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11-12-13 10:01 作者:王章琼 责任编辑:
月亮的清辉在大地倾泻流转,世界了无声息。我独自站在一片空旷的土地上,月光滑过耳际,仿佛在轻声低诉它的寂寞。
最早的记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太清楚。只依稀记得那时我们家住在河边的厂房里,家里只有妈妈、哥哥和我三个人。这一段记忆总是出现在黄昏和夜晚,光线很暗。那时发生了地震,邻居们都把床搬到晒粮食的晒坝上,一家挨着一家,看得见每个人的睡姿。大人们很焦虑,我只觉得人影憧憧很诡异。另一个镜头是黄昏的河边,哥哥在对岸沿河往上游跑,妈妈隔边跟着追,我站在河埂上哭。不知跑了多久,妈妈几乎带着哭腔对哥哥说:“你回来,我不打你!一个碗摔就摔了。”哥哥不相信,一个劲儿说会打的。妈妈流着眼泪走了。天黑了,北风吹来打在脸上好疼。我和哥哥回到家,妈妈不在,只有屋顶昏黄的灯孤零零照着静悄悄的家,桌上摆着两碗没吃完的冷饭,地下散落着摔烂的碗的碎片。
我四岁那年三妹出生了,我的记忆变得清晰起来。我们家已搬到新修的职工宿舍,爸爸当时在煤矿上当采购,似乎办事挺有路子。为庆祝三妹出生,爸爸不知从哪儿借来一台黑白电视机,放在我家堂屋的签押桌上,竖起长长的天线在那里搜索节目。屋子里坐满人,都在等待电视图像快些显现,就连门外的过道上、窗台边也挤站着许多人。我当时被挤在门框上靠着。记不住都看了些什么节目,只记得电视里的雪花点随时跳出来,这时,爸爸就要过去摆弄一下天线。那是第一次看电视,我站在自己家的门边,没有人关心我在哪儿。
每隔一段时间奶奶便会到我家住一阵。她是一位细脚伶仃的老妇人,裹着小脚,身体却圆墩墩的。我不清楚奶奶是如何站稳的,只觉得她走路的样子像池塘边那只专门叉人的鹅。因此我很怕奶奶,常常躲在一旁偷偷看她。她在厨房里用木甑蒸苞谷饭,在热气中摇摆着肥胖的身体,不断弄出簌簌的声响。我躲在角落里很紧张,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有时候奶奶会在苞谷饭上面放一个碗,里面盛满白米饭,把米饭隔着碗和包谷饭一起蒸。每次看到这个碗,我就知道爸爸要回来了,因为这碗饭是专门为爸爸蒸的。奶奶好像从未跟我说过话,我只记得她看着爸爸津津有味吃白米饭时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的样子。
院子里的小朋友老爱合起来孤立人,不定期的总有一个人会被大家推开,无人理睬。许是因为木讷少言吧,我被孤立的次数最多、时间最长。不知什么时候什么机缘,我认识了工厂外几个农民家的孩子,他们脏兮兮的。那时的我应该只有六岁多,最小的妹妹也出生了。中午一吃完饭,妈妈就把小妹捆在我的背脊上,我便背着她去找那些脏孩子,他们带我去看电影,买一张票进去四个人,外加一个背上的毛娃娃。我不知道他们的钱哪来的,也没有去问过。饿的时候他们会带我去家里吃饭,那些碗筷堆在土砌的灶台上歪歪斜斜,有的还装着些残羹剩水。与这群孩子的相处是短暂的,所能记住的也仅限于此,什么时候与他们分开的,我已记不起来。
我的启蒙教育是从邻居周叔叔那儿开始的。周家的儿子跟我一年出生,当我还在背着妹妹无知地游走荒野之时,他家儿子已经学会写字了。周叔叔常常指着一个字问我读什么,我当然是不会读的,然后他便转过头去问儿子,那儿子便立即响亮地读出来,周叔叔满足地笑了。这种时候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记得我把自己的手指使劲绞啊绞啊,仿佛要把它绞出一个字来。后来周叔叔给我一个本子一支笔,开始教我写字。从握笔开始,教会我几个简单的字“人、手、上、下、来、去”,还教会我算简单加减法。那时我真是一丝不苟地学呢,因为我喜欢工工整整地在格子里填字,看着空空的格子被我写满,感觉很神奇。也许这就是爱吧,但我那时不明白。从此我常常跑到周叔叔家旁边的空地来,与他的儿子坐在一张桌子上写字,尽管离我们不远处就有一个厕所和一个垃圾堆,但我似乎从没有感觉到脏。春天的风从耳际掠过,弄乱我的头发,又把本子的边角翻起,还不时卷起一层灰,搞得我一只手忙去压本子,一只手忙去捋开粘在嘴唇上的发丝又迅速抬起臂弯把头埋进去,躲开肆虐的尘灰。不过风过之后,我一仰头总能看见碧蓝的天,深远得没有底。
