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昭阳

拯救文化站(中篇小说)

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07-03-19 15:34  作者:夏天敏  责任编辑:

 

 

那天晚上,酒米乡的人有机会目睹了一场令他们目瞪口呆、兴奋不已的场面,他们看到了一群城里人在乡文化站里,殴打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男人一丝不挂,钉铛乱甩的他们到是见惯了。最使他们兴奋的,是那个全身雪一样白,奶奶又大又圆,屁股又大又鼓,双腿奇长的城里女人,竟全裸着展现在他们眼前,令他们嘴巴张开就合不拢,双眼睁得老大,心里突突跳个不停。

那天晚上,酒米乡乡场上的人已睡得死沉。劳作一天的人是不会患失眠症的,他们一睡下,鼾声立即大作,在梦里磨牙、放屁、踢腿伸脚全然不知。

然而,这天晚上他们都被吵醒了,能吵醒他们的声音肯定是很尖锐、很持久的声音,而且是不同寻常的声音。他们在沉沉黑夜里听到一片吵骂声,听到一阵打斗声,听到一阵尖锐而凄厉的哭叫声,这声音不同于周四瘪嘴打婆娘的声音。周四瘪嘴经常打婆娘,据说他婆娘和乡场上开小百货店的王志发有染,周四瘪嘴习惯于半夜将他婆娘按着将床上的事做了又打。凡事都是习惯成自然,打的次数多了,大家也就习惯了,半夜被吵打声惊醒,也就是嘟咙一声,狗日周四,日完又打,成你妈啥体统,有本事白天去打,吵街枋闹邻舍的。也有被撩起性了的,趁着吵闹声把事做了,便又沉沉睡去。

今晚的吵闹声来自于乡场的街头,那里有一座院子,隔街头还有二、三百米的距离,是座左右前后不挨边的院子,这就是酒米乡文化站的院子。

乡里人爱热闹,虽然是半夜,虽然是深秋的天气,但他们被这新鲜的声音刺激。这声音是他们在夜里从未听到过的,其中有一个亮丽的女声很惹人遐响,这声音不是乡下婆娘的粗嘎和沙哑,叫声虽然凄厉,但他们一听就听出了是城里女人的声音,那种他们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他们觉得有必要去看一看了,他们当中的一些人禁不住诱惑,不顾婆娘的劝阻,不顾深秋的寒凉,还是匆匆地套上裤子,披着衣服,借着黑赶去看热闹了。

到了乡文化站,半夜起来的男人立即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是非常非常划算的,第二天他们在乡场上人扎堆的地方,大大出了风头,引来很多艳羡,很多嫉妒,很多惊叹。啧啧,你龟儿些睡啥子瞌睡,不睡瞌睡会死人?这种机会你打着灯笼、火把也找不到,你天天守在那里,也守不着。幸好昨晚我硬是甩开婆娘的手,赶着去了,啧啧百闻不如一见啦,那肉白得亮闪闪的,汽车的灯照着,比你家的细瓷碗还白,比你家的糯米面白。还有……

还有啥,你讲嘛,不要把东西逗直了,你又夹着你的嘴皮子。放屁,你才夹着嘴皮子哩。再说,我不讲了。讲嘛,讲嘛,不要听他的,我们将他推远点,你讲我们听。就有人将那人拽出人群了,拽出不远,那人又回来了, 立在众人后,敛着手,低着头,不敢再吭声。得了,我索性说给你们听,省得你们饿痨痨的。啧啧,那个白,那个细,那个亮,隔老远,我就看得清清楚楚,人家那皮肤,缎子样的,看不到一点儿疤痕,摸上去滑滑的,软和和的。你吹牛,你摸到啦?这么多人,人家不揍死你狗日才怪。我想像的嘛,当时确实是这种感觉。你们没看到,有家那奶奶,咳,大馒头样的,又喧又软,又大又挺,奶嘴嘴我都瞧清了,两个樱桃样的,胸罩也扯掉了,看得真真切切的,还有,还有……下边,啧啧,不说了,不说了。说嘛,说嘛,你龟儿又要打折扣,好戏不要一个人独看,吃独食要长杨梅大疮。说,快说。那,那,我就说,就说……

其实,事情就那么一件事,乡文化站要用钱,没有啥活动,文化站的眼镜老陈就将乡文化站租给城里来的一个小伙子放录像,也算是开展了一项活动,又增加了一点收入,小伙子一个人住在文化站,白天赶街、逛乡场、钓鱼、打鸟摸虾,晚上放录像,放完睡觉,也算是顺顺畅畅没啥事。谁知城里的一个女人,他初中时的同学来找他,两人读书时有些意思,递条子,传眼色,以至于弄两张票一起去看电影,但终因种种原因末成正果,那个女的后来嫁给一个做生意发了财的老板,老板成天不归家,女的寂寞难耐,偶尔到乡场去玩,见到昔日恋人,俩人一碰即合,女的隔三差五到乡下去和小伙约会,时间一长,就有好事之人将内情捅到老板那里。老板刷地变了脸色,立马拿出手机,呼朋唤友,连夜出发,几十个人乘张汽车,浩浩荡荡开到乡里,将正在寻欢作乐的一对男女,捉出痛打。

乡场上赶来看热闹的人,正好看到这一幕。

һ

乡文化站的眼镜老陈正在乡下参加突击计划生育的工作。酒米乡有坝区、有山区,出产尚好,尤其坝区既有稻谷,又产苹果,被称为鱼米之乡。无奈人口就像盛夏时田里的稗子,齐刷刷冒出,农民汗流如水,身上晒得褪了几层皮,才拔完,一夜之间又齐刷刷的长出来。酒米乡人口增长快,县里发了狠,将书记、乡长召去,限定指标,年底不完成人流、上环、结扎指标,书记、乡长就自己提了辞职报告来。事关书记、乡长乌纱帽、书记、乡长蔫能不急。就将乡上七所八站的人全部调来,组成计生小分队。老陈本是闲职闲人,岂有不调之理,于是老陈也成了手持木棒的计生队员。

