,有一次,她的儿子王小二跪在她的面前,哭着说:妈,你就为你的儿子着想吧!你去自首吧!你在监狱里,我会经常去看你;你出狱后,我会一辈子养你!你要是不去,我就带着公安的来抓你,抓了你后,我还会一辈子不认你!

潘小四哭了!她说,我这一辈子,真的对不起我儿子啊!我还是打主意去自首,只要儿子幸福就什么都成。

潘小四说,这么多年,她不敢回家。她爹死的时候,她不敢回去,只是在黑咕隆咚的夜晚,找一个没人的角落给爹烧纸钱,一边烧纸,一边流眼泪,泪水落在火焰上,发出滋滋的声音。她丈夫死的时候,她不敢回家,她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哭得昏天黑地。直到嘴巴张得黑洞洞的,却听不到半点声音,然后昏过去。她想儿子,想女儿,想七十多岁的母亲。可她不敢回去,不敢去见他们。因为她是个通缉犯啊!

3

后来,潘小四认识了老头子,她的日子有了阳光,但是,心里的痛依然没有缓解。老头子带着她出去玩,她很高兴。可是,这年头,无论住宾馆,买车票、机票,还是找个工作,都必须要有身份证。她是一个通缉犯,原来的身份证显然是不能用了。她成了一个没有立锥之地的废人。在鞋子美容院打工,她用的是一个出钱请人办的假身份证。到外面,她不敢轻易使用假身份证。她怕被人发现暴露自己的身份。

她看得出来,老头子很喜欢她。她把自己的隐痛说了出来。老头子说,你找老家的熟人帮你打听一下,要是死者家愿意撤诉,十万八万的钱我来出。只要你自由了,我们就天南地北地去旅游,好好享受生活。

潘小四很感动,就找了一个在城里工作的亲戚去打听。死者的丈夫很强硬,说,不要做梦,我就要她杀人偿命!后来,死者的儿子同意撤诉,但要赔偿三十万元。老头子搂着潘小四激动地说,三十万就三十万,只要你能够自由。可再后来,亲戚打来电话,说死者家去撤诉,被警察骂了一通,说这是人命关天的案件,说撤就撤,简直是法盲!撤诉是绝对不可能的。

潘小四无路可走了。她想看看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可儿子不想见到她。儿子心情很坏,因为那天饭馆里的一个小工跟他发生了争执,那小工说,一个通缉犯的儿子还大拽得很,真是奇了怪了!儿子像疯了似的扑上去,把那小工打得头破血流。老板把儿子开除了。后来,儿子重新谈的一个姑娘,又因为这件事,把儿子甩了。

儿子恶狠狠地盯着潘小四,说,天下就咋个会有你这种自私的妈,不要脸不要命只顾自己快活,半点不为自己的儿女着想。我一辈子都不想见到你!说完呸地把一泡浓痰吐在潘小四的脚上,头也不回,扬长而去!潘小四看着儿子的背影,想说什么,可她的嘴张着,什么话都说不出,她像抽了筋骨一样,一下蹲在地上,任凭泪水噼噼啪啪地砸在尘土上。

女儿扶起潘小四,哭着说,妈,我和哥哥都想你,只是因为你,我们天天晚上都在做噩梦,都梦见公安的到处抓你,好怕啊!哥哥让你去自首,可一去自首,至少也是死缓啊,你就得一辈子在监狱里度过,你能挺得过去吗?可你不去自首,我和哥哥还有你都时时担惊受怕,恶梦不断,这日子咋个过得下去!你看,哥哥都快疯掉了!妈,你还是不要再来找我们了!你该怎样逃,怎样躲?你就逃你的躲你的吧!

潘小四看着女儿,看着像一朵刚刚绽放的山茶花似的女儿,都觉得有些恍惚,有些陌生了,这么好看的一个大姑娘,就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疙瘩吗?潘小四一扬手,用手背揩干了眼泪,说,妈就去自首!就去自首!只要我的儿子姑娘活得好,妈就去自首。

女儿眼泪汪汪地喊了一声:妈!顿了顿又疑惑地说,妈呀!你咋个会杀人呢?

潘小四抬起头,看着天空,坚定地说,妈没有杀人。

那你咋个要逃呢?

妈就是恨自己无知,听说人死了,就慌慌张张逃跑了。再说,你不知道,王巴子在村子里是个很毒辣的人,尽管干翠翠是王巴子一烟锅挖死的,但我打了干翠翠一石头,王巴子一定要说干翠翠是我打死的,要是妈不跑掉,也一定会被王巴子家打个半死,都怪妈胆子小了,一跑,就认定自己是杀人犯了。要是现在,就是打死都不跑,都要把事情说清楚,也不至于像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生不如死的。妈后来想找证人证明,干翠翠不是妈打死的。可人家死活不证明,妈知道,不是他们想昧着良心害我,而是他们不敢,如果他们证明了,王巴子家是不会放过他们的。妈只有认命了。潘小四哭,女儿也哭。

后来发生的事就让潘小四肝肠寸断了。女儿给她打了个电话说,妈,我到广州打工了,在昆明我好害怕,你不要找我,你找不到的。我都十八岁了,会照顾好自己的。那个人对你好,你就跟他好好过吧!你都四十多岁了,还是不要去自首了,一去你就一辈子在监狱里度过了。我的一个朋友说,监狱里的日子不是人过的。至于哥哥,我在广州站稳脚跟了,我也会让他离开昆明的。妈,你要小心些,不要让警察抓到,就跟那个男人好好过!

