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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下马村(小说)

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08-03-11 17:14  作者:周远清  责任编辑:

 

1

母亲哭着大声说,二顺,他们要把你烧死,还不快跑!

他魂飞魄散衣服来不及穿掀开被子跳起来往外就跑,他发现很多人在追他。那些人都是下马村的人,男人、女人、大人、娃儿都有,连胡翠她爹也瞪着血红的眼睛边骂边追他。他们手里都拿着板锄、扁担和棍棒大吼大叫,吼声撕破长空,震撼大地,卷着一片杀气。他惊慌失措如丧家之犬,没命地奔跑,可他却怎么也拉不开步子,他使出吃奶的力气还是跑不快。他大口喘气,心慌得不行。那个毛胡子村长也张着那个难看的豁瓢嘴大骂,二顺,你狗日的给我站住,你跑啥子,我要把你丢进火里烧了,让你变成木碳,免得你把病传染给老子们!

他慌不择路一阵狂跑,来到一个悬崖边,下面是万丈深渊深不可测,怎么办?看着后边的老少爷们越逼越近就要抓住自己了。突然,他发现胡翠也来了,他忙喊,胡翠,快来救我!胡翠这是怎么啦?不仅不来救他,还向他指指戳戳站在旁边嘲笑他呢。连胡翠都不来救他,还有哪个愿意救他呢?他已成了孤家寡人走投无路,唯有一死,闭上眼睛往崖下就跳……

“砰”的一声,头好疼。肯定是跳崖时头碰在岩石上脑浆四射。他想,完了完了,这回死定了。可他又纳闷,怪事了,死了怎么还有思维呢?他把眼睛用力睁开,人是不少,叽叽喳喳在讲话,可不是下马村的人,而是满车的陌生人。哪里又有什么岩石,是刚才睡着时师傅煞车,他的头碰在前边的靠椅上,原来客车停在一个饭店门口。车里的人躁动了起来,只听见师傅嗡声嗡气的声音在车里回响:快下车吃饭,半个小时,超过时间走不了责任自负!

他冷汗淋漓,继续眯着不想下去,心口还在咚咚咚地跳着,他在那个梦里已经死了,不是被村里人烧死,就是跳下悬崖摔死。死了就死了,死了才好。人一生下来其实就是开始了走向死亡的倒计时,所以,早晚都免不了一死。这是读书时他的班主任老师讲过的。本来嘛,他这个年龄谈到死,都让人羞愧。但是,活着无聊,活着被人看不起,鸡巴的乡亲、朋友、亲戚,全他奶奶的混蛋,连胡翠这个女人也不理自己,大家都争着一双仇视他的眼睛,以为见着瘟神了,惟恐避之不及,活着还有啥子意思?梦里自己是被村里人穷追猛打,像打落水狗一样,村长说要把他丢进火里烧死,想起来头皮就发麻。活生生的人要被拿来烧死,大约是与村人不共戴天了,那成啥子了?那不就是癞子。癞子不讨人喜欢,癞子只讨人愤恨,癞子就像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癞子多怕人,得了那种病,头发胡子眉毛都要落光,身上一块一块的肉烂掉,最后一命呜呼。听母亲说,旧社会村里出现癞子,也就是现在说的麻风病人,那是传染性很强的一种疾病,那时缺医少药,村里人惊恐万状害怕传染上,就要在野外烧起一堆烈焰腾腾的大火,把癞子丢在火里烧成灰灰。村里人要烧他,那他不就成了人见人怕的癞子了?想起来真是可悲。

他感觉坐了半天的车就眯了半天,头昏脑胀浑身酸疼,他知道他的寿限到了,生命的油灯将要熄灭,真的快要死了。他还没有结婚生子,好日子还没有过着,老母亲还没有孝敬,人生的路还在很长很长,怎么就要死了。他脚手都坐麻了,他扭了扭身子,伸了伸手脚,实在是难受极了。

该是吃中饭的时候了。人们鱼贯下车,没有人理二顺,都朝那家饭店里涌去。车里只剩下二顺和师傅了。师傅刚要下车,回过身子看到了二顺还在那里死木桩桩一个,痴呆呆坐着,不耐烦地说,喂!你咋回事,快去吃饭,我要锁车门!

他不得不下车去,头仍然很重,太阳穴突突地跳,身上酸疼得很,眼皮也不想抬,吃不吃饭无所谓。他不想去饭店,而是往车前边走。突然,就在车前边,一股香味飘来,他使劲用鼻子吸了吸,那香味他再熟悉不过了,原来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在卖烧洋芋。那姑娘面前放着半边铁锅,里面燃着柴碳火,小姑娘用一本破书一边煽着火,一边翻洋芋,烤出来的洋芋用一个包谷芯搓得黄生生的,看着就有香喷喷的感觉,二顺看了直咽口水。洋芋是他们那里的主产,抵得上半年粮。他在家最喜欢吃洋芋了,在火炉上把洋芋烧好,在上边抹点酱或是撒点辣子面,吃起来满口溢香,实在是比吃大鱼大肉爽多了。在家里,就是吃了年夜饭他也要烧两个洋芋吃了,那晚上才睡得着觉,母亲还骂过他好菜好肉八、九大碗吃不够,一辈子是吃洋芋的命贱得很。这大概就是俗话说的“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的缘由吧。他现在是禁不住洋芋香味的诱惑,他想就算是死了也要当个饱死鬼。就拿出两块钱,在小姑娘的火盆里买了两大个搓得黄生生的烧洋芋。小姑娘见他连价都不讲,很高兴的样子,麻利地用一把小刀将洋芋切成两瓣,在中间撒上些辣子面,他拿了洋芋走到饭店门口,在水桶里舀了一瓢凉水喝了,蹲下来吃那两个洋芋。

慢慢吃完洋芋,差不多乘客也陆续上车,客车又开始上路了。二顺到底要去哪里呢?他自己也不知道,班车把他拉到哪里就到哪里。

今天早上,天还没亮,整个下马村还在沉睡中,他就蹑手蹑脚地起床了,他不敢弄出响声,母亲知道了不会让他走的。打开门,一股阴冷的北风扑面而来,从他的前胸钻进去,又从他的后背穿出来,他打了一个寒颤,把那辆平时打工骑的破单车推出门。天还在黑漆漆的,他在门口那棵梨树下撒了一泡尿,打了个冷颤,骑上车就往城里飞奔,他要赶客车去。他骑得急,好几次差点摔下来,好在那条路他非常熟悉,进城打工不知跑了多少次,闭上眼睛也认得哪里有条沟,哪处有道坎。

寒风呼呼地叫着,像刀子一样刺在身上,生疼生疼的,他大约骑了四个多钟头,便来到城里。城里路灯还亮着,天已经麻麻亮了。前个月刚修好的新客运站门前,许多卖早点的人摆开了摊子,东一堆西一堆的人围在一起吃着东西,熙熙攘攘的人提着大包小包直往车站里钻。

二顺把单车往车站门边一丢就向客车走去,反正那单车也用不着了。车站里尽是人,送人的,坐车的,拉客的,一片繁杂,闹嚷嚷的。那些待发的客车一字儿排开,车门大开着,他也不知道要坐哪辆车,反正离开这个城市,离开下马村,走得越远越好。他也懒得问,就向中间的一辆客车大步走去。

2

前天,二顺将几个月的工钱领了准备给母亲、胡翠买点东西。老板还不错,民工都说老板是个讲良心的人,没有拖欠他们的工钱,听说有的老板心肠黑得很简直就是没心没肺,年底恶意拖欠工钱。有的老板干脆拍拍屁股跑了,影子也见不着,民工吃苦受累干了一年,到头来两手攥空拳,急得日妈捣娘,婆娘娃儿还等着拿钱去买米买衣服买肉过年,可老板一溜,他们就连丁点希望也没有,身无分文咋个回家。你说惨不惨?

二顺算是幸运的,遇着个好老板,他领到了工钱,兜里有了钱他心情就很好,走起路来就神清气爽,头也抬得高高的,他到商店里为母亲买了一件羊毛衫一顶毛线帽,为胡翠买了一条很漂亮的丝巾和一个挎包。他为什么要买丝巾和挎包?这个问题他想过,买衣服怕不合身,胡翠是很讲究美的人,买不合适的东西她会不高兴,买丝巾和挎包最好,城里漂亮女人都喜欢在脖子上围着一条丝巾,在身上斜挎着一个包,很潇洒地在大街上飘来飘去,有多好看。农村人也就是因为生在农村,成天跟泥巴打交道,水一把泥一把,整日灰头土脑的,被城里人看不起。胡翠如果生在城里,一点都不比城里人差。她眉眼很好看,身段好,腰杆细细的,胸部也是挺挺的。总之,胡翠是村里的美人儿,该凸的凸该凹的凹,好多小伙子都爱和她开玩笑,总想往她身边凑。特别是陈贵,最喜欢胡翠,他们三个是同学,从小学到初中,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关系很铁。还是十岁那年,他们正读小学,有一天上自习,陈贵把一个猪儿虫悄悄放到一个平时很傲气的女生文具盒里,那女生做作业时一打开文具盒,吓得半死。那女生是乡长的“千金”,老师慑于乡长的权势,说要严加追查,查出来必须开除学校。陈贵吓慌了,找二顺想办法。二顺就去对老师说,是自己干的,主要是看不惯那个小姐的傲气。老师一听就傻眼了,二顺是班长,在班上人缘很好,老师平时经常宠着他,怎么能把一个班长开除呢,他批评了几句就完了。当然,陈贵对二顺也不错。还是那年,他俩到山上玩,二顺爬上一棵树掏鸟蛋,下树快拢地时,脚下一滑人便落在树下一蓬刺上,二顺一个屁股戳进好多棵刺,顿时疼得喊爹叫娘。陈贵硬是把他背到山下路边躺着,又去村里找了几个小伙伴来轮流把二顺背到卫生所取刺、疗伤。两人的关系没说的。他们读到初二下学期时,遇着二顺母亲生病,便辍学在家。陈贵和胡翠读完初中后,家里人说读了高中没啥子用,以后考取大学又读不起,还不如早点回家帮帮大人做事,免得花冤枉钱,就不准读了。

二顺辍学后,陈贵和胡翠读初三时关系更进了一步,两人简直是形影不离了,村里人都说他两个好得很,天生的一对儿。即便是胡翠她爹和姑妈干涉也是白搭。二顺那时心情特差,当初是胡翠对他更好一些,家里有啥子好吃的东西都要多分点给他,少的才拿给陈贵。想不到自己没读书后,陈贵瞄准爱情目标奋起直追,两人的关系快速发展。为此,二顺和陈贵难免有了些摩擦,心里多了些疙瘩。

可是,后来形势急转直下,胡翠和陈贵分手了。原因是陈贵在城里打工时同另一个小工把工地的抓钉偷了五百多斤去卖掉,被老板发现后,带着十几个人追到村里来,将陈贵捆起要带走,还是他爹跪着求饶,东凑西借把人家的钱还了,才把事了了。当时,村里人特多,都围着看热闹,说陈贵咋个会去做贼。胡翠是顾脸面的人,她怕人家骂她嫁给一个小偷。当然,分手是肯定的了。

