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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沙长成一棵苹果树

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12-03-22 15:12  作者:刘平勇  责任编辑:

 

刘平勇

沙沙是条狗。沙沙这名字听起来很洋气,对于我和女儿,都把沙沙叫成莎莎,因为莎莎像外国人的名字,这个名字更适合沙沙的形象和气质。但我相信,它的名字应该叫沙沙,而不叫莎莎。因为这名字是母亲取的,母亲大字不识,哪里会把它取个外国名字呢?母亲之所以把它叫沙沙,可能是把它等同于米中的沙子了。

那时沙沙刚好满月,母亲从张四娘家刚把它讨回来。在这里,要说一下讨的意思。在我们老家,过去的狗,不像现在的狗。过去的狗,是不时兴卖的。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前,尽管人们的生活很贫困,但从没听说当时谁家的母狗下了崽拿去卖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想,这种现象可能说明了狗这种动物,在人们心目中是很低贱的。它不像那些马牛羊猪鸡鸭鹅什么的,要是谁家需要,就得跟有这种动物的人家去买。而狗,谁家需要,就跟养得有母狗的人家去讨,人家高兴,就会给上一只两只的。在乡下,讨到草狗(母狗)容易,但要讨到牙狗(公狗)就很难了。

乡下人喜欢牙狗而不喜欢草狗。这是否跟乡下人重男轻女的传统有关,不得而知。因此,那时的乡下,你走在田间地角,常常会看见一些不同颜色的、刚出生的小狗在烈日下,或者在冷风中挣扎,它们就是人们丢弃的。这些被丢弃的小狗,大都是草狗。它们在临死之前,拼命地叫唤,发出尖锐、凄厉、无助的叫声。它们有的还没有睁眼,还来不及看一眼它的母亲和它短暂停留的世界,就没了气。有的虽然睁开了眼,茫然地转动着黑豆似的小眼珠,身子拼命地作垂死的挣扎。直到最后身子不动了,眼睛闭上了。这样的场面,人们已司空见惯了,并不会发出什么感慨。最多会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哟,谁家的母狗,一窝生这么多的崽,草狗这么多呢!

在那样的年月里,人们常常会看见这样的场景:一只颜色或白或黑或灰或黄或花的母狗,瘦得脊骨都裸在了外面,拖着松松垮垮的肚皮,在田野里浪游,围着一堆被抛弃的冻死的小狗转圈,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人的哀恸。我还记得,张四娘家的母狗,曾把它亲生的被抛弃的冻死的五条小狗衔了回来,放在窝里,焐在肚皮下。后来被张四娘的男人发现了,抓起一锄把,狠狠地打母狗。可那母狗死死地护住死去的小狗,不站起身来,任凭锄把砰砰地落在它的背上,头上。张四娘看不下去了,就阻止,说:不要再打了,再打它会死的。然后伸手去抱那母狗。母狗身体软绵绵的,已经不能动弹。张四娘边哭边把母狗抱开,说,你这“花眼睛”呀!你何苦呢?小狗都死僵了,你又叼回来做啥呢?张四娘的男人握着锄把,一言不发。好半天,才抓起一只撮箕,把那五只死僵的小狗提到里面,挂在锄头上,走向了田野。他挖了一个坑,把五只小狗倒在坑里,埋了。他一边抓土,一边说,你这“花眼睛”,这回我看你还能把它们叼回去?“花眼睛”是母狗的名字。后来“花眼睛”失踪了。张四娘的男人说,日怪了,昨天我还看见它在田野里乱转,怎么就不见了呢?

现在的狗,可金贵了,动则就是几百几千上万的价格,而且品种也多得令人眼花缭乱。现在的狗,许多长得越来越不像狗了,品种样式变异得让人不可思议。据说都是些杂种狗,具体是怎样的杂法?人类都犯糊涂,弄不清楚了。现在的狗变成这个样子,过去的狗是无法想象的。当然,我要叙述的沙沙,也不例外。

沙沙,是一只草狗。当时张四娘对我母亲说,这一窝,下五个,只有两个牙狗,牙狗都被人讨完了,还有几只草狗,你就选一只去吧!张四娘又说,怪了,这几年,我们村子里的狗,下的崽,大都是草狗,牙狗少得可怜。二老奶家的母狗下了一窝儿,六个,全是草狗,你说怪不怪?二老奶气得把它们全部端到沟里丢了。这三只是王麻子、大板牙、苦菜花家说过的,说满月后就来抱,都过十天了,还不来。再不来,我就把它丢了。你看,你要哪只?抱去吧!要不,我明天要把它端去丢了。

