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昭阳

平衡幸福

来源:昭通文艺网  更新时间:2009-03-20 14:04  作者:沈 洋  责任编辑:

 

秀朵是被自家的狗哭醒的。

秀朵家的狗不知咋的,今晚的叫声很特别,总是像人在哭,凄凄惨惨的,死了老娘一般。金家坪有种说法,说只要哪家的狗哭,哪家必在不久的将来有血光之灾。这种说法听起来真叫人毛骨悚然,谁都不愿相信,但很多事情的发生又让金家坪的人不能不信。

当秀朵耳边隐隐约约传来自己家狗的哭声时,秀朵一下子惊醒过来,她已经很多年没听到狗的哭声了。她还清晰地记得,十二年前,娘家的那条大花狗哭过一次,一连哭了三天,整个村子都让它给哭得阴风惨惨的。村里的人们都把目光盯着娘家,都指望着秀朵家出点什么大事,因为村里的人都明白,这血光之灾不光是应在狗的主人家,也有可能会应在村子里的其他人家的。因此,大家都希望这一天早点到来,好让村里的人们早点放下悬在心中的石头。果然不到两个月,秀朵的爷爷出去放牛,让自家的牛给抵下了悬崖,连一点骨头渣渣都没有找到。

要不是以前曾听到过狗哭,秀朵今晚还不会一下子就分辨出来呢。秀朵脑子里嗡地一下,身上顿时像泼了一桶冷水,打了一个激灵,她这才发现自己是睡在地上的。她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伸手去揽了一下头发,感觉到湿湿的、粘粘的,还以为是昨早上进山粘到了松油。秀朵挣扎着站了起来,走到床前在枕头下摸出了一盒火柴,嚓的一声划燃,点亮了挂在墙上的煤油灯。她这才发现自己手上糊满了血,惊得哎呀一声尖叫起来。

秀朵伤得不轻,头皮被撞破了一大块,连墙上都糊了一大片血迹。秀朵坐在床上大哭起来。秀朵的哭声和狗的哭声交织起来,哀乐一般在村中上空回荡,令村里的许多人家都睡不着觉。

秀朵沉浸在自己的哭声里,越哭越悲伤,越想越寒心。秀朵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心里一直爱着的人是金土,却阴差阳错地成了金山的媳妇。在秀朵的记忆中,金土是那么关心人,体贴人,是真正爱自己疼自己的人。秀朵想,为什么金山和金土只是一字之差,人性反差却天壤之别?

想到金土,秀朵的心一下子就紧缩在了一起。金土啊,你现在在哪里?老人们都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你可是好人啊,你不会有事的。秀朵在心里为金土祝福。但秀朵想到自己家狗哭的事,已隐隐地感到有一种不祥。

秀朵就听到金土在堂屋里喊道,大嫂,还不起床,今天要点完青砂包包的洋芋呢!走晚了可是点不完的。秀朵这才赶紧穿上衣服,点上煤油灯,提着走出房间。透过微弱的灯光,秀朵看到金土披一领披毡,手里捏一把锄头,站在堂屋里冷得直发抖。见秀朵出来,金土就问道,我哥出去了?半夜时我听到他砸门的声音了。秀朵嗯了一声,算是回答。金土一看就全都明白了,他知道秀朵心里一定又是非常难过了。金土也就不再提金山的事,放下披毡就去拿挂在墙上的撮箕。可手刚伸过去,就听到门被金山一脚踢开,金山站在门外大声骂道,金土,你半夜三更的到老子房里来,你和秀朵在整啥子?老子一斧子砍死你,只见金山手里提着一把磨得亮晃晃的斧子,气势汹汹地冲进屋来,嘴里直喘粗气。秀朵赶忙吹灭煤油灯,一把将金土朝后墙边的窗口推去,金土一下子反应过来,拉开窗子纵身一跳就逃了出去。外面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寒风一阵阵吹过来,像针刺在脸上一样生疼。金土被金山刚才的举动吓得抖成一团,眼里流出了委屈的泪水。金土明白,金山是冲着自己来的,对于秀朵,金山实际上是舍不得下重手的。这几年来,金山对秀朵行了几十次凶,也就是让秀朵受些皮肉之伤。可今晚上金山提着斧头,像是有准备的样子,要是自己和他硬来,说不定金山真的会杀人的,那样的后果真的是不堪设想啊。想到这些,金土也就顾不上秀朵了。他想自己无论如何也要马上离开金家坪。

秀朵见金土成功逃走后,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金山万分失落,冲过去一把扯住秀朵的头发,你给我说清楚,刚才是谁和你睡觉,是不是金土?村里人都说你和金土勾搭在一起,牛八斤他们经常在开我的玩笑,你还瞒着我。秀朵赶忙解释说,金山,你咋这样疑神疑鬼的,人家金土刚才是来喊我去点洋芋,又咋哪?你这样提着斧头凶神恶煞的,人家金土哪点对不起你了?

