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永远的忧伤

王章琼

1989年1月13日，海子写下诗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1989年3月26日，海子在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片大海，是海子理想的自由之海；春天的花，是海子意识的幸福之花，这两种尘世中本应折叠的图景只有在诗人的主观情境中才被拉平了、重合了。就是这样，春天成了永远的忧伤。

海子始终锥心泣血地思索生命的存在，歌咏生命的崇高，他对生命的热爱程度超过了我们可以想象的范围。然而，这种热爱被封闭在诗人自我的内在意识之中，与尘世的幸福分裂了。于是海子被痛苦、狂乱、孤绝吞没，最后燃尽激情与青春。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们还可以看到他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徘徊。

推开死亡与黑暗，是一个纯真善良的海子，他清洁的心被苦痛撕扯，令人心碎。

从明天起，喂马、劈柴、周游世界或者关心粮食和蔬菜――这是海子对世俗生活幸福的理解。朴素简单的生活要求，清新明丽的诗歌意象，让我们看到一个热爱本真生活的海子，他似乎是轻松释然的。然而，所有的幸福都是“从明天起”，不在今天，不在当下。那么，这样的幸福便成了一种愿望，一切的结局已经注定了。

所以，下一句“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出现时，我们就不必为诗人极度跳跃的思维吃惊了。幸福突然发生了岐变，满足躯体幸福的行为猛地被放进一所存在于意识中的房子，喂马、劈柴进入到一个错置的空间，永远不可能完成。当世俗的幸福成为一种愿望，诗人其实已经选择了坚守自我意识的空间。

放弃世俗生活的行动，诗人又尝试做精神的沟通，“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海子希望在能沟通的层面上与人交流。尽管幸福于他而言只是闪电一般转瞬即逝，他还是孩子气地说：“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在这孩子气的倾诉中，本真简单的诗人形象后面隐藏着难以想象的孤独与痛苦。所以海子在昌平的宿舍里用冷水泡着脚写诗，那是乍暖还寒的北京早春。冷水的刺激或许可以提醒他尘世生命的存在，而那种无可言说的咬啮着内心的痛，更痛。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海子保留着一颗温暖洁净的心，他深情地眷恋一切美好的事物，关注一切生命的形式，感知生命力的奇迹。我们又被明丽的意象带入一个浪漫温馨的世界，沉浸于清新明亮的意境之中。

可是，“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中获得幸福”，刹那间，海子又从尘世的幸福抽离，将自己变成一个世俗的旁观者，站在远处祝福尘世中追求幸福的人们。诚挚善良的祝福是海子热爱生命的最好的表白，是其诗歌精神的生命意识的无限扩大。因为爱得深切才抽离，是为了站到一个更前的位置“审视生命的终极价值，质疑生存的本质和存在的理由”。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最后又回到那个皱褶的空间里去，回到先行者的精神世界中去。“我只愿”，是海子与尘世的决绝，是诗人绝尘而去的背影，孤单悲壮；“我只愿”是海子“全力冲击文学与生命”的决心。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不是单纯明亮的色彩，清新隽永的语言背后笼罩着死亡的黑暗，是最后的绝望，也是结束分裂的苦难而归于永恒自由的痛楚。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也不是悖论，是鲜活地存在于海子意识空间的理想幸福，是泣血的春花，也是现实与超现实之间的终极抉择。

但是，如果从这首诗中仅能读到死亡的气息，也还没有真正理解海子。别忘了“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是海子博大仁慈的爱的告白，语言直白却真情满溢。所以，陌生人，请接受海子纯粹的祝福，过幸福灿烂的生活，使本诗从黑暗中闪耀出其先锋诗歌的光芒。

春天，海子在挣扎，纯真、温暖、热爱、眷恋、执着、崇高、分裂、疼痛、紊乱、矛盾、荒凉、决绝。

春天，海子带着诗歌走向永恒。

春天，永远的海子，永远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