老陈随计生小分队去了牛头寨,牛头寨在一个状如牛头的岩嘴上。这里山高路远人家分散,计生小分队去捉该结扎的人,去了几次都没得手。这阵风声一紧,寨里就轮流派人在村口守候,只要一听乡政府的人来,一阵呼叫,寨里的人就隐在寨后的密林中,鬼都找不到。来回一次五六十里路,把小分队的人气得日娘捣爷的乱吵。总结经验,他们决定夜里行动,那时家家熟睡,迅速冲上去,断了村后小路,就可一家一家行动,就像水缸里捞鱼,再精灵的鱼,也跑不出水缸里去。

雨脚绵长,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山里就更加清寂,老陈说服自己,不要去想那些糟心事,趁路上清寂,想想那幅剪纸的构思罢。一触到自己喜欢的事,老陈就来神,他边摸索着跟大家走,边在大脑里构思自己的创意,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一幅的图案,老鼠娶亲,不行,热闹归热闹,但太俗,已无新意;二龙抢宝是王银花的强项,两条龙造型奇特、夸张,片片鳞甲凸现,条条触须刚劲,每根线条,每个块面处理得恰到好处,云里雾里,忽隐忽现,神龙奇诡,云纹、水纹纤毫毕现。但这幅作品已多次展出,断难脱颖而出。老陈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在他脑里一闪,仿佛天上打了一个炸雷,震得他浑身颤抖,脑里一片空灵,而这时,他一脚踩空,跌下岩坎下,脑里不是空灵而是空白了。

天色尚早,乡长老吴从家里走出来。他的家在乡政府背后的土坡上,那是一片连续起伏的苹果林,沿着林边的小路上,栽满野蔷薇。这种蔷薇贱得很,随便挖点枝条一插,一条土路就成了蓬蓬勃勃的花径了。春天,野蔷薇粉红色的花开得一片一片的,像灿烂的云霞。果园深处,只有老吴一家,到不是老吴性致清稚,只是他觉得一家人住在一处方便。乡场上的个体户钱明海来找他,狗日钱明海来找他好几次了,为的是将街头上的文化站买过去。钱明海买文化站不是雅兴大发,要大兴文化事业了。钱明海看中了文化站这个地段,从城里到乡上的客车恰巧就停在这里。原来每天只有三趟班车,现在进城的多了,每天十几趟车都不够,加之来收购苹果的大车,一天几十张停在路边。钱明海还听到一个消息,从城里通向这里的路,将修到靠近江边的另一个县去,那时,这里就成中转站。钱明海好眼力,他看中了这个地点,在这里修个停车场,修个小型客运站,生意会烈火烹油般红火。只是文化站是乡里的产业,乡里不答应,是谁也买不去的。钱明海已经明确地对老吴表示,停车场和车站修好后,与他三七分成,老吴算是入干股,每月可按时提成。老吴一听就冒火,说钱明海,你龟儿少给我来这一套,老子从生产队长一步一步干到今天这位置,腰也塌了,背也驼了,容易吗?再说,你以为我是见钱眼开的人吗?拿你的钱,我睡得着觉吗?

老吴知道钱明海的钱不好拿,拿了要被倒须钩绞出来的。

谁知过了一阵,老武两手空空的回来了。老武一脸晦气,气呼呼的。说肉有的是,人家一个屠户都不赊,说乡政府的话听不得,赊去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老吴一听鬼火冒、放屁,乡政府成狗了,啥叫肉包子打狗,老子这大门口的牌子白底红字,还值不了那点肉钱?老武说人家说了,要赊乡长来赊,我们信不过你。老吴说你是在推责任?老武急了,谁推责任谁滚岩死。老吴说不出话来,狠狠咂一口烟,把烟屁股一扔,说我去就我去,叫他们把肉送来,我签字。

肉是买来了,老吴也签了字,拍着胸口打包票,国庆节一定把钱还给大家。谁知过了国庆节,钱还是没拨下来,一个乡街子的屠户都追着老吴要钱。一天老吴上街被人发现,一个屠户提着刀追着喊,乡长,乡长。其它屠户全追上来,他们都来不及放下刀子,四面八方将老吴围起来,一个外地人吓得籁籁抖,这不是要出人命了么?谁知那些人并不砍人,反而柔声软语地求人,以后弄得老吴上街都铙道走。要不到钱的屠户都叫他赊肉乡长,钱明海一说这事,正说到老吴疼处,老吴本想发火,但硬是压住了。老吴心里由愤怒转为忧愁,比这烦心的事还多着呢,乡里的一个退休干部住了院,没钱交住院费,被停了药,赶出了医院。他的老伴骂骂咧咧地来找,老吴只得亲自进城,到医院里去担保,老吴说我是乡长,这钱以后找我要。医院的人说乡长,乡长算啥子?我们只认现金不认人。老吴被说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好不尴尬。

钱明海提出30万元将乡文化站买去,老吴被这个数字撩得兴奋起来,贼日的钱啊,咋这样珍贵呢?没钱在手里,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有这钱多好,多实在。提在手里硬扎扎的,绑在腰上,比钢板还硬,腰也自然直了。但老吴毕竟是乡长,一个乡长要从全局考虑问题,在他心里,他觉得乡文化站就像人身上的一个苦胆,或者一截盲肠,写写画画,唱唱跳跳,当衣穿?当饭吃?可他知道既然是苦胆,既然是盲肠,既然是身上所有器官中的一部分,就说明不能乱摘,哪怕摘了不碍事,但人家总觉得你身上少了样东西。

这事在老吴心里搁了很久,老吴为卖和不卖一直下不了决心,他和乡党委书记钟凯商量。钟凯是大学生出身,虽是学农的,毕竟受过高等教育。钟凯内心觉得一个乡有个文化站是好事,逢年过节,遇到什么活动,搞搞,总要热闹些。就是啥也不搞,摆些旧杂志旧书,总也有人去借了看,钟凯就去文化站借过书看。但是,眼下乡里这状况,穷得两个卵子叮当响,工资拖欠着不说,连退休干部的医药费都解决不了,手里有笔钱总是好的。但钟凯只听、不表态,下乡几年了,钟凯也渐渐懂得凡事模糊点好,话不要说满,留有余地。他就上过乡长老吴的当,况且,财政是老吴管,要钱管钱是老吴的事。钟凯说政府是你当家,你促摸着办就是。老吴说你是党委书记,党管全面,你不表态咋个行?钟凯说那就等忙过这一段,开个党委会研究。