潘小四一脸清泪,她想说什么,可电话挂了!

女儿一个人到广州了,她说她要在广州站稳脚跟,然后再把她的哥哥叫过去。女儿才十七岁,她咋个站得稳脚跟啊?她忽然想起自己十八岁时在昆明的遭遇,她的心像被拧出了胸腔那样的疼,那样的空。

潘小四打女儿的电话,电话已关机。后来潘小四就一个劲地打,一天,两天,一月,两月,直到最后电话小姐漠然地说,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潘小四不想让儿子和女儿都一个个地离开她,她打儿子的电话,儿子的电话也变成空号。

潘小四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嚎啕大哭了一气。然后回到老头子的家。他对老头子说,我要去自首!

老头子疑惑地看着她,说,怪了,别人犯了法是拼命地躲,你却要去自首!老头子伸手摸了摸潘小四的额头,说,没发烧啊!怎么会说胡话呢?

潘小四说,这种日子我受够了,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老头子说,通缉令上的照片跟你现在判若两人,警察就是有十只眼睛也认不出你!老头子顿了顿又说,哦,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还是我哪里对你不好?你要以此离开我?

潘小四说,你对我恩重如山,我一辈子都记得。可是我对不起我的儿女,我不去自首,他们都离开了我,远远的离开了我,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离不开他们。再说,整天提心吊胆的过日子,生不如死的,还不如到监狱里自在。我儿子姑娘都对我说过,我去坐监狱,他们会来看我的。

老头子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世上哪有这种人啊,硬要逼着自己的妈去坐牢!

潘小四对老头子说,我知道你做过官,有钱,你的儿女也很有本事,你要是心中还丢不下我这个妹子,我去自首后,你就用钱用关系把我从监狱里捞出来。听说这年头只要有钱有关系,就可以把一个人从监狱里捞出来,听说名堂多得很,什么保外就医啊,还有什么什么的,我说不来。只要我出来,我就死心塌地伺候你,一辈子伺候你,你想要我咋个伺候就咋个伺候!

老头子眼睛湿湿的,他摸着潘小四的脸,说,妹子呀,我咋个舍得你?你对我这么好,我咋个舍得你呢!你既然心已定,你就去自首吧!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你捞出来,能早捞出来一天就一天,能早捞出来一年就一年。我们今后的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啊!

两人相拥而泣。

腊月二十八的这天,潘小四悄悄回到了老家,她又变成了彭三儿。她在妹妹家,她让妹妹把母亲接来,她决定跟自己的亲人在一起团年,然后就去自首。她把自首的理由说了,家人虽然心里难过,但还是支持她。她跟亲人说,那个老头子很爱她,她去自首了,老头子说过会倾家荡产把她捞出来的。妹妹说,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人,他那么有钱,要个女人还不容易,姐,你也别犯傻了,天底下喜欢钱的年轻漂亮的女人多得很,你肯定指望不上那个老头子的。妹夫说,世上还是有好人的,只要他真的爱姐姐,他会把姐姐捞出来的!母亲也流着泪说,会的,一定会的,我家这么好的姑娘,他一定会的!

彭三儿坚定地说,我也相信会的,一定会的!

彭三儿大年初一就去自首了。

现在她还在看守所里,痴痴地等待着老头子把他捞出来。捞出来后,她就要老头子带着她,到天涯海角去寻找她的儿子和女儿。

营盘人物记之牲口

1

我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村子里的人都叫他牲口?

父亲若有所思地说,大家都这样叫他,他也答应,他就是牲口了。

在我们营盘,牲口其实指的是畜生。要是哪些人做事不像人做的,不中看,我们营盘的人就会鄙视地骂一声:你看你,咋个像牲口一样的!把牲口一词用在人的身上,其实就是骂人的话语。我们营盘的这个牲口,不是畜生,而是一个大男人。他整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一个字:大。他头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大、个子大。甚至他手指上、脚趾上的骨节,都像罗汉竹的竹节一样,看上去怪吓人的。那时,我只有七八岁,对牲口特别好奇。

有一天,因为头天下了一场大雨,正值七月,整个围里几百亩快要打苞的秧苗都被洪水淹没了。下围的那个泄水的唯一的涵洞被杂草淤泥堵塞了。营盘的人都很着急。先跳下去几个大男人和小伙子疏通涵洞,都失败了。原因是水太深,站起来连头顶都看不见。只得憋着气潜到水底去疏通,最后都气喘吁吁地败下阵来。这时,牲口来了,他说,我来试试!于是他就快速地脱衣服,脱裤子,当然鞋子本来就没有穿,就不用脱了(那些年,凡是下雨天,我们营盘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很少有穿鞋子的,都怕把唯一的鞋子弄脏,舍不得)。牲口脱衣服非常快,一件七个纽扣的劳动布的对襟衣服被他轻轻一拉,两只手往两边一甩,衣服就抓在了他的右手里。他一转眼看见了我,就把衣服一甩,甩成一团,塞到我的胸前,说,抱着!