我上一年级的时候,哥哥读五年级。每天早上哥哥早早地起床,热两碗饭做我们的早点。有时候可以吃到油炒饭,在铁锅里放一点油,等油温升高了,放点酱,待油把酱炒香,再把饭倒进去一起炒,酱香和油香混合在一起,喷香四溢,我们称酱油炒饭。那时候不知道酱油其实另有其物,可能取这个名字时既不愿意丢掉油又不愿舍弃酱,就两者都留下了。确实,酱油炒饭吃起来别有滋味,入口即是油的滑润,咀嚼又有酱的醇香,咽下还可回味米的清甜,少了酱或油都不足以表现它的特质。每次吃酱油炒饭,我的口里仿佛含了生津的东西,唾液很多,于是天天都盼望着能吃上酱油炒饭。但是也有例外的时候。我和哥哥背着书包一起去上学,路上会遇到同院子的孩子,走到东门,他们就拿五分钱加二两粮票换一套油糕饵块,或者买一个椒盐饼,吃得津津有味。我总向那些金黄的油糕和饼投去羡慕的眼光,幻想着能像他们那样天天拿钱买早点吃,随心所欲地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即便不能吃酱油炒饭也可以。
小学一年级,我的班主任尤老师是一位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女教师,年轻活泼,下了课就带着一大群女同学在操场上跳绳,惹得其他班的同学纷纷围观。虽然我从没有加入到跳绳的行列,但就只在旁边看,感受这种气氛,也觉得很幸福了。冬天,我们提着烘笼到教室取暖,尤老师把冒着浓烟的烘笼提到门外,放在迎风的地方吹,又把那些吐出火焰的提进来交到主人手里。那个冬天,我觉得特别暖和,似乎没有冷过。但是才一个学期,尤老师就调走了。冬天,学校也不允许提烘笼进教室了,此后的读书生涯,只记得冻僵的脚在地板上跺得咚咚响。上三年级时学校组织作文竞赛,我获得了二等奖。获奖文章贴在一进校门左边的墙上,我不知偷跑去看了多少次,老想不明白老师怎么就会派我去参赛呢!
我跟班上的一位女生逐渐熟识起来,她家住在小河边。一天她带了一只贝壳到学校里玩,我很想要。女同学告诉我那是在她家旁边的河里捞到的,并答应放学带我去捞一只。终于盼到了放学,我兴冲冲地跟着她来到小河边,却怎么也见不到贝壳的影子。女同学便哄着我到处转,房前屋后,在根本不可能有贝壳的地方找贝壳。我满怀希望地跟着她跑,直到天黑下来不得不回家时,才悻悻地走了。后来这女同学向我坦白她撒谎时笑得前仰后合,以后这件事一直是她的笑资。不过,那天虽没找到贝壳,我却捡到了许多糖纸,算是意外收获。这些糖纸是河边的糖果厂倒出来的废纸,堆在一个土坑里,像小山似的,我如获至宝,狠狠地刨一气,拣出那些干净平整的,整整齐齐叠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夹在书里收藏好。好长一段时间,我的书都散发着一股糖果的甜香味,我天天都要把这些糖纸翻出来凑近鼻子使劲嗅一嗅,特别享受。
大人们都说我是个乖孩子,不争嘴又安静,最让人放心。我便默默地走到他们视线的边缘,努力睁大小眼睛看着这个大世界,也有意无意地憧憬着一点薄薄的幸福。然而幸福只是一个手势,放下就尽是寂寞。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总是在冬日寒冷的夜里站在空地上仰望苍穹。广漠的天空茫无际涯,月亮挂在中天闪着清冷的光,几颗寒星稀稀疏疏缀在周围,恁大的天幕上,月亮只如一张小小的饼,用弱小的身躯承载着无边的寂寥。我常常在心里问自己:宇宙有多大呀?月亮冷不冷呀?可是我无法回答自己,只能站在这清冷的夜里让寂寞的月光浸没。
(王章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