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07-09-18 08:52 作者:赵清俊 责任编辑:
两间土木结构的破瓦房,中间用一排光溜溜的粗壮的柱子支撑着,一间是堂屋,一间是耳房。墙壁犹如风烛残年的老人的肌肤,斑驳,松弛,沧桑。没有窗户的室内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霉味。这曾经散发着富贵气息,令多少常年饥肠寡肚的人仰慕而敬畏的房子,地主在枪炮声中灰飞烟灭,黄鹊一去不复返。成群结队的仆人如鸟兽般散了,涌进房子的是一群背着书包欢呼雀跃的孩子。
“这人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命运的变化往往就在一瞬间!平时何必把头抬那么高。”一群头发花白,气喘吁吁的老人蹲在屋檐下摇头感叹着。风云变化,沧海桑田让目不识丁的人也活出了一种智慧的哲学,但岁月的无情却让这种智慧的哲学在躯体中日趋腐烂,一天天走向死亡。后人该上演的继续上演着,把前车之辙,引以为戒抛到了脑霄云外。
我远逝的金色童年在这里度过,在脑海中模糊而空洞,就像多年后收索睡梦中的景致难以拾起。我带着一种灰暗而失落的心顺着板楼梯缓缓地爬上楼,一脚踏在楼板上,低头弯腰跨进了教室。四周的板壁犹如一个鸟笼,我是一只被剪断羽翅后被厄运囚禁的鸟。
当年老师们熟悉的面孔没了,他们有的或死于车祸,或病故,或为了养家糊口放下教鞭背起木匠工具在村子里游走,或丢下书本扛起了锄头在田地间穿行。有的通过考试转了证,吃了公家饭。我小学时的班主任,因了我和一个新分教师的到来,被调到山区一师一校的单小继续当民师。他从教室里迈出来,一脚踩在楼板上,震得楼板不停的摇晃。他下楼的脚步声咚咚直响,那声音沉重,抑闷,缓慢而有节奏,只是停顿太大,像似探雷战士谨小慎微的步伐。班主任用飘飘洒洒的粉笔灰改变了我的命运,我的到来也使他的命运彻底的改变。他用沉重的步子,丈量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丈量着高山险岭,丈量着当了二十年的民师生涯。
看着教室楼板上的大洞小眼,童年时教室里的烟雾缭绕又在记忆的脑海里缓缓升腾:寒冷的冬天,教室成了一个乌烟瘴气的大火炉,浓浓的烟雾涌进老师激昂澎湃的嘴巴。黑板上的字像一条时隐时现的白色虫子,发红的烘笼烤糊了裤子,楼板上冒起了一股股青烟。怒火像烘笼一样燃烧的老师提起烘笼,狠狠地摔出教室。教室门前的雪地上,一股暖流缓缓地升腾起来,在寒风中凝固。老师下了死命令,提烘笼的人必须带块瓦来垫在下面,整个教室的楼板上已是星罗棋布的大洞小眼。调皮的同学常常把脚伸下去来回地晃悠,一楼的老师一把抓住脚,用竹条子狠狠地抽。被打的同学奇痛无比,却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等挣扎着把脚从洞里拔出时,脚上已是密密麻麻的伤痕。尝到苦头的同学在一张纸上写了“小猫钓鱼”的字样,用线拴着放下洞伸伸缩缩。当听到上楼的急促脚步声时,玩猫腻的这位同学举起了手谎称请假上了厕所。
家长们扛着或高或矮或宽或窄的桌子,提着草墩,拉着孩子来报名。他们多数是我童年的伙伴,岁月的急流,日子的沉重让他们容颜沧桑,未老先衰。我听到他们在旁边小声地打听着我这个新老师的姓名,我看着她们背上手舞足蹈的孩子一脸的茫然和困惑。
寒冷的冬天不期而至,我们带着学生到山上背回来的材堆积如山。下课的时候,教室门前的地上燃起了熊熊烈火。顽皮的学生抱着柱子像猴子一样的滑下,性急的干脆从楼板上腾空而下。火焰疯狂地旋转着,呼啸着。学生围着火堆跳跃着,欢笑着。我们坐在教室门前的楼板上,僵硬的手舒泰了,麻木的脚复苏了,铁青的脸红润了。我像猫一样扑向柱子,从光溜溜的柱子上滑下。
学生三年级结束便并下了完小,记得发完试卷的那天,我从两百多块的工资里挤出几十块钱来为学生发了书包、胶鞋、文具盒、水笔、笔记本之内的奖品。破烂的讲桌上堆满了五颜六色的小手帕。在我眼中,那是一朵灿烂而纯洁的小花,我闻到了沁人心脾的淡淡花香。黑板上写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字,课堂上满头大汗的老师,请用我们真诚的心擦去您一脸的疲劳。我体内的血液波涛汹汹,鼻子一阵酸楚,赶紧推开教室后面的宿舍。在黑洞洞的宿舍里,我的眼泪雨点般滚落,楼板上溅起了浓浓的灰尘。
我小学时的班主任到了一师一校的单小,虽然心里很灰暗,但依旧迎着灿烂的朝霞在山间小道上奔走穿行,疲惫不堪的脚步踏响暮色苍茫而空旷沉寂的大山。记得在一次演讲赛上,他质朴得像大山,沉重得似日子的话震撼了我的灵魂:从家到学校,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步。从学校到家,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步。一双双企盼渴求而充满梦幻的眼睛,让我忘记了路途的遥远,步子的沉重。后来,当了二十二年民师的他,无条件转了证。他的脸上有了一丝微笑,和他吵得天翻地覆的妻子叹了一口长长的气,两个上中学的孩子返校时脸上有了灿烂的笑容。然而,好景却昙花一现,命运之神捉弄人易如反掌。转证的第二年,他却痪了癌症。他的妻子从城里走了几十里路找到教办领导借钱。出纳说,钱是有,要主管领导签字。主管领导说,全乡欠了将近二十万的医药费,先垫着后报销。班主任老实憨厚的妻子淋着雨流着泪来到新学校,放声号啕。我一激怒,拍了一下桌子骂道,日他的奶奶,太没有人性了。
一个深夜,我正在写一篇题目为《你的灵魂是否闭上了眼睛》的散文。低头一看,一个拳头大的蜍蟾,张大嘴巴,瞪得圆圆的眼睛看着我。我听到了自己的头发和眉毛清脆的爆炸声。我用火钳夹起那胖乎乎而冰凉的躯体,重重地摔在水泥地皮上。这个冰凉的冷血动物一个翻身爬起,慢慢地向我爬来。这是一种心灵感应么?我用笔在一张苍白的纸上写了一些苍白无力的话,犹如我激怒时苍白无力的拍桌子一样毫无意义。
我抱着孩子爬上空荡而岑寂的老教室,盘腿坐在薄如纸的楼板上,目光呆滞而木纳,神色黯然无光。天真无邪的孩子在楼板上跳啊,笑啊。一片黄叶向我缓缓飘来,一种无可抗拒的力量一天天向我蹒跚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