老吴叫人去找眼镜老陈,来人说老陈下村搞计划生育崴伤脚了,在家休息。老吴问重不重?来人说不咋个,扶着棍子可以走路。老吴本想去看他,但现在不行,得让他自己来。老吴说,你叫他来,拄着棍子也要来,直接来见我。

眼镜老陈正在家里躺着,他的脚背肿得老高,虽不严重,但疼得他咧嘴。但老陈高兴,一是没伤到骨头,村里的草医生将一摊鸡屎样的草药敷在他的脚背上,说休息休息就行;二是他正好逃避了下村搞计划生育的事,正好趁这几天好好帮王银花那幅作品的创意设计出来。老陈太爱这些事儿了,打小他就爱。人也奇怪,他爹他妈都是在地里刨食的主儿,生活的重担压得他们呆头呆脑的。他爹最大的享受就是蹲在门槛外的石坎上,裹上两支叶子烟,眯着烟,有滋有味地吸一阵。他爹他妈一天讲不上三句话,闷头闷脑地过日子。可他从小就聪明、活泼,显示出不同寻常的艺术天赋。一次,一个县文化馆画画的下乡采风,无事漫步在河堤上,不经意间,突然看到一棵粗大的柳树桠里,放着几个泥塑。这人从树上将泥塑拿下来,一看惊呆了,怔怔地出不了声。天哪,这些泥塑简直像汉代雕塑,有牛、有马、有羊、有猪、有狗,还有人,泥塑大气、粗犷不事雕琢,线条简洁、明了,钢中有柔,以钢为主,大处率意而为、随心所欲;小处突出神态,颇具神韵,加之选型不准,完全是凭感受去创作,作品就显得稚朴而又天真。文化馆的这位老兄被这些作品感动了,他决心要找到这个民间艺人,和他探讨一下民间艺术。他顺着河堤走下去,看见河堤里有个十一二岁的娃娃正在捏泥人,走过去一看,娃娃捏的和他手里拿的泥塑完全是一路手法,他又被怔准了,心想民间是不乏奇人的,这个娃娃如果有条件读美术学院系统学习,说不定会成大器的。

可惜老陈最终也没成艺术家,他从小到大一直蜗居在乡下,没成艺术家并不妨碍他对艺术、对文化的痴迷,和艺术有关的他一沾就会。横笛竖箫、卢笙、唢喇,民间艺术中的跳四桶鼓、对山歌、剪纸、打鼓草,他不但精通尤其痴迷,因为这些特长,他被推荐进了文化站,一干就是十几年。

老陈接到通知叫他去乡政府见乡长,他心里十分的不乐意。他在心里骂道妈的,脚扭伤了也不让人消停,正干得高兴他又来喊魂。但老陈还是拄着棍子去乡政府了,老陈是个胆小的人,他的工资虽然不在乡里拿,人却是乡里管着的,老陈对所有人都和和气气的,唯恐得罪人,对乡长他更是不敢得罪了。

老陈头被一块硬石击中,老陈觉得头里嗡的一响,就看见自己血流满面,就看见头上小碗大的洞,看见了红白相间的脑髓,和猪的脑髓一模一样。老陈楞楞地坐着,眼睛直直的,眼里空空洞洞、茫然无绪的,这样子乡长老吴只有那些年和民政局的人去通知老山阵亡烈士的家属才看见过。老吴心里有了一丝丝的恻隐,他知道老陈为啥会这样,但眨眼间他就坚定了自己的意志,他站起来,也不管老陈啥样,披上衣服就出办公室了。

老陈来到文化站,文化站冷冷清清,空寂无人。打开院门,院里人去屋空,院里那株野蔷薇长得蓬蓬勃勃,这株野蔷薇是建文化站时自己栽的,既没施肥、也没浇水,却像绿色的火焰四处乱窜,占了小半个院子。开花时,一丛丛、一簇簇的花,铺天盖地地漫延,把个院子笼得热情洋溢,把个院子撩得微微震颤。可现在,这蓬花被践踏得技残叶败,蔫头搭脑,这是那伙手持棍棒的人干的。老陈感到身上疼痛,那种疼不是脚被扭伤时的疼,是筋断骨折的疼,那露出白茬、劈腰折断的花枝,不是这样的疼么。老陈忍了疼,找了把条锄,为这蓬花锄草、松土、重新培护。

屋里的景像使老陈更加愤怒,更加伤心,房子是土舂的房子,梁和椽子是木料的,三开间的房子虽然阔大,但梁和椽子都开始朽烂。顶头的那间,椽子朽了,在一个雨夜终于塌了,屋瓦掉了一地。房顶塌了一角,可以看到白杨树的树梢在轻轻拂动,可以看到蓝天下的白云在慢慢舒卷变幼。天一下雨,老陈就急得睡不着觉,唯恐雨水将土墙淋垮。他找乡长反映过几次,乡长总是说慌啥子,等我有空去看看,你做好你的事,乡长说的事是乡里的事不是文化站的事。可乡长总不见来,老陈只得自己爬上房去。咬着牙,将自己花钱买的硬塑料布盖上去。可塑料布经不住日晒雨淋,要不了多久又烂成窟窿。

老陈看到墙角堆着的一堆新椽子,这堆椽子是他自己种的白杨树解成的木板。老陈家的房子也很老了。他当年在房前屋后种了十几颗白杨树,指望着用它来重盖房子。他翻盖房子是用来成亲的,他和王银花议定年底盖好房子就搬在一起。可文化站的房子再不翻盖就要塌了,他狠下心砍了几棵,请人解成椽子,自己背着,一趟一趟驮到文化站。原想等忙过一阵,再到县文化局,看能不能争取要点补足款,将房子翻盖一下。谁想,乡上连文化站都要卖了,彻彻底底卖了,皮之不存,毛之蔫附?老陈在木材垛上狠狠踢了一脚,疼得他跳了起来,其实,他觉得心比脚还疼。