既然与陈贵分手,二顺肯定是她的首选,何况他们的关系一直不错。胡翠说二顺像个男子汉,人品好,会疼人,和他在一起有安全感,过日子靠得住。

胡翠和陈贵好,她姑妈十二分不满意,和二顺好,她也不乐意。不满意也好,不乐意也巴,总有她的歪歪理。胡翠她姑妈要把胡翠许给乡建筑队的李老板。那个李老板前年死了婆娘,大胡翠十八岁,胡翠说他可以做我爹了,嫁给他做爹还是做姑爷?一句话把她爹和姑妈噎几个跟头。

按说一个姑妈不应该干涉她的婚姻,可她爹是一根墙头草最没主见,姑妈的话就是他的圣旨。老胡说你这死姑娘,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不嫁李老板你要嫁哪个?跟那个穷狗日的二顺过一辈子苦日子?李老板年纪是大了点,俗话说,小伙是个名,老者待得人。这年头讲实惠,人家有大沓大沓的票子,大房子住着,小汽车开着,日子过得滋润着呢。

胡翠不理他爹那套歪歪理,把个粉嘟嘟的脸拉得老长,只差一把扭下水来,见着满脸皱纹的李老板,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恶心得要命,寻死觅活大哭大闹,她说哪个要逼她嫁给那个死老者,她就吊脖子喝老鼠药吃敌敌畏跳大闸塘。这话当然不是说了玩的,如今的女娃子说得出来就做得出来。她爹见她脾气犟怕闹出人命,也就败下阵来。姑妈也说不要把她逼得太紧,要讲策略,走一步看一步,办法总会有的。

这样一来就成全了胡翠和二顺。胡翠喜欢二顺还有一个原因,二顺家里就是一个老妈,清净得很,不像有些人家姑嫂弟妹多,关系复杂,为一些芝麻绿豆事死吵活闹,要打要杀。二顺当然一蹦八丈高了,在村里独占花魁娘子,在梦里都笑醒几回,骄傲得像个王子,直让村里陈贵、三牛、长生那帮小青年嫉妒得要死,说二顺狗日的是前世修来的福。二顺和胡翠拥抱过还亲过嘴,就是还没有再深入一步,他想把那事办了,种子一播上,还怕胡翠不从?他特别怕她那个姑妈暗中做坏事拆散他们。说起她姑妈来,二顺就像老鼠见着猫。胡翠的姑妈原是县医院的医生,后来买断工龄来下马村开诊所,下药重,治病见效快。作为医生讲的是医德,开的药量大,这本来是不允许的,但农村人经不起折腾,他们都不喜欢吃药打针耗上几个疗程,那样太花钱也没功夫,都希望吃一副药把病一把抓掉,好去搞生产。因此,十里八乡的人都喜欢来找她看病,说胡医生治病下药准好得快,不像城里那些医生脾气又大心又黑收钱又多,病还看不出个名堂。

乡里人除佩服胡医生“妙手回春”外,还佩服她嘴巴辣躁,能讲会道,说起荤话来一套一套的,让人笑疼肚子。二顺和胡翠谈恋爱,曾被她奚落过,说二顺穷得叮当响,吃不像吃穿不像穿,应掂量掂量自己的经济实力,主动退出去,不要浪费青春资源。她那一套理论,二顺一下明白不过来,搞不懂啥子叫浪费青春资源。但他晓得胡医生是嫌他包里瘪瘪的没有几两银子,叫他别再来缠着胡翠。那时,二顺就恨得牙痒痒的,心里骂胡医生你个臭婆娘狗眼看人低,一定要混个人模狗样,给自己争口气,也让你看看,二顺也不是吃素的。

有胡医生的掺和,二顺就有些担心,一门心思想把胡翠办了,越早越好,办了心里踏实。那个欲望一旦萌发就不可收拾,时时都想下手。当他跃跃欲试有进一步的行动时,被胡翠不客气地阻止住了。胡翠这人平时大大咧咧干啥子都行,关键时刻严防死守戒备森严。那晚在大槐树下两人亲密接触时,都快要进入实质性阶段了,二顺的手从上到下游走,越过山峰,进入低谷,只隔着一层布抚摩了。然而胡翠一把揪住他不让他行动,他甜蜜话说了几箩筐,她说不行就是不行。胡翠知道男人们很在乎这个,她很认真地说,明年你苦够了钱把婚结了,我就是你的人了,你怎么就等不得稀饭起皮?

他心里说,怪不得人家城里人说我们农村人是老土,不会玩生活,不会玩浪漫。人家城里青年男女多开放,没结婚就早在一起了,白天手牵手,晚上睡一头,“先上车后买票”,你胡翠还真传统。可胡翠是属犟牛的,弯弯都不会转一个,她仿佛窥透了他的内心似的,坚决不让他的阴谋得逞,他也无可奈何,只好火烧火燎地等待机会。

二顺把母亲和胡翠的东西买好捆在单车后座上后,走大街过小巷准备回家。突然,背后有人凄厉地大喊,抢人了!抢人了!

他回身一看,后面一个瘦不拉几的头发染成黄毛的青年正在抢人,他已把那个妇女的手机抢在手里,那妇女扯住那个劫贼的衣服不让,双方正在抓扯。当时有几个男女正从妇女身边经过,好象在自己的眼前根本没发生什么事情,只管走路。原来听说城里人冷漠见死不救,现在二顺是亲眼见着了。他十分愤怒地将那辆破单车丢在一边,大喊一声,大白儿青天,你狗日胆子也太大了,敢抢人!说着几大步跨过去,黄毛见有人干涉,心里难免着慌,一拳打在妇女脸上,那女子的鼻子便顿时流出血来,妇女手一松他就要跑。二顺已站在他的面前,黄毛很快从包里拿出一支注射针筒,对着二顺威胁说,哥们,你少管闲事,识相的站远点,老子是艾滋病人!

二顺那一惊非同小可,黄毛拿着的那个针筒上血迹斑斑,针尖正对自己,让他害怕。他虽说生活在偏僻的农村,读了初二就辍学了,但艾滋病的厉害他多少是知道的,那是一种外国病,传染了那种病就没命了。可他也知道,最近几年在城里打工,经常有二混混拦路抢劫,有的说自己是“烟鬼”(即吸毒人员),有的说自己是艾滋病人,被抢者听到后心惊胆战放弃反抗,歹徒也就顺利得手。事实上有些抢人的小混混也不是“烟鬼”和艾滋病人,主要是利用人们的害怕心理行凶作案。

二顺何等样人?别的不敢和人比,打架还要人教?那是她从小就喜欢的,空手对打,捡石头打,拿棍棒打,他都经历过。他人高马大又是经常出劳动力的人,那黄毛在他面前矮小干瘦有几斤气力?他哪里把黄毛一个嫩娃娃放在眼里,黄毛说不定在找借口抢人。那妇女仍然用乞求的眼神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他豪气顿生,手指着黄毛说,黄毛狗,日你妈,把手机还给人家,慢一步老子一窝脚就把你放翻!

黄毛想不到也有不怕死的,但他肯定不是对方的对手,他像个受惊的兔子转身就跑。二顺抬腿就追,黄毛哪里跑得赢身强力壮的二顺,二顺几大步就追上他了,在二顺刚抓住他的衣服时,黄毛回身就是一针,正扎在二顺伸出的右手背上,针尖一划,二顺手上就出现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血很快就在二顺手背上渗了出来。二顺一惊,使劲抓死了黄毛。黄毛多次抢人没有失过手,只要他说自己是艾滋病人,亮出那个带血的针筒,被抢的人就会胆战心惊便放手了。现在,遇着这个不要命的,看他的衣服上沾着灰浆,明显是个臭打工的,虽然刺了他一针,他仍不放手。黄毛心里不由得小腿打颤心里发慌,把手机递给二顺说,大哥,怪小弟有眼无珠,你放我一马,行不行!

二顺伸手接过手机,说,不行!黄毛身子一抽,外衣便被二顺抓在手里,而黄毛“金蝉脱壳”一溜烟跑了,好厉害的贼。二顺见手机已拿在自己手里,再去追已无实际意义,就把手机还给那个惊魂未定的妇女,顺手将黄毛狗那件衣服丢在路边。

这时,那妇女身边围了好多人,都说现在的社会治安太糟糕了,贼敢在大白天抢人。要好好谢谢人家见义勇为,连拿针筒的“烟鬼”都不怕,现在这种人太少了。那妇女三十来岁,大约是个机关干部,连声说,小伙子,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在哪点工作,我要请记者好好为你写篇稿子表扬你见义勇为的行为!

二顺说,谢啥子,不就是一桩小事,我还要忙着回家,等下天黑了不好走路。说完就回去把那辆歪在路边的单车扶起来骑上自顾走了。那些人愣在那里不停地咂嘴摇头。

等二顺骑着那辆破单车回到下马村家里,早已是暮色苍茫百鸟归巢了。进门后,他把羊毛衫毛线帽拿给母亲。母亲责怪二顺说,顺,别糟蹋钱,去年你给我买的棉衣还能穿,你要省点钱好讨婆娘。二顺说,妈,没事的,我有数,到明年钱就凑够了,保证把你儿媳妇讨进屋。

说曹操,曹操就到。母子正说着话,胡翠就来了。胡翠家就在二顺家隔壁,大概是听到响动,知道二顺回来了,就推门进来。二顺也不忙吃饭,就把他买的丝巾和挎包拿给胡翠,说,喜欢吗?

胡翠接过挎包,说还可以。把丝巾拉开看,丝巾很素净又点缀了些细花,她惊喜地往脖子一围说,喜欢,想不到你还有欣赏水平呢!我围起像不像城里人?二顺说,像,真的像,你要是走在大街上哪个认得你是乡头人。胡翠娇嗔地问,真的!你别尽找好听的说?二顺说,当然是真的,我哄你做啥子。

突然,她发现二顺右手背上的血痕,一把拉过那支手,手背上的血珠珠已凝固,还有些红肿。二顺说,被一个街上的黄毛狗戳了一针。

胡翠惊奇地问,戳一针?黄毛狗?你咋个要去惹人家?二顺说,嗨!我吃多了,我去惹人家?那狗日的抢一个妇女的手机,我见不惯就去整他,被他戳了。胡翠惊讶地问,他怎么会用针戳人,只听说拿刀杀人的?二顺笑着说,那黄毛狗拿着一支抹着血的针筒,还吓唬我说,他是艾滋病人,叫我别多事,我当然饶不过他。

你说什么?艾滋病人?针筒上抹着血?那个戳你的黄毛是艾滋病人?胡翠大惊失色,一下把二顺的手丢开了,双手抖着,人直往后边退,吓得三魂少二魂,不知怎么办才好。

二顺笑着说,你慌啥子,看你那个样子,我好象当真是被感染了似的。现在抢人的小混混都这样说,那是抢人的借口,我们打工的韩三狗被贼抢时,那些人也是说他们就是艾滋病人。

胡翠头脑里一片空白,脸都变了色。她为什么那么害怕?原来她姑妈胡医生,曾给她说过,现在城里吸毒人员多得很,毒瘾来了,就把血抹在针头上去抢人,哪个被戳着哪个就被感染。胡翠现在看到二顺被人戳了,那就是她姑妈说的血液感染了。她一个妙龄姑娘,才刚刚满过二十一岁,如花似玉的年龄,二顺是他的男朋友,她也有可能被感染,他可不愿意现在就去死。她刷地一下把那块丝巾从脖子上拉下来丢在凳子上,边朝门边走边说,二顺,你别过来,我晓得那个病恼火得很,我怕,传染了是要死人的!

