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12-07-20 11:34 作者:周远清 责任编辑:
周远清
说是桃花井呢,不过是老井旁边栽了几十棵桃树。桃花开的时候,缤纷的桃花瓣会纷纷扬扬落些在井里,随水波飘飘荡荡,颇有些浪漫色彩。这么雅的井名是一个小学老师取的,他是从村里走出去的读书人,喜欢古诗词,经常念叨什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什么“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他大概从中得到启示,就把老井取名为桃花井,村里人听着好听也就一直叫下去了。说是老井呢,那井不知养育了几代村里人,偶尔确实有人会问起井是什么年代有的,挖井的人究竟是谁?那个问题太难,深奥得很,没有人能回答得清楚。即便是村里最年长的我姥姥,她也只是说,她爷爷那时井就有了,你说这井老不老?姥姥实际也没有说清楚是什么年代谁挖的井。
不过,追问井的历史没有什么意义,吃水忘了挖井人的事是常有的,只要水不干涸,
永远甜丝丝清凉凉地滋润着村里人,让村民们生活充满笑声,也就够了,还要人家记住什么呢?
井沿的踏脚石都磨得光溜水滑的,井壁上的老砖早已看不出砖的颜色来了,黑不黑灰不灰的,砖缝里长出些青草或是苔藓之类的东西,也可以证明井有些年月了。井大概有二十多米深,水枯季节,井水落了下去,黑幽幽的,深不见底。
村里因有那口井,贫苦生活的岁月就像清波般荡漾开去了。
桃花井里的水也许是从一个泉眼里冒出来的,清清冽冽,透透亮亮的,还带点儿甜味呢,特别是春暖花开时节,桃花灼灼,风儿徐徐,随风飞舞的花瓣和清香在空气中弥漫,花瓣随风飘落一些到老井里,随着水波起舞,打水的人在欢笑,桃花井也兴奋得直颤动。夏日炎炎,日头忒毒,桃叶顶着暑气,桃树坠着果儿,村里人到地里劳作一天,出一身汗,到井边打一桶水从头浇下,舀一瓢井水蹲在桃树下,“咕咚咕咚”灌进喉咙,便感暑气顿消,清凉的水和着微风沁入肺腑,先前的疲惫、慵懒、萎靡、晕胀一下子消失了,人变得神清气爽透体舒坦,再大的火气也就败下去了。难怪村里人总说别地方的井水不好吃,味道怪怪的,有股土腥味。春夏之际,井水满满的,围在井边的全是大姑娘小媳妇,她们提着桶桶、盆盆、罐罐,把衣服大盆大盆地端到井边,搓衣服的哗哗声,泼水的噗噗声,唧唧喳喳的说笑声,装满了桃花井。说到高兴处,大家一起爽朗大笑,声音溢进井水里,流到村庄里,再弥漫到绿油油的庄稼地里。遇着有月亮的晚上,月朦胧,树朦胧,桃花井也朦胧,洗衣服的人还会留下些,慢慢地搓揉,缓缓地撩水,悄悄地说着话儿,实际上洗不洗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讲些私房话,讲到动情处也会咯咯地笑起来,井水也欢快得差点漫出井沿。
村里人的一根扁担,就把井水和水缸连接起来了。无论是清晨还是傍晚,一条湿漉漉的小路上穿梭着担水的男女,问声早,点个头,抿嘴一笑,拉近了乡亲们的距离,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下去。
我家离桃花井几十米,要是有朋友来我,只要找到桃花井,我家也就到了。那天,我在井边打水,水井里人影一晃,一抬头,师范时的同学梅子就站在我面前,定定地看着我。我说,你是咋找来的?她呵呵笑着说,你不是告诉我你家在桃花井旁边?我一路问着,就找到你了。我们都笑了。
母亲爱护桃花井,要是哪个人乱吐口痰、乱丢垃圾在井边,她就会拉着脸说人家,逼着那个人处理干净才罢休。这一来二去,人们都自觉维护井的环境卫生。母亲一有空就去打扫井周围的泥土、落叶、杂草,清除井四周石头上的杂物,石头被洗得纤尘不染。村里人的都十分敬重母亲,因为生产队里没有多给母亲一分报酬,她完全是义务的。