牲口在脱裤子的时候,有些迟疑,他前后左右看了看,然后一弯腰,只一瞬间,就把裤子提在手里,往后一下塞在我的手里,头也不回,扑通一声就跳到水里,只留下一个弯树桩一样的瘦骨嶙峋的裸体背影给我。我奇怪的是,牲口居然把裤子脱了跳下水里去,而之前下去的几个男人都是穿着裤子下去的。那年头的男人,是很少穿得起内裤的。还是后来我好奇地问父亲,为什么牲口要把裤子脱光了跳到水里去?父亲告诉我,说牲口一年到头就只有一条裤子,弄湿了在家里就只有光着屁股了。当时的我就想象牲口在家里光着屁股走来走去的场景,觉得滑稽又可笑。

我抱着牲口的衣服裤子站在沟埂上,总觉得有一种奇怪的味道扑进鼻孔。我四周看了看,翕动着鼻翼,最后确定那奇怪的气味来自牲口的裤子。我有些恶心,想把手里的衣裤丢了。可我又想,牲口是在做好事,他是为了抢救村子里几百亩的秧苗。

牲口抓着一根手臂粗细的铁钩,一会儿潜进水里,一会儿又从水里蹦出来,从嘴里吐出几口浑水,喘几口粗气,又一头钻进水里。站在沟埂上的人越来越多,除了大男人,还有老头、老婆子,还有年轻媳妇,还有大姑娘,还有毛孩子。看着不见半点秧苗影子的白荡荡的水,大家都叹息,天呀,再不把洪水泄了,几百亩谷子就全泡汤了。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牲口身上。老队长站在沟埂上,一个劲地抽他的兰花烟,满脸的焦急。牲口已从水里冒起来,老队长就大喊,牲口,咋个样?能疏通吗?你耐得住吗?如果挺不住,就上来,再想办法!

牲口吐出一口浑水,喘着气说,耐得住的,队长,快要通了,里面塞得太紧了!说着又钻进水里。

牲口再一次浮出水面,老队长又大喊,牲口,咋个样,耐得住吗?牲口依然吐出一口浑水,喘着粗气说,没事,队长,快了!说完又钻进了浑水里。这次,我看见牲口的脸都变得乌青了,就像被泡变质的烂梨的颜色。

沟埂上的人都万分焦急,一个老太婆说,看来呀!牲口这娃,怕耐不住了,脸色都变了。

一个老头子说,就是!

一个年轻媳妇说,快把牲口喊起来了,再想其他办法,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咋个了得?

整个围里的水都白荡荡的,人们都一声声地叹息,都说今年的水稻又泡汤了。

忽然,哗啦一声巨响,水面上卷起了硕大的漩涡,黄色的泡沫,散乱的枯草,飞速地旋转。站在沟埂上的人们惊呼:通了通了,涵洞通了!

在人们的惊呼中,老队长忽然撕心裂肺地大喊:牲口!牲口!快上来!

人们再看水面,哪有牲口的影子!

水声轰隆,涵洞的另一边,浑水汹涌!人们忽然醒悟过来,向着涵洞的另一边拼命奔跑。人们忽然想到,牲口肯定被漩涡卷进涵洞冲走了。人们顺着沟埂跑了两百多米,牲口被一根扑在沟里的树枝挡住了,褐黄褐黄的,像一根被水流卷光了皮的白杨树干。

人们把牲口捞上来,放他躺在沟埂上。牲口脸色乌青,赤身裸体的,看上去很难看,甚至让人害怕。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大男人这么难看的裸体。我的身子在打抖,但我依然紧紧抱着牲口散发着尿臊味的衣裤。

老队长扒开人群,蹲下去,用手摸了摸牲口的鼻孔,忽然尖着声音叫起来,还有气的,还有点悠悠气!老队长干黑桃似的老脸因为激动而扭曲变形。

这时,人群里冲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她是王寡妇,是营盘的赤脚医生。她顺手一把扯过一个年轻的后生,命令他蹲下。王寡妇一把抓起牲口的双脚,抱起,搭在后生的肩上,让后生双手紧紧抓住牲口的双脚,王寡妇抱住牲口的身子,让牲口倒趴在后生的背上。王寡妇命令后生:抓紧他,跑,快跑!大步跑!有些懵的后生忽然反应过来,背着牲口就在沟埂上跑,越跑越快。牲口哇哇地吐出了许多浑水来,打湿了后生的后背,那水沿着后生的屁股流向大腿,流向小腿,淌在地上,就像村子里的母牛边走边撒尿。后生渐渐跑不动了,王寡妇大叫,坚持住,跑回来!后生只得坚持住,跑回来。只见牲口的身子在后生的背上不断地往下滑,快要滑下地来了。后生一屁股坐在地上了,王寡妇一抱抱住牲口赤裸的身子,以免他砸在地上。牲口又躺在了地上,王寡妇从我手里一把抢过牲口散发着尿臊味的衣裤,盖在牲口身上。牲口的胸口开始一起一伏的,然后慢慢睁开眼睛,看着黑压压的男女老少的脸,这些脸都在笑,都在流眼泪。离他最近的那张脸,是王寡妇红彤彤的脸,她嘴唇上那颗黑豆大的痣好像在跳动。牲口忽然坐起来,一脸的茫然。他忽然伸出左手摸了摸自己赤身裸体的身子,惊叫一声:我的裤子呢?