按理说,母亲是不会要一只草狗的。我知道,母亲也跟众多的乡里人一样,只喜欢牙狗,不喜欢草狗。我曾问过母亲,草狗和牙狗看上去一样可爱,为什么就只喜欢牙狗而不喜欢草狗呢?母亲随口说,要喂就喂牙狗,喂草狗干什么?但那次,母亲还是要了一只草狗,铅灰色的,肉憨憨的,眼睛又黑又亮,大概刚满月吧!看到陌生人,还会发出汪汪的天真幼稚的声音。

去捉小狗,要趁母狗不在窝里的时候,要不,母狗是不会让人去碰它的儿女的。那天,母狗不在窝里,窝里有三只小狗,一白一灰一黑。母亲伸出手去的时候,那白狗和黑狗蜷成一团睡觉,而那只灰色的狗,竟然站了起来,摇着短短的小尾巴,睁着黑亮亮的眼睛看着我母亲,还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轻轻地舔母亲布满老茧的手掌。母亲当时就笑了,把这只灰色的小狗抱在怀里,说:就是这只了!你看,跟我怪亲热的。

小狗到了我们的家里,摇着肉憨憨的身子在屋里串来串去的,挺可爱,一家人都很喜欢它。但小狗还没有名字。那天,母亲随口就为小狗取了一个名字。母亲正在吃饭,只听嘴巴里咔嚓一声,母亲把一口饭和着一颗沙子吐在地上,吸着气说,恁么大的沙子呀!差点把我的牙齿都哽掉了。这时,这条还没有名字的肉憨憨的小狗就摇着尾巴跑过来,吃母亲吐出来的那口饭,母亲害怕沙子哏到小狗还没长坚硬的牙齿,就用手扒了一下小狗的身子,说,有沙子,别吃!把你牙齿哏掉了,以后你就不会咬人了!小狗就摇着尾巴,感激地看了母亲一眼,走开了。后来,只要一喊沙子,小狗就摇尾巴。后来母亲说,这是一条草狗,喊沙子,就像牙狗一样,不好听,就喊沙沙好听了。于是沙沙就成了小狗的名字。

沙沙长大了,但个头不大,只是长得十分的匀称。耳朵立着,尾巴翘着,显得很精神。走起路来沉稳自信而带有几分孤傲。特别是那眼睛,黑,亮,还有几分深情,整个形象,很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气度。很多时候,它又显得特别的乖巧,只要你喊一声沙沙,它立即就摇着尾巴向你走来,用头和身子撒娇般地蹭你。你喊它睡下,它立即就睡下,你喊它起来,它立即就站起来,你喊它出去,它立即就出门去,边走边回头看你一眼,眼神里弥漫着恋恋不舍的味道。你要是恶作剧地喊,沙沙回来!它就会像军人一样的敏捷,立即一个向后转,摇着尾巴向你奔跑而来。这样的沙沙,真是逗人爱了。我们一家人都很喜欢它。但喜欢是喜欢,也没少踢它,打它。特别是请人耕种和秋收的时候,大家又累又饿,都想忙着填饱肚子。但屋子又小,人又多,拥挤混乱成一团。沙沙毕竟是狗,那种“狗夹热闹疯”的本性不改,人越多,它越在人群里蹿,不会看风头。有一次,曾把一个小孩子绊倒了,摔在地上,把鼻子摔出了鲜血。父亲很生气,狠狠地在它肚子上踢了一脚,它惨叫着往门外奔,又把端着一碗菜的母亲撞了一个踉跄,碗里的菜汤泼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母亲一边骂狗,一边为那人陪笑脸,一边用手帕为那人擦身上油汤。父亲看在眼里,连忙追上去要踢它,但它跑得快,逃了。当然,像这样的事,沙沙不只遭遇过一次。后来,吃的亏多了,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那就是:在我家人多秩序又混乱的时候,就不要去凑热闹了,否则,稍有闪失,又要挨打了。往往这个时候,沙沙就选择一个不给人们造成干扰的角落,神情兴奋地摇着尾巴,看着这些忙忙碌碌的人们大口吃饭,大声说话,大碗喝茶。待人们吃饱喝足后,又到地里去干活了,沙沙才理直气壮地走到屋里,去捡吃人们丢在地上的骨头和撒落的饭粒,时不时还会抬起头,看一看提着扫帚收拾残局的母亲,似乎在说,咋样?我今天的表现不错吧!母亲微笑着,看它一眼,顺手就把桌上的骨头丢给了它。母亲说,沙沙,到一边去吃吧!我扫地。沙沙就知趣地到一边吃,啃骨头的声音,也显得特别清脆,特别绵长。