我是喝着桃花井的水长大的。我五个月大时,第一声叫妈,第二声叫的是水。母亲哈哈大笑,说我儿子喜欢水,便舀了一碗水给我喝,我“咕嘟”一下就喝了一大口,还要喝,姥姥一把抢过碗,责怪母亲为什么给我喝生水,闹肚子咋办?母亲说,这水好呢,不会的。我当真很争气,居然没有闹肚子。以后,我在外出读书之前,就一直喝着桃花井的水。
记得有一个夜晚,母亲带我去打水。那晚,微风吹拂,虫儿低吟,苍穹幽蓝,星光灿烂,我爬在井沿边,看到井中的星星粒粒分明,颗颗放光。母亲曾说过,天上的星星有一颗是属于自己的,那我是哪一颗呢?痴痴半天,竟忘了打水。母亲用扁担往水里一搅,波光浮动,闪闪烁烁,我看得呆了,被母亲一把拉开,把桶放了下去。我嘟起嘴,怪母亲搅碎了我的梦。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突出标志。比如北京的天安门,西安的大雁塔,甘肃的敦煌。一个村也有一个村的标志,比如青岗村的大槐树,簸箕村的碉楼,苗寨的倒流水,大山包的黑颈鹤,我们村就是桃花井最有名了。一次,我在火车上遇到一个人,谈起来居然是一个县的,但不是我们乡的,问起我住的村子,他就说,你们那里是不是有个桃花井?我说,有啊,我家就住在桃花井边。他说,哎哟,你好有福气,我是听人说你们村的桃花井的,水清冽回甜,冬暖夏凉,只是无缘喝一口。
花开花落,水升水降,村里人的生活就随着井水的变化一路走下去。
接连来的事让乡亲们更加沉默和无助。井边那几十棵桃树一夜之间被砍伐殆尽,只留下些裸露的树桩,桃花井周围满目苍荑,惨不忍睹。上边的人说,什么桃花井,乱弹琴,全是资本主义的花花草草,小资产阶级情调。原来那个把老井取名为桃花井的小学老师被揪斗了,脖子上挂着黑牌,头上戴着尖尖帽,他有反“文革”的言论。那年月,人的生存尚且艰难,何况区区桃树?
桃花井哭泣了,它不言不语,把悲凉埋到了深处,沉寂了相当长的时间,也没有恢复它的面容。那个春天似乎过得漫长、无聊、冷漠、凄苦、困顿,过得了无生气,过得没有盼头。
我参加工作后,分配到较远的地方工作,很少回到村里。父亲去世后,母亲搬去跟我们住,回到村里的时间基本没有了。去年回去,吃完晚饭,喝了一杯茶还是口干,我说要去看看桃花井,舀一瓢井水喝喝。妹妹说,一口井没有什么好看的,那水还能喝吗?我吃了一惊,为什么不能喝?固执地非去不可,她们只好陪我到井边。离井还远,一股腐臭味迎面扑来,让人直想呕吐。到了井边,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桃花井沧桑破败,形容枯槁,周围肮脏不堪,井口似乎小了许多,依稀见底,井水浑浑的,臭味扑鼻。妹妹说,好多年都没有人用了,现在家家都用上了自来水,哪个还去老井打水,挑水呢?
是的,有了自来水,吃上纯净水,谁还愿意费力气打水挑水呢?老井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妪,恹恹无神,萎靡不振,失去了昔日的风采,谁还愿意去看她一眼?人们早淡忘了她,已把她从记忆深处抹去了。深深的桃花井居然快见底了,照这样下去,不要几年,桃花井就会变成一口枯井。也许是长期不用,渗水层逐渐萎缩,干枯的土石慢慢垮塌,进而淤塞的结果。没有了桃花井,村里就少了一道由井绳编织的风景,少了一根扁担挑起的清凉,缺了一种乡村生活的独特韵味。
我不忍再看,踏着几声狗吠,顶着夜色往回走,我的心降到了冰点,惆怅、失望、无助、伤感。看来,井是要经常用的,不用则水流枯瘦发臭,奄奄一息,用则绿波盈满,清凉甘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