金山一下子火冒三丈,你她妈还给我装聋作哑,你以为我真是疯了,老子还有清醒的时候,你背着老子跟金土睡觉,还一直瞒着我,你真是吃了豹子胆了!说着就跳起来将秀朵一脚踢翻在地,秀朵的头部撞在了墙上,当场就昏倒过去。金山还觉得不称心,又狠狠地在秀朵身上跺了两脚,骂骂咧咧地说道,今天只是给你点颜色看看,但我绝对饶不过金土这个杂种,竟然欺侮到老子头上来了,跟老子的婆娘睡觉,他有本事再回来,老子就把他一斧子砍了去喂狗。

金山说着就提着斧头冲出了门外。

金大权已经几天没有进一口饭了。

这天早上,秀朵喂的鸡终于下了第一个鸡蛋,秀朵说不出有多高兴了,她从鸡窝里把那只还糊有血丝的鸡蛋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把放在柜子里一直舍不得吃的红糖也取出了一块,给金大权煮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糖水鸡蛋。但金大权还是吃不下去,只是喝了一点汤。对于秀朵,金大权心里一直很内疚,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她,让她嫁给了自己的这个疯儿子。秀朵自从嫁给金山后,就没有过上一天幸福日子,一直都是在疯子的打骂声中受着折磨。这些年来,秀朵一直这么熬着,孩子也没生下一个,这叫什么日子啊!金大权暗自为自己的儿媳叫苦。金大权也明白,秀朵一直喜欢自己的二儿子金土,金土也是一直暗恋着秀朵。早在秀朵还没和金山定亲之前,两人就有过海誓山盟。金大权一直很后悔当初为什么会让金山和秀朵结婚,金山反正疯也疯了,不找媳妇也没多大关系的,现在找了,反倒成了一种累赘。但这一念头刚一闪过,金大权又开始觉得自己当初的决策是正确的,当初村里人都知道,金大权带着金山到处看病,两年下来,几乎走遍了滇东北高原的村村寨寨,访遍了所有能够找到的乡村名医,但大儿子的疯病依旧是老样子。治病无望之后,金大权开始四处托人为金山物色媳妇,条件是不聋、不哑、不瞎就行。但当人们一听说是为金大权的疯儿子金山说媒,都纷纷摇头。

正在金大权为儿子金山的婚事愁眉不展的时候,他在去乡场的路上遇到了毛豆湾宋芬芬的女儿秀朵。才两年不见,秀朵早已变成了一个大姑娘了。

见到秀朵,金大权眼睛一亮,想出了一个令他激动了整整一个夜晚的好主意,那就是换亲,和毛豆湾的老相好宋芬芬家换亲。

那天,金大权娴熟地解剖着肥猪,不时又抬起酒碗来喝一大口包谷酒,满脸惬意的样子。金大权对在一旁打下手的宋芬芬说道:“芬芬,我今天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说着就拿眼睛盯盯地看着宋芬芬,有意打住,故弄玄虚起来。停顿了一会儿后,宋芬芬见金大权仍不说话,就开始追问:“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不要在我面前卖关子。”金大权稍作停顿后说道:“不过这件事真的很重要,我说出来你可不要惊叫。”宋芬芬一脸狐疑,说道:“我什么事情没有见过,还怕你说几句话不成,我决不会晕倒的,你放心好了。”“那就好,是这样的,这事我都想了很长时间了,你也知道,我那个大儿子金山,他那疯病一直不好,其实也没什么的,他只是有时会犯病,大部分时间是清醒的,照样能做事情,生活是能够自理的。但是外人总认为他什么也不能做,人人都怕他,媳妇也找不到一个,真是让我操心啊。”金大权说着就摸出一支烟来点燃,重重地吸了一口。接着说道:“芬芬,我有个想法,想和你家换亲,就是让你家秀朵嫁给我家金山,让我家二花嫁给你家哑巴儿子,我已经反复想过很长时间了,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尽管宋芬芬曾作过多种猜测,但还是没有猜测到金大权要对自己说的竟是这样一件事,可以说始料未及,还真是让她难以回答。她曾经想过是不是金大权和自己开玩笑,但一看到金大权那种认真的表情,他就不得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宋芬芬的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酸酸的、苦苦的、涩涩的,好像又什么都不是。宋芬芬在心里仔细琢磨着金大权的话,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但要叫她一时作出这个决定,还真是有些困难。

宋芬芬说:“大权啊,你这个想法好啊!但是,大权,我真的不忍心让秀朵这么好的姑娘嫁给你家的疯儿子,那可是一生的大事啊,难熬啊!说句实话,我也希望我的哑巴儿子能找到一个好脚好手的姑娘做媳妇,但我不敢想啊,让你这个村长家的姑娘嫁给我的哑巴儿子,我更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按说,我要高兴才是,但我还是为你的姑娘感到不值啊。”说到这里,宋芬芬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金大权伸手去帮宋芬芬擦了擦眼泪,眼圈也湿润了,对宋芬芬说道:“芬芬啊,多谢了,你的每一句话都像针尖一样刺痛了我的心,我不愿听,不愿去想,不敢去想,也确实难为两个姑娘了,我也心疼啊,但是芬芬啊,你想过我家金山和你家哑巴的下场吗?我是想过很长时间了,也只有换亲才是最好的办法了。再说,作为弟兄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们村子里也有好几家就是这样换亲的,人家不也照样把日子过下去了。”