众人大笑,妇女们把头转开,老队长亲自给牲口穿裤子。

在轰隆隆的水声里,人们发现,白荡荡的水渐渐矮了下去,已经稀稀疏疏看见秧苗的尖了。两个年轻的后生扶着牲口走在沟埂上,后面跟着村里的一大群人,他们谈笑风生地往回走。

老队长对王寡妇说,谢谢你,闺女!要不是你,牲口早没命了!

王寡妇笑着说,牲口是被水呛晕的,你看他肚子鼓那么大,满肚子的水呢!对呛水的人,就是要用这种方法才能救命,我在县里培训时学过。

2

长大后,我才知道牲口的来历。牲口不是我们村里的人,牲口一岁的时候,他的父亲患了怪病死了,牲口三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带着他嫁给了我们村的刘三爷。刘三爷带着一个三岁的女儿,名叫刘婉婉。之前刘三爷的老婆在田里栽着秧,忽然一头栽在田里就断了气。牲口来到了刘三爷家,从此就和刘婉婉成了兄妹关系。牲口大刘婉婉三个月,是哥哥,刘婉婉小牲口三个月,是妹妹。牲口特别照顾刘婉婉,春天就采许多野花戴在刘婉婉的头上,夏天、秋天到了,就到村子后面园子里偷樱桃、杏子、栗子、李子、苹果给刘婉婉吃,到了冬天,就带着刘婉婉去摘冰挂、去滑冰。没有人敢欺负刘婉婉,要是哪个敢惹刘婉婉,牲口就会给对方一顿拳脚,直到告饶。牲口从小个子就大,比同龄人至少要高出一个头,力气也大,十一岁的时候就能挑一百斤洋芋。牲口从小就不爱说话,只是埋头做事。特别是拉车,只顾低着头,把身子弯成一张弓,吭哧吭哧地往前走(那年月,我们营盘里几乎每家都有一辆手推车,用来拉粪拉粮食的,掌辕的几乎都是家里的男劳力,刘婉婉的父亲因为是跛子,拉车不便,牲口从八岁就开始掌辕了)。这样的情景,就有村里的人带着欣赏的口气教育孩子,说,你看人家,才八岁,拉那个车,像牲口一样,多卖力,又稳沉,哪像你,十四五岁了,还不会掌辕。后来,牲口的名就传下来了。其实牲口小的时候是有名的,叫张小乖,到了刘婉婉家,叫刘家家。只是到了后来,人们就喜欢叫他牲口了。

二十岁那年,牲口和刘婉婉结了婚。刚结婚那时,我们营盘人都认为牲口和刘婉婉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的幸福夫妻。那时,虽然是合作社,但人们在劳作之余总会听见刘婉婉百灵鸟般清脆甜美的歌声。

大田栽秧行对行,

一对秧鸡来歇凉。

秧鸡低头望秧水,

小妹抬头望小郎。

哎呀我的郎呀,

小妹抬头望小郎。

牲口虽然不会唱歌,但一脸的幸福。他斜躺在地埂上,拔一根茅草,把光滑的杆放在嘴里慢慢地嚼,鸡蛋大小的喉结,在他古铜色的脖颈上滚上滚下。眼睛里装不下刘婉婉好看的身影,恨不得把刘婉婉一口吞到肚子里去。

那年月,田间地角,房前屋后,总能看见牲口和刘婉婉成双结对的身影。刘婉婉漂亮,牲口强壮,又相依相偎的。人们都说,这么好的一对小夫妻呀,真是天生地定的了,上辈子修来的呀!

这么一对小夫妻,在营盘,人缘是极好的。刘婉婉做事麻利,嘴甜,热情,乐于助人,谁家有个红白喜事的,必然有她。她做得一手好豆腐,她做的豆腐白、嫩、甜,出豆腐的比例比别人高。村里有个读过高中的人就叫刘婉婉“豆腐西施”。起初村人不知道什么叫“豆腐西施”,后来高中生解释了,才知道西施是古代的一个大美女,把在女人堆里打滚的皇帝老二都迷得昏天黑地的,那种美有多厉害就可想而知了。说刘婉婉是“豆腐西施”,其实就是说她是做豆腐出名的大美女。按农村话说,也就是实在是逗人想的。其实,那年月,人们是很少在乎美不美的,人们在乎的只是衣裳穿得干净些还是不干净些。至于刘婉婉美不美,整天在地里劳作的村人肯定不在意,在意的只是刘婉婉穿的衣服很干净,做的豆腐又白又嫩。至于美,人们心里好像没有这个意识,一个女人再好看,要是干农活不行,要是没有点特别的本事,那也是一泡粪。村人都清楚,美是不能当饭吃的。