胡翠走了,二顺追到门口痴呆呆地站着半天不动一下。母亲不知道什么艾滋病,她从来也没听说过有这种病,就说,顺,啥子鬼打病真的有那么恼火?二顺回过神来说,妈,慌啥子,没得事,胡翠是鸡胆子。母亲听说没事就去张罗饭给儿子吃。儿子在吃饭时,母亲说,顺,没事就好,你明天去找胡翠好好说说,别和她闹翻,她的脾气犟得很!

吃完饭,陈贵来约二顺去他家烤烟房里打牌,陈贵家的烤烟房里有火,热乎得很。本来他很疲倦不想去,被刚才胡翠一折腾,更是打不起精神来。陈贵和他虽是从小长大的好朋友,他们为胡翠争风吃醋心有疙瘩,现在成了情敌。

母亲说,去嘛,散散心,你会好过点。

二顺想想也是,就去了。虽然胡翠跟自己好了,但陈贵不记仇,怪就怪他自己偷那几颗破抓钉被当成贼,才和胡翠吹灯的。路上陈贵问二顺有什么事,他说没事,就搪塞过去。

村里人精神生活枯燥,大多嗜赌,最喜欢打牌,拱猪啊,翻金花啊,玩双抠啊,现在还流行搓麻。特别是逢年过节兜里有几文钱就屁股上生疔手发痒,下马村的青年就坐不住了,便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赌。二顺偶尔也去玩玩,但他不上瘾,他赌博天生弱智,只出不进,常被人家“三捆一”,既然输多赢少,所以他不是经常去。就是这一点,胡翠就喜欢他,说他不像那些烂赌成性的半截大爷,不与他们同流合污。

那晚,二顺心里很难过,胡翠当时的表情说明,她对自己害怕得很,就像见着瘟神似的,就要成为自己的女人了又节外生枝。所以,他打起牌来精力就一点也集中不起来,不是出错牌就是呆呆的丢不出牌去,那张脸一直是紧绷绷的。

陈贵说,二顺,球,胡翠和你都要上床了,我都不烦你还烦得很?那块肥肉让你先吃了,我还只能看着淌干眼泪。二顺说,你不提这事行不行?陈贵说,不提就不提。不过,你看你,脸上都扭得下水来,哪个借你白米还你粗糠了?二顺说,别瞎说,没得啥子事。长生出了一张牌说,没事?哄鬼去吧!你那个鸡巴脸别绷着,我看了日卵气,有话就说出来,哪个孙子欺侮你,我们哥三个帮你去摆平他!

他看他们都这样问,就把白天发生的时说了出来。

陈贵一听大惊失色,手里的牌“哗啦”一声全掉到地上,突然一下站起来倒退几步,被啥子东西绊了一下,差点就摔了一跤,手指着他的鼻子问,你,你真的被艾滋病人杀了一针?长生、三牛也站了起来,慌慌张张地往后就退。二顺说,看你们这个球样,我是瘟神?你们都说我感染艾滋病了?

长生说,你别动,你怕是感染了。我弟弟在城里读书,他们班的一个同学下晚自习回家时,走到半路时被人强迫交啥子保护费,他慢一步拿钱,那人就说是艾滋病人,手里就拿着一个带血的针筒,一针就戳过去,那个学生被戳中后,已经没有读书了,说是感染了。长生边说边朝门口走去。陈贵说,你刚才说那黄毛狗针筒上有血,他拿带血的针筒戳你?啊,你那手背上,当真有血痕!三牛也说,真的有血痕!二顺,你那手已经有点肿了。你离我们远点,我们都还年轻。三牛问,二顺,你说那个黄毛狗瘦瘦肌肌的,干巴死翘的?二顺说,是嘛,咋个了?三牛说,咋个了?“烟鬼”就是那种脸黄黄的没有血色瘦不拉几的样子,你肯定是遇着“烟鬼”了,“烟鬼”好多都是带艾滋病毒的,“烟鬼”又把病毒传染给你。

三牛说完,三个人飞达达的一趟就跑了,把他一个人丢在烤烟房里发呆。

二顺十分沮丧,他想哭,想像小娃娃那样大哭一场,他想骂人,想骂所有的人。这是怎么了,大家都怕自己。在回家的路上,他神思恍惚,头重脚轻,一步三摇,如同烂醉如泥的酒鬼。经过胡翠家门口时,他拍了拍发晕的脑壳,使劲掐了大腿一爪,让自己清醒过来。他想向胡翠解释清楚,就去敲胡翠家的门。胡翠没来,她爹隔着门说,你给是二顺?他说,大叔,我就是二顺,你开门,我有话给胡翠说。胡翠他爹说,你是二顺我告诉你,你给老子走远点,我们家不欢迎你!二顺说,大叔,你开门,我给你解释。胡翠她爹说,你解释个球!你小子以后别来了,胡翠正在哭呢,她姑妈说你已感染艾滋病了,医生说的话不会哄人吧?我劝你别再来缠着我家胡翠,我们都怕你得很,你快走远点,你行行好,不要来害我们胡家。二顺央求说,大叔,我没有传染,你们别听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嚼舌根。胡翠她爹火冒三丈,大声说,放狗屁,啥子叫嚼舌根?胡翠她姑妈是医生,她没得你狗日的懂?你再来纠缠,我就报派出所把你抓起来,你信不信?

二顺和胡翠好了那么几年了,就是刚才进门那时都还是好好的,现在是若干年的感情说吹灯就吹灯了。他脑子里像一盆糨糊,没有一处清白,他想不出来自己错在哪里,胡翠这家人怎么是这样无聊,连句人话也不会说。

二顺觉得背脊有点发凉,他在胡翠家门口呆呆地站了半天。

他没有进家门,朝旷野里走去,来到小河边的那棵大槐树下,他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老天爷啊,这不公平,我被害惨了,你叫我咋个过日子啊,命运咋个要这样捉弄我,你说我该做啥子?呜呜!

旷野里西北风刮得正紧,凉嗖嗖的,能把人的脑壳吹得冰凉如水,天上的星星也冷得缩进了云层,抖抖嗦嗦的,可二顺身体却在冒汗,不知道冷。他哭够了,哭累了,坐在地上发呆,任凭寒风肆虐地撕扯他。他突然发现这棵槐树下正是他和胡翠晚上约会最喜欢的坐处。他每次打工从城里回来,都要约胡翠到大槐树下坐着说说笑话,讲讲城里发生的稀奇古怪的事情。特别是前个月的一个晚上,他就在这棵槐树下还拥抱了胡翠。拥抱后他得寸进尺,他怯生生地说,我,我想亲你一口!

胡翠咯咯地笑着说,坏小子,才到城里打几天工就学坏了,你以为你是城里人在大街上!话是这样说,胡翠早闭上眼睛把脸凑过来给他亲。他浑身燥热,几乎要燃烧起来,心口咚咚乱跳,手脚也抖了起来,他也闭上眼睛亲了胡翠,从她的额、脸到唇。他们都看过电视里恋人的狂吻,他们紧紧拥抱,时间好长,双双差点窒息过去。那晚,他觉得自己好幸福,心里甜蜜蜜的。而现在,二顺痛苦万分,河还是这条河,大槐树还是这棵大槐树,人却是他孤单一人。

村里的灯灭了,狗叫虫鸣没有了,整个大地都睡了,睡得那么死,那么沉,那么香。

他回家时几乎是半夜了,他失眠了,翻去覆来就是睡不着。眼前一下是黄毛拿着针管的影子晃去晃来,一下是胡翠胆战心惊离他而去,还有就是陈贵他们大惊失色的模样。他想他完了,他肯定已经感染了,胡翠的姑妈是医生,她都说是感染了,那就可能真的感染了。他这一想,身上感觉就疼起来了,就再也睡不着,起床坐起,拉亮灯,看看手背上那一条被针划着的长长的血痕,真的已经肿起来了,开始隐隐作痛,继而是火烧火辣的疼。夜里睡不着,他就起来坐一会儿,身上冷了挺不住了,又躺下去睡一会儿,天亮好一阵,他还没起床,全身酸疼,脑壳像打烂了似的疼,不停地咳嗽。母亲过来看他,伸手摸摸脑门,娃儿呀,好烫!顺,你好象凉着了,好好睡着,妈给你开药去!

二顺心想,完了,这下完了。那一针传染的病毒发作了,再看手背上那条血痕,突突地跳着疼了起来,死神已经来到了眼前。

母亲到诊所找胡翠的姑妈胡医生买药。胡医生问,你给哪个开药?二顺母亲说,二顺头烫得很,还有点发烧,咳了一晚上的嗽,怕是凉着了。胡医生满脸的不屑,没好气地说,还开啥子药,你以为你儿子是感冒,几颗药就能吃好?二顺母亲说,农村人头疼发烧,吃点药就没事了,你说那咋了?胡医生说,如果是简单的头疼发烧就好了,怕是感冒药也治不好。我告诉你,你儿子被人刺了一针,那个刺人的针筒带有艾滋病毒,被艾滋病毒感染后的早期症状就是发生感冒这个样子,头疼,低烧,咳嗽,我告诉你,别费神了。二顺母亲惊骇地问,你告诉我,我儿子得的是爱……啥子病?胡医生大声说,一种外国病,得了医不好!二顺母亲更惊慌:妈呀,外国病咋个那样恼火!胡医生说,跟你说你也不懂。现在时代进步了,科学也发展了,外国连牛都会发疯,晓得不?二顺母亲心里十分难过,问,胡医生,你别吓我老婆子,那个什么爱……啥子的外国病,好说比癞子还恼火?胡医生嘴角飘出一丝嘲讽的语调:你这回算是说对了,艾滋病比癞子还恼火。现在癞子已经可以医了,艾滋病却是华佗也拿它没法。华佗,你晓得吗?

二顺母亲听了胡医生的话,脸渐渐发生了变化,一阵白一阵灰的,华佗她当然是知道的,小时候就听大人说过,那是古代的神医,神医都拿那种病没办法,那咋个得了?她突然一屁股坐在诊所的门前大哭起来,说我的顺呀,鬼撞着你啦,贼又没有抢你,她不是你家的南亲北戚,去管什么闲事惹上那种病,你还年纪轻轻的婆娘都还没有讨着,这下可怎么办啊。她的哭声引来很多围观的村民,村里尽人皆知二顺患了那要命的疾病,而且那种病传染性很快,得了那个病就要死人,比当年的癞子还恼火,对二顺心生惧怕。都在叹息可怜一个好好的青年怎么就传染上那种怪病了,他死了留下一个孤老婆子咋个过呀!

胡医生瞅瞅嚎啕大哭的二顺他妈,“呸”地吐了一颗瓜子壳,瘪瘪嘴说,说不定是去打工与哪个小姐乱搞染上了病,还说是见义勇为,羞死人呢。

开小卖部的李嫂说,还真的看不出,二顺平时怪老实的,还会干那种事。我要赶紧回家交代我儿子,叫他见着二顺走远点,别和他在一起玩,传染上那种病可不是玩的。

胡翠她爹不知是哪时候也站在诊所门口,他拿腔拿调地接过李嫂的话说,你说他老实?他老磨石哟!苦着几文钱,不拿来孝敬老妈子,却去做那种事,丢人!现在有的人外表看不出来,内心比狗屎还脏!