老陈决定进城去找县文化局反映,为这事他昨天晚上一夜未眠,他觉得这是件很大的事,随随便便进城去反映,是不对的。有事要先找乡上反映,可这事反映的就是乡上要卖文化站,找乡上去反映是白反映,他怕乡长那凶狠狠的样子,去了就是挨训斥。可进城去反映,不就是告乡长吗?乡长是能随便告的吗?老陈一辈子只认得埋起头做事,反映这反映哪的事他从来不做。可这次他不去不行了,不去乡长就把文化站卖了,乡长卖文化站的理由充分得很,可那理由是理由吗?难道一座房子里有人做了奸犯了错就要殃及房子?那电视里的市长贪污受贿被抓起来,市政府就要卖掉?老陈觉得自己反对卖文化站理由充足得很,但老陈就是心虚,也不晓得咋个心就是慌慌的。反正他上县里反映就是得罪乡长了,得罪乡长可不是他愿意的事。自己是乡长管着,以后受他的拿捏是小事,儿子在乡上当临时工,要找他办事就彻底没门了。

老陈最终还是决定去,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经过一夜的苦苦思索,一夜的思想斗争。文化站像个挥之不去的梦,如果不去,他会被折磨、会内疚,会后悔一辈子。

天才麻麻亮,老陈就从村里走了出来,村子在乡政府背后的斜坡上,也就是两三里路。但老陈还是走了好一阵。他的脚还没好利索,他拄着棍子在土路上走,木棍敲击土路,发出了击点大地的声音。老陈觉得那声音就像在叩问自己,他就加快了速度。等他到了文化站前面,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文化站前面的路上,是小客车停车的地方,平时大家就在这里上车等车。老陈站在这里觉得身上冷嗖嗖的,觉得藏匿在周围果园里的黑暗,在眨着萤虫般的眼睛看着他,他一下子就觉得心里虚虚的。老陈想还是不要在这里等车,在这里等车说不定会遇上乡上的人,问起时说啥好呢?他就朝前面走去,他想走上一段路,等车开回城里时,再搭车就好了,就不容易碰到乡上的人了。他走了好一载路,觉得差不多了,他站在路边,这时他觉得扭伤的脚火辣辣的疼起来,原本没好的脚,走上这长的路,自然是要疼的。坐在路边的土坎上,老陈觉得很惬意,突然,老陈想起,乡政府食堂的王满生家就住在这里,这人是“业余广播员”,啥事一到他嘴里就传得满世界都知道。老陈顾不及脚的疼痛,他不愿人还没进城就让王满生吵得乡长也晓得。他拄着棍子,又开始走起来,走了好一截路,他疼得受不了,就坐在一棵树下休息,想想这里没事了,他离开乡场已经五、六里路了,就放心等车。谁知,一抬头,就看见一个婆娘担着水从前面的田埂上走过,他说糟糕,这不是刘昆的婆娘么?刘昆是乡里的计生员,在他在的这个小分队当组长。老陈赶紧躲到树后去,等那婆娘的影子消失了才出来。那个影子一消失,老陈棍子击点土地的声音急切起来,像盛夏时暴雨的雨点声。

乡政府来了两个怪模怪样的人,五十多岁的那人戴蓝色遮阳帽,穿蓝色布疙瘩纽子对襟衣、蓝色裤子,脚蹬白布做的剪子口布鞋。这种打扮在五、六十年代很普遍,那时的农民都是这种打扮。可现在这种打扮就很惹人注目了。就连酒米乡这样的乡里,除了上了年纪的农民是这种打扮,年青人中都很少这样子的了。乡政府的人都是西装或者夹克、休闲装,乡长老吴是很传统的,平时穿夹克,进城开会或者乡上开大会,都穿西装系领带呢,这个城里人怎么会是这种打扮呢?况且,知道他的人都叫他孙老师,在城里是个有名的画家兼书法家呢。另一个年青的就不足为奇了,他穿一身牛仔衣裤,身上套一件全是口袋的褂子,头发比妇联主任陈燕子的还长,一只耳朵还戴着一个比避孕环还大的耳环。这话是计生站的牛翠红说的,她说任何事总能和计划生育上的事挂上钩。这人是县文化局搞音乐创作的。

他们的到来,在乡上没有任何反响,乡里办公室接待人早就接待出经验,他们坐在办公室里,隔着玻璃窗,一眼就知道该怎样接待。县委书记、县长的车他们是晓得的,那不用说,书记钟凯、乡长老吴就是有天大的事,也要侍候在乡政府。乡长老吴对这事最敏感,他就吃过一个大亏。早些年,上面派来一个年青的县委书记,这个书记是学历史的,对文物考古很感兴趣,听说他们这里发现了一座汉墓,就叫办公室打电话,叫乡里等着汇报。那时乡里的书记刚走,上面让老吴主持着工作,意思是再明白不过的了。老吴为了当上书记,就狠起劲做事,在牛家寨搞一个小型水库。当时的一个副书记和他一样想当书记,暗中和他较着劲。那天这个副书记接到电话,知道是新来的县委书记要看汉墓,就使了心计。他对老吴说县里领导要来看汉墓,家里要留一个人,你留在家里接待,我去水库工地。老吴对旱墓湿墓啥的都很反感,水库是他抓的工程,正在紧口上,他说你留,你留,我在工地正忙。副书记说是怕我跟你抢功呵。老吴说你说啥呀?我俩谁跟谁。只是那玩意我不懂,你操点心吧。

这件事的后果可想而知,主持工作的老吴没当上乡党委书记,倒是那个副书记当上了。这事过了许多年,但老吴养成了一个习惯,凡是上面重要的领导来,再忙,他都要让办公室告诉他,他都一定要守在乡政府。

办公室的人也练得一副火眼金睛,来乡政府的车是啥车,车上坐的是何等级别的人,他们一眼就看清楚。车和车之间也有讲究,有的是重要的部门,如组织部、县委办、政府办等;有的是有钱的部门,如财政局、教委、农开办、项目办等。有的就差了,如妇联、文联、文化局等。这些部门哈事都解决不了,还要叫你做这做那,一般他们就叫办公室的人或者妇联主任等接待一下。

这两人是坐班车来的,坐班车来的他们就没有必要热情了。所以他俩在办公室连杯茶水也没喝到。听说是县文化局的工作人员,要找乡长,办公室的人说乡长没在,你们有啥事跟我说,对襟衣孙雨虹说这事要跟乡长亲自说。办公室的说那你们等吧。说完不再说一句话。牛仔服赵晓江毕竟年轻,觉得受了委屈和冷遇,早就窝了一肚子气。说等他干啥,我们走。孙雨虹年纪大一些,说等一下吧。赵晓江说要等你等。说着抬脚就走。