至于刘婉婉嫁给牲口,村里人都觉得是实在般配的。但高中生例外。因为高中生曾经叹息过几次:可惜了,这么好的大美女竟然嫁给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牲口!就像潘金莲嫁给了武大郎,西施嫁给了包兴亮(包兴亮是我们营盘村的傻子,三十岁了还不兴穿裤子,整天只会在猪盆里跟猪抢食吃)。村人听不懂高中生在嘀咕什么,就有人反驳高中生,说,可惜什么?刘婉婉嫁给牲口,碓梆配碓窝,正合适!牲口哪点差了?要我说呢,牲口是我们营盘村最有本事的,什么事都会做,哪家都离不开他。要是刘婉婉嫁给你这种啥事都干不来的游手好闲的人,那才可惜呢!

高中生也不示弱,说,要是刘婉婉嫁给我,我就懂得疼她爱她,把她捧在手心里,教她读诗,跟她对山歌,你看牲口,只会傻乎乎地笑,什么诗了歌了,狗屁都不懂!你说刘婉婉亏不亏?

对方生气地说,就你说的疼了爱了诗了歌了,算什么狗屁?能当饭吃?能当水喝?连泡尿都不如,尿还能当肥料,种庄稼有用呢!

两人就由口战,发展到动起武来。可高中生哪是对方的对手,嘴巴出了血,额头长了包,只得自认倒霉,气鼓鼓地逃走。高中生之后再也不敢发感慨,只是偷偷地躲在角落里欣赏他的“豆腐西施”,即便发感慨,也只在心里自言自语。高中生常常在心里谩骂:都是一群大字不识几个的土包子,哪里懂得美和浪漫?

至于牲口呢,他吃得亏,能做事,力气大,下得苦力。谁家有下重力的苦活,必然要找他,他也绝对不会拒绝。谁家起新房,三四十斤一个的土基,他一次可以抛两个,而且要抛一丈多高,一抛就是一天。三四个人砌墙,他一个人抛的土基就够用;谁家要是老人过世了,抬重的活儿,必然是牲口的。

牲口,我家核桃树顶上还有几个核桃,老是摘不到,你个子高,爬树厉害,帮我们把它摘下来吧!

牲口,我家那个祖传下来的银镯子掉到井里了,你帮着捞起来吧!

牲口,帮我补一下手推车轮胎!

牲口,帮我挑一担柴!

牲口,帮我修一修桌子!

…………

这些话是我们营盘村人经常听到的。男女老幼,都会把牲口当牲口一样地呼来唤去。但是,牲口从不拒绝。在他看来,人家请你,是看得起你!你还能拒绝人家吗?于是,牲口就成了整个营盘村的牲口。人们都习惯了他的帮助,这种帮助已经变成了经常性的行为,渐渐地也就忽略了他存在的重要性。就像空气,有它的时候,人们都不在意,没有它的时候,哪怕只是几秒钟,人们都会感到憋气。牲口就是这种像空气一样的人。无处不在,无处不有,但又常常被人们忽略。

3

一眨眼,牲口就有了个女儿。

一眨眼,牲口又有了个儿子。

女儿十岁那年,牲口幸福宁静的生活发生了大地震。首先让他觉得意外的是,刘婉婉不再跟他形影不离了。刘婉婉不再喜欢唱山歌了,变得心事重重郁郁寡欢了,冷淡了。起初,牲口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可后来发现,刘婉婉几乎不准他近身了。刘婉婉先是瘦了,后来又白白胖胖了。刘婉婉年轻时候都不喜欢穿着打扮,可到了三十多岁了,却喜欢打扮了,会擦雪花膏在脸上了,衣服的品种样式也多了。而且还突发奇想在路边开了一个小百货店。这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刘婉婉的穿着打扮俨然一个城里人了。可牲口却腰有些佝了,背有些驼了,显老相了,皮肤变得粗糙了,越来越黑了。跟刘婉婉走在一起,人们一定不会把他们看成是夫妻,而是父女了。

刘婉婉的商店不允许牲口插手,包括进货,销售,看店,都是刘婉婉一个人做。牲口就是负责田地的栽种、管理、收割,还有家里的杂事,包括一家人的吃喝拉撒,猪马牛羊鸡鸭狗的管理。牲口就是牲口,再苦再累毫无怨言,可他很苦恼。

刘婉婉三天两头到城里去进货,每次都是跟村里的高中生搭便车去的,早上空着手去,晚上带着大袋小袋的货物回来。刘婉婉面色红润,明眸皓齿,遇到熟人总是谈笑风生的。就像电视里的女强人一样。

