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昭阳

给生活加档

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11-12-05 15:49  作者:严格  责任编辑:

 

小城最可爱的地方,莫过于春夜。它没有夏天的燥闷,没有秋天的萧瑟,更没有冬天的酷寒,有的只是无尽的清凉和爽朗。清风,空气,湿度都善解人意地调适和合理搭配着,给人以精神营养。春夜,闲适享受生活的人来说,总喜欢从记忆里寻找诗意,感慨,喟叹,比如我。对于疲于生活的人来说,他们的世界里只有现实,只有生活,春天不重要,诗意无所谓,比如表哥。

我不曾想到,多年后我和表哥的见面方式竟是乘客和车夫的关系。开始,我执意不肯,表哥说:你必须坐我的车,这一趟对我们都有意义。

表哥用力地蹬着三轮车,身体不再像从前练功那样有力和敏捷了。他的双腿很费劲地循环着,像他的人生一样,从一种艰辛循环到另一种艰辛。表哥晃动着身子,说:“小蛋蛋也长成壮汉子了,还挺沉。”

表哥是我舅母的儿子。舅舅早逝后,舅母又招了个舅舅,就是表哥的父亲。后招的舅舅很疼爱我,就像父母疼爱表哥一样。

小时侯,每逢假期,表哥常到我家玩,有时候会呆上一个假期。表哥家在平坝,我家在山区,表哥对山里所有的事物都有着不可遏制的好奇,掏鸟窝,骑牛,推木车,乐此不疲,就像我对山外奔驰的汽车和亮闪闪的电灯一样。

记忆中的表哥很调皮,父亲说他是“捣蛋专家。”

那时,村里没有公路,也不通电,平常照明全指望煤油灯。遇上婚丧嫁娶,生产队备好的汽灯就闪亮登场。因此,凡是用汽灯,定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候。有一次寒假,表哥刚来我家就遇上村里办丧事。村里对待丧事历来都很用心,且场面热闹而壮大,不管死者生前日子过得如何。这种场面对表哥活跃的性格来说,如鱼得水。他东蹿西跳捡鞭炮,抢在前面看跳四筒鼓,时间看长了,横竖控制不住,就参与进去,特别是道士先生手拿鼓钵“绕棺”时,见道士们眼睛微闭,昂头哼唧,他也大声地跟着哼唧,神情气质均属全真模拟。道士转身叩首,他就原地转身叩首,引得人们直笑。当时,许多村民都胸有成竹地推断,表哥将来定是一个道高魔深的道士先生。

表哥玩腻了,看够了,仍闲不下来,便用弹弓一枪命中悬在灵堂门上的汽灯泡,撒腿就跑,搞得热火朝天的灵堂很是慌乱了一阵,竟连进入神性世界的道士们都很人性地破口大骂起来。这事弄得队长很没面子。队长满脸杀气地说:哪个小杂种干的,查出来老子一把掐掉他。

表哥意识到事情严重了,就以掏鸟窝把我骗到山上。

表哥说:“小蛋蛋,到时候你说灯泡是你打的,我带你到山外看汽车。”

这些都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但是现在我不敢要。见我不说话,表哥眼珠刺溜一转,就演戏了。他双手握住汽车方向盘,左右连环地打了几把方向,右脚很有弹性地蹬伸几下,嘴里就“呜―呜―呜”地叫着。对他神似的驾驶模拟,我如痴如醉。他很得意地瞟了我一眼,右手往方向盘中间按了几下,汽车喇叭就“哥哥”地不停叫着。表哥有超强的模仿能力和表演能力,对于一个很少见到汽车的人来说,那征服力有多强。但我只能摇头,心里极不是滋味。我害怕队长长有黑毛的大手,那定是一双像钳子一样有力的手,我仿佛听到生铁被拧断的声音。

表哥见利诱失败后,又采取了威逼的措施。

他捋起袖子,绾高裤脚,向空中一跃,站定成马步,双手成拳,表情怪异,然后“呀”地大喊一声,拳头就翻花似地一阵狠击。表哥看了我一眼,接着便是“空翻”、“磨盘扫腿”、“鲤鱼打挺”、“连环腿”,动作流畅,干净利落。那时,我倔强地认为,表哥比连环画里的侠士更威猛,更具杀伤力。表哥的身手不仅使我不折不扣地扮演好跟屁虫,也是我后来当上娃娃头最直接的原因。