孙雨虹跟着赵晓江走出乡政府大门,赵晓江说这群土鳖,只认小车不认人,我好歹也创作过几支歌曲,你好歹也参加过省展。孙雨虹说我们是来工作的,好歹也要将工作讲一下,不然那个调查咋个写?二人正说着话,乡长老吴急匆匆从后面追来了,老吴从办公室得知文化局来了两个人,被挡了。老吴气得说你们硬是狗眼看人低,咋不跟我讲呢?办公室的人说你不是让我们长眼色,不要把啥人都朝你那里领么?老吴顾不顾发脾气,拔脚追出来了。

中午就在乡上的“六合居”吃饭,这个餐馆是乡场上最好的餐馆,老板很会来事,外面的门面是土舂的老房子,可后面都是一栋三层的小洋楼,里面装了好些个包间,环境清雅、舒适宜人,乡里宴请重要的客人,都是在这里。老吴叫上几个人,陪他二人吃饭。对襟衣孙雨虹是个呆子,虽在县城工作,却很少在餐馆吃饭。文化局是个清水衙门,一年除了工资绝无其它收入,最近几年,县里财政吃紧,连逢年过节的活动也免了。局长去问县长要活动经费,县长说搞啥子活动?我正在为筹措工资发愁,你们不要工资,我就将你们的钱拨去搞活动。局长说过年了,总得搞搞活动热闹、热闹。县长说你不会把城郊的农民秧歌队、龙灯队弄来热闹。局长说现在不比以前了,人家来了也要补贴哩。县长心烦,说你自己想办法,只要不说钱的事,想咋弄咋弄。正是这样,孙雨虹他们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

菜上来了,很丰富的一桌,有鸡,有鱼,有野兔,还有对虾,有清炖王八、天麻炖火煺、铁板烤鸡。上这些菜时,连老板也很惊讶,乡上很少这样招待人了,这二人是何方贵客,那路神仙?老板斜斜打量二人,也没看出贵人真像。菜上得快,上一个老吴牙缝里咝的吹一声,上一个咝的吹一声,菜上完,老吴牙缝酸酸的涩涩的了。

孙雨虹被老吴尊为上座,孙雨虹推辞不愿。老吴说孙老师我是晓得的,十几年前你曾在我们桂花箐这里教过书,画画、写字没得人不晓得。你是文化人,你不上座谁上座?孙雨虹被老吴说得心里暖和和的,一下子找到文化人的感觉,这个感觉已经早就麻木了。他不由得挺了挺腰,挺了一会觉得不舒服,又将腰恢复到舒服的程度。老吴不断地给两人挟菜,不断地劝酒,孙雨虹不嗜好酒,却看好桌上好菜,一年当中难得吃到。他眼光不断向桌上扫描,腹腔一阵痉挛,咙喉也发痒,清口水不断涌出。但喝酒的人礼节多,你敬我,我敬你,说一堆热情洋溢的客套话,就像失散几十年的亲兄弟。孙雨虹调整自己表情,尽量斯文,一个文化人,在饭桌上失态就让人笑话了。他就尽量敛目收心,等喝酒的人说吃菜呀,别光喝酒时,才快快挟一筷菜。乡里餐馆的饭桌不会旋转,那盆清炖王八放在他的对面,他几次想去舀汤,又觉不雅。老吴看到他的眼光,老吴站起身来,把他的碗接过,亲手为他舀了满满的汤,又将一块很大的甲鱼舀进去。老吴说孙老师别笑话我们粗鲁,酒席上无文雅,你多吃点吧。孙雨虹心内又是一阵感动,一阵湿热,耐住性子,一勺一勺将甲鱼汤喝了。

老吴知道文化人的习惯,吃完饭,他叫餐馆老板开了两间素雅房间给他们休息,直到下午三点,才亲自来请他们去文化站。出门,见一张微型车停在门口,老吴执意请他们坐车,孙雨虹说路不远,走着去吧。老吴硬将孙雨虹拽进驾驶室,自己和别人坐在后面。孙雨虹在文化局几乎没座过车的,坐驾驶室的是领导,让他坐了,他心里又是阵感动,觉得这个老吴还真不错,对文化人这般敬重,这是他多年没遇到过的。他在文化馆工作,县里有什么活动,局长叫他去,去了就是写标语、写会标,完了就走人,从来没人拿他当回事。他想这个老吴要是当自己的领导,就舒心快意了。想想人家咋会去清得连虫虫、蚂蚱都没得的地方当领导,又笑了。

下午,孙雨虹和赵晓江要回县城了。老吴又将那张车调来,专程送他们,有人朝车里塞火腿、活鸡、天麻。老吴说乡里土俗,也没啥像样东西,一点心意。孙雨虹正要推辞,乡文书小赵气喘吁吁跑来,乡长,你媳妇找你说你老母亲病了,麻烦让乡里的车送一下。老吴生气,说街头不是有班车么?你帮我将她们送到班车上去。孙雨虹心里热起来,说让老人家来坐吧,我们去座班车。老吴说这咋行呢?又不是没有班车,误不了事的。你们是客人,是为工作的事来的,否则请都请不到。孙雨虹的眼睛热了,忙背过身去。连赵晓江也感动不已,不断地和乡长握手,说着感激的话。

回到家,孙雨虹开始写调查报告。这是局长交待的活,让他们实地调查一下,酒米乡文化站的房子是不是真的成危房了,能不能修缮一下使用,文化站发生的事严不严重,影响大不大。全县的文化站几乎都垮了,只有酒米乡和几个乡的文化站还支撑着。一旦房子成了危房,文化局是断无钱来修建的,自己的职工还住在老楼房里,在过道上煮饭吃,咋可能去修文化站呢。局长从内心也希望能保留着文化站,如果上头突然要抓文化站的工作时,留着几个也可以应个急,所以就叫孙雨虹带着赵晓江去实地调查,调查,写个报告。也有个决策依据。