二顺母亲越哭越伤心,突然身子一歪就背气了,几个老婆子吓慌了,又是泼凉水,又是掐“人中”,揉搓了半天才醒过来。她没有买到药,又哭了一场,耳朵里塞满了村里人的话,在那几个老婆子的照顾下,头晕目眩地回到家里,看到二顺还在床上躺着,想起胡翠的姑妈胡医生说的话,她的眼泪又“哗哗”地直往下淌。母亲说,顺啊,你这个憨包儿子,贼又没有抢你,咋个要去多管闲事,惹那种病在身上,妈就你一个儿子,这可怎么办?

二顺睁开眼,看到母亲悲痛欲绝的样子,他泪只能往肚子里咽,母亲为他付出的太多了,爹死时自己才有十岁,母亲含辛茹苦把自己拉扯大,受了多少气吃了多少苦,而自己不但没有给母亲带来幸福,反而给她带来灾祸,他此时心如刀搅痛不欲生,他不想让母亲过多伤心,就安慰她说,妈,你怎么了,别听那些烂肚皮嚼舌根,没得啥子事。妈,我帆布包里还有些感冒药,你给我找来,吃点就好了!

母亲知道儿子已重病在身,明显是在安慰自己,掉着眼泪给他找来药,倒来开水,二顺吃了药又睡了。母亲说,顺,今天吃了药还不断根,明天去医院看看。母亲用衣角抹抹眼睛,她希望死马当作活马医,总是盼着儿子好起来。

二顺说晓得了!

村里人没有一个同情他,没有一个不愤恨他,村子里是呆不下去了,他的主意已定,晚上就逃离下马村。

3

下午六点,客车将一车人拉到了一个边远的县城,旅客下车后提着大包小包各奔东西,二顺下车来就不知怎么办。他去哪里呢?这时,一个老年妇女举着一个上写着“临江住宿”的牌子走过来问二顺,先生,给要住宿?又干净又舒适,价钱也便宜!

二顺想,既然来了,还是先住下来再说,只要一天不死就还得活下去,就跟那个妇女去旅馆。

二顺从住下来的第二天起,他到城郊东奔西走,看到建筑工地就去问人家给要小工,人家说不要。他就又走,又问,人家还是说不要。就这样到处找工作,到处无着落。在那里他滞留了五天了,五天都没事做,身上带的钱越来越少了,他开始少吃东西,尽量省点钱。身上只有三块四毛钱了,他退了旅馆,无处安身,晚上住在车站门口的长条椅上,半夜被冻醒几回。

第六天,他还是没有找到事做。正是中午,太阳绷着一张枯黄的脸,冷冷地看着他,带着嘲讽的神情。他的腿软了,力乏了,脸上大颗大颗的汗水滚落了下来,饥饿再一次找上了他,二顺眼睛发花了。他忍不住又看了看那只手背,那个血痕还在,而且还在肿。不看则可,一看又有疼痛的感觉。该死的艾滋病毒,你为啥子要找上我!那一刻,他真想哭,想在大街上放声大哭。

本来他有挨饿的本领,那是小时候锻炼出来的。他们那里是个穷山村,生活本来就贫困,爹死后花了一笔钱,后来母亲大病一场,一躺就是三个多月,家里喂的过年猪也卖了,还借了好多钱医母亲。母亲病了后,他的书刚读到初二就读不下去了,回家帮母亲做事。那几年生活很艰苦,挨饿是常有的事。吃了上顿还不知下顿在哪里呢。母亲说饿了喝饱凉水,可他喝了一饱凉水,一泡尿就冲了,不顶事。最近几年,还清了债,他也长大了,进城打工挣了钱,娘俩个的日子才一天比一天好。所以,现在挨什么天把饿他还支持得住。不过,离家时好象太紧张,把不舒服的事忘了。这几天他就没有好好吃上一顿饱饭,昨天就没吃东西了,又不停地走路找事做,体力消耗大,渐渐就有些不对劲。他找不着事做,又冷又饿,真的是饥寒交迫,他决定无论如何要吃点东西了。他到街边一个小店用一块五毛钱买了一碗米线吃,三嘴两嘴扒了,把碗舔干净了,肚里还在饿,又要了一碗煮米线的汤坐着喝。喝了那碗汤,肚里才有些舒坦,身上也有了些力气。他想如果再找不着事做,他就不找了,干脆饿死算了。本来他就对活下去没有信心,也不知死期在何时,像这样活得艰难,又有啥子意思。

说来也是凑巧,就在二顺万念俱灰的时候,他站起来准备要走,便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正坐在他对面那张桌子边吃面条,那个人也看到了他,而且向他走了过来。那个人说,咦,表哥,你咋个到这里来了,你脸色怎么那样难看?

二顺也站起来说,哎呀,小庆,我怎么就忘了,你们家就在这个县嘛。小庆说,我早上饭吃得少,肚子饿了,来吃碗面条,想不到遇到你。你脸色咋了?二顺说,没事。我出来找工做,也不知咋就跑到这里来了。

原来,二顺的小姨初中毕业后,没有考取师范,就和她的同学――现在的姨爹离开学校,来到姨爹这个县城打工。那时姨爹的爸爸在县民政局工作,也帮不了他们啥子,他们就做点小生意,勉强能糊嘴,基本能维持生活。他们后来开了一个装潢店,效益十分看好,那些年很赚了一把。可好景并不长,几年时间,小城的装潢店如雨后春笋一下子冒出若干家,众人来抢生意,他们收入也就每况愈下。前年小姨带着表弟来二顺家里玩,他和表弟很是谈得拢,表弟曾叫他去他们那个地方玩,在那里找工做,小姨也叫他去。小庆告诉他,装潢店开不走后,他们经营一家熟食店,他们加工的卤肉远近闻名,生意十分好。现在人手不够,又不想从外人中找,现在表哥来了,都是自家人,何不就在熟食店帮忙。二顺心情烦躁,不想参与进去,就找借口推脱。小庆说,那你去跟我妈说,她原来就给我说过想把你叫来,想不到你来了,还能放你走?二顺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跟表弟回家。进门后,表弟就喊,妈,你看谁来了?

小姨正蹲在一个大铁锅边卤凉猪蹄。听到叫声,抬起头来,一看是二顺,就笑着说,正想你你就来了。小庆,快给表哥泡茶!小姨很高兴,问了她姐也就是二顺母亲身体情况。然后把手洗干净了,就做饭、炒菜,切出一个大拼盘,里面是卤猪蹄、卤猪耳、卤猪尾和卤猪肝,就张罗做饭给二顺吃。二顺说才和表弟吃过面条来,小姨不依,硬是劝二顺又撑下一碗饭和一些凉肉。

小姨突然发现他的手背是肿的,就说,二顺,你咋个搞的,啥子东西剐着的,已经感染了。小姨说着,就去找酒精、药棉,还找了一颗绣花针,消了毒,就要给二顺挑脓。二顺脸色大变,他不准小姨动手,要是手破了传染艾滋病毒给她,那他就在做缺德事了。小姨说,你这娃儿,不挑破脓,消了毒,咋个行?二顺把手抽回说,不,我怕传染给你。小姨觉得他实在好笑,二顺心地太善良了,怕传染病给自己,就说,那好,我带着橡胶手套行不行?二顺只得点头同意了。小姨找出平时洗衣用的橡胶手套戴上,给二顺手背上红肿的皮肤挑破,把脓挤出来,用酒精消了毒,找了些药膏涂上,拿纱布给他包扎好。

二顺就住在小姨家,真的不好就走了。过了几天,二顺的手肿已经消下去了,也不再疼了。奇怪,那个让他看着就疼的血痕逐渐消失了,也没出现什么后果。他原想,如果再感染也不怕了,他本来就抱着活一天算一天的打算,所以,小姨给他消毒他也不放在心上,现在竟然没事一样,他怎么也无法解释是咋个一回事。手背上血痕一消失,他既然走不了就当了表弟的帮手,专门负责去收购猪头、猪蹄,还有猪肠猪肝等,他尽量少去动手接触肉,他还是有点怕。收购回来后交给小庆烧、洗干净,然后交给小姨加工,再挑到熟食店去出售。他们的熟食店还经营一些批发来的副食。

那条街上搞熟食的摊位好几家,但多数门可罗雀生意清淡。而小姨家的熟食店就热闹了,特别是遇着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下班的人就蜂拥而来买凉菜,摊点前人头攒动前呼后拥,他们应接不暇忙得像个陀螺,回家后直喊腰酸背痛。后来二顺还了解到,好多饭店的凉菜都是来他们店里买。

小姨最喜欢二顺勤劳善良,又是自己的亲侄子。因此,二顺在小姨那里帮忙,小姨给他的工钱也高,本事也学到了不少,生活还算是过得不错,也不算苦,比他在家乡县城里挑水泥灰浆清闲多了。应该说,二顺在小姨家那段日子是很满意的。

顺心的日子都是一样的,而不顺心的日子总有一个故事。

日子过得飞快,时间一晃就过了春节,县城的上空突然笼罩着一片阴云,全城流行甲肝。一时人人自危,谈“肝”色变,药店里板兰根都卖完了。在外买凉菜的人少了,生意清淡了下来,小姨整日忧心忡忡,不晓得如何是好。政府发来通知,规定凡从事食品加工的所有人员都要进行体检,合格的发给《卫生合格证》,方可经营。

按政府通知的时间,后天就是小姨他们熟食店的人体检了。二顺给小姨说不想去体检,小姨说不行,大家都要去,一是对自己负责,查一下有什么不好呢;二是也好做个宣传,让顾客满意,吃着放心,生意才好做。

提起体检,二顺心里就发毛,那是他最忌讳的一句话,一旦走进医院,他那个病不就露馅了,小姨她们看到他有那种病,他马上就会变成一个瘟神,一个人见人怕的魔鬼,他还能呆得下去吗?他在下马村受够了村里人的冷落、歧视和痛恨,他需要爱,需要同情,他不能再让小姨一家怕他很他,甚至把他赶走。就是要走,他应该是自觉自愿的走。走了,至少应该给小姨他们留下点好的印象。

4

落日的余晖照着熟食店的房檐,天空清清爽爽的。二顺吃了晚饭就对小姨说,气候多好,我想出去走走。表弟小庆要跟他去,他说,你帮小姨收收碗,我想一个人走走就回来。出了小姨的门,他迅速赶到车站,坐上了晚上七点的一辆客车,他再次逃离,

在车上,他想,也不知小姨和表弟找不着他,会急成什么样子,还好自己写得有一张纸条放在枕头下。

路边偶尔有灯光射进车内,他突然发现躺在自己身边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她面朝车窗静静地躺着,长长的头发盖在肩上,有人在她身边躺着,她也浑然不动。二顺不便打扰她,仍然继续闭目养神,自己是身患重病的人,他虽然现在知道艾滋病不会随便就传染人,但他还是处处显得格外小心。车停在半途吃饭时,二顺看了那个姑娘一眼,她仍没有动,像死了一样。也许她躺着的时候换过姿势,但车在摇晃着,又是黑夜看不清楚,所以不知道。他下了车买了饭吃,又想到那个姑娘,多买了一袋饼干和一瓶矿泉水。上车后,车里的灯亮了,姑娘大概睡酸了身体,仰面躺着,但她的面容却让二顺看清楚了。她长得很秀气,皮肤很白,白得有点不正常,微微上翘的鼻子,弯弯的眉很好看,那眼睛好大,里面有一池忧郁的水。姑娘可能下车回来了,但她没去吃饭是肯定的,因为那里只有一家饭店,二顺没有见着。下车去解手是可能的,虽然她不吃不喝,但也不可能憋半夜啊。二顺不知道怎么喊她,觉得应该让她吃点东西,一个女娃儿出门也实在可怜。