土地承包到户以后,高中生先是种地,然后就做小生意,再后来就开了一个“红似火”百货批发门市,方圆十里的小百货店大都跟他拿货。高中生在我们营盘村是最先富起来的人。营盘的人传说,高中生还没富起来的时候就说过一句话:未来的社会没有知识是行不通的,无论做啥事,都要有知识,就是当小偷,有知识的也比没知识的混得开。起初营盘的人都认为他的话是放屁。可后来高中生富起来了,有了钱,买了车,穿皮鞋,戴手表,头发顺生生的,金毛亮板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像城里人一样,有知有识的。于是人们才在心里佩服高中生,认为高中生说的话是千真万确的真理。甚至村里的一些人,还把高中生说过的话当作金玉良言来教育自己的孩子。

后来刘婉婉裹着高中生的闲言碎语就在营盘里传播。

有必要交代一下,我们营盘村人说的“裹着”,指的就是男女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收着藏着的龌龊事,其实也就是城里人说的婚外恋。有人传说天还在麻麻亮就看见高中生从刘婉婉的小百货店里出来。还有人传说高中生带着刘婉婉在城里开宾馆。

高中生说话做事,包括长相,都不是过去的高中生了。过去的高中生瘦小、猥琐、胆怯,尽管眼睛很明亮,但闪着的却是犹豫胆怯飘忽不定的光,那是没有根,没有底气的表现。现在的高中生,胖了一些,准确地说,应该是极富男人魅力的富态。他眼睛明亮而自信,红光满面,说话做事有板有眼,但又显得轻松幽默而又温润入心。一看就是电影电视里的那些帅哥级的成功男人的造型。他开着面包车在乡间大道上奔跑,目光直视前方,头潇洒地摇晃着,还高声地唱歌。有时唱的是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有时唱的是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她的名字叫作小薇,她有双温柔的眼睛,她悄悄偷走我的心……有时还会唱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暇;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高中生人缘很好,营盘村的男女老幼,要到县城去,大都跟他搭过便车的。他也大方,只要遇到村子里的老少爷们,总把带过滤嘴的烟发给人家抽。他的包里还经常装得有水果糖,遇到村子里的妇女、大姑娘或者小孩子,他总会变魔术似的抓出几颗糖塞在人家手里,笑嘻嘻地说,吃几颗糖耍吧!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村子里的男女老幼都把高中生当做偶像级的人物来崇拜。营盘村有好几个学习好得出奇的学生在作文课上写《我的理想》时,都写到,长大后要做一个高中生。老师觉得奇怪,说,怎么就只做一个高中生呢?还有更好的理想啊,可以做科学家,文学家,即便做个小学老师,也比高中生强啊!可学生坚定地说,不,我就要做高中生!老师觉得莫名其妙。

让营盘村人感到奇怪的是,刘婉婉也变了,变得水灵灵的像城里人了。于是就有一些上了年纪的看不顺眼了,都说,人家高中生是高中生,又有钱,又大方,又是男的。一个男人怎么做都不为过,你一个女人,大字不识几个,从小就在草棵棵里长大,你看,穿的裤子那个紧,衣服那个短。还跟着人家高中生疯痴痴的南一趟北一趟跑,像什么话呢?更不像话的是,一个原来唱大田栽秧行对行,一对秧鸡来歇凉的山歌,把全村的男女老幼都听呆了的好姑娘,怎么现在就整天只唱小芳和小薇了呢?人家高中生唱的,你凑什么热闹呢?都两个娃娃的妈了呢!还唱什么阆苑仙葩,美玉无暇,明明就是一棵狗核桃花,看着好看,臭不可闻。

于是,就有好心人跟牲口说刘婉婉的事了。可牲口不相信。牲口坚定地说,刘婉婉不是那样的人的。

说的人多了,牲口就急了火了,说,你们不要乱说,刘婉婉不是那样的人的,再说口说无凭,要眼见为实。

4

可有一天,牲口果然眼见为实了。牲口把高中生和刘婉婉堵在了床上。

是王三娘告诉牲口的。王三娘去地里找猪菜,尽管天擦黑了,但王三娘还是看清了高中生推开刘婉婉商店的铁门,然后铁门快速关上了。王三娘是不恨高中生的,因为她吃过高中生好多的水果糖,还得过高中生送的一件灰色毛线衣,一到冬天穿在身上,她就暖和和地想起高中生的好。但王三娘恨刘婉婉。牲口像牲口一样死心塌地为你刘婉婉流血流汗地卖命,你却躲着人家偷汉子,而且偷高中生这么好的汉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哪里配得上人家?王三娘当时憋着满肚子的气找牲口,可牲口不信。牲口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还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回去歇着吧!刘婉婉是什么人,好说我还不知道?

王三娘气愤地说,我亲眼看见的,你不去,我就找族长去!我们营盘村从古至今还没出现过这种事呢!牲口啊,你是好人,但你也是个牛高马大的男人啊!你咋就这么窝囊?