老陈知道文化局已经同意卖文化站的事,老陈心里又难过又焦急。文化站虽然不是文化局的产业,但文化局怎么能轻易地同意卖自己的文化阵地呢?当初酒米乡建文化站时,是分管宣传、文化的刘副县长亲自出面协调的。建文化站时,由于经费短缺,他天天和舂房子的民工泡在一起,自己拿钱买了烟、买了酒,招待民工。忙时,和民工一起挖基础、挑土上墙,累得皮都脱了几层,人又黑又瘦。房子盖起来了,钱也没有了。他天天吃住在又潮又湿的新房里,自己买了石灰自己抿墙,自己填地皮,一天流的汗可以用桶装,石灰把衣服烧得像风干的塑料纸,一拽一个稀巴烂,用来做抹布都不行。等地皮填得平展展,房子抿得亮堂堂时,他躺在床上睡了几天几夜。

老陈要去找乡长,想起找乡长他就发怵,他知道乡长肯定知道自己去文化局反映过了,乡长不知道会怎样大发脾气。乡长吵起人来是谁也不敢劝的。老陈爱面子,一想到乡长当着别人大声吵人时,老陈就背脊发凉、脸上发烧,甚至觉得身上也抖了起来,但他不能不去,这事只有找乡长。

那天从乡长那里回来,老陈哭了。老陈觉得心里很憋闷、很委屈,尤其想着乡长当着众人的面训斥他、羞辱他时,他心里难过到极点。老陈愤怒时就想摔东西,可家里也没有多少可以摔的,唯一值钱的就是那台彩色电视机,老陈爱看电视,尤其爱看文艺频道,所有的歌舞晚会文艺节目他一个不漏都要看完,他相信看了那些节目对他搞文化工作有帮助。他一进门就摔东西。其实是踢东西,他踢板凳、踢草墩、踢灶台,踢得他脚尖火辣辣的疼。板凳被他踢到墙角,有一个还踢了飞到水缸上,草墩他踢到大门外,他还觉得不解愤,想真正砸一回东西。眼光落到电视机上,他又匆匆瞥开,又落到电视机上,他匆匆瞥开。如果他有钱,那天他肯定要真正地砸一回电视机,那样他心里的郁闷和委屈可能就能舒缓、释放了。但他潜意识里知道自己不能砸电视机,他打了自己几个嘴巴,打得脸火辣辣地疼,他清醒点了,他强迫自己走到大门外,他蹲在门口的石坎上。门口的阳光很明丽,几大棵白杨树投下斑斑剥剥的迷幻的影子,几只蝉在不知什么地方孤独而尖锐的鸣叫,老陈蹲着蹲着就流泪了,几大颗混浊、苦涩的泪顺着他黧黑的脸悄无声息地流下来,流着,流着,他竟抽抽嗒嗒的哭起来,一个大男人抽抽嗒嗒地哭,是很叫人伤感的。

老陈想我有什么错?我不是为自己的事,儿子在乡上当临时工,如果和书记、乡长搞好关系,也可能会转正的,可自己也没去向他们说情。人是活一块脸的,自己再差,也算是个文化人,人前人后大家也是尊重的。今天乡长那种愤怒,那种说话的尖酸刻薄,那种当众羞辱自己的话,想着都愧得慌。乡长也太霸道,说你有本事你去告,县上、市里哪道门都开着。文化站我卖定了,卖了也不会死人。当时他也和乡长顶了起来,他不知道当时那里来的勇气,说你卖不掉,搞文化没得错,只要我老陈在,赌你卖得掉。乡长当时气得脸红脖子粗,把办公桌拍得咚咚响,说这话是你说的?我们走着瞧,卖不掉我这乡长的帽子就甩给狗去戴。

想尝起这些年搞文化站的艰难,老陈心里又难受。文化站图书室有千把本书,有几百册过期的杂志,那些书和杂志是建文化站时他去要来的,他骑着张旧单车,跑县图书馆、跑县文化馆,找老同学、老朋友,这里要一点,那里要一点,然后自己用单车一趟趟驮回来的。那时工资低,舍不得住班车,几十里的土路,不是爬坡就是过河。山区的坡路多,一个坡接一个坡,爬完这些坡,他人都累得瘫痪了。图书室开放了,来借书的人还真不少,再穷的乡也不乏读书的人,来借文学书籍的,尤其是科技书籍的人不少,好些借去科技书籍的都说有帮助,有的借了苹果栽培的书,学会了修枝、打杈,学会了人工授粉和套袋技术,苹果的品质明显上去了,收入也增加了。常常有人在路上拦住他,再三再四地请他去看苹果,去尝苹果,有的请他去看他们养的猪,都说看了科学养猪的书猪壮了、膘厚了,宰猪时上门来一定要请他去吃“泡汤”,把最好的里脊和腰花留给他吃。想到这些他心里就温暖。

那些年,上面还要求放电影给农民看,老陈为了学会放电影,他吃了很多苦,一个人慢慢摸索,终于学会放电影。那时候他的干事可多了,在坝里放电影,他用载重单车驮着机器,一个村一个村的放。看电影是农民的节日,天还没黑,幕布挂起来了,家家抬来了板凳和草墩认位子。他一进村,就这家扯、那家拽生拉活扯抢着让他去吃饭。哪家抢到他,那家人就觉得荣耀得很,把家里的那东西全拿出来招待他,临走会把大黄梨、核桃、板栗塞了一袋硬要让他带走。到山区时,他就租马来驮机器。他曾到一个擦耳岩的村子放电影,其实那不是村子,只有一家人在岩头上住,家里有个一个八十多岁的女老人,一辈子没看过电影,其实她是不能看电影的,她在年轻守寡时眼睛就瞎了,她一辈子的心愿是能“看”一场电影。他听到老人的心愿,心里强烈震憾了。他扛着机器,爬上那一个人走路也不能转身的悬崖上的小路,为老人放了一场电影。当机器响起来时,老人激动得哭了,拉住他的手颤抖着摸着他的脸,说娃娃呀,难为你了。盼了一辈子,终于“看”到电影了,这不是做梦吧?这不是做梦吧?我明天死也值得了。说着老人枯井似的眼里流下了激动的泪水,这话说得他心里酸酸的、甜甜的,一想起那个老人的卑微的愿望,他更加不能割舍文化站的工作了。