有时候沙沙挨打,是因为饥饿。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生活水平依然不是很高,显然沙沙就无缘享受现在的生活了。那时的农村,狗和猪的待遇是完全不同的。那时狗的生活,人们是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照料的。狗们就只有捡吃一些猪吃剩了的,或者被猪拱撒在地的猪食充饥。有的狗在家里吃不饱,就到外面打野食,在田间地角或者水沟里,捡吃一些发臭的死牛烂马死猪之类的东西充饥。要是它们知趣一些,在外偷吃饱了再回来,那也无大碍。但有的狗,偏偏不知趣,还把那些脏物叼回来,在场院的乱草上慢慢啃食。有的还把那些死去的小孩的手和腿叼回来慢慢享受。每当如此,主人是不能容忍的。他们嫌脏,恶心,常常抓起锄头或者棍棒,把那些不知趣的狗们追得狗毛翻飞,打得屁滚尿流。甚至多少天,主人都无法容忍它接近人,接近猪食盆,生怕它把病菌传染给了人,传染给了猪。这种狗,有家难回,饥饿难忍,常常流落荒野,变成了流浪狗。有的甚至被人捕杀了,把皮剥了,把肉吃了,把那皮用钉子钉在土墙上,晾干,变成了人们的褥子或坐席。

沙沙因为是母狗,又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气质,即便再饿,也不会跑出去偷吃脏物。但饥饿难忍的时候,偶尔也会从猪食盆里狠狠地叼上一大口猪食,衔到旁边慢慢享用。有时猪食很烫,沙沙会被烫得合不拢嘴,呜呜直叫,唾液长流。此时此景,要是猪食略有节余,母亲心情也好,就会舀一勺猪食倒在旁边的地上,让沙沙吃。否则,母亲就会用棍子抽他,或者用脚踢它。还会大声骂道:死狗,猪都不够吃,你还来捞什么?要是这样,沙沙就会不声不响地退到墙角,可怜巴巴地看着那些笨头笨脑的猪吃食的样子。那神情真有些豪门里的太太小姐流落民间的尴尬和悲凉。可能因为沙沙的善解人意和楚楚可怜,沙沙挨打的次数,远远少于那些不知趣的狗们。

猪就不同,一日三餐,或者四餐。无论是烈日炎炎,还是阴雨绵绵,人们都要从地里找来猪菜,洗净,切碎,煮熟,然后在拌上从牙缝里省下来的一碗半碗的玉米面,端到猪圈门口,让猪吃饱。猪一直不明白,它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人们为什么对它这样迁就,这样好?直到自己长大了,长胖了,年味越来越浓了的时候,漠漠的天宇间,随时袅绕着猪的惨叫声,这时,猪才明白,原来人们对它的好,目的是为了自己的好;原来让它们吃好吃饱,目的是为了让他们自己吃饱吃好。可惜猪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是它们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我记得我家每年杀过年猪的时候,只要一听到猪的惨叫声,沙沙就吓得缩作一团,躲到屋里,身子瑟瑟发抖,眼里好像还有星星点点的泪光。当猪褪尽了毛,被砍成了块丢到簸箕里的时候,沙沙常常站得远远的,神情漠然地看着忙碌的人们。看着一头嘭嘭吃食的活猪,怎样变成肉块?它没有了往日的精神状,走路懒洋洋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为此,母亲常常说,怪了,按说狗的胆子是最大的,杀个猪都把它吓成这样,像丢了魂儿似的。

好像沙沙活着,就是为了吃饱,为了让我们一家人高兴。沙沙吃饱了,就从容地走到场院上,悠闲地散步。有点儿累了,就趴在散乱的干草上,眯着眼睛看天,看蔚蓝如洗的天空中自由奔跑的白云,看枝头摇曳的绿叶和花朵。一只漂亮的蝴蝶在它眼前翩翩起舞,它黑亮的眸子闪着黑色的光泽。它看得有些痴迷,有些沉醉,似乎要跟蝴蝶学习飞翔,学习舞蹈。它的旁边,鸡在随心所欲地刨食,鸭在大大咧咧地散步,猫蹲在地上看树枝上的麻雀唱歌。几只白的、黑的小猪崽,在墙角哼哼唧唧地拱土。在悠悠荡荡的时光中,白昼就悄然隐去了,黑夜就悄然来临了,春夏秋冬,就悄然更替了。沙沙也越来越老了。

