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儿扳桩桩

夏文成

猴儿扳桩桩，并非猴儿闲极无聊，自娱自乐扳树桩桩玩儿。猴儿扳桩桩，不知是哪个喜欢恶作剧的聪明人发明的，使人肉体极度痛苦，身体蜷缩状如猴子的一种体罚方式。操作时，将犯错误的人的双手和双脚用绳子扎紧，然后用一根楔子从手脚之间用锤子一点一点楔入，钉在地上。其中滋味我从未体验过，不过，从受罚者水一样流淌的汗和死灰般的痛苦表情看，定是万分难受。

在那个特殊年代，我们老家常常有人因违犯队规而领受过这种独特的“刑法”。而领受这种刑法的人，大都是那些家徒四壁，一穷二白的贫弱之人。他们口中无食，身上无衣，常常吃了上顿就挂着锅儿愁下顿，看着饥寒交迫中的妻儿，心如猫抓，于是个别胆大者就铤而走险，干一些偷鸡摸狗拔蒜苗之事。当然，绝大多数人一般都是在收工回家时顺手捎带，或掰三五个玉米棒子藏在箩底，或摘几个辣椒瓜果捂在怀里，这样的行为被看护庄稼的人撞见，大多是睁只眼闭只眼，放他一马；认真一点儿的，则轻描淡写地说，以后可不能这样干了，莫让我为难，然后呵呵一笑，各走各的路。也有心大的，白天踩好“点”，然后在夜黑风高之夜担起箩筐，提着口袋下狠劲儿大捞一把。随着得手次数增多，胆气日益粗壮起来，干的“活儿”也日益频繁。俗话说久走夜路必遇鬼。粮食瓜果大量失窃，引起了队长的高度重视，于是立即组织人员守株待兔一般日夜蹲守，终于在又一个夜黑风高之夜，合力将蟊贼擒住。翌日，在其胸前挂一大牌子，上用红墨水歪歪扭扭写着“狠斗××贼“。再弄一面铜锣给蟊贼提着，走三步敲两响，口中有气无力喊道：“人人莫学我偷苞谷！”全村游斗之后，便由生产队长主持，对盗窃者实施体罚，或鞭笞，或猴儿扳桩桩等。蟊贼们最畏惧的就是扳桩桩，队长手里的小锤子刚刚敲击三两下，他们就立马吃不住，鬼哭狼嚎的告饶。蟊贼的家属也纷纷跪地，乞求队长大人开恩，饶过“砍脑壳的”这一次，以后打死也不敢偷了。

将猴儿扳桩桩发挥到极致的，当数“老背锅”。老背锅是大队苹果园的管理员，因老而驼背，乡人皆呼其为老背锅，直观而形象。老背锅无儿无女，只有一个比他还老的老伴与其相依为命。数十亩果园只有老背锅一人看守，加之老背锅嗜酒如命，常常醉醺醺然不知东西南北，因此，要想看住这么大面积的果园，任务可谓相当艰巨，非得采取非常手段不可。老背锅看守苹果园有两大法宝：一是用苹果收买了众多“线人”为其提供“情报”，二是依赖手中那杆长筒火药枪威慑蟊贼。只要有“线人”飞报，何处有情况，老背锅立即端起火药枪，猎豹一般悄无声息的摸过去，瞄准，然后一声尖啸：“不准动，举起手来！”于是再狡诈胆大的蟊贼都只好乖乖就擒，在那个人命如蝼蚁的年代，谁愿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老背锅对付蟊贼手段无非两种，一是恶骂，二是用刑。第一种方法适用于成年人。因为老背锅那一把老骨头想与任何一个成年人动手都是痴人说梦，于是，恶骂就成了他对付成年偷盗者的锐利武器。一旦他掌握了某人偷盗苹果的确凿证据，他就不管你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一概鼻子对眼睛破口大骂，从你的先人九族到你的爹娘老子一个不落地一路骂过来，直骂得你眼睛翻白，头冒冷汗，四肢冰凉，弓腰作揖上门送礼求饶方罢。可能有读者朋友质疑，被骂者为什么那样老实，乖乖挨骂？前面说过，老背锅年老体衰，形容枯槁，风都能吹倒，如何禁得起青壮年的一拳一腿？倘若一时性起，一拳出去，那老背锅可就找到“大儿子”，为他养老送终了。再则，老背锅一个孤老残废，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其背后倚仗着强大的村公所。即便有冲天本事，也没谁敢与村公所斗。故而，挨骂者只能涎着脸，陪着笑，如聆仙乐般耐心听他骂。老背锅正是依赖这三寸不烂之舌，镇住了许多人跃跃欲试的贪欲，维护了集体利益。第二种方法大都用在十来岁的少年儿童身上。第一种方法少儿不宜，小儿脸皮厚，不论如何骂都效果不大，况且老背锅是长辈，兴口胡骂有伤口德，有失伦理。于是乎第二种方法成为首选，效果也是立竿见影，既无伤大雅，又有很趣味。不过这种方法也有一定的弊端，老背锅年老体衰，独自一人无法实施。但也难不倒他，只要他往果园走一趟，弄来一抱大红苹果，随即登高一呼，无知小儿应者众多，大家一拥而上，将盗窃者按翻，再将其手脚捆个结实，然后交由老背锅慢慢收拾。不知是老背锅无师自通，还是有所师从，这种以夷制夷，以暴制暴的手段，在那群无知小儿身上总是百试不爽。老背锅在实施猴儿扳桩桩时，分寸拿捏得极为到位，既不伤筋动骨，又让人终身难忘，一是绳索捆得较松，二是楔子较细，三是锤子敲击的力度较轻，否则，小孩儿那几根嫩骨头如何禁得起他折腾？

尝试猴儿扳桩桩滋味最甚，次数最多的应数虎子。虎子在队里同龄人中嘴最馋，胆最大，脑瓜最灵光，只要是他看上的，想要的东西，他千方百计都要收到手，且不计后果。虎子因此就常常成为老背锅改造的对象。我曾数次亲眼目睹虎子被老背锅收拾的场面。老背锅最恨虎子，下手就要狠一些，折磨他的时间就要长一些。他总是先把虎子钉在地上，然后喝一口小酒，与其他毛孩说笑一阵，再轻轻敲一下楔子，虎子就又鬼哭狼嚎地惨叫一阵，求爷爷告奶奶低三下四把好话说尽。直到猫戏老鼠般将虎子弄得奄奄一息，其父母闻讯赶来千般哀求，万般告饶，方肯罢休。

光阴如流，时过境迁。哪个特殊的年代如今成了历史，老背锅也在早些年作了古，猴儿扳桩桩这一私刑也成为我们村的一个历史名词，埋进了历史厚厚的尘埃，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在讲述那段往事的时候，会偶然提及。

时下各类媒体爆炒不断的奶粉事件、矿难事件、药品事件层出不穷，难以有效遏制，恐怕与没有触及当事人的致命痛处有关。倘能像从前的生产队和老背锅治蟊贼那样，先使其颜面尽失，威风扫地，再使其体肤痛及灵魂，此类事件发生的频率恐怕就会大大下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