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昭阳

目光穿透不再飞翔的飞机

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12-02-16 10:33  作者:任天能  责任编辑:

 

任天能

天,很蓝,没有星星。夜,很静,除了蛙声,就是一些饿蚊子哼哼唧唧地告诉我它也多长时间没有找到吃的了。蚊子最喜欢有汗味的地方。有汗味,血液流得快,容易进攻。我不喜欢蚊声,只喜欢教练机像蚊子样在天际催眠。

瘦人血少,怕蚊子叮,我抓被子塞住耳朵。

哥的鼾声比蚊声利害。我实在不愿意跟哥睡在一起,可我和哥是搭铺的,他卷着被子来守夜,我就没有睡的地方了。哥在炭厂每天有一万多斤的挑炭定额,哥要把炭从炭塘挑着走一公里爬上岸去过秤,哥实在是太困倦了。

我在哥的鼾声中难以入眠,就打消睡觉的念头,干脆听自然之声,听蛙声、听蟋蟀声、听蚊子进攻发出的嚎叫。天上教练机声如蚊鸣,给人以悠远哀伤的感觉,这种感觉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如天籁之音随风沓来,从我们守夜的草棚上空沉重划过。我从稀疏的草棚缝隙间看去,一束红光划破了夜空,斜插而下。后来巨大的声音就在我梦里响起,不知道半夜哪里还有人在炸石头。

第二天早上上课睡觉,是要被老师扭耳朵的,我得强制自己迷糊一会儿。

教室里空空如也,老师没了发火或扭耳朵的对象,但他一点也不惊奇。老师没问我其它学生到哪里去了,而是说,为了看一架落下来飞机,竟然敢不来上课。老师话语中的信息,加上头天晚上我听到看到的一切,使我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我朝着苏家院那个方向奔去。一路上,有四、五年级的大哥哥大姐姐光着脚板从田埂上滑翔而去,也有一、二年级背着花书包赤着脚丫的小弟弟、小妹妹在昨晚下过雷阵雨的田埂路上艰难爬行,不用说,他们都是去看飞机的。飞机落在我们周围,那是开天辟地的事情,以后是再也不会发生的了。

一大片的玉米地,在清晨雨后的阳光下像一个中间秃顶周围绿发葱茏的头。那秃顶大概就是昨晚上飞机失事落下的地方吧。学生们都朝那个方向奔去,我也顺势而走。

秃顶处,大片的玉米秆被飞机卷起的风吹倒,有的是飞机直接压倒的。还没有倒下的玉米秆,也被上千的人在里面拌倒或扒了睡下。人们的眼睛,像要把地盯穿,像要把泥土扒下三尺深。

很多人在慢慢地扒开倒下的玉米秆,都在寻找着。我不知道他们在寻找什么,但我也跟着在地下寻找,我不知道我是在寻找什么。就像现在如果有人搞恶作剧,在大街中间盯住天上望,就会有很多的人也来顺着这个人望的方向望去,一会儿就聚起很多观望者。

我只看见过飞机在天上像鹰样飞翔,近距离的还从来没有看见过,我寻找,是寻找鹰一样的飞机,想看看“鹰”的模样的。

一会儿,我看见了我的同学,他说你找到了什么没有?我说没有,连飞机的屁都没有。

我问他看见什么了?

他说还没有,但得赶紧找,不然就被别人找走了。

我问他到底要找什么?

他说找弹子轱辘,飞机上肯定有弹子轱辘的。

我也想拥有三个弹子轱辘,三个弹子轱辘可以做一张车的。我看那些有三个弹子轱辘车的人,就像现在幻想自己也能够拥有一辆奥拓车。

我和同学正说着,老师低着头,就像他改本子的笔落了一样看着地上走到了我们跟前。

老师说,你们找到了什么没有?