想起了那个叫王银花的女人,老陈心里一阵温暖,一阵苦涩。二十多岁时,男人去小煤窑挖煤被砸死了。男人暴死,给她心灵上罩上巨大的阴影,她和男人从小到大在一个村子长大,又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读到初中,两人感情极深。分家时,只有一间小茅屋,男人觉得对不起她,发誓要让她住上新房子。村子穷,男人就到外乡去当窑工,干了不到半年就砸死了。抱着男人血肉模糊的身体,她哭得死去活来。男人死后,她心灰意冷,守着八岁的儿子过日子,儿子聪明、懂事,读书成绩极好,她把全部心血、全部希望放在儿子身上,怀着对儿子的憧憬过日子。谁知绳子专检细处断,儿子在暑假时去村外的一条小河里洗澡,竟然被突然而至的山洪冲走了,连小小的尸体也找不到。遭此灭顶打击,王银花从此变得半痴半呆,成天不讲一句话。原来漂亮、勤快、爱干净的人,地也不扫,衣也不洗,饭也不做,饿极了,抓把生包谷在铁锅里炒炒就是一顿饭。她目光呆呆的,神情散散的,门也不出,地也不种,坐在屋里阴暗的角落里,半天不挪窝。有时深更半夜,会跑到坟地里,在男人和儿子的坟前坐一夜。村里的人叹息,说她命苦,男人、儿子死了,好好的一个人废了。

那年县里要组织民间艺人的作品去省里参展,老陈接到通知,想来想去忽然想到王银花。王银花的母亲就是个很有名的民间艺人,不知多少年起,酒米乡的人就知道这个满头银丝的老太太。每个赶场天,都看得到在乡场的一家屋檐下,有个老人在屋檐的墙下和地下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剪纸,这些剪纸生活气息浓,扑拙生动,啥老虎帽、狗儿鞋、围腰、枕头、被面的图案,无不精致秀巧、招蝶惹蜂。王银花从小跟她妈学剪纸,她读过初中,不光实用性的剪纸,传统型的窗花剪得好,还能创新,剪出许多玲珑剔透、内容新颖的图案,惹得村里村外的姐妹常来看剪纸、讨窗花。

他知道了王银花的处境后,心里很难受,怎么灵巧娇好的女子命都不好呢?自古红颜多薄命,可她是大山里的野蔷薇呀,不该这样颓废的。她应该从苦难里挣扎出来,应该从苦难的沉重中重新焕发出生的欢乐,新的生机的。

他想,剪纸是民间充满勃勃生机和顽强生命力的艺术,是她积满尘垢的心灵里的一颗沉睡的种子,这颗种子有了水分的滋养,会膨胀、会抽芽、会冲出苦难、忧伤的尘垢,开出艳丽的花来的。

他去找她,正如事先想到的,她目光呆呆的,任凭他把参展的重要、剪纸艺术的魅力,剪纸的艺术功能和获奖的荣誉说足说够,她就是一言不发,呆呆地望着空茫的山坡,那里是丈夫和儿子的坟地。他心里感到异常的沉重,哀莫大于心死。他一下子明白他不仅是要得到参展的剪纸作品,更重要的是他要用剪纸把她从沉重的无望的死寂中拉回来,使她恢复对生活的热情,使她从枯死的灰暗的泥土缝中萌发出新的枝芽。他被自己的想法而感动,她一定要拯救这个女人。

以后的日子,他天天上她家去,去了帮她挑水,帮她收拾农具,帮她扫地,甚至做饭,他是不长于做家务活的,做起来笨手笨脚,不是打翻水就是打烂碗,切出来的洋芋丝有手指粗,淘出来的米还有好些砂子、谷子,做出来的饭半生不熟,她开头不理睬,任他去做。后来见不惯,抢过来做了,做起来得心应手,做起来就有了感觉,人都是欣赏自己和欣赏自己做的事的,哪怕是做一顿精致的饭。只要有了这个心态,心就会活泛了。他还找了许多旧画报给她看,她一本一本的翻着,翻着,呆呆的眼光里就有了涟漪;翻着、翻着,冰冷的眼里就有了暖意。她被那些优美的图片吸引了,那些优美的图案打开了她心灵冷漠,融化了冰山的一角。

最后,她终于拿起了剪刀,终于在他的帮助下完成了一幅大型剪纸《百鸟朝凤图》,那幅剪纸在省里展出时引起了强烈的反映,得了全省比赛一等奖。

此后的日子,他们的感情越来越深,她恢复了对生活的热情,家里收拾得整整洁洁,地里收掇得有条有理,人也收拾得精精神神,依然是布衣青裤,依然是布底花鞋,却洋溢着生活的乐趣。尤其对于剪纸,更加执著,如痴如迷,创作出不少佳作。

老陈想卖了文化站,自己干啥呢?连老窝都被端了,自己歇在那里呢?一辈子并没有什么奢求,怎么做点自己想做的事,自己喜欢的事都不能做?卖了文化站,自己就啥也做不成了,只有一辈子在乡里打杂,今天去催款,明天去收粮,后天去搞计划生育了。一想到这些,他就心如刀绞,不,一定要坚守住,坚守住自己的一点爱好,一点心愿,一点信念。

钱明海那天晚上喝酒喝过了头,他先在城里和几个场面上的人喝,场面上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都是他搞工程必须朝拜到的菩萨,档次自不用说,光喝酒就必须喝好喝透,否则就显得心不诚。钱明海喝酒不敢像搞工程一样弄虚作假、偷工减料,他喝的实在,小孩拳头大的酒杯,他一个一个敬,几圈下来,就喝得晕晕乎乎的了。他开着他的那张微型车偏偏倒倒地走,他是个贼胆大的人,竟然屁事也没有地开回家,那时已经是凌晨一、两点钟了。当他停好车朝家门走时,看见墙角有个人影,他立即警觉起来,酒也醒了大半,厉声问道,谁?站出来,不出来老子的石头就甩过来了。黑影里发出声音,别甩,别甩,钱老板,我是老陈,文化站的老陈。钱明海惊诧,老陈?你,你有啥事?深更半夜来找我?钱明海认识老陈,但两人基本没打过交待,只是当年修文化站时,他还没发家,是个普通的泥水匠。他知道老陈是个严厉的监工,那里的土舂得松一点,抹下脸就不认人,他曾经被老陈骂过,也不知道他还记得记不得。今天这么晚了,老陈来找我干啥呢?