表哥操练一阵后,竟一拳向我打来,就在冷风袭面我准备应声倒地时,他的拳头像被拉了急刹一样,瞬时停住了。他喘着气说:“我的武功你是亲眼看到的,我这一拳要是打过来,你想再看山外的汽车就不可能了,明白吗?”我同意了,并不全是威逼,很大程度上是叹服。

后来,队长找到了父母,说不是表哥干的,就是我干的。表哥挤眉弄眼,暗示我赶紧承认。迫于队长的剽悍和父母的严厉,我不敢当替罪羊。我抬头看了一眼表哥,他悄悄向我晃了晃拳头,然后,用嘴吹了几下。那意思我明白,是把他的手打疼了,吹口气缓解一下痛感。我含糊其词,一会儿说是表哥一会儿说是我。其实,凭表哥一惯的性格,他们都知道是表哥干的。碍于父母的情面,这事队长也就没再深究了。

队长离开我家时,走了几步回头瞪着表哥说:“坝子里的人就是日怪,这种人不定将来还会长出息,这事就算了。”

表哥边蹬车边断断续续的讲着他这些年的经历。三轮车也不间断的响着,吱吱嘎嘎的,有意无意的暗示着行走的艰难。没走几分钟,红灯,40秒。

记得表哥刚上初一,他父亲就病故了。一贫如洗的家再也供不起表哥继续学业。表哥很倔强,死活不肯辍学。初中三年的求学中,表哥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平常,他就从家里带东西到学校里吃,一书包洋芋吃一个星期是家常便饭,吃馊了都舍不得扔。有时候一周的伙食就是一盒包谷饭和一代酱拌酸菜。表哥说:“那时候吃这些东西特别香。”

遇上假期和周末,他就到离家十五里的砖厂搬砖,挣学费。在烈日炙烤的暑假,表哥光着膀子,肩上撂块毛巾,玩命地来回运砖,脸上身上常被烈日晒脱皮,脱了多少层,表哥已记不清了。功夫不负有心人,表哥考取了财校。上世纪80年代,农村孩子能上初中的就很少,表哥竟拿到了中专的录取通知书,更是罕见。财校毕业后,表哥被分配到小城的一家国企工作。那时,这家企业效益非常好,很有生气。表哥的生活每天都很充实,很开心,上班,练武,交友,写诗。在厂里工作一年后,鉴于表哥吹拉弹唱的才艺和积极向上的志向,他被调到厂里任团委工作。当时,表哥在小城的报刊上发表过许多诗,如《父亲,告诉你个好消息》《高原上的精灵》《对一块砖的伤害》等等。

路灯下,广场上,一对对情侣偎依着,呢喃着,爱情在春的世界里,在风的滋润下,或内敛地打苞,或热烈地绽放。表哥偶尔也回头望一眼别人的爱情,然后,摇摇头,三轮车就快了起来。表哥也和眼前的青年男女一样,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浪漫,凄美。

表哥的爱情帷幕是一个叫苗的苗族女孩拉开的。苗是一个内科医生,人很漂亮,且活泼开朗能歌善舞。表哥和苗在一起,总能很好地诠释郎才女貌。

母亲听说表哥找到了媳妇,非让表哥把苗带到家里。母亲就是想好好看看未来的侄儿媳妇是长什么样,是什么样的人。听表哥说苗是城里人,母亲总不放心。

那次,表哥背上了他的红棉吉他,和女友走了三十多里的山路,来到村庄。那情形,酷似文艺小分队下队慰问演出。

见到开朗大方的苗,母亲高兴得不知所措,生拽着我让我叫苗表嫂,苗灿然的笑着说:“姑妈,就叫苗苗好,亲切!”母亲说:“那还不乱了章法。”

晚上,家里挤满了灰头垢面的村民,也不说话,就默默看着表哥和苗,傻傻笑着。当年的队长还是队长,说表哥出息了,竟把汽灯也提来。父母高兴坏了,敬烟,倒茶,炒瓜子。家里凳子不够,村民们就自带草墩。母亲对表哥说:“给大伙唱唱歌,热闹热闹。”