我俩异口同声地说没有。

老师说捡到东西要交公的。说完,老师又低着头走开了。我知道我们的“公”就只有老师。

我们生产队的队长过来了,他问我们找到钱没有,我摇了摇头。他又问,粮票呢?我还是摇摇头。队长诡诈地笑笑,走了。

同学说,走,找线票去,也许还会找到一块金壳手表。原来,同学是在有目的地寻找,他骗我。

我顺着玉米地里被众人踩了留下的泥塘、被大家用手指头抠过的泥塘低着头看,看着那些满目疮痍的玉米地,很像平时我们第二次挖洋芋留下的痕迹。那时,为了给家里找点食物作补助,小孩子都在大人的安排下悄悄地到队上已经刨过了的洋芋地里,仔细再把泥土深翻一遍,也许还会有散落或不经意时翻泥土盖住了的洋芋。在深翻过程中,确实会有像野生天麻一样珍贵的洋芋埋在里面,要是看见一个就会欣喜若狂。一天要是翻着一小提篮,是算幸运的了。但那一大片的地又被翻得像狗啃过的一样,大洞小眼的。

就在这片玉米地里,洋芋还没成熟,玉米刚冒天花,一架失事的飞机就让这地大洞小眼的了。飞机不幸,飞行员遇难,需要生产粮食的地对于很难解决温饱问题的农民来说更是遭殃。让这里的人们心里泛起不知是什么滋味的波纹。

那些大洞小眼的坑正拴住我的目光,哥就来到了我的面前。哥看见了我,说,你不上课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逃学无理,我无言以对。便装着要回去上学,走开了。我走出那秃顶的玉米地,没有发觉路上有人,全部都还在里面。里面不时传出来试探问话的声音,大多都是嘁嘁喳喳的声音。我又回到了地里,我想我虽然找不到什么,但大家都还没走,我回去干啥呢。

我又遇到了很多人,包括老师同学队长还有我哥。

第二次遇到他们后,大家都不再说什么,低着头各自找着,各自让开就走了。第三次遇到,第四次遇到,大家就像不认识的一样,很是专注。我胆大起来了,别人我不敢说什么,但哥是有定额的,他不去挑炭,就没有工分,没有工分,就分不着粮食。如果他再说我,我就要把他不去挑炭的事告诉父亲。父亲在林场看松山呢。

下午三点左右,经常装不满内容的胃早就发牢骚了。路上,田埂上早有人回家了。我口里的唾液早就汹涌而来。我抄田埂路回家近便,巴不得立即飞到烧熟的洋芋旁边,早忘了上课的事。田埂上大人小孩摩肩接踵地在一条直线上走着,我看不着前面的,也观不到后来的。但我人矮,看得到前面赤着的大脚板小脚丫。其中有一只脚我非常熟悉,那是穿着汽车轮胎割的橡皮鞋。那只橡皮鞋我非常熟悉,不用说,就是我父亲的。我赶紧踩一只脚下田,让后面的人上前,我缩在最后面回家。

我不知道别人找到什么没有,我什么也没看见。

父亲没有半点喜悦,只叹息那个飞行员才十几岁。哥也不说什么,仍挑着他那糊满稀炭大约三十多斤重的空撮箕软耷耷地去挣属于自己也属于家里的定额去了。

后来听说,飞机失事后那块玉米地立即就被戒严了,汽车开了无数辆来,该拉走的自然被拉走。谁也没有找到什么,也找不到什么,只有我的一个同学捡回来一块烂铝皮,冬天来了就捂成一个小烘炉,烘炉被他甩了火焰高高飘扬地上学去。

哥,继续完成家里的定额。我,继续跟哥捆绑睡在一起,如果家里来了男客,都跟我们挤。有天晚上,哥心情好,跟我讲了飞机失事那晚上的一个细节:某某就在那块地里守夜,跟我们一样,飞机就在他的草棚那儿斜插到地里,他想跑去找布票,布票没找到,裤子却被撕成了裙子,大腿根部被铝皮划了一道口,到医院缝了七针。

听了以后,我就嚷着要回家,不敢跟着哥守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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