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　蒲公英

小城曾有一个“人民广场”，说是广场，也无非就是两个篮球场外加一块天然草坪，在七八十年代，小城尚未知“城市绿地”等等必须是发达城市才会有的新概念，拥有草坪，我猜想或许是水泥地皮投资大的原因吧。在广场的北边，有一个高出广场大约一两米高的台子，称“主席台”，主席台左右两方各有五六级石阶供人上下，正对广场的一面，用石头砌成缓缓的弧形，石缝之间，常常有不知名的小草长出来，最多的是蒲公英，每到初春，便有黄色的小花贴着地面，默默地开放。大概因为物质匮乏的原因吧，草坪，主席台周围在记忆中几乎没有垃圾，就算有，充其量也就是一堆被主人遗忘的粪便。广场上若有篮球赛，主席台上便挤满了小孩和个子较矮的人。当然，每逢有什么活动，这些人是无法上台子的，只有看球赛时，他们可以当然地在那儿“高人一等”，抛头露脸。主席台在我的映象中，主要是用来开批判会，放露天电影，六一儿童节的文艺表演。

放露天电影的时候，主席台中央悬挂一大块四方的幕布，正反两方都可看。在拥挤的人群中，总有几十个小孩，挤在主席台靠墙的角落里，津津有味地看“反”电影。<<刘三姐》《春苗》《董存瑞》《五朵金花》等电影，就是这么被小城的孩子一遍又一遍颠倒着看。六一节时，无论是否丰收，无论衣衫上是否有叠叠的补丁，广场上总有那么多快来的孩子，白衬衣，蓝布裤，白网鞋，红领巾，齐刷刷拿了大红大绿的花环，喊一些“热烈庆祝”之类的革命口号，把脸喊得红扑扑的，然后在太阳底下，寒流满面，看主席台上其他同学唱革命歌曲，跳革命舞蹈，诸如“爸爸战斗去西沙”，“敬爱的华主席，我们热爱你”之类，然后做一些“盲人摸象”“钓鱼”之类的游戏，胜利者便可得到水果糖，橡皮擦，铅笔之类的奖品，然后在小贩处买5分钱一支的水果冰棒。广场，主席台在这样一些场合让小城的孩子快乐并蹦跳。在这些孩子中，有的人多年后依然一种特殊的身份出现在主席台的批判会上。或是在话筒前宣布“把犯罪分子押入会场”，或是在主席台上五花大绑耷拉着脑袋。成年后想起，主席台上，坐着的人要搞斗争，誓死捍卫，站着的人也要斗争，真理被捆成不能直立的腰杆，都是一种深刻的疼痛。童年在这里快乐，成年在这里疼痛。而主席台，从记事起，一直就在广场北边，放电影，过节，开批判会，当然，也在每年春天，从石缝中开出几小朵黄黄的蒲公英。

后来露天电影不放了，批判会也不频繁了，主席台渐渐就荒芜了，有许多泥土，瓦砾，人畜粪便，杂草，也还有蒲公英，坚强地开花。广场南边的草地也变成了水泥地，但球场上已经没有球赛，少年们的节日也已不在广场上度过，最后主席台那儿不知什麽时候就修起了一座四层的楼房，过了几年，这楼房窗户玻璃东一块西一块，就像角落里蒙尘的，开败的蒲公英。

听朋友说，人民广场已经彻底地没有了，它北边的主席台，南边的草坪，都成为历史的记忆。然而当曾经在广场上一天天长大的人们一个个死去，历史连记忆都将没有。比如菊，比如菊的父亲。曾经在怀念广场的时候，奢侈地想象那几小朵金黄的蒲公英让被主席台深深碰疼的人还能让岁月、心灵柔软一刻，但是，当时间水一般漫过记忆时，我发现，已经没有多少人有时间在走着的时候回回头，更何况，石头不待风化，就被推土机粉碎了；蒲公英不及春来，就只有季节之外的金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