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昭阳

狗事

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12-02-02 10:39  作者:周远清  责任编辑:

 

刺骨的白毛风,带着凄厉的啸声直往门缝里钻,我们关紧了办公室的门,往火塘边挤了挤。

北风进不来门,便使性子在旷野里发威,卷起大片大片的雪花扑向山峦、树木、房屋、行人。

这鬼天气,简直要人的命。

“咚”的一声,门被人推开,一个人裹着一股寒气钻了进来。我们一看,是老赵,只见他头发、眉毛、胡子,衣服上都是雪。有人问,有收获没有?老赵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绢抹了一把清鼻涕,说,一条黑狗,壮着呢,在花园桂花树上拴着。老主任兴奋了,招呼大家,走啊,杀狗去!

冬天吃狗肉身上热乎,还是壮腰补肾的好东西。听说买到了狗,我们一下高兴起来,感觉身子在冒汗,一点都不冷了,“呼啦”一声就往后花园涌去。

我们中学是一所山区学校,校舍是一个大地主的四合院改造的。那个四合院除框架用石头砌成,其余一律用木板构建,共三层,一、二层作教室,三层是老师的宿舍和办公室,中间一个石板相扣的大天井,后面一个花园,种有桂花、茶花、紫藤、梭罗、三春柳、桃李等,茶花有好几个品种,紫红得、大红的、雪白的、嫩黄的。特别是有两棵大桂花树,房子那么高,树干两人合抱那么粗,开花季节,金黄色的小花缀满枝头,馥郁的味儿使整个校园都飘着香味。

我们踏着积雪跟着老赵来到后花园,果然看着一条黑色的大狗拴在桂花树上。那条狗在冷风中挣扎、跳跃,眨巴着一双圆圆的小眼睛瞪着我们,呲着嘴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喉咙里发出低沉愤怒的嚎叫。

老赵见我往后退,就说,小周,别怕,要吃它的肉还慌什么?你去把菜刀拿来,再抬一碗水来。我问,杀狗用刀就可以了,要水做什么?老赵说,你等下就知道了。

我很快到厨房把刀和水拿来,放到石桌子上。我和几个老师依然站得远远的不敢动,害怕那只凶恶的黑狗挣断绳子扑过来。老赵看了我们一眼,嘿嘿笑了一声,挽了挽袖子,大步走到树边,那条黑狗便对着他狂吠,猛扑老赵。老赵显然是杀狗高手,不慌不忙,拿起一根棍子指着狗,狗以为要打它,吓得直往后退。他走到树边解开绳子,对我们说,看我杀狗给你们看!说着,将绳子往稍高一点的桂花树杈上拉过去,用力一拉,狗便被吊了起来,狗知道末日来临,大声狂叫,四脚乱蹬,龇牙咧嘴,十分恐怖。树上的雪被狗一闹腾,哗啦啦直往下落。老赵将绳子在树上拴紧,从石桌子上端起那碗水往狗嘴里灌,狗脖子被勒住,不情愿地从喉咙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不多会,狗便四脚一伸不动了。老赵这才放下碗,拿起菜刀,在狗的一只后脚指缝处划了一刀,狗血淋淋沥沥地流了出来,桂花树脚下的雪地很快就被血洇红了一片,红白相间,像一幅图画。待狗血流干后,老赵便提刀剥皮。

那场面有点血腥,杀狗时几个女教师用双手蒙住了眼睛,悄悄溜回办公室烤火去了。

雪依然在下,我们身上都变白了。

老赵手冻僵了,清鼻涕也出来了,他使劲吸了吸鼻涕。厨师老拐提来了一个小火炉,老赵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双手伸向火炉烤了手心又烤手背,然后对老拐说,等下给你舀一碗狗鞭汤喝,壮壮阳。老拐嘿嘿笑着,打了老赵一拳说,你这家伙不正经。

我说,老赵,把狗放下来剥嘛。老赵说,这你就不懂了,狗有七条命,放到地下,跑了怎么办?我不相信,狗都断气了,血也流完了,还能活?老赵说,能,如果你把它放到地下,沾着地气,明天早上起来,狗恐怕就不见了。我们几个新教师都觉得新鲜,长见识了,这真是闻所未闻,狗居然有那么大的命。我曾看过一篇文章,说猫有九条命,更不简单,比狗命还多两条,这猫狗真是神物,心里隐隐有点不快。人为什么才一条命?说死就死了,多有几条岂不更好?唉,想不通,上帝这家伙,偏心。

老赵是本地教师,叫他老赵,其实他不老,四十岁不到。但因为他老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老师们都喊他老赵。他性格直爽,办事热心,喜欢杀狗,熟悉当地的情况,哪家有狗,是黄的还是黑的,肥的还是瘦的,他心里有一本账。所以,一旦我们肠子生锈了,肚子嘈寡寡的时候,就说,老赵,我们凑钱给你去买条狗来打个牙祭。老赵就嘿嘿笑着,第二天,当真就牵着一条狗来了。