村子里张老四家的那条大黄狗,把村子里的李二秃的脚咬断了。李二秃有偷鸡摸狗的陋习,大黄狗很见不惯他。但那天李二秃到张老四家,不是去偷鸡摸狗的。李二秃向张老四借了竹箩去挑苞谷的,现在送来还。刚到门口,大黄狗就猛扑上去,只一口,就把李二秃的小腿咬断了。张老四听到一声惨叫和狗的狂吠,连忙跑出来,李二秃已倒在了血泊中。大黄狗像一个立了功的战士一样,迈着方步走到张老四身边,等待着主人的嘉奖。可张老四看见李二秃血淋林的断腿,知道伤得不轻,他被吓坏了,身子都在打颤。他猛然一转身,抓起一把锄头,大黄狗还来不及反应,银亮亮的锄头就狠狠地砸在它的腰杆上。它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张老四又是一锄头,砸在它的头上,它呜噜了几声,竟然死了。张老四坐在地上哭了,边哭边骂大黄狗,你这个杂种!怎么下口那么重呢?你要害老子倾家荡产!大黄狗不明不白死了,死在它的主人的锄头下。而它的主人张老四,为了医治李二秃的断腿,把过年猪都给卖了,一年到头见不到半点油花花,只得清汤寡水地过日子。

而王跛子家的那条大花狗,倒是咬在了点子上。那年冬天,两个外地的小偷来偷王跛子家的鸡,被王跛子发现了,三人就撕打起来。王跛子哪是那两个小偷的对手,被打得头破血流。正在万分危急的时候,他家的大花狗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只听咔嚓一声,一个小偷的左臂断了,又是咔嚓一声,另一个小偷的右臂断了。两个小偷失魂落魄跑了。王跛子搂着大花狗的头,万分感激地说:你狗日的有种,帮了老子的大忙,你要是慢来一步,老子可能连命都没了。他又轻轻地拍了拍大花狗的嘴巴,说:没想到你狗日会有这么聪明,专门咬那两个坏蛋打老子的手。我知道你是想要那两个坏蛋,不要再用那双贼手去偷鸡摸狗了。老子也知道你为什么不咬那两个贼人的腿,你是怕把他们的腿咬断了,他们跑不掉,让老子麻烦。

后来,大花狗被人毒死了。王跛子坚信,一定是那两个贼人下的毒手。王跛子看着满嘴白沫的大花狗,哭了。他边哭边说:大花狗呀!你狗日的当初咋个就不把那两个贼人的双腿咬断呢?要是咬断了,你也就不会被他们毒死了。这样看来,张老四家的大黄狗,是冤死的。而王跛子家的大花狗,是为主人尽忠献身的。在王跛子的心目中,当属为烈士。其实,张老四家的大黄狗,又何偿不属于烈士呢?

而我家的沙沙,与上面的写到的这些狗相比,真的很惭愧。尽管从狗的职责来看,它显得有些名存实亡,但我们一家还是很喜欢沙沙的。沙沙毕竟是母狗,又是母狗中的异类,显得过于温文尔雅,举止间流露出的,是有些不合时宜的高贵。就像一个下贱而又不甘心的丫头,颦笑之间不经意就露出了冒充小姐的嫌疑。

当然,母狗中也有凶悍的,但总体上,始终没有公狗凶悍。我是在后来才逐渐明白,为什么乡下人那么喜欢公狗而不喜欢母狗?原因是喜欢公狗的凶悍。因为只有凶悍,才能更好地为主人看好门户。

指望沙沙看门户,那是不现实的,因为它不仅不会咬人,而且还不会吭声,就像一个不管闲事的哑巴一样。当然,要说沙沙完全名存实亡,那也是不客观的。因为不知内情的人走到门口,要是门口一条狗都没有,他们就会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要是有一条狗在场院里走着,站着,或者趴着,即便像沙沙这样另类的狗,心里也难免有三分惧怕。毕竟沙沙也是一条狗啊!即便它不咬人,不吭声,不知内情的人谁又知道这些呢?所以,人们对沙沙还是有几分惧怕的,尽管这种惧怕是沾了其它狗的光的。在人们的心里,总有一个信条:狗,都会咬人的。