宋芬芬眼里噙满了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鸡啄米似地点了两下头。

金大权说出了憋了很久的话,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便集中精力去解剖肥猪去了。

就要和村长家结亲家了,宋芬芬还真是激动,想当年,自己是做梦都想和金大权套近乎,巴不得自己的女儿秀朵长大后能够嫁给村长大人的儿子,要真是那样,救济粮和化肥也就能多分啦,吃穿就不愁啦,别人也不敢再欺侮自己啦!那是多么荣耀的事情啊!别人想跟他金大权套近乎还没这个条件呢!而自己跟金大权勾在一起都快十年了,他对自己是那样有情有义,一起度过的时光是如此的快乐,也算是难得的缘分,虽然没有机会组建家庭,也挺值的了。特别想到自己的哑巴儿子还能够娶到村长大人那长得一朵花似的千金,宋芬芬心都快乐得要蹦出来了。

正在沉思中,秀朵和哑巴儿子双双进了屋子,秀朵一进门就喊了一声妈妈,直说自己冷死了。哑巴儿子则悄无声息地放下身上披着的羊毛披毡,然后转出门去就拎来一个大柴疙瘩,放在火里烧起来。屋子里就火光四射,亮了许多,暖和了许多。秀朵顿时感叹到:“还是自己的哥哥好啊!”说着就坐到火塘边去烤火去了。哥哥陈哑巴是那样体贴自己、关心自己,时时处处都呵护着自己,只可惜不会说话,真是太遗憾了。

秀朵娘迫不及待地对秀朵说:“秀朵啊,今晚上妈妈有件事情要和你们俩兄妹商量。你们先听我说,先别激动,我说完了有什么话你们尽管对妈妈说。”秀朵娘边说边用眼睛盯着秀朵。

“妈呀,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嘛,做得这样神秘兮兮的,又不是什么坏事。”秀朵历来说话都是这样一种调皮状。

“姑娘啊,这可是关系到你一生的幸福的事。”娘说到这里,秀朵已听出了一半的味道,知道娘要说的大概也就是自己的婚事了,本来也没什么,但她心里还是咚咚咚地跳了几下,她担心娘说出的不是金土的名字。她在心里一直爱着金土,那个不爱说话,但很实在很善良的小学同学。

秀朵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娘开口说道:“秀朵啊,金家坪金大权的大儿子金山你知道吗,就是你的那个小学同学金土的哥哥,还是很不错的,他得了疯病,不过也不太严重,大部分时间还是清醒的。他家今天来提亲了,想让你嫁给金山。”

听说是嫁给金山,秀朵当即就大叫起来,对娘说道:“你说什么,嫁给金山,那个疯子,妈呀,你才是个疯子,你忍心让你的女儿嫁给一个疯子,那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秀朵的这种反应早在宋芬芬的预料之中,她非常清楚,这种想法有多么荒唐,不要说自己的女儿看不上,就是自己当时听到金大权说起这事时,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是一想起自己的女儿就要成为村长大人的儿媳妇,金大权家的千金也要嫁给自己的哑巴儿子时,宋芬芬心里就乐得开了花,巴不得秀朵马上答应这门亲事。她于是苦口婆心地开始对女儿进行了一番劝说,对女儿说道:“姑娘啊,人家金家可是金家坪的大户人家啊,金大权可是一言九鼎的村长,那么富有,你要真是嫁过去,那可是吃不愁、穿不愁的,那种好日子你不去过,你要怎样?”

“妈啊,你以为我就看得上他家有钱有势,钱再多也不如人好,我才不稀罕他家那几个臭钱。”秀朵说着就哭了起来,泪水顺着脸颊直往下掉。

“秀朵啊!还有件事妈还没给你说,金家的意思是,我们两家换亲,你嫁给他家金山,金二花嫁给你的哑巴哥哥。这样当然好啦,你和金二花虽然吃点亏,可金山和你的哑巴哥哥就有媳妇啦,不然的话,他两个这一生就只能打单身啦!你就体谅娘这一次,就算是娘没本事,没生出个好儿子来,让你遭罪了。你也帮帮你的哑巴哥哥吧,他不结婚,我们陈家可要断后了,你想过这种结果吗?你今后还养得起我和你爹。娘求求你了,娘给你跪下了……”秀朵娘越说越激动,真的跪在秀朵的面前。

秀朵怎么拉也拉不起自己的亲娘。

夜漆黑一片。

秀朵艰难地行进在通往金家坪的路上。秀朵的身体跟夜连成了一体,连她自己也看不清自己的身体,只听到脚步在地上走动时发出的嚓嚓的声音。平时,秀朵一般不敢走夜路,她从小就听奶奶讲过很多关于鬼追人的故事。在黑夜中行走,她总是感到有人从后面来跟踪自己。但今晚上却不一样,自走出家门就从没感到害怕过。她走路的速度也从未这样快过,巴不得马上就赶到金土家,见到她日思夜梦的金土。

金土被秀朵的敲门声给惊醒了,还以为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立即下楼来打开屋门。见是秀朵,金土大吃了一惊,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秀朵会这么深更半夜的来找自己。金土一时说不出话来,但他的情绪也在一瞬间低落下来,他猜到了秀朵来找他的原因。

果不出金土所料,秀朵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说:“金土,你家到底是哪个娶我,是你还是你哥?”秀朵还以为金土已经同意让哥哥娶自己为妻了,很生气地对金土发起了牢骚。她哪里知道,金土也和自己一样无奈。只见金土泣不成声地说道:“秀朵啊,你先别急,你听我说,我也和你一样难受,你以为我就愿意让你嫁给我哥吗?不,我也巴不得马上就把你娶回家来,让你过上好日子。但是,秀朵,你知道我爹的脾气,凡是他决定的事情,那是雷打不动的,我要是不听他的那就只有断绝父子关系。这都不说,最主要的是我哥哥的原因,我爹说了,要我和二花妹作点牺牲,让你嫁给我哥。秀朵啊,你说,我能说不吗?我想到过拒绝,但我做不出来。”金土再也说不下去了,伸手过来拉着秀朵的手朝火塘边走去。