那只黑狗被大卸八块,放在一口大锅里炖着,锅里边还放了盐、酱油,老赵从家里带来陈皮、附片、生姜、党参等,一股脑儿放进锅里,不一会,香喷喷的气味在四合院里蔓延开来。我们感觉不是那么冷了,好像身上已经热乎乎的了。有人提议,狗肉还没有炖好,堆雪人。我们全都响应,很快就在天井里堆起一个像罗汉似的雪人。雪人一堆好,有人一个雪团丢来,我脖子里凉飕飕的,冰凉凉的。我们便开始互打,一个院子里都在追逐着、喊叫着。

炖了几个小时,狗肉熟了,我们一窝蜂涌进厨房,老赵给我们一个一碗姜汤,说是先驱寒,否则,狗肉是大补,如果有点感冒,寒气被关闭在体内,不容易好。喝了姜汤,老赵将狗肉舀了装在两个菜盆里,分成两帮人,大家蹲在狗肉盆边,开始捞肉吃。老赵端来一个大海碗,倒满了酒,喝一口就往下传,十几个人会喝不会喝都来两口,不就图个热闹嘛。女教师们一见酒,就皱着眉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摸样,老赵岂肯轻饶,非逼着喝一点,说你们女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喝了热乎,再吃点狗肉,一个冬天脚都不会僵。

吃狗肉能管一个冬天?姑且存疑,不过,大家也不去辩驳。该吃吃,该喝喝,老赵不仅是杀狗高手,能吹也是他的一种本事。

狗肉吃完了,连汤也被喝个精光。老赵舔着油腻腻的嘴巴说,真好吃啊,怎么就见锅底了?我们都笑了,特殊年代人的肚皮像个口袋,真能装啊。

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生活十分枯燥,物资紧张,副食品都是凭票供应,即便有钱也买不着肉吃,能吃上一顿狗肉,那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有句话说得好,闻着狗肉香,神仙也跳墙。当时,乡政府(那时叫公社)的人也喜欢吃狗肉,老赵一旦听到消息,就带着我们就往乡上赶。吃当然不是白吃,更不打白条,那叫“桌子上开花”,也就是交现钱。有30个人,舀30碗,汤都不剩一滴,吃完后,30个人来平均摊钱。交了钱,走人。

那样好,不欠人情,干部职工,端起碗吃肉,放下碗掏钱,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当时,学校老主任养了一条黄色的土狗,那是一只享福的狗,师生吃剩的饭菜都往狗食盆里倒,黄狗衣食无忧,养得油光水滑,膘肥体壮。每回见着老主任从外边回来,必然摇头摆尾上前迎接,不亲个够不罢休,人与狗感情深厚。某一日,老主任说,好长时间没吃到肉了,老赵,你把狗杀了吧。老赵眼睛瞪得圆圆的:你舍得?老主任说,人要补充营养,嘴里快馋出鸟来了,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我们也舍不得,那狗不仅与老主任亲热,也和大家亲热,见着我们从外边回来都跳前跳后亲热,都动了恻隐之心,劝老主任刀下留狗。可老主任态度强硬,杀狗之心不可动摇。

杀狗那天,老主任打早就躲了出去,不忍心看着心爱的黄狗吃老赵那恶狠狠的一刀。

后来离开那所山区中学,调进城里来工作,很少吃到狗肉了。

事实上,城里人也喜欢吃狗肉。前些年,冬至那天,大街上到处都是卖活狗的,一群大狗、小狗、壮狗、瘦狗、公狗、母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低声哀嚎,伸着脖子等待那致命的一刀。也有把狗剐好直接卖肉的。狗肉馆里常常食客满座,大呼小叫,杯筹交错,煞是热闹。冬至这个节令,是狗的忌日,那天不知有多少狗死于非命,成为餐桌上的美食。

现在,很多人不吃狗肉了,说狗是一种很有灵性的动物,看家护院,忠于职守,是人类最忠诚的伙伴,吃了总觉得惶然。很多人不吃狗肉了,究其原因,大概有两个方面:一是生活好了,大鱼大肉吃多了,肚子里也不缺油水,不再过以前那种清汤寡水的日子了,吃狗肉的人自然少了;二呢,日子既然好过了,人就有了忌讳,狗既然有灵性,又是人的忠实伙伴,那么,做生意的、当官的、开车的、出门在外的,为讨吉利,也就不再吃狗肉了。

不过,以前那些寒冷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仍然很有意思:屋外冰天雪地冷风嗖嗖,屋内炭火熊熊,酒杯碰得嘎嘎响,狗肉喷喷香,生活再苦也感到温暖了。

(周远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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