车走了一段,二顺喊她,喂,吃点东西,喝点水,路还长呢。那个姑娘好象没有听到,动也不动一下。二顺想,也许她睡着了。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左右,二顺靠近了她一点,又喊,喂,吃点东西,路还在长呢。这次姑娘听到了,身子动了一下说,谢谢,我不饿。她那句话说得有气无力的。二顺无话可讲了,他不可能再无话找话说了。于是,闭上眼睛睡觉,这一觉就睡到天大亮,二顺看看手腕上的电子表,正好上午九点四十分。车整整跑了一夜,还未到站,来到一个村镇,有旅客要上厕所,一些人就下车,那个姑娘也终于醒过来了。二顺看她一眼说,快十点钟了,你应该下去透透空气!她无神的眼睛看了二顺一眼,没说话。二顺下了车,就在车边站站。此时,那个姑娘也下车来了,但她是空手下来的。这一幕,正触动二顺那根敏感的神经,两年前自己不就是空手出门的吗?难道这个姑娘也有什么难处,一时想不开。看到这里,二顺就向前边走了几步,站在一棵树后面暗暗注意姑娘的行动。

只见那姑娘下车来后,踉跄了几步才站稳。她向车后面走了一小段路,就蹲在路边一棵树下,勾着头,好象是晕车的样子。上厕所的人陆续上车,车要开了,有人说,还有人没有上车!师傅伸出头看到二顺就发火了,问他磨个啥子,到底走不走!二顺跑过去叫她快上车,她看了二顺一眼说,你走吧,我不走了。二顺有一种预感,这个姑娘要出事,他过去告诉师傅说,实在对不起,我们不走了!

师傅不耐烦地说,有病!

车走了。突然,二顺发现那个蹲着的姑娘站起来,身子一挺,迎着对面一辆开过来的农用车飞奔过去。司机一个急刹车,农用车终于在姑娘面前停了下来,司机伸出愤怒的脑袋大骂,你找死,找死也不要来害我嘛,前面就有个大水库,你要死还不简单,往水里跳就完了!

司机骂完人把车开走了。那一刻,二顺连喊都喊不出来,眼睛都闭上了,车开快一点,不把她撞飞才是怪事。这司机也不叫他妈什么人,竟然让人家一个姑娘去跳水库,哪有叫人去找死的呢,这不是有点缺德吗?这种坏心肠的人迟早要开翻车的!

那姑娘肚里没吃东西,走路也没精神,歪歪偏偏地朝前走去。二顺心里十分紧张,年纪轻轻就要寻死。不过,说年轻,自己也比她大不了几岁,也是想出来寻死的,只是没有像她那么坚决,想等生命的油灯耗尽,一蹬腿死了,才不枉自来世上走一趟。可没想到几天过去了,自己还没有死掉,也许今后的某一天自己就要死了呢。可这个姑娘不能死,她还青春得很,又没得艾滋病,死了有多可惜。这样想着,步子慢慢地在后边跟着,那姑娘根本就不回头,自顾往前趔趄地急走。

大约走出一千米远左右,果然有一个大水库,水蓝蓝的,估计很深。二顺更加紧张,他急忙加快了脚步,水库那样深,姑娘如果一步跳下去,如花一样的生命就完了。说时迟那时快,姑娘到水库闸门口,毫不犹豫就从水库闸门边往水里就走,二顺飞跑了起来,眼看姑娘只剩下头在外边了,很快只剩下头发一飘一飘的了,他飞身下水救人,那水冰凉冰凉的,他托住姑娘就往上走。好在二顺从小在农村长大,村里沟沟塘塘都和小伙伴们跳下去游过,水性还不错,再说那姑娘体力单薄,一天未进食也没什么反抗力量,就被二顺救了上来了。那时,水库边已围了好些人,议论纷纷地说,好端端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就想不开。姑娘双眼紧闭也不知肚里灌了多少水。一个妇女急忙帮忙给姑娘控水,地上控出好多水,也不知啥子原因,水控完后姑娘的肚子还是鼓鼓的。

那妇女有点凶,对二顺说,你咋个搞的,有话好好说,小夫妻过日子哪家不磕磕碰碰的,也不至于要跳水嘛。喂,我说你,傻站着发什么呆,还不快送医院!

当时正好路边停着一辆130小货车。

二顺被骂得一愣一愣的,在那妇女的帮助下,把那个姑娘放到车上,原来130车是那个妇女的,车厢里有些蔬菜、肉、豆腐。到了县医院后,他们把姑娘送进急诊科,医生只简单地看了看说,送妇科!他的意思是姑娘怀孕了。

二顺和那个妇女急忙将姑娘送到妇科。这时姑娘眼睛睁了一下,长长的睫毛眨了眨,一行泪水从眼角淌了出来,接着又闭上了。妇科医生检查后,否定了女孩怀孕,让他们去做В超检查。医生问,你们是怎么回事,女孩处女膜完好,怎么能怀孕呢?医生还问,姑娘遍身都是伤,你们那么下得手?那个妇女白了一眼二顺说,我也不晓得,这要问他!二顺急了,说,这,我也不晓得!

那个妇女也不和他争辩。带姑娘去做了В超检查,医生说,肚子里有肿瘤,需要住院动手术!

那妇女对二顺说,听到没有,快去交费,还傻站着干什么?二顺说,叫我去交费?那妇女火了,瞪着眼睛说,不是你去交还是我去交?

二顺无话,他想,事是我找来的,这叫不惹着也粘着了,好在小姨给的打工钱还在身上,就去交费,但钱不够。那妇女说,看来只好我来垫上了。交了费回来,这时姑娘醒过来,她起身就要往外跑,那个妇女和二顺急忙揪住她。她挣扎着大哭,眼泪簌簌往下掉,说你们为什么要救我,我死了他们就称心了,我不想活了!那个妇女和二顺说了很多好话安慰姑娘,要她往宽处想,没有过不去的河,人年纪轻轻的,好日子还在后头,你死了多可惜,别人倒高兴了,你反而划不着。

说了半天的话,姑娘情绪稳定了许多,先输了液,正好手术室里医生闲着,手术很快就做了。在手术室外边,二顺才知道那个妇女姓黎,在镇上开一个饭店,她爱人是个副镇长。她现在也知道二顺是出来打工的,在车上遇着了姑娘,救了她一命。黎大姐本是个好心人,见二顺老实憨厚热心救人,心里不由敬重了几分。

两个小时后,主刀医生出来告诉他们,女孩肚子里被切出一个2800克的大瘤子。肿瘤已经坏死、恶化,如果晚取一个月,就有可能转成癌症了,这么大的瘤子,一转成癌就生命难保。他们两人赶紧进去看望姑娘。姑娘身体颤抖了一下,苍白的脸颊上滚下大滴大滴的泪水。

他们和医生一起把姑娘送进病房输上液体。黎大姐又打电话叫了一个小姑娘来照顾她,她知道了姑娘叫小秀。黎大姐对小秀说,从县医院到我家不远点,就在镇上,我姓黎,你就叫我黎大姐,我有事先回去,明天我再来看你,这个小姑娘会照顾好你的,有什么事你只管吩咐她就是。

小姑娘是黎大姐饭店里的小工,是个很有灵性的人,她对黎大姐说,你放心,我会让姐姐满意的。

身心疲惫的小秀沉沉地睡着了,黎大姐看了看二顺说,你是个好心人,我这个人为什么对好心人很敬重?那是有原因的。前个月我那个八岁的儿子和几个同学也是在那个水库边钓鱼,不小心突然滑下水去,多少过路的人只是站在水边看热闹,他的同学喊那些成年人快救人,就是没有人下水。眼看我儿子就要被泡死了,镇中学的一个初中学生走那里过,衣服都来不及脱就跳下水去把我儿子托上了岸,捡了一条命,而那个救他的同学却落下去淹死了。多可惜啊,人家也是学生,年纪轻轻的就……

黎大姐说着眼泪就哗哗地落了下来。她抹了一把眼泪说,所以,我对好心人特别喜欢。二顺你出来打工也不容易,你救了这个妹子,你是个好心人。我老公是副镇长,分管着学校,听说学校正缺一个勤杂工,主要是学校还没安自来水,要到河坝沙井里挑水给师生吃,大兄弟如果愿意,我让我老公给学校打个招呼就成了,怎么样?

二顺想想在哪里都是一回事,反正自己也是活一天算一天,也就说,好,谢谢大姐。

黎大姐说,那我们就走吧,你在这里不方便。

5

二顺在黎大姐的帮忙下,到学校报了到,校长很客气,对二顺说,你不错啊,听苏副镇长说你见义勇为救了一个落水姑娘,我要号召学生向你学习呢。等开校会,你给全校学生讲讲你是怎么救人的。二顺红着脸说,别,别,其实我是碰着了,哪个碰着也会做的。我最怕讲话,见着人多时一讲话就结巴!

校长安排了他的工作,并给他找了住宿后,笑笑走了。第二天下午,黎大姐约二顺来看小秀,给她带来些水果。二顺说,你的病应该通知你的父母,别让他们为你担心。小秀听了二顺的话眼圈瞬间就红了,刹时泪如雨下。二顺慌了说,对不起,算我说错了,还不行?小秀哽咽着说,没你的事。

小秀想起了那段撕心裂肺的往事。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像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

原来小秀在家乡那个县城中学读高中二年级时,感觉自己好象越来越胖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肚子越来越大,身后总有人对自己指指点点。班主任老师把她叫去问她怎么回事,她什么也说不清楚。后来老师把家长叫到学校了。

她爹从老师那里回来后,把她叫进屋里关上门说,小贱人,你给老子老实交代,是哪个龟孙子做的?她哭着说,爹,你说什么?没有,我没有!她爹恶狠狠地说,没有,你给我老实点,说!肚子咋个会这么大?她说,我真的不知道!哥也过来吼她:你还嘴硬,伤风败俗,不要脸!平时温和的妈妈也凶暴暴的,指着她的鼻子说,烂货,你去死掉才好,活着丢人现眼,教坏乡村。村里人骂我们养不教,学校的老师学生骂我们不要脸,你不要脸我们当老的总要活块脸嘛,你个臭东西,快说,是哪个!