牲口一气之下,就牙齿咬得咯咯响,一头扑进了夜色中。

牲口拿出牲口所有的力气拍铁门,那震耳欲聋的响声使得整个营盘里的狗都狂吠起来。牲口愤怒了,用拳头打烂后窗的玻璃钻了进去。电灯光照亮凌乱的床被,披头散发的刘婉婉坐在床上,双手紧紧地抓住被角捂在胸前,两条雪白的手臂在微微发抖,用惊恐的眼睛看着牲口。高中生裸露着有些肥硕的上身,他已穿好了他的那条灰白色的牛仔裤。

高中生的镇静使得牲口有些发懵。他用手指慢条斯理地梳了梳有些凌乱的头发,看着牲口微微笑了笑,然后瞬间收起笑容,眉头一皱,像举起手枪一样伸出右手的食指,指着牲口,厉声说:牲口,你给我出去!你会为你的不礼貌付出代价的!

牲口的胸口鼓荡了几下,眼珠鼓得像牛卵子,好像一用劲就会像子弹一样飞出去。牲口握紧他海碗大小的双拳,直握得骨节嘎嘎直响。他向着高中生走近两步,走得极慢极稳。高中生昂着头,微笑着望着牲口,眼睛都不眨一下。刘婉婉一下从床上跳起来,大喊一声:牲口,你不能打他!不怨他,是我心甘情愿的!她咬牙切齿地说:牲口,要杀要剐,你就冲我来吧!是我勾引他的!来吧!她把头扬得老高,迎着牲口的拳头。高中生一把将刘婉婉拉在身后,自己迎了上去,定定地看着牲口喷着火焰的眼睛,说,牲口,你也是个男人,有种你就冲我来!对一个女人下手,只是一泡粪!

刘婉婉从高中生身后冲上前来,说,我最好的光阴都给了你,你该知足了!你整天就是一个十足的牲口,跟着你哪是人过的日子?她一只手抓着床单,一只手赤裸着放在高中生的肩上,嘟着嘴说,牲口,要不,你就唱一首小芳吧!唱小薇也行!或者你唱首阆苑仙葩也行!你看!你懂啥啊?你就是一个十足的牲口!

牲口嘎嘎直响的拳头忽然就散了,眼里的火焰也瞬间熄灭了,高大的身子也似乎矮了下去。他踉跄了一下,转过身,拉开铁门,走了出去,黑咕隆咚的夜,轻易就吞没了他。

从此牲口就和刘婉婉正式分居了。刘婉婉住商店,牲口住老屋。

牲口的心死了。他把全部精力都花在干农活上。他家地里的庄稼是整个营盘最好的,他养的猪是整个营盘最大的。他每年至少要养五头猪,到杀年猪的时候,每头猪至少都是四百斤以上。有一年竟然养了一头七百八十斤的猪,据说养了足足两年。村里的人都说,他对猪比对自己还要好。猪菜要精心地洗,精心地切细,煮的时候不盖盖子。牲口说,盖了盖子就会有一种熟汤气,味道不好。苞谷面磨得细细的,一把一把抓在手里,撒在锅里,慢慢地搅,然后变成亮晶晶的稀粥,闻着清香扑鼻的。他在院子里,坐在一个木凳子上,定定地看着猪们吃食。目光柔和,面带微笑。

他家的猪还在是小猪仔的时候,他就每天都要在猪背上用食指和拇指去卡量,从一卡两卡,到十卡十几卡,小猪从十多斤到几百斤,都在他不知不觉的抚摸下变化的。他一年至少要杀两个猪,其中最好的肉和火腿,他都要送给刘婉婉去。他一般都是在晚上,不声不响地把猪肉挑到刘婉婉的商店门口,轻脚轻手放在铁门前,然后敲三下铁门,确定刘婉婉在里面,然后就退到黑暗中,直到铁门打开,刘婉婉把肉拿进屋里,他才在黑暗中回家。借着屋里的灯光,他发现有几次刘婉婉转动着头,朝黑暗里张望,然后轻声说,牲口,你走了吗?你不进屋来坐会儿吗?每当听到这样的声音,牲口的心就会为之一震,喉咙发紧,鼻子酸酸的,眼里也好像有暖暖的东西在涌动。

每次杀猪,牲口都要躲在角落里偷偷地抹眼泪。他不敢看杀猪的场景。他就请村子里的青壮年帮忙。每次杀猪,大半个村子里的人都会吃到他的猪肉,凡是他家杀猪的天,就是营盘的节日,妇女做饭,男的吹牛打牌,孩子在地上跑,鸡鸭猪狗在散漫地游玩。吃流水席,至少也有十桌呢。每年牲口都要卖几个大猪,村子里的人都在猜测牲口究竟存着多少钱,但都难以猜到。

每年都要这么热闹一次,每一次,牲口都从村人的目光里看到了自己的价值。村人们离开的时候,都会说一声,多谢了嘎,牲口!牲口就会幸福地笑着说,明年,明年再来啊!

