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杯金银花茶

周远清

春夏气候好，吃了晚饭，父亲喜欢端个小凳坐在围墙边看看书，或是抱一摞作业本放在膝盖上批改，眼睛疲劳了，就抬头看看蓊蓊郁郁的金银花。她也把作业拿到父亲身边做，做一会作业，就站起来摸摸金银花的藤蔓，或是扯几朵花闻闻。父亲看着她笑，她也看着父亲笑。母亲洗了碗喂了猪出来，看到两爷崽痴痴的样子，就说，这爷儿俩疯了还是癫了，那花天天看着，时时闻着，有什么好笑的？爷俩听了又是一阵大笑。母亲摇摇头说，神经病，真是一对活宝！

父亲摇头晃脑地说，女儿，金末诗人段克己就写诗赞过金银花，要不，我背给你听？她仰着小脸说，爹，等我找笔和本子来，你说慢点，让我记下来。父亲等女儿打开本子，便背：有藤名鸳鸯，天生非人种。金花间银蕊，翠蔓自成簇。她那时不懂得诗的含义，也记不下来，父亲就把诗抄在她的笔记本上，并一句一句地给她讲解诗的含义。她歪着小脑袋想，原来古人也喜欢金银花啊。

金银花开的日子，白天庭院里阳光灿烂，人心里就暖烘烘的，干什么都带劲，夜晚庭院里总是盛满月光，柔柔的，软软的，梦就甜甜的，翻个身就到大天光。

山区很穷，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极度贫乏，日子苦涩而无聊，但有金银花的馈赠，生活也就显得有些温情，还有些浪漫。

那时她还是个黄毛丫头，高高大大的父亲就像一座山那样的雄健，一肩挑起课堂，一肩挑起责任田，一会儿学校，一会儿地里，每天有使不完的力气，改不完的本子，经常乐呵呵的，时不时还要哼几句小曲儿呢。父亲教了三十多年的小学，那时，村小就他一个人，教了这个班，安排学生做作业，又去另一个班讲课。觉得时间差不多了，看看太阳，就去敲敲那个挂在树上的破铁圈，铁圈一响，学生放羊似的“呼啦”一声散了。母亲笑他一会儿是校长，一会儿又是伙夫，教的学生都当乡长、局长了，他还是那个熊样。他呵呵地笑着说，等我转成公办教师，每月要领一、两千多块，你看熊不熊？父亲说得自豪和底气十足。

父亲那么苦，不就是有个盼头吗？他盼啊盼，盼着转为正式教师，可等文件来了，他却超龄了，没希望的日子就定格在四十岁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

后来上级派来了新校长，征地修教学大楼、办公室、建运动场，学校规模扩大了，一下子分来了好多新老师，人家是正宗的师范科班毕业生，能唱会跳，还会玩电脑上网，一个个青春焕发，激情飞扬。父亲看着那么多老师和学生生动的面孔，有些惶恐，有些傻眼，常常手足无措，顾影自怜，木木地站着发愣。校长说，你苦那么多年，也该歇歇了。

他不想歇歇，只想上讲台，讲台不高，最多一尺左右，但他只能老远地望望，望一会儿忙把目光挪开，他怕人家笑他。他被安排去搞收发、打开水，抹桌子，做些杂事。

那一年，女儿读高中，从城里回来拿伙食费，发现父亲一夜之间成了一个小老头，一脸的沧桑，头发白了不少，背也有些驼了，嗓子倒还是好的，讲起话来像吵架，大声武气的。女儿吃惊地问，爹，你咋了，没病吧？他“咚咚”地在自己胸口上打了两拳说，丫头，我病什么，你爹硬扎着呢。

可是没过多久，国家对民办教师实行“关、停、转、退、养”的政策，硬扎着的父亲傻眼儿了，每月领两百元的退养工资就离开了他站了几十年的讲台，默默地扛起锄头，跟在母亲屁股后面种地去了。