越是贫困年代,养着凶悍大狗的人家越多。越是贫困年代,偷鸡摸狗的,以及乞讨的叫花子也越多。但这些人是很难进入养着凶悍大狗的人家门口的。看着那些同样饥饿的凶悍的大狗,他们也同样担心自己的肉,会给大狗们提供打牙祭的方便。而我家门口,就常常有叫花子扶着我家的小门乞讨。一家人坐在火塘旁烤火或者做事,忽然看见一团黑影飘进门来,一抬头就看见了背着烂竹箩穿着破衣服的叫花子。母亲一边往叫花子的竹箩里丢苞谷,一边骂沙沙:这死畜生,连叫花子都扶着小门了,它都懒得吭一声,真是白养了。这样的时候多了,母亲也会生气,一天两天的不给它吃的,甚至连猪食都不给它一瓢。但沙沙依然不声不响地熬着。后来都是以母亲的妥协而告终,看着沙沙有气无力的可怜样,母亲心疼。

沙沙让我们家喜欢的原因有三个:一是它爱干净,二是它懂得亲人,三是它总让人心疼。

其他的狗,什么死牛烂马死鸡死人粪便什么的都吃,总给人一种脏的感觉。而沙沙,是不吃这些的。有的狗,给小孩舔屁股时,是那么的投入,但沙沙是不屑一顾的。它的生活很简单,在贫困的岁月里,它就是捡吃一些洒落的饭粒,或者是母亲舀给它的猪食。后来,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母亲就专门为它准备了一个锑钵,把饭舀在锑钵里给沙沙吃。沙沙也就跟人一个样,过上了一日三餐都吃饱的生活。这样的生活,让沙沙毛色发亮,目光有神,行走之间从容有度。沙沙真的是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有气质了。

沙沙足不出户,是属于养在深闺人不识的那种。但它的耳朵特别的灵。在一百米之外,它就能听到,并且能辨认出我的摩托声音,然后用前爪去开我家的铁门。家里的人还没有听到我的摩托声,但只要听到沙沙前爪拍铁门的声音,就知道我回来了。我一进门,它就在我的身上亲来亲去,围着我团团转。沙沙还能准确地辨认我们家所有人的脚步声。我们家的人从外面回来,还在一百米开外,它就会用前爪去拍铁门。当铁门一打开,它就迎上去表示亲热。

沙沙小巧玲珑的样子和千娇百媚的神态,总会让人怜爱和欢喜。我们常常坐在火塘边,一边抚摸它光滑的毛,一边闲聊看电视。不高兴了,你就让它出去,高兴了,你就让它进来。它绝对完全听你的,这种善解人意的畜生,咋个不让人欢喜?

也许因为沙沙是条狗,所以没有人注意到沙沙是否恋爱过。有一天我发现一只黑狗在我家围墙外面转圈。后来我又惊奇地发现,沙沙站在铁门内,把头贴着门缝往外看,还伸出红红的舌头舔铁门,一副焦急的样子,把门弄得哐哐直响。我还以为有客人来了,往门缝里一看,就看见那只黑狗,也把头贴着门缝往里看。我打开门,那黑狗定定地看着我和沙沙,一步一步往后退。沙沙想跑出去,但前脚刚跨出铁门,我喊了一声:沙沙。它就退了回来。我怕沙沙出去,那黑狗会跟它咬架。沙沙太秀气了,它会被黑狗咬伤的。之后的日子,这样的场景,我又发现过几次。那条黑狗,常常在我家的围墙外打转,有时还发出奇怪的声音。不是狂吠,而是像古战场上吹响的牛角号。呜呜的声音,让人的心里翻滚起说不出的滋味。有好几次,父亲都提着木棒,把那黑狗追得老远。说实在的,我可以肯定,我和我的家人早已把沙沙的性别忽略了,人们只知道它的可爱,但却忽略了它可爱遮蔽着的一面,那就是――一条健康美丽成熟的母狗。它肯定也会怀春,也会恋爱的。

