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12-07-31 11:43 作者:夏文成 责任编辑:
夏文成
无边无际的玉米林,在烈日的炙烤下,如同硕大无比的蒸笼,像要把人蒸成熟馒头。密密层层的玉米叶,如同千万把刀剑从四面八方劈刺而来,不久,我的脸上和手臂上就伤痕累累,汗水流到伤口上,又痒又痛。手掌因与锄把的亲密接触,鼓起了无数潦浆大泡,无法握锄。我哀求母亲歇歇气,但母亲不语,抹一把额上的汗水,将锄头伸过来,刷刷刷几锄将我眼前积存的劳动化解于无。
这是我和母亲头顶炎炎烈日,在玉米地里锄禾的一个劳动场景。出生农村的人都知道,锄禾,主要就是给禾苗松土、除草、施肥。只有认真完成了这几道工序,禾苗才能茁壮成长,所以,锄禾在农作物的生长过程中至关重要。
在我的老家,所锄之禾多为玉米苗和土豆苗。土豆苗生命力强,再坚硬的土层都能拱破。玉米苗则娇弱异常,禁不起一点挫折。柔弱的玉米苗在破土时稍遇阻碍,就夭折,或潜黄(因钻不出土层而变黄的幼苗)。所以点种玉米时,施肥要施细肥,盖土要盖细土。到了出苗期,若遇干旱,从很远的地方挑来清水,将盖土轻脚轻手地扒开,把潜黄的苗苗小心翼翼地捋出来,用土倚好,然后像小孩子办家家那样,一株禾苗浇上一口水,给它们以小小的滋润和尉籍。玉米苗出齐后,就要打苗,即拔掉弱苗,留下壮苗,薅除地里的杂草。
到了农历五六月间,天气高温多雨,正是禾苗快速生长的黄金时期,也是野草疯长的旺季。在此期间,每隔十天半月必须给禾苗松一次土,除一次草,施一次肥,以保证禾苗旺盛生长。最让我心生畏惧的,就是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钻进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薅玉米。
每到薅玉米之日,我就懒洋洋、哭兮兮地远远跟在母亲后面,边走边幻想从家里到玉米地的路能像橡皮筋一样无限拉长,走到天黑也不能抵达。可是那条曲曲折折的田间小路不解人意,无论我走得如何迟缓,总是不用二十分钟就挨到了地边。一脚踏进玉米林,我瘦小的身躯顷刻就淹没在绿色的海洋之中。层层叠叠的玉米林遮天蔽日,就像攻不破的铜墙铁壁,将我围困成一只绝望的土蚕!
每当累得受不了的时候,我就像一堆烂泥,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想起来。不一会儿,母亲再次遥遥领先于我。但我仍然呆坐在玉米苗毫无用处的荫凉里一动不动,想心事。
母亲是个急性子,最见不得我这副窝囊样,催促了几次,见我还是无动于衷,终于忍无可忍,骂道:“真是穷汉养娇子啊!读书不上心,做事情又是这副鬼样子,你说,你以后咋个安生喽?!”
我心里窝着火,有气无力地站起来,东一下西一下地挥舞锄头,不少玉米苗不幸纷纷倒在我的锄头下。母亲发现了,仿佛比伤着自己还痛,大叫着飞跑过来扶起倒地的玉米苗,涕泪横流,恨不得一锄头把我打死。
那是一番良苦用心,得不到理解的锥心之痛!
但年少的我麻木不仁,我明白母亲对我如此严厉和苛刻的根源是什么,但由于逆反心理作祟,我总是毫无理由地与母亲作对。所以每当需要三天做完的农活,母亲非得两天做完时,我总是喋喋不休地抱怨,甚至常常和母亲发生争执,并迁怒于地里的玉米。从那时起我恨透了万恶的玉米。在我的记忆中,玉米不但难种,而且难吃。我一直拒绝吃那粗糙难咽满嘴跑的玉米饭,拒绝干那非我所能及的农活,拒绝上那苦行僧似的学。我真是没救了。以至于常常有村人嘲讽我母亲说:“你家文成像他爹一样,将来是吃公家饭、享清福的命!”