表哥拨弄琴弦,和着美妙的琴声唱了许多歌,《童年》、《信天游》、《黄土高坡》、《亚洲雄峰》。表哥唱得很投入,声情并茂。表哥唱累了,苗就在吉他的旋律中翩翩起舞。这台朴实动人的“歌舞晚会”,现在看来不值一提,可在当时,在村民物质和精神都极为贫乏的时代,却似一股新鲜而温润的空气,沁入心脾,让人们感受到了美好,来自另一种生活的美好。

后来,表哥和苗换了表演形式,两人温情地合唱了《天仙配》、《康定情歌》,这情景交融的场面,使村民们本不容易激动的心沸腾了,村民们兴奋得有的直跺脚,有的紧紧握住拳头,有的拿烟锅直扣地。村民们表达情绪就是这么敦厚,既不会拍掌,更不会尖叫。特别是表哥他们唱《天仙配》时,我看见母亲的眼里有泪花闪动,表情欣慰而幸福。

山村历来冗长的夜竟被欢乐缩短了长度。夜已深了,汽灯都加了几次气了,和土地打拼了一天的村民们却不愿离去,大家仍兴致盎然,毫无倦意,直到表哥和苗实在唱不动了,才依依散去。看着一个个在黑夜中慢慢消失的背影,苗噎哽地说:“这些农民太可怜了。”表哥说:“下次来,再给他们唱。”

若没有狗叫,漆黑的夜就像凝固起来似的。第一次来山里的苗不敢独自去上厕所,要表哥陪他去,我也要跟着去。母亲不同意,说你表哥只送他到厕所门口。后来我才明白,母亲这话也是说给表哥听的,男女之事,山里人总是很忌讳。我闹着说:“我和表哥一样,只送到门口。”苗被逗乐了,说:“我同意,两个男人保护我,安全。”母亲决不允许,便陪苗去了。

听说苗是医生,第二天,村里的女人们就来找她看病。男人们也想来,但不好意思。苗没有药物和设备,只能力所能及地帮她们看看,更多的是讲一些保健方面的知识。苗对表哥说:“妇科病很严重,还有痔疮。”

表哥他们走时,村民们来送东西,袖筒里揣几个核桃,衣兜里包几个鸡蛋,还有被刮得灿黄的洋芋和烤好的干豆豉。望着和黄土地一样质朴的村民们,苗的眼睛润润的。

环城西路正在改建,坑洼不平的路使三轮车不停地摇晃着,行走顿时困难起来。我执意要下来走,表哥不准,他喘着说:“比起难走的路,不叫事儿。表哥说的是对的。”

表哥单位倒闭的第二年,苗也被病魔夺走了生命。这于表哥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他经历了失去工作和恋人的双重痛苦,好象生活中所有的门都哐地向他关上了。有人说,让一个人失去性格,等于被杀死过一次。那段日子,灰暗,悲怆,绝望像影子一样,不依不饶地缠着表哥。很长时间里表哥沉默不语,任亲朋好友苦心劝慰,他都不理,一个人独来独往。表哥疯狂地写诗,整个小屋里都贴满了诗歌。晚上,他就拿着诗歌对着路人大声朗诵,或者,放声歌唱,所有的人都认为表哥疯了。不知什么时候,表哥从小城消失了。

一晃十余年了。

在外地漂泊的十余年中,表哥辗转于昆明、广州、武汉、江苏等地,行走于大街小巷乡村旷野,干过矿工、搬运工、酒店保安、电工、学过厨师。后来,回到昭通,他成了家。表哥说:“这些年也积攒了些钱,外面的钱也越来越难挣了。回小城来,一方面生活消费低,重要的是一家人漂泊了这些年,回来才有生活的根,才有归宿感。”

表哥准备买辆出租车,维持今后的生活。他现在白天学车,晚上就租三轮车跑。他说,“反正也闲不住,出来挣点零花钱。”

表哥在报纸上看到我的文章,知道我喜欢写作,他说:“我有很多小说题材,逮空我讲给你听。”我一直认为表哥疲于奔命,对生活失去了诗意的理解,我错了。尽管他半生漂泊不定,历经生活之苦,在他的内心深处,仍有一方文学芳草地,从容地记录和演绎着他的人生故事。于我而言,表哥的人生经历就是一个题材,我决定今晚就把它从表哥的生活中复制过来,用散文的形式。

从表哥的脸上,我又看到了他十年前的表情,自信,坚韧,不畏惧,不妥协。我仿佛看见表哥开着暂新的出租车,在他的生活里加档,变速,一路绿灯。

(严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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