母亲像个泼妇那样骂她还是头一次,她简直受不了。她泪水横流,说,妈,你别乱骂我,我真的没有做什么,你要相信女儿!母亲狠狠地给她一个耳光说,骂你是轻的了,把你的肚子搞大的缩头乌龟到底是哪个,不说就吊起来!她被爹和哥捆起来,吊在楼梯上劈头盖脸一顿棍子,她身上立刻鲜血长流,皮开肉绽。

她妈说,你还活着做什么,死了清净点。

她哥说,你去跳水吧,别丢人。

她爹说,跳水?把水搞脏了,要死就死远点。

他们打累了,把她从楼梯上放下来后就没人管她,都去休息了。全家人容不下她,也没有一个人听她解释,她只有死路一条了。她觉得就是死了,像她爹说的死远点,让他们连尸体都找不着。晚上趁他们睡了,她把平时攒下的一百多块钱揣在身上,跑了出来,到城里买了车票,准备远远地死掉。于是,她在车上遇到了二顺,撞了车,跳了大闸塘。

二顺听了小秀的叙述,鼻子酸酸的心里堵得难过,自己的命运与小秀多么相似,村里人怕见自己,连和自己从小在一起雀雀拖灰的小伴都疏远自己,和胡翠恋爱那么多年拥抱了嘴亲了,婚也快要结了,她抹下脸来就不认人,说分手就分手了,一点情义也不讲。生命对有些人是应该珍惜的,对那些活得累活得辛苦,被人们遗弃的人又有什么好珍惜呢。只有母亲还是关心自己。一想起母亲,他更难过,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掉了下来。走时一句话也没有说,也不知她老人家现在怎么样了。

黎大姐早就泪水盈盈了,她揩了揩眼睛说,他妈的,听来憋气,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狠心的娘老子,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叫自己的姑娘去死,难道说姑娘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二顺在镇中学做勤杂工,每天主要挑水供师生吃,他把两口大水缸挑满就没有事了。河坝的那个沙井离学校并不远,他年轻身体也结实,对于在家乡那个城市打工挑灰浆上房的二顺来说,挑水其实也不算什么苦事。他就在学生食堂里与学生一起吃饭,每月学校给他300元的工资,他十分知足了,他这条命也不知活到什么时候,不管怎么说,不死就做事,闲着干什么呢?当然,他不能让人知道他被戳那一针,如果有人一旦知道了,他就是一个瘟神,一个魔鬼,特别又不能让小秀知道。说起来,他和小秀就像水里的浮萍,大浪一来就把他俩冲在一起。小秀是那样的不幸,生在那样的暴力家庭,有那样狠心的父母,真是太可怜了。她单纯、善良,惹人喜爱。自二顺见到她那一刻,就对她有了好感。因此,他挑好了水,有点时间他就去看看小秀,陪她说说话。

他对小秀充满了同情心,这个不幸的姑娘才读高中二年级就差点走了绝路,逼她死的人不像自己是外人,而是她的亲爹亲妈。从这点说,她更加可怜。那天他去看小秀,她的身体在那个小姑娘的精心照顾下,已经好得多了,脸上有了点红润,眼睛也有些亮了。小秀说,顺哥,你救了我,我不知道今生今世怎么谢你。二顺说,谢?有什么可谢的,谁人遇着还不是要那样做。小秀说,不,现在回想起来,在车上你一直关心我,要我吃东西,问我去哪里,我还不理你呢。

二顺笑了,那时在车上小秀真的不理他。

出院那天,黎大姐来了,她后边跟着一个人,那是谁?咋个会是她?那不就是叫自己去死的亲妈?小秀心里仿佛被针狠狠地刺了一下,瞬间眼圈就红了,她把脸转向一边,现在她来干啥子?

母亲也落泪了,过来坐在她的床边上对她说,小秀,妈误会你了,我来给你办出院手续,把你接回家去,你爹你哥还等着你呢!

小秀不说话,任泪水长流。

原来,黎大姐觉得小秀的父母太狠毒了,不管咋样,也要让他们晓得姑娘是生了病,不是做那种伤风败俗的事,再说住院费也应该让他们来付才说得过去。她那几天把小秀的地址问着后,趁她睡着后在她衣兜里找到电话号码本,一个电话打到村里找到小秀的母亲,把事情的经过说了,叫她赶来接姑娘回去。小秀母亲知道误会了姑娘后,急忙就赶来了。

二顺和黎大姐劝了好一阵,好话说了几箩筐,小秀就是不说话,也不说回去,也不说不回去。她母亲鼻子一把眼泪一把,不住地劝小秀。说到后来,小秀哭着吼她母亲:你叫我回去死!你们哪个听我解释过一句话?现在要逼着我回去,我还去跳大闸塘!

她母亲没法,只好去帮小秀办出院手续,但钱没带够。黎大姐说,不够的我暂时帮你垫着,你回去寄给我就是了。她母亲不停地抹眼泪,说是自己害了小秀,多谢二顺和黎大姐救了她,这辈子也不知咋个感谢。黎大姐安慰她说,谢是不必了,等过一段时间小秀心情好一点她会回来的,你也不要逼她,怕再逼出人命来。让她暂时住在我这里,在我的饭店里帮帮忙,过一段时间想开了,再让她回去。二顺也说小秀过段时间会想开的。

小秀母亲走了后,黎大姐就把她接到家里。黎大姐的老公苏副镇长很热情,他说他已听了二顺和小秀的故事,非常感人,说可以写一篇见义勇为的文章,排一部扣人心弦的大戏,演一幕催人泪下的电影,他们的故事是一部十分生动的思想教育课,有时间一定要给学校建议,让他们为镇中学的学生好好上一堂课,现在的思想教育课太空洞太教条太形式,一点效果都没有。

黎大姐哈哈大笑,指着老公说,哎哟,你不简单呀,像个大诗人,抒情味满浓的嘛。二顺和小秀也觉得好笑,副镇长真的有水平。苏副镇长说,你别打岔,我说的可是真的!黎大姐说,算了嘛你,别再那壶不开提那壶了,再勾起人家的伤心事,要让人家难过?苏副镇长说,你懂什么?老婆!活生生的思想教育课,比成天在教室里说空话学雷锋好在哪里去了,这关乎下一代的成长,落点泪又算什么?黎大姐不想听他那套大话,就说,好了好了,你是分管学校的,只要他们愿意去“思想教育”,我没意见。吃饭!

黎大姐在他们开的饭店招待了二顺和小秀。主人不断给他俩搛菜,劝他俩多吃点,碗里的肉都堆得尖尖的。那餐饭是二顺和小秀吃得最开心的,他们体会到了家的温暖,黎大姐和她的爱人是多么好的人啊。苏副镇长是领导,平易近人,黎大姐是老板,热心热肠,对人那么体贴入微和蔼可亲,哪个说世上没好人,他们就是最好的人,他们的心多么的宽厚善良。

那个饭店就在学校旁边,学校的伙食一般都不是很好,每次都是油不油淡不淡的,吃个鸭子不换食,上顿洋芋炒番茄,下顿番茄又把洋芋给炒了,乏味不乏味?特别是一些家庭条件较好的学生,都特喜欢在外边买饭吃换换口味。于是,黎大姐家那个饭店自然生意兴隆,学生盈门了。据说学校食堂有意见,说姓黎的婆娘把他们的生意抢了,反映到校长那里,校长碍于苏副镇长的脸面,就揣着明白装糊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秀就在饭店里端端菜,打打饭,黎大姐忙不赢的时候,也叫她去搞点采购,买买菜什么的,日子也还过得平平安安的。黎大姐家里事多,饭店的事多数就叫小秀负责。后来,连钱也叫小秀收,店里的师傅和小工都喜欢小秀,说她很会体贴人,善巴巴的,没有心理压力,没黎大姐凶。事实上,小秀已是饭店的负责人了,她庆幸自己遇上了好人,黎大姐真比自己的亲人还好。只是她看着那些学生谈笑风生无忧无虑的来买饭吃的时候,她心里会一阵阵的难过,他们有爹有妈关心着,有同学在一起玩,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读书,多幸福啊。自己算什么呢?书没有读完就被娘老子逼着逃跑出来,简直就是无家可归没爹没妈的弃儿,每想到此禁不住就落下泪来。

二顺挑水经常从校门口过时都会看着小秀忙出忙进的,有时两人见面都会笑笑或点点头。挑够水以后,二顺就去饭店里帮忙,他反正有的是力气,闲着也是闲着,就拌拌碳,收拾一下碗筷,和小秀说说话。一天没见着小秀,心里就空落落的,只要看到小秀,即使不说话,他的心里也是踏实的。

自从黎大姐把饭店交给小秀打理后,苏副镇长就喜欢来饭店坐坐,和小秀说说话。小秀看见苏副镇长一来,她就很高兴,他们这一家是她的大恩人,再忙也要给他泡一杯茶。苏副镇长也就高兴地坐着慢慢喝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儿。二顺遇着几次,看着苏副镇长在,他有点怕领导,说有事就走了。二顺住在学校里,小秀住在饭店里,其实隔不多远,出校门就能见着。但他一般晚上很不去,怕人说闲话。

小秀有一天就说,顺哥,你没事,晚上过来说说话,我一个人闷得慌。喊的次数多了,他就去她的房里,小秀房里有些书,她到底是读书人,没事情就看书,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再圆读书的梦。有一次他去时,小秀说,顺哥,想不想吃夜宵?我请你吃!他说,不想,晚饭吃得饱。

小秀不管他要不要,就一定要叫他出去吃,他只好跟他去。两人来到镇的街子上,找了一家卖麻辣串的店子,小秀要了脆肠、豆腐、几串肉,再买了两碗水粉,慢慢坐着吃。吃夜宵的人很多,大多是一些少男少女,他们嘻嘻哈哈,打情骂俏,很有情趣。坐在二顺和小秀的对面有个小儿子和小姑娘,年龄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两人拿着串串互相喂,用啤酒当喜酒,你一口我一口,还像模像样的喝交杯酒,惹得大家哈哈大笑,都说这对新人好浪漫。二顺和小秀看得呆了,各人想着心事,他们就很少说话,互相推让了吃。小秀说,顺哥,吃嘛,想什么?

二顺想起了胡翠,要不是出现那件倒霉的事,说不定已把她抱在自己的怀里了,也许娃儿都出世了,一家人应该是和和睦睦地生活在一起,怎会像现在背井离乡寄人篱下。小秀见二顺仍是痴呆呆的,又说,顺哥,想什么?他方才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没想什么。回到小秀的房里,小秀说,顺哥,我看你有心事,整日愁眉苦脸的,别闷在心里,说出来我好为你分解啊?二顺说,也没什么,就是想我妈了,出门好长时间,也不知家里现在怎么样了。小秀说,那,等学校放了假,我陪你回去看看,行不行?二顺忙摇摇头说,忙啥,过一段时间再说。

6

忙碌的日子一晃就过去了,二顺在学校做勤杂工已两年了,学校终于安起了自来水,有了自来水,学校就不需要挑水的了。小秀就给黎大姐说,请苏镇长给二顺重新介绍一个合适的工作。

黎大姐苦着脸说,小秀,不是姐不帮你们,你不知道,那个天杀的从今年初回家的时候就少了,有时深更半夜才回来,有时干脆就在外边打野,他好长时间都没有碰我了,有人看见他在外边有着一个相好的,据说是外乡的一个什么妇女主任,两个也不晓得是在一起开会还是咋个勾搭上的,我和他吵了好几次,他抵死不认帐,就是没有拿着他的把柄。妹子,我也想开了,狗日的迟早要离开我的,我一个人过清净点,不见狗屎不恶心。这时去求他,他会帮忙吗?你叫二顺先休息着,我给他访着,有合适的一定给他找一个工作。

学校不要人挑水了,房子自然也不能住了,二顺只好搬出来,在街子上租了一间很简陋的房子住着。他本来想走,到别处去找工作,找着工作住房也就有着落了,可他也不知是咋回事,一直下不了决心。从学校搬出来那天,小秀前来帮忙,给他租的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在墙壁上贴上了报纸,买了些凳子、火炉之类的东西。经小秀一收拾,整个屋里给人一个清清爽爽的感觉。小秀有事走了后,他在街子上随便买了一碗蛋炒饭吃,边吃边想着心事,自己形单影只,举目无亲,出门一个人,进门还是一个人,连找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与流浪人员又有何区别,禁不住一阵难过。

小秀看着二顺一直没事做,怕他心里烦躁,没办法只好去求苏副镇长,听说他要当镇长了,权力大着呢。在苏副镇长宽大的办公室里,苏副镇长很牛气地说,小秀,我这个副镇长跺一脚,全镇都会打颤,吐泡口水砸个坑,要找个工作,那就像吃竿泡泡烟,但我不愿意帮别人,如果是你,那没事,哼一声就行。小秀央求他说,镇长,你帮帮二顺嘛,他很苦的,一个人在外有多难,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苏副镇长站起来走到小秀身边,望着小秀嘿嘿一笑,伸手在小秀脸上捏了一把说,也行,我高兴了,就给他找个工作。小秀被他那一捏就如被苍蝇叮了一口,看着苏副镇长张着的大嘴里露出的黄板牙,心里一阵恶心,急忙抽身而出。到了门口回过头来说,那我等镇长的好消息。苏副镇长满脸都在笑,说,你晚上来听消息。记住,就你一个人来,多了我可不接待啊!

