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12-01-04 16:40 作者:马简聪 责任编辑:
一
夜已经很深了,周围一片死寂。连村里的狗,似乎也全都睡去,一点儿吠声也没有。吴老汉躺在床上,不住地咳嗽,一声接一声,一声紧似一声,咳得人心慌,咳得人心烦。不仅咳,还喘,像漏气的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喘作一团,上气不接下气。
漆黑的屋内,如豆的油灯,忽明忽暗,痛苦地扭动着纤细的腰肢左右摇摆,似稍有不慎就会逝去。
吴老汉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你想,都快八十的人了,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在土里摸爬滚打,身体还会有多硬朗呢?累的!劳苦了一辈子,到最后什么也没有,只留下了一身的痨病,现在可以说是活一天算一天,活一天赚着一天了。今晚是哮喘和慢性支气管炎又犯了,鼻涕一把,口痰一泡,把整个床面前吐的到处粘乎乎的。家里没有其他人,就老两口。老伴麻核桃样的脸,愁得都扭曲了。老伴颠着两只早已不那么灵便的小脚,一手拿着些也不知是些什么的药片,一手端着些凉开水,颤巍巍地晃过来。也不说话,把药片和水放在床头,试了好几次,才把老头扶起来。老两口相视了许久,一言不发。浊黄的老泪在两双深陷的眼眶里酝酿了很久,才忽然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这浊黄的泪里包含着无限的悔恨、无奈、辛酸、寒心、悲哀、寂寞,像极了一个打翻了的五味瓶,里面的酸甜苦辣咸一股脑地跑了出来,最后竟不知是什么味了!
二
第二天,太阳依然暖暖地升起,红灿灿、白亮亮地悬在空中。按说这样的天气,村子里应该是一片热闹祥和的景象,但村庄却显得有些寂寥了。村子周围的地里,呈现出收获过后的残局,一片狼藉,却没有人去收拾整理。深秋了,早晚的温差很大,虽然离立冬还有一个多月,但一阵阵秋风早已蓄足了寒意。
折腾了一宿,几乎累坏了,所以吴老汉和老伴很晚才起来。起床后,看到阳光一片灿然,暖暖地照进屋来,吴老汉的老伴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想,总算又熬过一夜。太阳虽然出来了,可老两口的屋里依然有些凉意。他们住的是草房,是用稻草和麦草扎的屋顶,这种房子现在已经不多了,许多人家的草房都早已翻修过了,盖上了灰色的瓦片。当然,草房并不是就一点不好,它也有好处,就是冬暖夏凉。冬天里,由于它极严密,随便烧一点火,里面就充满热气,而在炎热的夏天走进去,则有一种凉悠悠的感觉,甚是惬意。
三
吴老汉老两口,在院坝里坐了很久,他们的眼睛顺着村庄的路一直向外张望。有时他们在想,路就是村庄的眼睛,顺着村庄的眼睛,一直向外望去,望到纵深出,便能寻到内心深处的希望。吴老汉生活了一辈子的这个村庄叫神树村,他们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山里只有一条路向外延伸,也可以说只有一只眼睛可以向外张望。望了很久,老两口不免有些失望起来,他们常常都这样失望,也许已经习惯。他们心里藏着一个希望,一个沉重的希望,也可以说是唯一的一个希望,一个常常让他们失望的希望。这是他们内心深处的一个疼痛点,也可以说是一个止不住往外流血的一个伤口!
四
吴老汉名叫吴长德,原是乡公所某站的一个职员,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职员,但也有点固定收入。老伴在家里种地,养了些牲口,日子过得总还算舒心。吴老汉又是本地人,本地人在本乡工作,闲暇时还可以照管一下家务,可以说是两全其美的事。另外,吴老汉和老伴一连串生了七个儿子,加之又是公家人,在当地算是德高望重的了,走到哪里都有人给她打招呼,和他攀谈,向他敬烟。村里的人们经常都在谈论吴老汉如何如何有福气,七个儿子,长大后人强马壮的,哪个敢惹。老两口老了以后,只管坐着吃,睡着享福,一家给一挂肉,就当宰一头大胖猪了。村里人这们说,老两口也是这么认为的,虽然苦点累点,这也是他们的资本,别的不说,说话腰杆都要直一点。俗话说,养儿防老。再说以后,一个靠不住还有其他几个,难不成每个都是黑心烂肝的,不可能,也没那么邪门!因此,每每与邻里发生争吵,老两口就笑,就挖苦别人是“独丁丁”、“独巴猴”,骂得别人火冒三丈,但又无可奈何。
虽然这样了,可吴老汉还是觉得缺少点什么,或说不够完美,但究竟缺什么呢?或哪里不完美呢?吴老汉一时也搞不清楚,只是老觉得有种失落感,不够踏实。直到有一天,当七个娃娃都围坐在桌边吃饭的时候,吴老汉才恍然大悟,毛塞顿开,激动得手舞足蹈,半天才回过神来。晚上躺在床上,吴老汉才把好不容易发现的秘密告诉老伴,和老伴商量,想找个万全之策。他说我们已经有七个娃娃了,你有没有觉得还差点什么?老伴说,差点什么?没有啊!差肯定差点什么,最起码差点钱!吴老汉接着有些答非所问地说,按说我们已经有七个娃娃了,应该说是很有福气的了,只是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可我总觉得差点什么,你有没有觉得?他一直想把老伴往正题上引,最好是能让老伴自己说出来,免得自己费力不讨好。