这话听着虽然刺耳,却说到了母亲的心坎上。幼时上过几年学的母亲深知文化的重要性,更深知我的德性。每当我不堪繁重的农业劳动时,她就不厌其烦地对我说:“你吃不了农业这碗饭,你就得用心读书,那是你惟一的出路。跳出这道门,你自己将来过得舒服,也能为国家做一点事。即便跳不出这个农门,多读一点书也是有好处的,有文化的人脑子好用,种庄稼少出些笨力!”
母亲文化不高,在那个读书无用论盛行的年代,却近乎顽固地认定了知识能改变人的命运,非要把我们往这条路上赶。
在村人纷纷忙着将子女扯回家挣工分时,母亲却很不合时宜的把我们兄弟一个个往学校送。当时,父亲还在一所遥远闭塞的山村小学教书,母亲这样做,无疑把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了自己柔弱的肩膀上,家中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人担当。每天,母亲从未正经八百地坐下来休息过。早上天不亮就出门,中午回来扔下农具就忙着张罗猪的、人的吃食。晚上星星赶着月亮出来了,母亲才会披着一身夜色回来,肩上不是沉甸甸压着一担猪草,就是一担柴禾。来不及擦干脸上的汗水,母亲又得忙着张罗猪的、人的吃食,砍第二天的猪草。直到十点以后,母亲才得以落座,但手里也不会闲着。每当此时,母亲就会端来那个陪伴了她十多年的针线簸箩,拆东墙、补西墙地为我们缝补衣服。遇到我们不会做的作业题,母亲还得指指点点为我们讲解。我在学校花了很大劲儿都没弄懂的竖式除法,都是母亲教会的。
无论生活过得多么困窘,无论受到村人多么尖刻的讥讽,母亲从未打过退堂鼓。为了让我们能够安心学习,无论农活多么繁重,人手多么紧,母亲都坚持要我们先完成作业,再帮她做事。我们做不好农活,母亲还能谅解,如果写作业时鬼画桃符,母亲就会毫不留情地责骂我们。
母亲常说,庄稼误了,还有机会补种;人生误了,就再也没有办法补救了。她总是试图用近乎苛刻的方式薅除我们思想上的杂草,用隐忍而执拗的爱为我们的前程施肥。但年幼的我们,对母亲的这些心思无法理解,厌学情绪日益高涨,后来甚至发展到逃学旷课的程度。母亲急得嘴唇起泡,整日焦虑不已,想尽种种办法督促我用心学习。记得刚发蒙上小学时,由于天冷及学习跟不上等原因,我产生了严重的畏学情绪,经常赖在床上不肯去上学。母亲先是大宝二狗地哄,久无动静,口气就些严厉,倘若还死乞白赖,母亲就怒气冲冲地上楼掀开被子一阵乱棍,我于是火烧屁股一般胡乱套上衣服飞一样地逃往学校。若遇上有空,母亲竟能坚定不移地一步一棍地将我赶到学校交给老师。临走,母亲还反复叮嘱老师:不听话尽管打,打了我付你手工钱!
当然,要是我在学校得了什么奖励,或者结结巴巴读完报上的一篇短文,母亲就会逢人就讲,见人就夸,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我听了心中暗喜,学习信心渐渐增强。
小学毕业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进入当时的县级重点中学――昭通县一中。县一中离家有二十多里路,只能住校。那时的学校生活非亲身体验,难以想象其艰苦程度。每周额定五斤饭票,五毛菜钱。饭是老仓玉米面蒸制而成,粗糙而肮脏,耗子屎、沙子等物全磨细在里面,盛在碗里犹如一碗黄褐色的细沙,粒粒分明,不泡汤绝难下咽,泡上汤还得用筷子搅上几搅,扒完上面的玉米饭,碗底就留下黑黑的一层东西。常吃的菜是洋芋制品,如辣椒拌水煮洋芋丁,番茄汆洋芋丝(片)汤等。稍好一点的酸菜红豆汤往往油花都见不着几个。这样的饭菜吃得越多,把肚皮撑大了,过后越猫抓心似的饿。深冬的夜晚,躺在冰窖似的宿舍里,肚里唱着“空城计”,身上冷得如筛糠,彻夜辗转难眠。这种凄苦时刻,心底就会萌生出强烈的思家情绪。家里虽穷却能吃饱肚子、睡个暖和觉。在这种念头魔鬼般地引诱下,我常常会在下午上完课后,编个谎言请了假,背上个空饭盒叮叮当当溜回家。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儿子,母亲满脸惊讶。听完我的诉苦,母亲叹息一声想着法儿让我饱餐一顿,再满满装上一饭盒让我带回学校吃。让母亲伤心的是,自小就“好吃懒做”的我已对学校那种苦行僧似的生活产生了刻骨的畏惧,每到新学期开学,我就赖在家里死活不走。母亲先是苦口婆心地催促,催促无效便破口大骂,说没有文化的人猪狗不如,将来吃屎还得掺沙,像你这种没有出息的人不如趁早弯在牛脚窝里淹死算了!