秀朵没有想到金土会是这种态度,和自己一样处于两难境地,她之所以在深夜来找金土,就是指望金土给指一条路。她真心希望金土带着自己远走高飞,就是去当叫花子,也一直跟着金土过。金土的回答令秀朵很是失望。她一下甩开金土的手,就什么话也不说了。

“秀朵,就嫁给我哥吧,我哥其实也挺善良的,只要病不发作,对人很好的,很会关心体贴人的,病发作的时候,你就避让一下他,过几天也就好了。秀朵,我们两家换亲,受害的还不只我们两个,还有我的妹妹二花,我爹说了,要让我妹妹嫁给你的哑巴哥哥。你想过吗,和一个不会讲话的人生活一辈子,那会是什么滋味?秀朵,就怨命吧,我真的什么办法也没有。”金土说着就显出了一脸的悲壮,就好像要去迎接一场生死考验。

秀朵失望透了,她从金土的脸上已经找到了答案,那就是,嫁给金山。此时此刻,她非常理解金土的苦衷,那是一种切肤之痛,正如自己也处于一种难以言状的无奈之中一样。

金土对秀朵说道:“秀朵,听我一句话,嫁给我哥吧,好好生活,我不是也和你们生活在一起吗,只要我们相互关心,牵挂着对方就行了,还是为我哥和你哥着想吧,谁让我们生活在这样的家庭呢?”

山风呜咽,寒气逼人,秀朵觉得从未有过的冷。

金土被吓得再也不敢回家了,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哥哥有多么凶残。在金土的心目中,自己从小就一直畏惧着金山。仿佛金山是自己的克星,时时处处都在克着自己。金山还清楚地记得,因为爷爷当年是生产队长,沾了爷爷的光,父亲金大权不仅成了村里的屠夫,还成了村长,在一百来户人家的村子里,父亲可谓是红得发紫的人物,谁家有个大事小务,春荒时发救济粮、年底上面发补助,或者要宰杀过年猪了,都是离不得父亲的。也许正是父亲在村子里的特殊地位,使得他享有了其他人望尘莫及的特权,在村子里人人都得求他。秀朵家年年都要得到金大权的主动帮助,原因并不是因为秀朵爹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而是因为秀朵妈宋芬芬在村里还算有几分姿色,自然就成了金大权这个村子里头号人物照顾的特殊对象。关于秀朵妈宋芬芬和金大权之间的风流韵事,在村里已成了公开的秘密。那些年,金大权在村民的眼里,就是财富和权势的象征,每到下半年,总是吃了东家吃西家,并且每到一家都得到最好的招待。而那个时候,长得虎头虎脑的金山自然就成了父亲的心头肉,成天总是跟在父亲后头,像个小尾巴狗,走到哪里吃到哪里、玩到哪里。由于父亲的过度溺爱,金山从小就养成了好吃懒做的不良习气,而且十分霸道,在村子里,只要遇到不顺心的事,便会出手打人。村里的小孩慑于他父亲的势力,也没有谁敢跟他斗。与金山相比,虽然金土只比他小一岁,但因从小身体就不好,十分瘦弱,看上去无精打采的,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在父亲金大权的眼里,金土就像是种在坡地上的麦子一样,对他从来就不花任何功夫,也就不抱多大希望。金土性格越来越内向了,平时很少说话,也很少见他笑过。金山就更是没把金土放在眼里,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金山就一个人收好,慢慢吃,吃不掉了,哪怕是放霉了丢给狗吃也不愿拿给金土去吃。而父亲却从来不责怪他,反而走到哪里都在称赞自己的大儿子懂事,有魄力。金土娘迫于丈夫的压力,也不敢有任何表露,只背着丈夫尽量关心自己可怜的小儿子。让金土记忆犹新的是,金土七岁那年的大年初一,母亲煮了六个鸡蛋给金山和金土两兄弟吃,每个人分了三个,而金山却认为金土比自己小了一岁,应该少得一个。但金土不服气,就说,你是人,我就不是人了,凭啥我要少吃一个,没门。金山就一下子发作起来,将手中的一个鸡蛋使劲地砸向了金土的头部,砸碎的鸡蛋糊满了金土的右眼,金土当时就疼得在地上打滚,所幸的是蛋壳没有划破眼球,加之抢救及时,总算没有废掉右眼,但却留下常年流泪的毛病。

自从被金山打伤眼睛后,金土就再也不敢也不愿与金山斗了,凡事都让着三分,对金山的惧怕就像一条影子一样随时随地笼罩着他,直到现在。

从窗子里跳下之后,金土便听到金山在新房内恶狠狠的辱骂声,随后就听到扑通一声,他知道秀朵被金山踢倒了,金土心如刀绞,恨不得立即冲进屋去保护秀朵。但金土最终还是没有,他知道自己回去的后果,他想象着疯子会用什么凶器来杀他,金山疯病未发的时候都异常凶残,更不要说现在他还是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如果这时自己进去,就只有和哥哥拼个你死我活了。金土简直不敢想象那样的场面。