在乡村,常常会看见公狗母狗交媾的场景,这种场景,庄户人是很难容忍的。经常会看见庄户人提着木棒驱赶正在交媾的公狗母狗。它们的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表示对人的愤怒。我是在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后,偶然问起母亲来的。我对母亲说:沙沙好像是一条母狗吧?母亲说:是啊。我说:沙沙应该年纪不小了?母亲想了想说:应该是七岁多了。母亲接着说:七岁多,对于狗来说,算是老狗了。我说:怎么没见沙沙下过崽?母亲笑着说:下什么崽呀!沙沙足不出户的,她下什么崽啊?我忽然想起,沙沙隔着门缝与那条黑狗对望的情景。我忽然明白,沙沙也许是在恋爱,门外的那条黑狗也许就是它的恋人。我想,下次那条黑狗再来,我是不是应该把我家的铁门打开?我想让沙沙的一生,变得更加完整。

我记得我的母亲因病离开人世的时候,沙沙十岁。这在狗的年龄之中,已属于长寿了。

母亲的灵柩停在屋子的中央,我们一家人都很悲伤。沙沙在灵柩旁边蹿来蹿去,因为人多,沙沙让人感到心烦,总觉得它不看风头,在屋里干乱。我常常不自觉就会踢它一下,但它依然一声不吭,低着头跑出门去。不一会儿,它又跑到灵柩下蹿来蹿去,再踢它,它依然一声不吭,跑出门外。我一直守着母亲的灵柩,多少个白天和夜晚了,疲惫在啃噬我的悲伤。在烛光的闪闪烁烁中,我看见沙沙,它不是睡在母亲的灵柩下,而是趴在母亲的灵柩下,微微昂着头,看着我。这时我才猛然发现,怎么就几天的工夫,沙沙的毛色就不发亮了,眼睛也无神了。从它乱翻翻的毛和呆滞的目光里,我感觉到了它的悲伤。十年来,是母亲一手一脚把它喂养大的,母亲对它的关心是最多的。母亲的离去,它也一定很悲伤。看着它失魂落魄的样子,我的心很疼。我理解它在母亲灵柩下魂不守舍地蹿来蹿去的原因,它是在陪我的母亲,同时也是在陪我。

母亲从生病到离开人世,足足持续了三年。这三年,母亲生不如死。母亲的疼痛只有黑夜和沙沙能够见证。父亲说,在这三年中,沙沙几乎寸步不离地在我的母亲身边。母亲常常用干枯的手摸它的脑袋、它的腰身、它的尾巴、它那逐渐粗糙的皮毛。母亲不断地跟沙沙说话,说母亲的童年,说母亲一生遇到的高兴事和伤心事,说我父亲干农活如何如何的棒,说她的六个儿女怎样的淘气和可爱,说沙沙是怎样来到我们家的,说沙沙是怎样挨打又怎样逗人喜欢的。母亲翻来覆去地说,沙沙专心致志地听。后来母亲对沙沙说,她的全身好疼,她的呼吸好难,看来是活不过多长时间了。沙沙听了,就直往母亲的身上蹭。

送母亲上山的那天,足不出户的沙沙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走了好远好远。安葬完母亲回来时,我看见沙沙躺在空空荡荡的屋子中央,像病了一样。那是母亲灵柩停过的地方。沙沙一定是为它的主人,我的母亲的离去而悲伤。也许它心里很明白,是我的母亲喂养了它,在它即将死去的时候,是母亲救了它的命。母亲曾跟我说过,有一次,沙沙忽然全身扭曲,口吐白沫,一会儿就不能动弹了。母亲伸手摸了摸它的鼻孔,觉得还有一口气,就连忙把它抱在怀里,用手不断地抹它痉挛的身子,又让妹妹倒来一碗酸汤灌进它的嘴里,渐渐地,沙沙竟然活过来了。我笑着问母亲:什么时候学会医学的?快要死的狗都能够救活?母亲说:懂什么医学啊?看见沙沙身子痉挛,我就拼命地给沙沙抹身子;看见沙沙口吐白沫,我想它是不是吃到什么有毒的东西了?老辈人说,酸汤能解毒,就给它灌了酸汤。没想到,还真把沙沙给救活了!母亲这样救沙沙,纯粹是一种本能。现在,沙沙还活着,可它的救命恩人却死了。沙沙怎能不悲伤呢?