牲口依然像年轻时候乐于帮助村人,但腿脚必然不像年轻时候利索了。有一次跳下水井去帮村人捞掉下去的水桶,被呛得半死;有一次上房帮人家修房顶时摔下来,把一只小腿摔成了骨折。后来村人就不敢再要他帮忙了。

至于刘婉婉,她依然风风光光地开商店,生意出奇的好。

5

本来一段时间里,村里的人都不愿意到她的商店里买东西,都觉得她败坏了营盘村的风气。甚至都不想正眼看她。但营盘村离集镇毕竟十多里地,要买个油盐酱醋日用品的毕竟不方便,又加上不管村子里的人怎样对待她,刘婉婉都不在乎,都嘴巴甜得想抹了蜂蜜,什么大叔二伯三婶子七大妈八大娘的,该喊什么就喊什么,当打半斤酱油的,给六两,当收一块的让一毛。村人也会比较,刘婉婉商店里的东西,质量过硬,价廉物美,再加之方便,逐渐的,营盘村的人还是喜欢在她的商店里买东西。

刘婉婉还是依然深情并茂的唱她的小芳小薇,唱一个是镜中花,一个是水中月。刘婉婉依然跟高中生明里暗里来往,肆无忌惮的。村里人起初是愤怒,随后是习以为常,再后来就是麻木。

这年头,曾经偷偷摸摸的男女之事,现在也变得明目张胆司空见惯了。

那些做皮肉生意的小姐们也从城市包围农村了。她们花枝招展,穿着高跟鞋,三个一群五个一党地走在乡村大道上。廉价的脂粉味混合着苞谷洋芋豆子的花粉味,把整天在土地上劳作的农村汉子们撩拨得坐立不安。

一个小小的集镇,歌舞厅就有五六家。起初营盘村的妇女还为自己的男人到集镇上找小姐大吵大闹,后来也就偃旗息鼓了,因为实在没有精力去折腾了。后来她们就想办法控制住男人荷包里的钱。村里有几个有几分姿色的妇女一狠心,也学着电视里的那些女人找找情人。既然自己的男人花钱找小姐,那么自己不花钱就找个男人玩玩又为何不可?所以到后来,刘婉婉和高中生混在一起,也就不再吸引村人的眼球了。只是偶尔有人在茶余饭后闲聊时会说,像牲口这样的人造孽了,那么好的人偏偏遇到一个扫帚星。另一个人说,是呀!这个世道怪了,乱麻麻的。说造孽,赵莲花更造孽,你看好端端的一个人,摔一跤就瘫在床上,一瘫就是二十年,男人就是把野女人带回来,她都没有办法动一下。不过高中生也算有良心的了,还花钱请人伺候她二十年,现在死了也值得。要是换在心黑的人,别说二十年,两三年就怕想办法把她弄死了。这里说的赵莲花,就是高中生的老婆。

奇怪的是,高中生和刘婉婉从偷偷摸摸到明目张胆的在一起十多年,他的老婆赵莲花死了,村人都以为他们会成为一家人了。可是,后来高中生却娶了一个大学生。那个大学生大学毕业两年了还没找到工作,后来就来跟高中生跑业务。每月两千元的工资。一年后就嫁给了高中生。

刘婉婉的女儿出嫁了,嫁给一个生意人。儿子也娶媳妇了,小两口到广州打工去了。刘婉婉心灰意冷,再也唱不动歌了。商店也没心肠开下去了。半年不到,就瘦了一圈,面容肌瘦,黑干憔悴,眼睛深陷,没有人形。头发枯焦了,花白了。

刘婉婉把商店盘出去了,又把她最喜爱的梳妆镜砸成碎片,跟她女儿去了。再也没有回营盘村来。

至于牲口,做了一件让营盘村人吃惊的大事。

他一口气打了五座石碑,气派,豪华,懂行的人都说,至少要十五万才行。这五座碑的主人分别是,牲口的父亲,母亲;刘婉婉的父亲,母亲;还有一座是牲口和刘婉婉的合墓碑。

村人都很羡慕牲口,同时也感到迷惑。迷惑的是,刘婉婉对牲口那么绝情,牲口还为她爹她妈打碑立墓?更让人想不通的是,几十年来,刘婉婉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他的事,他还要跟自己和刘婉婉打一座合墓碑?

据说,立碑那天,牲口是带信给儿子、儿媳、女儿和刘婉婉的,但没有一个人回来。牲口抱着冰冷的石碑,哭成一团稀泥。无论村人怎么劝,都无济于事。

六十岁的牲口,瘦成了一个枯树桩,他的哭声,合着冬日的冷风,像鞭子一样抽在人们的身上,心上,让人不禁瑟瑟发抖。

有人听清了牲口含混的哭诉:刘婉婉,我已经修好了房子,我们要埋在一起!埋在一起!众人感叹嘘嘘,有泪浅的,就陪着牲口哭。

父亲告诉我,说牲口几十年攒下的钱,全部用来打碑了。现在瘦得没有半点人形了。别人以为他有钱,可他生活稀一顿干一顿的,有时在猪食锅里刨两个猪洋芋也就抵一顿饭了。他现在风都吹得动了。脑壳可能也坏掉了,经常一个人坐在他和刘婉婉的合墓碑前,唧唧咕咕一个人说话,说些什么谁都听不懂。有时连晚上都在坟地里不回来。造孽呀!这种人就是死在外面都不会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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