金土琢磨了一下,也没有什么去处,只好暂时到妹妹金二花家去避避风头了。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金土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偶尔刮一阵大风,金土都会不自觉地转身朝后面看看,就像金山从后面扛着大刀追上来了似的,莫名地感到紧张。已近深秋,金土这时才明显地感到自己穿少了,直打哆嗦。金土的心里十分难受,他搞不懂命运为何总是和自己过不去。自己特别喜欢秀朵,两人从小就青梅竹马。小学毕业后,由于公社没有初中,两人都没有机会再上学了,都回到生产队挣工分去了。说实在的,那时金土最大的愿望也就是早一天把秀朵娶进家门,为自己洗衣做饭,好让自己全身心地在生产队中挣更多的工分,一家人过上幸福的小日子。当然,金土知道,自己和秀朵还小,都才十三岁,真要实现这一天,起码也还需要三、四年,但有了这样的信念,金土就觉得干什么都很来劲,他在为自己的未来默默地做着准备。他相信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但金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未来的新娘怎么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哥哥金山的媳妇。想到这些,再想想自己现在逃命的狼狈样,特别想到善良的秀朵又将遭受哥哥的一顿毒打时,金土竟悲伤得掉下了大滴大滴的眼泪,禁不住在空阔的草甸上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在旷野里回荡,像野狼一样嚎叫,连金土自己也感觉到毛骨悚然。

本来,金土所在的金家坪到妹妹所在的毛豆湾也就是十公里路,要在往常,金土就是背上一百斤洋芋也只需走一个半小时,但这夜金土却足足走了四个小时。

在滇东北高原上,毛豆湾这个村庄实在是太小了,像一张树叶一样贴在大山的腰部。对这个村庄,金土太熟悉不过了,到村里的路如何走,金土就像对自己的掌纹一样熟悉。

金土的到来让静静的村庄一下子躁动起来。全村的狗们全部叫起来,几乎把村子里所有熟睡的人们都吵醒了。金土像一位逃难的人在村子里寻找住处。狗们的抗议让金土十分着急,他现在最害怕的就是村民们以为有贼来偷牛盗马,把自己一顿毒打,即便不打自己一顿,那自己跑到了毛豆湾的事也就不再是什么秘密了。要是走漏了风声,让金山知道了自己的去向,说不定会跑到毛豆湾来找麻烦。想到这些,金土就再也不敢贸然进村了。他在村边的一间废弃的草房门前坐了下来,一个人喘着粗气。狗们咬了一阵后,才渐渐地停歇下来。

此时的金土心潮起伏,他想到了自己的妹妹金二花。说起来,妹妹和自己一样命苦啊!妹妹金二花当年在金家坪可是名副其实的一朵花,却偏偏受到命运的捉弄,鬼使神差地嫁给了陈哑巴,好端端的一朵鲜花就这样插在了牛粪上。为什么自己的命运就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呢?金土抬头看了看天上那轮像镰刀一样的弯月。因为云雾太重,弯月如一只在恶浪中翻腾的小船,一会儿看得见,一会儿又看不见了。金土突然觉得,就连天上的月亮也有点像人的命运一样,老是琢磨不定。妹妹二花想嫁刘骡子没嫁成,而自己想娶秀朵也娶不了,这一切难道都是命中注定吗?金土想,这时二花也许正与陈哑巴和他们的两个孩子睡在一张床上。二花睡得好吗?她也会像此时的自己一样来思考一下命运这种奇怪的东西吗?二花啊,你嫁过来都已经12年了,但你还从来没有和自己的哑巴男人说上一句贴心话啊!二花,你在家里可是话最多的一个啊!二花出嫁的那天,都哭成了一个泪人儿,那种伤心,也只有金土能够理解了。金土在心里作了一个大胆的假设,要是二花当初嫁的不是陈哑巴,而是刘骡子,那二花是多么的幸福。刘骡子是怎样的人,那可是一个身材高大,长一张国字脸,走起路来风风火火、说起话来热情大方,一看就是那种能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但可惜这个毛豆湾少女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却到了30多岁还没有找到媳妇。其实,刘骡子至今没找媳妇的原因,金土也是十分清楚的,只是金土从来就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过。他不愿提,更提不出口。

金土这样瞎想一气,在不知不觉中,天边已开始发白,金土慢慢地、轻轻地顺着村庄的后面绕道来到了离村口不远的妹妹家门前,也许是金土的动作特别轻,也许是村庄的狗们昨晚都叫累了,居然让金土这个外村人摸进了自己的村庄。金土暗自庆幸,抬起右手在妹妹家贴有门神的木门板上轻轻地敲了两下,妹妹一家睡得太死,没有听见。金土再次敲了几下门,才把妹妹震醒。

这天,金二花睡得特别晚。

近几天,二花都在地里收割麦子,男人陈哑巴依旧每天赶着生产队分给自己家的十三只羊到山上放,男人除了放羊,其它就再也做不成什么。所以家里的所有农活全部落在了二花身上。二花有时也觉得烦,有一种撑不下去的感觉,她曾经想到过出走,像村里胡三三的婆娘张粉粉一样,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就一个人丢下三个孩子,跑到江苏去嫁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听说还有砖瓦房,有摩托,有电视。尽管张粉粉从出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没有给家里来过一封信,但关于她嫁了一位富人的传言还是令村里的女人们暗自心动,只是条件不太成熟时,就谁也不露馅。四五年来,村里跑出去了七八个女人。说实在的,二花曾在心里动过几次念头,在昆明打工的刘骡子至今都没结婚,也给她来过好几次信,但终究还是下不了这个决心,二花心里很是矛盾。