现在,沙沙的眼睛瞎了。什么都看不见。它用自己的头当作盲人手里用来探路的竹竿。它用头来探路,用耳朵辨别方向。它的头常常撞在墙上,门槛上,铁门上,锄头上。以至它头上的毛,掉了拳头那么大一团,没毛的地方长出了老茧。沙沙的毛,明显的枯了,乱了。耳朵看上去,似乎也没有了原来的精神。尾巴也不像原来翘得高高的,像一个大大的问号。像一个涉世不深的孩子,对世界充满了无限的疑问和好奇。我每次回家的时候,沙沙只要听到脚步声,就跌跌闯闯地向我奔来,尽力举起干枯的尾巴,摇着,表示对我的欢迎。可它连摇尾巴的力气都逐渐没有了。摇不了几下,就无奈地垂了下去。但它依然那么热情的亲昵,用它的身子蹭你。它的毛失去了原来的光泽和清秀,乱翻翻的,甚至卷成了一个一个的小团,看上去实在显得有些肮脏。可能是因为它老了的缘故,它的毛极容易脱落。它往你裤子上一蹭,裤子上立即就粘上一层凌乱的狗毛。为此,我和妻子女儿都极讨厌它的这种亲热。它一迎上来,我们就赶紧让开,然后大喊一声:沙沙,走开!沙沙听到声音,还来不及收住自己的热情,就跌跌闯闯走开了,显出几分郁郁寡欢的神情。

到现在为止,沙沙已经十七岁了,在狗类中实在是太老了。但它依然还活着,尽管没有人再抚摸它,为它梳理凌乱的毛发。妹妹带着两个孩子,为了生存,每天起早贪黑地劳动。父亲也老了,但还要管着他心爱的果园。尽管如此,妹妹和父亲都没忘了每天给沙沙舀上一勺米饭,有时还给它泡上一勺肉汤。沙沙别无所求,能吃饱,能活着,已经很好了。它也许在顺其自然中,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有一次我回家去,看见沙沙对我的姐夫表示亲热,蹭了我姐夫一裤子的狗毛。我姐夫踢了它一脚,对我说:你看这瞎眼狗,死不死活不活的,喂了干啥?不如把它丢了。

我说,一条活生生的狗,在我们家十多年了,怎么忍心丢啊?

姐夫说,要是想养狗,我帮你访着,去买一条狼狗来喂,那才有意思。这条狗,把它丢了吧!

把沙沙丢了,父亲和妹妹虽然有些不忍,对姐夫的意见没有表示赞同,但也没有表示反对,显然有了默认的意思。于是,有一次,姐夫就把沙沙带到山上去,然后姐夫打了一挑柴,就悄悄回来了。姐夫坚信,瞎眼的沙沙是不可能回来的了。可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傍晚,沙沙回来了。它身上裹满了黄泥,瘦得只要一阵轻微的风,就可以把它吹跑。让人看了心疼。

姐夫说,干脆这样吧:把它带到门口的水沟边,一脚把它踢下去,让水冲走算了!

这一次,父亲和妹妹都坚决不同意。他们说,这狗很通人性的,就让它活着吧!现在有的是粮食,一顿就是给它一勺饭,也不妨碍什么的。

沙沙就这样活下来了。

我对父亲和妹妹说,要是沙沙哪天死了,就把它埋在我们的苹果树下,让它的生命化成花和果。

父亲和妹妹都很赞同,说这样很好,既环保,也卫生,今后那棵果树开的花一定会又繁又艳,苹果肯定也又大又红。

我在心里说,要是沙沙知道我们的想法,它也一定会高兴的。因为它以另外一种方式,活在它的主人心里。

又过了半年,是冬天了,下了一场大雪。父亲推开门,就看见门前白茫茫的雪地上,凸起了一团雪,父亲用脚踢开,就看见伏在雪中的沙沙。沙沙死了。它的头头微微昂着,迎着我家的大门;眼睛睁着,眼角挂着两根冰条,那一定是它的泪水凝成的。父亲站在雪地里好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父亲把沙沙埋在了他果园里的一棵苹果树下。

第二年春天,那棵苹果树开的花,果然又繁又艳,枝条特别茂盛葱茏。到了秋天,满树的苹果果然又大又红,味道特别的甜美!

大字不识几个的父亲竟然很诗意地把那棵苹果树命名为沙沙。我们要到苹果园里去摘苹果时,父亲就会顺口说道,就摘沙沙那棵,又大又甜呢!

在父亲的心里,原来沙沙没有死,沙沙已经长成了一棵苹果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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