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昭阳

杯子(二)

来源:昭通文艺网  更新时间:2009-03-20 14:01  作者:夏天敏  责任编辑:

 

来报社工作的时间是半年,半年对他是太短了,如果半年是块固体酱油,他就要倒一年的水搅和开掉。他打算认认真真的干,干的有眉有眼,有条有理,干的让人感动。就说改稿,那稿有多大改头?一张小报,能登几篇稿子?选出几篇,改改错字就行。他却将全部稿子当成获奖作品来读,读的痛苦不堪、晕头转向。别人改错字在空格改,他改了还要重新抄,他抄的稿子像妙龄女郎那样楚楚动人。别人对来稿是不回信的,他却回,一是对工作的负责,再是过过当编辑的瘾。想想收信人的感激,他就溢一脸幸福。那几个签字写的见功见底,神采飞扬,细细端详了,那字就幻化成一幅幅感人的画面。别人打羽毛球、下象棋去了,他却在读《新闻学》,那《新闻学》是陈年包谷磨的面连皮皮也没筛掉做成的又干又涩扎脖嗓眼又无滋味的干面饼子,他却硬吞着,哽的脖子一伸一伸、眼睛一翻一翻,还是吃。去印刷厂最腻歪,这种小报得自己去校对,这里的排字女工将文化长到高小就打住,让错别字像她们的调皮捣蛋的娃儿一样在字里行间瞎胡闹。别人不愿去,就得他去,他就去。去了就用仇恨的眼光看小样!一脸滚着乌云。他杀气腾腾,将眼光逼成利刃,然而,错别字会像跳蚤那样跳来跳去,就得费劲去捕捉,捉到一个毙一个,一遍不行来两遍,两遍不行来三遍,直到清完为止。清完了,他的嘴角挂着冷酷的笑。

凭这,他就得罪人了。妈妈的,我们不抄稿他抄稿;我们不回信他回信;我们不看那个《新闻学》他要看《新闻学》;我们有错别字他为啥没有错别字?肩头一齐为弟兄,不整他的冤枉就抬举他了,他还想蹿高一截呵?得,掐他的尖,打他的疯枝。

桌对面那人就请了几个人去吃饭,吃完饭就有人对主编说他在乒乓桌上骑车的事。主编笑了,觉得好玩,当然也认为轻薄了些,孟浪了些。就有人对主编说他躲在床上看人家的秘事,主编沉吟了一下,说他看不应该,但也不该在宿舍里那样,那样……又不是私房嘛。当然,这种心理也阴暗了些,怕有些变态吧?不是有个大学生爱收藏人家的乳罩什么的?就有人对主编说地委某领导说了,报社文化程度很高,基本是大学生,被个初中文化拉低了。主编是大学出身,听这话眉心有些打结。就有人说他家装水表,嫌人家收费高了,用报社的名义威胁人家,说不减就要登报。主编有些愠怒了:“这怎么行呢?这怎么行呢?不能用报社名义招摇撞骗嘛。”

也活该他有事,那天晚上他绻缩在小阁楼里读他的《新闻学》,读了一阵也就不读,看着墙上的污迹而神游。阁楼里闹热得很,有老鼠在阴险地磨牙,有甲虫在沙沙地走,有灶蚂子“霍霍”地扇翅,有闹钟“嗒嗒”地敲打耳膜,把时间移到了深夜。突然就有了凶恶的敲门声.敲的惊心动魄,以为世界到了末日。他发起抖,像发疟疾那样的抖,门闩发出痛苦的呻吟,一家人惊恐不安。他耶酥殉难般悲壮起来了,就摸下楼去,隔着门问:“干什么的?”门兀自的响,猛的开了,就进来一伙人,皆执长电筒,凶神恶煞,也不答活,分散开来,楼上楼下,房间灶屋,一阵乱射,折腾一阵,有人说走,退潮般涌出。他也会生气,而且气得脚瘫手软,十指抽筋,他大吼一声:“你们干什么?”那群人留下一句:“查电的。”就次第退出。他觉得人不是人了,就是踢狗一脚,也要看看能否动得。他是条鱼吗?是只虫吗?是泡口痰,还是一抹鼻涕?

这一夜他就睡不着了,想想这人也是活得窝囊,人家想咋个打整就咋个打整。正在进行法制宣传,他那版就专登法制文章,他还少不得要受侮辱,他悟出他缺少点什么东西,大概是权吧。他爹他妈都是在街头摆小摊卖炒瓜子,卖酸罗卜片的,随便哪个居委会的小组长都可以支使和呵斥。从读小学他就畏畏缩缩,父母当官的同学不用说,就连父母是机关的小职员也看不起他。老师经常告诫学生不准买瓜子吃,更不能吃酸罗卜片,那上面多少细菌呀。后来知道卖酸罗卜片的是他爹,就说不准吃××家爹的酸罗卜。大家就嘲笑他,叫他酸罗卜片。他想他爹如果不是卖酸罗卜片的糟老头子,他会活得这样费力吗?人家今晚会来砸你的门吗?报社里的杨小冬家爹是宣传部长,就是接替了主编部长职务的那个部长。主编心里是很不高兴的,但对他却很好。报社的一张摩托他一人包了,相机也包了,常常带着姑娘去兜风,稿子经常写不出来,先进工作者却是他的。他颤颤兢兢地做了,踏踏实实的工作,主编却越来越有意见了,暗示他到了合同期就走。他越想越生气,就“嘭嘭”地擂床板。楼下的卖酸罗卜的老头就骂人:“你狗日的停尸停不住啦?半夜三更扯啥子羊角疯。”卖酸罗卜的老头的话使他更气,他索性拿起鞋底来敲楼板。老头说:“这狗目的发神经!”

报社每天都要开早会,每天都要叫人发言。那早上他懒洋洋地进会议室,失去了昨晚的一腔豪气,变得更规矩,更拘谨,更猥琐。主编看他缩头缩脑不顺眼,点名叫他发言。他“嗯嗯喳喳”讲不清,把昨晚的事讲了,就带上感情色彩,激动起来,话还锋利了。说报纸在宣传法制,那些人却侵犯公民权利,践踏人的尊严。供电所是什么部门?有什么权利跑到人家去?跑到人家去也罢了,有什么权力踢门?这事报纸应该作出反映。

主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人家说他招摇撞骗,是有根据的了。人家查电就查电,有什么不可?半夜不查电让你放心偷电么?不敲门让你作好准备人家白查一趟么?不到处乱钻恰恰查漏了呢?人家师范的女生宿舍都这样查,就你尊贵么?

下午主编就叫一人来,让他去采访供电所,报道他们的成绩。长长正气,灭灭邪气。

他的处境是越来越不好了。他编的版面常常被挑出毛病。那次他将一篇征婚启事放在右下角,主编就大发脾气,说他故意捣蛋,报纸能这样吗?懂不懂这是党报!是党的一级组织的喉舌!不是摆在地摊上的乌七八糟的小报。他不明白主编为什么发这样大的火,这样的安排不是没有过。杨小冬不是将税收百分之三搞成百分之三十吗?不是使做生意的惊慌失措市场混乱了一阵吗?那是政策性的错误,放在从前,有他好瞧的。可主编不是轻飘飘几句话就完事了吗?

报社给每个人发个高档台灯,他去领,会计老刘说没把他列进计划。他脸刷地白了,轻轻把灯放下走了。背后传来讪笑声。

桌对面那个结婚,人人都得了请帖,唯独他没有,他痴了一般坐了一下午……

 

微信扫一扫查看

扫一扫手机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