金土的到来着实把二花吓了一跳。

“金土,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二花焦急地问道。

“没什么事。”金土说后就一直沉默,脸色却像爹死妈亡一样的沉重。

“哥,肯定有事的,你不用骗我了。”二花说。

二花接着问:“哥,你既然来我家,就说明你是相信妹妹的,你有什么就直接跟妹妹说吧,我会帮助你的。”

金土话还没说出来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道:“妹啊,金山哥误会我了,总是说我与秀朵经常在一起啥的。其实,我们什么也没发生,我只是看着秀朵一个人苦得心疼,经常帮助她做做农活,总不能让她一个女儿家去犁地吧,这可是我们男人干的活啊!再说了,就是点洋芋和荞麦,也至少要两人配合才能种的啊!靠秀朵一个人能养活我们全家吗?那还不把她苦死。还有,每次金山哥打秀朵的时候,我总是要站出来帮帮秀朵的忙,爹已经老了,照顾自己都困难,他就是想劝劝架也没这个精力了。我总不能看着不管,随他去打啊!要是出了人命,那还了得。”二花听后一脸的无奈,又透出了满脸的悲凉,二花说:“兄弟啊,我们俩都是命不如人啊!”话还没说完就泪流满面。

金土的出走让秀朵异常伤心,秀朵想,人家金土来帮自己种洋芋,哪一点错了?你金山还要拿斧头来砍人家,真是疑神疑鬼的。但想想这一切是一个疯子所为,又有什么办法呢?秀朵想,要是一个正常人做了这样的事情,还可以理论一番,而听说疯子就是杀了人,也不会追究刑事责任的,那和他计较不等于和一个白痴计较?这样一想,秀朵的心也就宽了,反正都这么多年了,打骂已经是家常便饭的事情了,也已经麻木了。秀朵一直放心不下的是金土昨晚到底到哪儿去了,找到住处了没有,吃饭了没有。更重要的是,秀朵担心金土马上回来,怕金山真的对他下毒手,那可怎么了得。秀朵就想到了二花家,放下手中的农活朝二花家奔去。

秀朵的判断没错,金土确实来到了二花家,在二花家见到金土的那一瞬间,秀朵悬着的心才算落地。

金土说,大嫂,咋你也来了,家里事情那么多。

秀朵说,不放心你啊!我生怕你回去,你既然在二花家就好,我也就放心了。你就在她家多呆几天好了,现在回去,我担心金山又不饶你。

见秀朵如此关心,大老远跑来看自己,金土心里涌起了一阵热流,只感到鼻子酸酸的,有种想哭的感觉。可金土的脸上马上就绽放出笑容,很乐观的样子。

金土说,嫂子,你担心个啥,他那点力气哪敌得过我,因为他是我哥,我才不跟他一般见识,要不然我怕个啥的,你说是不?

秀朵说,是的,要真的打起来他是打不过你,不过你还是在二花家多呆几天为好,等他消消气再回去,顺便也可以帮助二花家种几天洋芋。

金土就说,大嫂,我在二花家玩,那我们家里的洋芋你一个人去种,可是有两亩多地呢!你吃得消不?

秀朵就反驳道,金土啊!你的意思是说这些年都是你来养着我的了?

金土说,也不是,算了,过两天我就回去,我想他也不会那么凶残的,家里的事情可多了,在这里坐着我闷得慌。

秀朵和金土好像很轻松地聊着天,而在一旁听他俩讲话的二花则慌得不成样子,一本正经地对金土说道,哥,我觉得你还是听大嫂的话,就在我家多呆几天,我家虽然穷,可洋芋也是够你吃的,大哥现在正生你们的气,他又是个疯子,最好还是让着他点儿好。说一会儿话,金土和秀朵就沉默了,都心事重重的样子。秀朵心里非常明白,这几天正是点洋芋的最好时节,错过了这几天,种下的洋芋大多会赶上秋涝,烂在地头的。本来,如果有金土在,俩人一同去点种,不出五六天时间,也就可以种完的,可谁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金山会提刀弄斧的把金土给赶出门来。秀朵又生怕自己的情绪影响了金土,让金土知道自己的心思,又无话找话地和二花和金土开起玩笑来。二花见娘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心里也是万分焦急,总是预感到会发生点什么不吉利的事情,但见到金土哥和大嫂都安安全全地坐在自己家屋里时,心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就把楼上唯一的一支只腿丢下来,煮了满满一大锅,招待大嫂和二哥。

