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与城市人的城市

周敏

一个乡下人是永远也融不进城市的。如果城市是水，那么那个乡下人就是一滴油珠。永远都只能浮在水的表面。当然，我指的不是乡下人像油珠那样金贵。乡下人贱得像无处不在的泥土。但能长草，长五谷杂粮。

一个乡下人的乡村档案里，出现的最多的词汇是：泥土，锄头，粮食，雨水，雪花，冰，霜，雷，电，星星，月亮，黑夜，猪，马，牛，羊，鸡，狗，兔，盖房，上梁，串亲戚，死人，抬丧，端公，跳神打卦，等等。而一个乡下人的城市档案里，出现的最多的词汇却是：高楼，水泥地，店铺，霓虹灯，人山人海，汽车，酒店，发廊，小偷，等等。

最能表达一个乡下人在城市里的感觉的词汇是：好奇，惊恐，畏手畏脚，东瞧西看，等等。城市于乡下人，犹如大观园于刘姥姥。豪华，气派，目中无人，不露丝毫声色，就把一个从乡下来的刘姥姥衬托得卑微，猥琐，可怜。被粗粮窃走了牙齿的空洞洞的嘴巴，散发着烟火味和时间颓废气息的黑布小帽，落满尘埃的粗布衣裤，无不在辉煌气派的面前，纤尘毕现地展示着卑微猥琐和难以言喻的疼痛。

城市人的城市与乡下人的城市，是有着质的区别的。城市人的城市是以漠然和熟视无睹为背景的。那些高楼大厦，你高你的，大你的；那些奇形怪状的车辆，你跑你的，叫你的；那些大喇叭里的流行歌曲，那些商贩们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那些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瞎的瘫的或高或低的乞讨声……这些都与城市人无关。他们见多识广，见怪不怪，匆匆忙忙，目不斜视，大大咧咧地走在又宽又硬的大街上。他们从来处来，到去处去，自由大方得像一个乡下人走在自己的场院里。他们出入酒店，发廊，娱乐场所，健身场馆，就像一个乡下人，走进他们的庄稼地，走进他们的菜园，走到他们门前的小河里洗洗手、濯濯足一样的自由、随意。

乡下人的城市是以新奇和无所适从为背景的。你看那一群手牵着手，拖儿带仔的女人，高声大气、呼朋引伴、东张西望地走在城市的大街上，尽管他们在来城市之前还是穿戴一新，把一身衣裤洗得干干净净，但那大红大绿的衣服，那粗糙的布料，还是彰显着乡下人的标志。特别是那山野的风，以及无处不在的黄土，已经浸透了乡下人的灵魂。乡下人出现的最多的地方肯定不是酒店，发廊，娱乐场所，健身场馆；而是商场，超市，粮食市场和菜市场。他们不是到商场，超市去买更多的东西，而是去看个新鲜，看个热闹，坐一坐电梯，有的甚至坐上去再坐下来再坐上去，嘴里疑惑地自言自语：奇怪，没有轮子，还跑得那么快？粮食市场和菜市场里的乡下人，大都是来卖粮食和小菜的。他们用渴求的目光看着川流不息的人们，等待着来挑来选。

乡下人眼里的城市，是残缺的，片面的，以点带面，以偏概全的。它虽然不是公众的城市形象，但它必然是生命的，记忆的，带着私人生活的的疼痛、惊恐和战栗。它不是乡下人的故乡，摇篮和坟墓，它只是乡下人的一个奢侈的驿站，一段绚丽的梦幻，或者与辛酸疼痛有关的一段生命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