老伴接着说,七个娃娃坐在一起吃饭,齐档档的,有哪点不好,你不要红嚼黑嚼的,你说有哪点不好?老伴显然有些生气。吴老汉见老伴反应迟钝,就懒得绕圈子,干脆就直说了,说七个娃娃,好倒是好,如果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就还空着一个位子,要是再有一个,刚好凑成一桌,那不是更好?我看你死脑筋,老是转不过弯来!老伴一骨碌爬起来,说老挨刀的,生恁个多,你给养得起,你给是要养了煮了吃,没得吃的撕人吃,这几个都把老子娘死了,你看我有几只手呀?吴老汉大声武气地说,你吼什么,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吗?还怕们真的生出来了!老伴也有些鬼火绿,说要生你生!吴老汉见说不通,转过背,懒得说话,缓缓睡去。
之后,吴老汉整天闷闷不乐,像丢了魂似的,很少跟老伴说话。一天两天还不咋个,时间一长,老伴就觉得别扭。你说一家人,见了就装认不得,或红眉毛绿眼睛的,要得啥子!另外,老伴转念一想,八个确实好,八就是发,从数字上来看也不错,况且,刚好一桌,成双成对的,不是说好事成双吗?管他的了!一只羊也放,两只羊也放,多个把少个把不就是多双筷子多个碗的事吗?再说现在大的已经十五六岁了,背着抱着小的也可以,一眨眼的工夫也就拉扯大了。这样想着,吴老汉的老伴居然轻松下来,并且有些兴奋,脸烫乎乎的,似乎还有点红,周身一阵燥热。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吴老汉的老伴主动和吴老汉说了这件事,说要再生一个娃娃倒没得啥子事,只是现在计划生育抓得紧,如果再生一个,你的工作怕会被停掉。吴老汉沉默许久,叹了口气说,管他的了,停掉算了,好大点工资,掉命掉命的,大不了现在苦点累点,好说把这几个娃娃养大了,以后我们老俩吃的用的还没得谱气?老伴也觉得是恁个,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说,人多是好事,人多力量大吗?老两口当晚意见达成一致。
一年以后,他们如愿以偿,第八个娃娃“呱呱”坠地,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幺儿,终于圆了一桌人的梦。但与此同时,他们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吴老汉被遣送回家种地了,另外还被罚了两千块钱的款。说起来这也没得啥子,因为这全都在他们意料之中,因此,他们并没有大惊小怪,怨天尤人。
五
又过了一段时间,吴老汉老两口依然像往常一样坐在院坝里晒太阳,老伴依旧用两个草墩倚着吴老汉,自己就坐在旁边,眼睛依然漠然地朝着一个方向望去,他们依然想通过村庄的眼睛,一直望到遥远的他乡,望到期待已久的那个“黑点”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并且向着神树村走来,一直走到他们的面前,一直走进他们的家门。
希望往往会产生无限动力,让人兴奋,也会让人冷不丁发出“咕咕”的笑声,还可以支撑垂死的人多活一段时间。可是一次次的失望。也会让人失去信心,精神涣散,萎靡不振。吴老汉老两口期待的“黑点”始终没有出现,当然偶尔也出现一些,待“黑点”逼近,却一次次地让他们失望。因为那些“黑点”不偏不倚的走进了别的人家。
老这样看来看去,吴老汉真有些不耐烦了,心想这些杂种,好说死掉啦!在哪点也不给个信。一阵一阵的叹息后,坐在沿坎上,连稀饭都懒得下咽,还冷冷地说,也是阎王爷不要,要是阎王爷要么,早点死了算了,投一样人都投不着,活着整啥子嘛!说着“呜呜”地啜泣起来,于是老伴也在一旁哭泣起来。
哭,该哭,好像还哭晚了!你想,这么多儿子,大部分出去打工,并且出去了就像野人一样,野马三秋的,几年不回家,不要说寄点钱回家,连个信都没有。家里还有两个,虽已成家,但巴不得穷鬼拉着饿鬼扯,自己的稀饭都吹不冷,那还有闲心管你稀饭起皮。你说这当初又是何苦呢?
正当老两口哭得厉害,震颤不已,摇摆不定的时候,大儿媳妇从门前经过,斜睨一眼,像一阵风一样急急地刮过。只是嘴里不停地嘀咕什么。接着,大儿子也拖着锄头从门前经过,傻里傻气的,只抬头瞟一眼,就歪偏歪偏地像风掠过了,没有留下任何一点痕迹。不远处,有几个孙子在向这边张望,但很快就被儿媳妇些拖回去了。
六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秋风日渐萧瑟,寒流不断涌来,有霜把地里的萝卜和白菜打得低下了头。远处,有老鸹从这树飞到那树,还不停地“呱呱”叫着。村庄周围,收完庄稼的土地,裸露着贫瘠的脊梁。房屋周围的白杨树傻傻的屹立着,秋风过处,有黄叶开始簌簌地落个不停。当初翡翠般的叶片,如今也落了遍地,在触地的那一瞬,腿一蹬,就不动了,就以这样一个程式化的动作,完成了落叶归根的最后旅程。
笠日清晨,老婆子早早就起来生火做饭。她把稀饭熬好,说喊老头子起来吃一点,喊了几声不见动静,就有些鬼火绿,就开始骂。骂了片刻,还是不见一点动静,老婆子就晃了过去,狠起劲一推,却似碰到一截沉重而冰凉的木头。顿时,一阵冰凉的感觉传遍了老婆子的全身!
(马简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