小秀回去找到二顺说了这事。二顺说,小秀,穷了当叫花子,我也不会去求他,那个狗日的,我见到他恨不得把他杀了!你千万别去,他对你有坏心眼,你放心,事情一定会找着的。离了张屠户,就吃全毛猪?我这身力气还怕没用处?

小秀说,我不会去,特别是叫我晚上一个人去,我不会轻易上当。

二顺为什么会那样恨苏副镇长,当然是有原因的。还是上半年的事了,那个苏副镇长特喜欢到小秀那里去。有一天,也是小秀叫他晚上过去,他俩还出去吃夜宵。晚上,二顺出校门来,天色已晚,他就朝小秀那里走去。突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钻进了饭店,那不是苏副镇长吗?二顺心里纳闷,如果是小秀勾引苏副镇长,那她为什么白天还约他晚上去吃夜宵?那么肯定是苏副镇长想占小秀的便宜。对,这个冠冕堂皇的伪君子,前几次,二顺就看他不地道,眼睛看小秀就直勾勾的,巴不得把小秀一口吞下去。二顺还提醒过小秀,要她格外小心,多长个心眼。小秀说,你怕是多心了,他是领导,不会那么做的。二顺就一直担心,小秀人太单纯善良,怕吃了亏还不知道。想到这里,他就悄悄跟过去,小秀的门关着,他贴在门上听,里面在说话。好象是小秀在为苏副镇长泡茶。

站了好一会儿,二顺脚都有些酸了,喊又不敢喊,他就走到外边,看着广阔无垠的夜空,几颗星星在天空眨着眼睛,月光不是太明。他看到了三三俩俩的人在散步,陆续从他面前经过,他心里酸楚得要命。突然,小秀的房里好象有响动,是椅子翻倒的声音。二顺急忙跑进去推门,门是关死的。接着是小秀大声说,你放手,镇长,你是领导,你不能……

二顺急得双手发抖,怎么办?硬打门进去,他是副镇长不是好惹的,闹了起来惊动乡邻,小秀脸往哪儿放?还怎么呆得下去?突然,他想起一个办法,他胆子一下子就大了起来,敲敲门说,喂,小秀,小秀,快走,你今天约我和黎大姐去吃夜宵,我们就在外边,一起走吧!

这一招真灵,苏副镇长不怕他二顺,总不能说不怕他婆娘吧!很快,门就打开了,苏副镇长一步跨出门,二顺说,苏镇长也在,一起去吃夜宵!苏副镇长丧着脸说,你们去吧,我还有事!苏副镇长走后,小秀一下扑在二顺肩上哭个不停。当然,那晚上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心思再去吃夜宵了。

二顺想起这些,能不对那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恨之如骨吗?再说,那个狗东西还会再帮他的忙吗?现在,二顺心里很矛盾,客观地说,他非常喜欢小秀,套句城里人喜欢说的那句俗话,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想小秀简直就像土地想雨水,秧苗想阳光那样迫切,他希望得到她的心和身,希望得到她白天的温柔和夜晚的热烈。她的语言,她的气味,她的肢体都充分说明她也爱他,两情相依,两心相悦,符合人性的本质。但他每有这种想法后,他便在心里给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

假如一个男人不能给他心爱的姑娘幸福负责的话,那他有什么理由拥有她呢?他是艾滋病患者,虽然两年多过去了,病没有发作,但这不能说他就是一个健康的正常人。他在学校曾听到过一次报告,那是学校请了一个专家来给学生讲,地点就在学校的操场上,专题就是“珍爱生命”。他放下水桶,静静地听,知道了这个县已有好多艾滋病患者,而且多数是小青年。知道了艾滋病是怎样传染的,传染后,有几个月甚至是好多年的潜伏期。那自己和小秀结婚,就会把病传染给小秀,将来的娃儿就是一个小艾滋病病人。那他就是一个罪人,一个没心没肺的父亲,一个坏透顶的家伙。怎么办?爱不能恨更不能,没有什么事像爱一个人那样让他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他简直就时时受到爱情的煎熬。

那天,小秀告诉他,黎大姐为他找了一个挑沙浆的活,只是又脏又苦。小秀是在心疼他,他明白,但他马上就答应下来,这不算什么,他干过。黎大姐带他去工地,老板看他壮实挺喜欢他的。那个修建队是个乡镇级的,二顺去时就遇着为镇卫生所修住院部,打板时,小工们挑沙浆上房,按桶数计价。其他小工每次挑两桶,二顺有的是力气就挑四桶,所以,他拿的钱就比别人多一倍。因此,老板很喜欢二顺,看他又有力气,人也老实本份。以后,老板揽到活儿都喜欢带二顺去做。

二顺不管挣多少钱,把工做到哪里都忘不了小秀,有时也会给他买点东西。比如皮鞋呀挎包呀什么的,但他最喜欢买的还是丝巾,他觉得丝巾使女人耐看,漂亮。小秀虽然长在农村,但她有城市姑娘的白皙、小巧、丰满和热情。小秀围上他给她买的丝巾,更加年轻漂亮。虽然他曾为胡翠买过丝巾,被她扔了,但他每次在街上看到女青年围着五颜六色的漂亮丝巾,在大街上飘来飘去的,心就颤动起来,忍不住多看几眼,也会去逛逛商店。所以,小秀那里各种颜色的丝巾都有好几块。

黎大姐有心促成两人相好,就给小秀说,问她愿不愿意和二顺好?小秀羞涩地说,我也不知道人家喜不喜欢我,我是曾生过病动过手术的人,我怕!黎大姐知道小秀说的意思,她怕什么呢?怕自己那次肚子里切下那个大瘤子来后,影响生育。就说,小秀,那不会有什么影响,你安心和二顺好就是了,那次动手术后我问过主刀医生,医生说没事,我保你一定生个大胖小子。

二顺那边呢,黎大姐去说,却没有小秀那么痛快,他对黎大姐说,我只把小秀当作小妹,从没有想过要和她结婚。黎大姐说,憨包,没想过,现在就应该想想,你都二十六了。再说,大牛大马好看,大姑娘不好看,小秀也不小了,别让人家拴着老牛等青草,你可别耽误人家。可二顺死活不答应,说自己不想结婚,小秀就是自己的亲妹子。黎大姐说服不了二顺,见他是个犟牛,也拿他没办法,只好等待时间。

小秀可不高兴了,泪水一下就溢满了眼眶,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她跑到二顺的住处问,顺哥,你嫌我动过手术,是个残疾人?那我问你,你那时为啥子要把我从水里捞起来,让我去死了痛快点,免得被人看不起!说完呜呜地哭起来。

二顺搞慌了手脚,忙说,小秀,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哪个说看不起你?我二顺若有半点对不起你,就得……得艾滋病死在你面前。小秀急了,抹了一把眼泪说,什么不能说,偏说那种病,我不准你胡说八道!二顺很认真地说,小秀,真的,我从没嫌过你,我,我向天发誓。小秀问,那,你说是不是我长过瘤子动过手术就看不起我?二顺说,哪有这种事,又说憨话。我没有妹妹,从见到你那时起,我就把你当做小妹看,你好说没感觉到?小秀说,不……我不,我不要做妹妹,我要你把我当做……当做你的人看。

二顺没话了,他不能伤害小秀,不能让她伤心,可自己怎么能和她结婚呢。小秀看他不说话,以为他默认了,就坐在他身边说,顺哥,如果你同意,我们就在国庆把事办了,好吗?

二顺看着被幸福包围着的小秀,他勉强挤出点笑容点了点头。

黎大姐知道二顺同意和小秀结婚的事后,就开始为他们张罗买衣服,置床上用品,还要做点家具,等等。黎大姐越是忙,二顺越是烦躁,他那几天真是度日如年,心爱的人像一朵美丽的鲜花,那朵鲜花他完全伸手就能摘到却不能去摘,这有多痛苦?

那个日子是越来越近,再一周就是国庆了,是该摊牌的时候了。那天晚上,他在小秀那里坐得很晚,磨磨蹭蹭终于把自己被黄毛狗戳了一针,村里人害怕自己,后来跑出来的实情,以至胡翠把自己甩掉,自己万念俱灰等死,甚至连那个恶梦也说了。

世界一片苍白,爱情一片冰凉。二顺的话直把小秀听得目瞪口呆花容失色,她的眼睛直直的半天不会动,脑壳迟钝心乱如麻,她万万不相信自己的救命恩人,一心爱着的顺哥会被感染上那种病。那是一种十分危险的病,一种让人非常害怕的病。一旦大家晓得二顺得的是艾滋病,他立马就变成一个魔鬼,一个瘟神,一泡狗屎。黎大姐就会远离他,周围的人就会惧怕他,苏副镇长就会赶走他。她手足无措,她该怎么办?一个巨大的难题摆到了这个心地善良的姑娘面前。

7

二顺走了,他这次不想再往远处跑了。那晚他的话把小秀吓惨了,他站起走时,小秀还在痴呆呆的没回过神来。他离开小秀后,回去简单收拾一下,把租房钱放在桌子上就出门了。他经过镇中学门口时,小秀那间饭店的灯还亮着,他站住默默地看了几眼,禁不住落下几颗泪来,幸福就在面前而不能得到,这是怎样的一种痛啊?他最终选择了离开,离开幸福,离开甜蜜,这有多残忍!也不知她在做什么,她肯定不会再想自己,以前他是小秀的好朋友,从昨晚起,他们就是陌生人,就是从没见过面的路人。想想,仿佛就是一个梦啊。