金土终于被说服了,决定留在二花家帮助二花种几天洋芋。从二花家回来后,秀朵心里踏实多了。金山的疯病也缓和了好多,有点正常人的样子了,他还会时常用手来摸摸秀朵的头,问秀朵那天伤得重不重。有时候他还会帮着秀朵看着猪吃食,做点简单的杂事什么的。这些变化是秀朵以前从未感觉到的,令秀朵好生感动。秀朵的心情就愈加地好起来,干活路的劲头也更足了,每天起得更早了,天不亮就用竹背篓往五里外的洋芋地里背粪,每天早上往返十几趟,衣服全被汗水给浸湿了,紧紧地贴在肉上,放下背篓来,只见背上全印上了竹篓的痕迹,还在不停地往外冒热气。秀朵常常疲惫得有种想睡觉的感觉,实在累得支持不住了,就站在路上歇歇气,却始终不敢坐到地上去,秀朵担心自己一坐下去就没有力气再站起来。秀朵还要回家去挑水、洗菜,煮饭给公公和金山吃呢,想到那七十多岁、走路风都能吹得倒的公公和那表面凶恶、实际上很可怜的疯子丈夫还饿着肚子,想到那两个小猪儿还在厩里直叫唤时,秀朵就再也歇不下去了。她再次加紧了脚步,急急匆匆地往回赶。吃过中午饭后,秀朵又扛着锄头赶往地里,一个人在火辣的太阳光下先打塘,打完塘后又将粪和种丢在塘里,最后又顺着早已打好的塘一排排地盖塘。一下午下来,一大片地也就全种上了洋芋。望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秀朵心里真是高兴。一高兴还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山歌小调。

大河涨水们沙浪沙,

找个小郎们不在家哟。

妹妹我天天嘛望天边哎,

就等嘛小郎们快回家哟!

金山是金大权劝回去的。金大权最近又犯病了,犯得很重,已经在床上睡了十几天了。

金山醒来时,一线太阳光正透过窗子照在他的脸上,他感到特别疲倦,也格外安静。金山眨了眨眼睛,只感觉到眼前一片金黄色,像是铺满了金子。他试着向上撑了一下,想坐起来,但感到全身无力,他又再次睡了下去。在金山看来,好像有人在死死地压着自己。在恍恍惚惚之中,金山看到了一队送亲的队伍从金家坪村对面的山头上缓缓地朝着自己家门前走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头漂亮的黑马,坐在马上的新娘秀朵穿一身大红色的新嫁衣,头上一块绣有鸳鸯的粉红色头巾在风中柔柔地舞动。

送亲的队伍终于在金山期盼的目光中来到自家门前,这可是金山盼星星盼月亮等了十几年才等到的啊!

金山激动不已,只见他喘着粗气,满脸通红,双手直直地伸起来,拼命地在空中摇晃,像要拥抱的样子。

迷迷糊糊中的金山看到自己身上斜斜地挎着一束大红花,剪一个平头,意气风发的样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驮新娘的大黑马前,一把就把马背上的秀朵抱了下来。抱新娘的那一瞬间,金山从盖头下狠狠地偷看了一眼新娘的脸蛋,金山这才发现,自己的新娘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那眼睛像两枚杏仁,滴溜溜地看着金山转来转去。鼻子高高地挺着,鼻子尖上还亮亮的发光,看着就想亲她一口。尤其让金山刻骨铭心的是,那一张可爱的小嘴,嘴唇薄薄的,上嘴唇略有点儿上翘,很有些调皮的样子。但让金山有点奇怪的是,这个本应高兴的日子,为何从脸上一点也看不到秀朵高兴的样子。金山感觉到,他伸手去抱秀朵的时候,刚揽到秀朵纤细的腰时,秀朵拼命地往后缩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让金山抱下马来。围观的男人和女人们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细节,只一个劲地起哄,有人说,金山,还不亲一口婆娘。有人说,金山今晚上省着点儿,不要明天走不成路。金山只一个劲地笑,憋着一股气抱着秀朵走到司仪早已摆放好的长条凳前去回车马(结婚时的一种仪式,意在避邪),拉着秀朵一同站到凳子上。金山和秀朵的前面早已摆放好了一张八仙桌,上面摆放了一只斗,里面装满了杂粮;斗里还插着两支早已点燃的红蜡烛和六柱香,那斗的上面就青烟缭绕,充满了神秘。只见司仪从斗里抓起一把粮食向金山和新娘撒来,每撒一次嘴里就咿咿呀呀地念着咒语。金山看着看着,就止不住笑出声来。人群中围观的牛八斤高声大气地说,金山,回车马的时候是不能笑的,笑了不吉利的。牛八斤也真是太不识相了,村里七十二岁的马老者当场就批评说这个背时儿子,哪个说不吉利,乱说。事实上,大家都知道在金家坪村确实是有这种说法的,也都清楚马老者是在打圆场。

这时,金山看到金土正迎着自己和新娘走来,咬牙切齿的样子,手里还提着一把大杀猪刀,凶巴巴的。金山一下子受到了刺激,大吼一声,妈妈呀!金土要杀我,他要抢我的媳妇。只见金山一脚将被子踢开,眼睛鼓得像两颗钢弹,随后又闭上了,发出了鼾声。此时,太阳已升到了房顶的正上方。

金山每天总是回来得很晚,一进家门就把门砰地一下狠狠地摔过去打在墙上,再把手里的杀猪刀哐啷一声丢在地上,发出极其可怕的声音,把寂静的村庄一下子激活了,金家坪的狗们就开始狂乱地吠上一阵,直到吠累了,才会停下来。村里的人们后来都知道,只要狗们一齐狂叫,那定是金山回来了。金山高兴的时候,回家后就径直上床,伸手去摸索秀朵,秀朵立即背过身去,不理睬他,他也就不再干扰秀朵睡觉了。但更多时候,金山一上床就不由分说地一下就压到了秀朵的身上,让秀朵胸闷得喘不过气来。如果秀朵稍有不从,他就狠狠地扇秀朵一个耳光,嘴里就开始骂起来:“你她妈的,不让老子搞,要让哪个狗日的搞?”接着又喘着粗气说道,“是不是又要拿给金土玩,小心我把你俩杀了。”一句话说得秀朵毛骨悚然。秀朵便什么也不敢说,泪水顺着脸颊慢慢地滑落下来,常常把枕巾给打湿。秀朵常常在无边的黑夜里辗转难眠,泪流满面,心如刀绞。