她高中毕业填志愿时，父亲希望女儿填师范院校，他没有当成真正的老师，这个心愿得由女儿来完成。她有恋父情结，自小就听父亲的话，是父亲的贴身小棉袄，父亲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当真填报了本地一所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后按她的要求分回来了，踏着父亲的脚印向前走。读初、高中时，父亲就经常往她脑子里塞当老师的好处，说什么教师是站立着的事业，你只要往讲台上一站，就崇高，就神圣，就伟大，就有成就感了。她当时不理解，觉得父亲在唱高调，讲大话，说在你身上我看不出来啊？父亲说，你不懂，等你当上了老师就懂了。后来，她走上了讲台，才明白父亲那句话的分量。因为，她一走上讲台就感到骄傲，她有一片肥沃的土壤，每天迎着晨风，踏着露珠去耕作，去浇灌。日日在讲台上吟颂，月月在教室里歌唱，下边几十双眼睛盯着她，下课与她一起笑，一起闹，一起跳，自己无形中就是那群“娃娃兵”的头了，这不是成就感是什么？父亲说的话不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讲台上站立着，就是用爱播种希望，用心奉献无私。日日夜夜，岁岁年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站立着事业同样不会衰老。

她爱上那些孩子们，她觉得在他们中间，就看到了她的童年。山里的孩子们憨厚得可爱，他们没有巧克力、娃哈哈、花生乳，没有电动玩具、芭比娃娃，他们没有被城市的矫情所浸染，从小在石缝的挤压下生长。她相信，他们一旦成长起来，就会如高山上的青松一样硬朗挺拔。每天，她走向学校，就走向阳光，走向鲜花，心情都激动着，看到山里孩子张张灿烂的笑脸，再有什么忧愁也就化为乌有了。

母亲以前就叫父亲不要再当娃娃头了，还不如出去打工划算，人家那些外出打工的房子也翻成新的了，摩托也骑上了，大彩电也抱回家了，你住在茅草房里，一个月拿着几十块钱，天天骑着一辆破单车，还自在得很。可父亲只会嘿嘿地笑，依然执迷不悟。现在，女儿居然踏上了她爹走过的哪条伤心路，还不把母亲鼻子都气歪了。

当了老师的她把家里的金银花剪了几枝，拿去插在办公室门口的花圃里，没多久，金银花落地生根，吸取营养，继而盘根错节地生长。第二年，金银花一下长得老高，先是绿绿的小叶挂满枝头，后是一朵朵小花迎风开放，宛如一道绿色的珠帘，从窗子上边挂了下来。坐在办公室里，一阵阵清香飘荡进来。老师们说，好香，好香！她就告诉老师们，金银花泡水喝对嗓子的好处，扯了花往老师们水杯里放。

她又一次感冒了，讲不出话来，与人交流像哑巴一样打手势，看着滑稽好笑。在黑板上，她写下：老师不讲话行吗？李小兰说，老师，我们知道你感冒了，你请假休息，我们会上自习的。郝小莲说，老师，你去看病吧，我们保证遵守纪律，不害你被校长批评。她眼泪一下涌出了眼眶，多好的学生呀！

在卫生院，同学们三三两两来看她，给她摘来不少野花，那些野花红的像火，白的像云，开得十分灿烂，满屋飞笑，满室飘香。学生们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全然没有在教室里的拘谨，她要么摇摇头，要么点点头，吵得医生直翻白眼儿。医生说，你至少要休息一个星期。她摇摇头，在纸上写道：我不能休息。医生问，为什么？她继续写道：因为我是老师呀！医生很不高兴地说，那么多学生来看你，我还不知道你是老师？你不听，那你就等着哑了。她知道医生喜欢小题大作，三天后，没有痊愈，嗓子还有些沙哑，但已经能说话了。她走进教室，发现窗台上出现了好几盆金银花，枝蔓缠绵，生机勃勃，花儿开得淡雅、含蓄、素净，毫不张扬。学生们知道老师喜欢金银花，把家里的花抬来了。

突然，她看到她那个放在办公室的水杯，不知道怎么会跑到讲台上，满满的一杯金银花茶水，热气袅袅上升，金银花瓣被热水滋润着、跳跃着，鲜活如初，在水里上上下下翻滚。她大受感动，一朵小小的花儿这样美丽，而人生肯定比花儿更美。她眼睛潮湿了，她感激父母给她生命，感激生活给她希望，感激学生给她真情。她端起杯子轻轻啜了一口，那味儿甜丝丝的，一股清香游弋在齿缝间。

她想，有金银花相伴的日子，生活真好，站立着的事业真的不会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