学生在上晚自习,灯光在学校的上空里璀璨起来了,天越黑灯光越璀璨,它把天空照亮了,把学校周围照亮了,把一切都照亮了,就是无法照亮二顺的心。

他先后在两个地方打工混日子,这一晃就是两年多,他出门时二十四岁,现在已满二十六岁了。他从小到大从没离过家门,母亲养他二十多岁,含辛茹苦艰难度日,自己作儿子的没有在老人面前孝敬,反而离家一走就是三年。这三年,他多次在梦里见着母亲,有时是母亲在抚摩他,给他做他最爱吃的荞麦粑粑,烧他最喜欢吃的锅巴洋芋;有时是母亲被胡医生他们欺侮了,涕泪滂沱,气息奄奄,病在床上无人照料,可怜兮兮的。每次梦醒过来,他都无法入睡,泪水湿透枕巾,眼睁睁的到天亮。

这次,他无论如何要回家了,不管下马村里人怎么看他,不管伙伴们如何骂他,他都要回家看看母亲,就算是死了,也要了却一桩心愿,眼睛才会闭上。

他在回家之前,他决定潇洒一回。他在那个县打工两年多,连县城也没好好逛过,他游玩了龙洞,到关帝庙烧了几柱香,到饭店要了几个菜,打了半斤梅子酒,饱饱地吃喝了一顿。然后,他便去逛街游商店,他要好好为母亲买几套衣服。母亲一辈子只穿过草鞋布鞋,没穿过一双皮鞋,在他们那个贫困村,像母亲那种年龄的女人真正穿得上皮鞋的不多,他要买一双保暖皮鞋,让母亲在冬天里穿着在村里走走,也让老人在村里人面前风光风光。他在街上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还买了些罐头、饼干、果脯、核桃粉等,东西买好了,时间也耽误了,只好在县城住下,第二天再走。

坐了两天的车,二顺回来了,他走在下马村乡间的土路上。那天阳光灿烂,秋天的风微微吹着,太阳照在土路上返着亮亮的光,路两旁庄稼地里刚刚被村人收获过的包谷桩一个个裸露着,大蓬大蓬的包谷草一堆一堆地在地里竖着。他当初出门是寒风怒号的冬季,现在回来却是粮进屋谷装囤的秋天。三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算长,一悠忽就过去了。

他刚到村口,就看见有两个人在逗娃儿玩,男人把娃儿举过头顶,然后转起圈来,惹得那个娃儿“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女人说,慢点慢点,别把娃儿转晕了!

那男人的神态,那女人的声音,吸引着二顺向他们望去。两人举手投足,连开心的笑声也让他吃惊,让他熟悉?他心里咚咚地跳着向他们走去。显然,那两个人也看到了他,那个女的顿时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样子十分滑稽,男的也木瞪瞪的看着他,连眼球也不会动。双方就那样对视着好一阵,都没有说话。还是二顺打破了僵局,说,原来是你们俩,不认得我啦?娃儿都这么大了?

按说,出于礼貌,有人问话应该回答,这是为人起码的常识。但他们对二顺的问话充耳不闻,大概也不想回答。突然,那个女的抱起娃儿扯了一下还在发呆的男人衣角说,陈贵,发什么痴,回家!

叫陈贵的男人方才回过神来说,啊,走……走!

陈贵走时回过头看了一眼二顺,表情十分复杂,胖胖的圆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笑比哭还难看,他们抱着娃儿急匆匆地走了,带起一路的灰尘。女人是胡翠,二顺当然再熟悉不过了,还有谁比他更熟悉这个女人呢?他们结婚了,而且娃儿都有那么大了。那两个人一个曾是二顺最好的伙伴,一个曾是他的未婚妻。他和陈贵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伙伴,为胡翠两人闹了别扭,胡翠跟自己时陈贵有意见,后来胡翠与陈贵好了,他偷了工地上的抓钉被当成小偷,胡翠就和他分手了,现在咋个又会黏在一起?见了他连一句话都不愿说,就那么怕他?他是谁?他不是豺狼虎豹,可他比豺狼虎豹还吓人!他是下马村的二顺,二顺还是原来的二顺,只不过空长了三岁,二顺是三年前出走时的癞子,也是村里人十分害怕的瘟神,就像梦里出现的那个被村里人要烧死的比癞子还怕的艾滋病人。

看来他在村里还是不受欢迎,还得走,应该走得远远的,就凭刚才这一幕,他们看他的眼神如芒刺在背,戳得人心窝子疼。男人最怕什么?最怕的就是孤独,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女人爱。下马村的所有人都把他当作洪水猛兽,他只有逃离。他决定看母亲一眼就走,离开这个生他养他却不欢迎他的小村子。快到门口了,他家的房子没有变,还是老样子,房檐边的瓦有好几块快要掉了,几年没有刷过的墙壁斑斑驳驳,那棵梨树静静地立在猪厩边,猪厩门大大的开着,厩里空荡荡的,别说一个猪没有,连一泡猪屎也见不着。但门口却扫得干干净净,几乎是一尘不染,家什顺在墙边很有条理地放着,门口绳子上晾着还在往地下滴水的衣服和被子。

那衣服是母亲的,已有了补丁,被子是自家的,二顺当然很熟悉。可有两件花花衣服,有些时髦,像城里人的,可不是母亲那个年龄的人穿的,明显是年轻女子穿的。衣服是谁洗的?地又是谁打扫的?二顺怀着满脑子纳闷正要进门。突然,一个年轻女子担着水桶出来要去挑水。二顺呆呆地站住,痴痴的样子,眼睛满是惊异。那女子喊了一声,顺哥,你回来啦?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放下水桶就扑到他怀里,眼泪哗哗地淌了出来。

那女子头靠在二顺肩上,使劲地打他捏他,身子不停地颤动着。二顺忙一把抱住她说,小秀,你……你,怎么来了?小秀说,人家来找你嘛。二顺问,小秀,我这不是在做梦吧?小秀说,不是不是,是真的,我们又见面了!这时,二顺母亲听到声音出来了,对二顺说,顺,我的儿,你到底回来了,妈想死你了,你再不回来,妈就等不得了!母亲说着泪如雨下。

二顺看到母亲头发全白了,瘦削的脸上十分憔悴,一只眼睛半闭着,眼皮红红的,她用衣角直抹那簌簌往下落的泪水。这都是自己造的孽呀,他这个不肖子孙害惨了母亲,母亲渐渐为自己耗尽了生命的光华。三年前自己屁不放一个就离开家时,母亲的头发最多有三分之一是白的,而现在是全白了,人也老了许多。二顺走到母亲面前双膝落地,对母亲说,妈,你狠很打我几巴掌吧,我对不起你,是我让你受苦了!

母亲一把把他拉起来说,顺,你看你,你看你,这娃儿,回来就是了,打什么打?

小秀说,母子团圆是好事啊,怎么反而哭个不停。话是这样说,其实她也在流泪。二顺和母亲才觉得真的该喜才对呀,于是相搀回到屋里。

母亲说,顺,小秀姑娘都告诉我你们的事了,她说你一定会回来的,她要等你,她还帮我拆洗被子,屋里屋外打扫,真是个好姑娘!小秀说,顺哥,你跑了后,我到处打听你的下落,就是找不着,终于想起你走的头天晚上说,你是平川县苦寨乡下马村的人,我就问着来了。二顺忧郁地说,小秀,你就应该回家去看看父母,来这里做啥子?小秀眼里瞬间溢满了泪水:我,你叫我回去找死!二顺忙说,对不起,小秀,我该死,我咋个又说错了话。不过,我已告诉你我传染了重病,在世上的时间不多了,你应该去找一个好人家,你咋个这么憨呀!小秀抹了一把眼泪说,顺哥,三年多了,你并没有生什么大病,更没有死,凭我的直觉,你没有感染。二顺恼了:你脑壳进水了,那么简单,我在打工时也听人家说过,这种病潜伏期短的有几月,长的好多年,你晓得啥子!这不是小娃娃玩过家家,你快点走吧!

母亲听二顺赶小秀走,心里就火了:顺,你爹死得早,没教养,人家来你家帮了我做了多少事,把我当作她的亲娘,你“撮箕端狗儿,不服人尊敬”,倒要撵人家走,你这些年白活了!

小秀满脸泪水,说,顺哥,你赶我走我也不走,我要你去医院检查!二顺痛苦地说,查什么查?三年前,胡翠的姑妈,也就是我们下马村诊所的胡医生已对我当时发病的症状下了结论,还有什么查的?难道医生不比你懂?小秀气恼了,她白了二顺说,你咋个那样固执,男子汉拿得起放得下,查一下有什么难的。你走了后,我很担心你的病,就到镇中学校医室找校医咨询,你猜人家咋个说?二顺问,咋个说,他能把圆的说成方的?小秀说,那个校医讲,被有病毒的针刺伤,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感染,还是检查后才能下结论。我还听那个校医说,有些社会上的地痞流氓为了抢钱,不仅在针筒上抹血,还装了一针筒猪血吓人。顺哥,走吧,好不好?

母亲也发了脾气说,二顺!你这个娃儿就像你爹的脾气越来越犟了,吃了枪药啦?你就听小秀姑娘的话,去查一下咋个了,就算是大病也好医嘛。

二顺恼了:医什么医?能医我还不去?你们实在要我去查,也好,但我有个条件,必须答应我!小秀说,什么条件,你说!二顺说,如果我真的被感染,小秀,你就快走,我不准你留在家里,今后也不准再来我家。你答应我,我才去!小秀眼泪丝丝地指着二顺说,你……你,那好吧,你答应去医院检查就行,我答应你就是。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他们起了大早,小秀陪着二顺进城。二顺出去这几年,已有班车从乡政府门口的大路通过,从下马村走到乡政府要半个钟头,他们去赶八点的班车。进县医院大门,二顺两腿发软,直喘着粗气,那几级台阶,每上一台都显得十分吃力的样子,比他一次挑四桶灰浆上房还困难。他脸色惨白,双眼无神,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滚落下来。小秀赶忙扶住他说,顺哥,你咋个了,你没事吧?

二顺回转身把她推开说,小秀,我想,我们还是回吧,我不想去了!小秀听了二顺的话瞬间脸色就变了,不高兴地说,顺哥,你当时是咋说的,现在不作数啦?男子汉说话是算数的,可不能像我们小女人啊。

二顺看着小秀眼泪汪汪地样子,心里疼痛起来。是啊,我真的不是一个好男人,让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为我担心受罪,我实在无聊透了?查出病毒来,也好让小秀死心,不就是死吗?死,对自己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三年来早就有死的准备了,怕啥?

二顺没说话,在小秀的搀扶下坐到了诊断室门口的条椅上。小秀忙去挂号,带他看医生,交费,然后送他去抽血化验。医生说,化验结果要明天才拿得着,他们只好先到旅馆住下来。

那晚,他们各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

第二天早上,二顺没有去拿化验单,虽然说他对死有思想准备,但那一刻真正要见分晓时,他诚惶诚恐手脚冰凉,还是怕见那张决定生死的纸条。二顺在旅馆里坐立不安走来走去,忍不住又要看看他的那只右手背。其实,现在右手背上一点痕迹也没有了,那个害他离家出走的血痕早不见了,但现在想起来还似乎觉得会隐隐疼痛。四十多分钟后,他终于从窗子里看到小秀回来了。那时,他的心跳得厉害。奇怪,小秀连走带跑,秀气的脸因跑步而红红的。

小秀推开门,高高地举着那张纸片,一下就扑到他怀里:顺哥,阴性!

二顺闭上了眼睛,一行泪水潸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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