金大权的身体是一天比一天弱了。

最近,金大权夜里总是睡不着觉,偶尔眯着一会儿,又总是做恶梦,不是梦见自己被人杀,就是梦见自己在杀人。这天夜里,外面狂风怒号,大风刮起的泥沙从门缝里钻进来,打在桌子上的小碗上发出唰唰的声音。金大权像烙饼一样在床上翻过来挪过去的,直到天快亮时,眼皮才合上。金大权看到儿子金山提着一把磨得闪着亮光的一米来长的大杀猪刀,在村子里疯狂地追杀金土。全村的人都吓得崩山一样地逃离金家坪,连村里的鸡、狗都吓得怪叫着冲下了金家坪下面的山沟。突然,金土面前出现了一道绝壁,金土已无路可逃,金山张着一张血盆大口,发出了狼嗥一样的大笑,随即就见一道银光从空中闪过,只见那把一米多长的大杀猪刀正正地刺进了金土的后背。金土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后倒在了绝壁下,就见两股血柱从金土的背上喷射而出,天空中立刻就下起了一阵血雨,那雨把金山、金土和金大权都淋成了血人儿。金大权感觉到血水已从他的额头上哗哗地流下来,他的眼睛一阵刺痛,眼前一片漆黑,金大权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我的天老爷呀,金山杀人了啊!正是这一声大吼,使金大权从恶梦中惊醒过来。金大权的褂子已被汗水全部打湿,紧紧地贴在身上。

金大权真是彻底地绝望了。

金山失踪了。

金山失踪后,金家坪的人很高兴了一阵子,男人们说,这狗日的走了好清静,真是便宜了金土了,金土这个杂种还真是艳福不浅。女人们说,金疯子这个砍脑壳的不晓得死到哪里去了,这下娃娃们放心了,秀朵也自由啦,可以正式和金土在一起睡了。老人们说,金山这娃啊,遭孽,得了坏病,全村人都恨,这下走了,连媳妇都是别人的了,这人啊,真是可怜啊!孩子们说,金疯子这段时间不在了,老子们没玩场啦,还是去整个狗来喂起玩吧。金家坪的人们议论一阵后,又觉得像是少了点什么,好像是吃菜没有放盐巴一样,但也就像一阵风一样,吹过就什么也没了。金山逐渐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似乎金家坪从来就没有过金山这个人一样。金家坪一切归于平静,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似乎又过于平静了,平静得像要发生什么大事样的,让金家坪的人们压抑得受不了。

金土这些天经常做恶梦,会梦到很狰狞的面孔,会梦到有人拿着杀猪刀往自己身上猛砍;会梦到山洪暴发,把全村人都冲走了,整个村庄变成了一片废墟。他常常大汗淋漓地被惊醒,醒了还在大声地吼叫,每次都把睡在隔壁房里的秀朵吓得直打哆嗦。而秀朵则似乎变成了一个呆子,目光呆滞,动作迟缓,表情麻木,还会经常产生幻觉,不是看到有死人躺在地上就是看到满地鲜血,常常把她惊得目瞪口呆,大喊大叫。

金家坪的人常常会在半夜被金土和秀朵的喊叫声惊醒,金家坪还常常传来金山惨烈的喊叫声:“金土偷我的女人了,老子要把他杀掉。”人们以为金山回来了,也没太在意。只在第二天见到邻居时随便说上一句,好像金疯子昨晚上又回来了。村人们吃不准,也附合一句,可能是吧。但人们感到奇怪,为什么白天一直见不到金山呢,金山的失踪在金家坪就逐渐变得神秘起来。

马老者在大破沟见到那只死人的脚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那天,在山上放羊时,马老者的一只小羊掉下了深沟,马老者急忙冲下山沟准备去抱小羊,刚下山沟就闻到了一股恶臭,他还以为是山沟里有死猪或者是死牛死马,也就不当回事,不料他刚伸手去抱小羊,就看到土埂脚露出了一只死人的脚,那脚早已经腐烂,成千上万条蛆在上面爬行。尽管马老者一生见过很多死人,还帮助别人家为死人洗脸洗脚的,但看到那只死人脚杆后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羊也不要了,撒腿就跑回了村庄。

两个钟头之后,派出所来了三位警察,把死人刨出来后,早已面目全非,无法辨认。

下面是警察讯问金大权的笔录。

警察:“你为什么要杀你的亲儿子?”

金大权:“他经常打秀朵。”

警察:“你用什么凶器杀金山的?”

金大权:“绳子。趁他睡熟后勒死的。”

警察:“你忍心杀金山吗?”

金大权:“不忍心,但没办法,我这是为儿女们幸福。金山活着也可怜,我不忍心看他活着。他死了他自己好,什么也不想了。金土和秀朵也好,他们可以成家了,可以好好地活着。”

 

微信扫一扫查看

扫一扫手机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