但不论如何劝,怎么骂,狗吃秤砣铁了心的我硬是不为所动。
后来我长大了,母亲不便再用棍子抽打我,却想出了又一个绝招,只要我一产生厌学情绪,她就逼着我随她下地劳动,越是难干的农活,母亲越不放过我。她知道这是我的“软肋”。我从小就体弱多病,害怕艰辛异常的农业劳动。只要我一提出不去上学,母亲就啪的一声扔把锄头或箩筐在我面前,说上学和劳动任你选。只要我稍有懈怠,她就会大声责骂。但这个绝招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失去了效用。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对策也多了起来。只要母亲逼我参加劳动,我就采取磨洋工,混日子的态度和她对抗。
恨铁不成钢的母亲并不轻易善罢甘休,竟哭眼抹泪地搬来我的五叔、六叔,轮番对我展开攻心战。五叔、六叔虽然学识不高,水平有限,却不辱使命,二位叔父巧舌如簧,白天接晚上地搞疲劳战术,不给我以喘息之机。我至今仍然惊异二位叔叔居然如此能说会道,竟将文化之于人、文化人的千般好处万种优越以及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道理阐释得淋漓尽致,深刻透彻,再辅之以身边的人事作论据,直感动得我热泪滂沱,怦然心动。如果把二位叔叔这番说辞整理出来,或许还是一篇不错的论文。最后,喝干几壶水仍觉口干舌燥的五叔六叔见我心有所动,就连哄带推,又将我推上了漫漫求学路。
为了我们这些不争气的“禾苗”不至于因为自己的无知而枯萎,母亲耗尽了毕生的心血和精力,吃尽了苦头。在教育我们做人上,母亲也是费尽了心思。吃得一日之气,免得百日之忧;规规矩矩做人,端端正正做事;人敬你一尺,你敬人一丈……这些都是母亲经常挂在嘴边训导我们的格言。母亲总是教育我们做人要忍让为先,尊老爱幼,做个有道德的人。对我们的日常行为,母亲的管教也是颇为严厉的。一般的小错误,口头责骂几句,以示警戒,不可原谅的大错,母亲则会以棍棒加身,使我们永志难忘。记得有一次母亲责骂我时,我还了一句脏话,母亲二话没说,提起根竹棍追出一里多地,将我狠揍了一顿。此后,我的嘴边多了一个把门将军,再也不敢乱说脏话、粗话了。
岁月如流,二十多年的光阴转瞬即逝。母亲也终于在侍弄那一茬又一茬庄稼和养儿育女的艰辛劳作中一天天老去,我们兄弟四人得益于母亲的教诲,有三人相继走上了工作岗位。每当我们对母亲说起当年逼学、劝学的往事,向母亲表达感激之情时,母亲却淡然地说:“要不是国家政策好,土地及时承包到户,我就是再能干,也保证不了让你们继续上学。”
如今,已是年过花甲的母亲,依然踉踉跄跄地奔波在老家广袤的田野上,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接受过母亲恩惠的禾苗,总是倾其所有回报母亲。而我们做儿女的,却总是难以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于万一。
有时候,我们也许还不如一株禾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