进了屋,老陈直直的站着,手里提着一包东西,雪亮的灯光下,看得到老陈深深起伏的胸脯和脸上的复杂表情。这老陈,是个爱面子又有些清高的人,平时遇到,人多的地方他就绕过去了,走在逼仄处,面对面了,也就是点点头。他知道老陈在骨子里看不起他,不就是个没文化的包工头么?钱明海搞工程也不容易,啥人没遇过?啥事没经过?啥热脸冷屁股的屈辱没受过?他到处装聋卖傻,硬把自己的面子当做屁股藏在裤子里,内心深处,还是藏着那么点自尊的。见到老陈这样子,他马上就知道这人是有很大的难事来求自己了,否则不会上门的。钱明海心里涌起一阵快意,涌起一股恶意。他故意倒在沙发上,叉脚叉手,、斜七倒八地睡着,也不做声,也不招呼老陈坐,眯了眼装睡觉。老陈站在那里,心里陡地升起一股怒火来,来钱明海这儿,他就做好了思想准备,那怕再难堪也要挺住,他在钱明海家的围墙边站了大半夜,夜深、风凉,蚊虫咬,他咬牙坚持住了,毕竟是在黑夜里,只有自己知道。可是在铺了地砖,装了吊灯,四面亮晃晃的客厅里,他就窘态百出,无地自容了。他浑身像爬满了跳蚤,挠得心里烦得很,看着钱明海这幅样子,明明是故意摆架子,羞辱人嘛。可他不能走,他必须坚持住。半天,钱明海才装作醒过来的样子,伸个懒腰,故作惊讶,哟,是老陈,陈老师,你看,我酒喝多了,你不要怪罪。坐,坐嘛。有啥事你说,陈老师,你是文化人,平时请你都请不来,你一来,我这屋里文化味都浓多了。

老陈将他来的目的讲了。钱明海惊讶,还以为是他的啥事哩,是文化站的事。这人也好笑得很,文化站又不是你家的,拆不拆关你屁事,还提了东西来,真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啥怪人都有。钱明海看他坐在沙发上,拘谨得很,一脸窘像。钱明海心里有了一种猫玩老鼠的快意,钱明海说陈老师,这事不是啥大事嘛,凭你的为人,凭你对文化站的热心,我心里挺感动的。这年头,谁还关心文化哟,只有你是真正的关心文化的人。虽然我识字不多,对文化还是热心的,特别尊重文化人。老陈一听,心里像御下一块石头,全身轻松起来。说你同意啦?钱老板,我谢谢你了,我也不会说啥,这点礼物不成敬意,表表心意。钱明海说我同意啥啦?我没同意啥呀?老陈心里还是热乎乎的,又遭了一瓢冷水,你不是同意不拆文化站了么?怎么……,钱明海说我啥时说过不拆了,陈老师,这拆不拆不是我的事,是乡上的事,我咋做得了主哟,这事得找乡长哟。不过……,不过什么?老陈觉得又有了一线希望,急切地问。不过,不过,唉,我不说了。总之,我是佩服你的,像你这样的人真是不多了。你说,你说嘛,不过什么?只要办得到的,我一定争取。不过,不过,钱明海一下从沙发上站起,喷着一嘴的酒气,不过个干鸡巴,你以为你是谁?你有啥鸡巴了不起,不就是识几个字吗?不就是会放个电影,拉拉二胡、画笔画吗?你平时啥时正眼看过我,装模作样充能人?你有钱吗?你能甩出几十万将文化站买下吗?你们都恨我,仇视我,尤其你,骨子你看不起我,认为我是个暴发户,土老财,钱来得不正当。我恨你,我恨你们。钱明海酒还没完全醒,他这番话是他内心世界的反映,他压抑着,压抑到了不能压抑的时候,他无遮无拦地渲泄了。老陈懵了,老陈看到眼前这个张牙舞爪的人在狂啸,在渲泄。对他戏弄,他感到锥心的疼痛和无比的愤怒,他真想将手里的那包东西朝他脸上砸去,他几次都把手抬起来了,但那个念头又迫使它放了下去。他气得浑身发抖,血液都要冲破血管喷射出来了。

他把那袋礼品丢在地下,狠狠地将门摔了快速离去,背后,传来一阵哈哈哈的大笑。接着,一样东西被摔了出来,丢在空矿的地上,也砸在他的心上,他脚一闪,差点跌倒在地上。

那天晚上,老陈又来到了乡文化站,月光朦胧,树影朦胧,老陈在昏暗的月光中,心情沉重。他看着文化站斑剥的围墙,看着前些日子贴上去的放映录像的广告,那些广告在几场风雨后,也是斑斑剥剥的了。老陈像凭吊废墟一样忧伤,想起文化站热闹的日子,想起创业的艰辛,他暗下了决心,进城去,只有进城去找县里的领导,才能拯救文化站,才能拯救全乡人唯一的文化场所。

在城里守了两天,老陈一直见不到分管文化,教育的副县长。办公室的人一会儿说副县长开会去了,一会儿说下乡去了。老陈在街上踵踵而行,孤独寂寞而又无奈。正是吃饭时分,小街上的小馆子里香味四溢,他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不是文化馆的孙雨虹么?孙雨虹曾经在他们那里教过书,老陈对他是很敬重的。在乡下教书时他天天练字,就是逢年过节也不回去,练得一手绝好的颜体,也能画画,听说为了画画他把家里为他做的床单也撕来做画布了,那时一人一年才几尺布票呀。后来调到县委宣传部去了,为了有时间画画写字,他要求调到文化馆。有一年酒米乡搞农民画展,请了许多单位,人家都没来。只有孙雨虹一个人穿着他的对襟衣,蹬着他的布底鞋,走了几十里路来了,把他感动得不行。怎么事隔这些年,孙雨虹会变成这样呢,为了几只火腿,为了一些土特产,竟然会写出文化站是危房,同意拆除的报告呢?他迎着孙雨虹走上去,他心里憋足了火,同时对他充满鄙夷。孙雨虹见到老陈朝他走来,他一下子涨红了脸,急忙转身朝后走,走进一个小巷,他苍惶地跑起来,任凭老陈怎样叫也不停下来,老陈停住脚,望着他的背影,深深叹口气,心里很不是滋味。

老陈在巷里转了好些时候才转出来,他觉得肚子已经很饿了,他又走到刚才走过的那条小街。这条小街开了很多小餐馆,很简陋,饭菜是极便宜的。有一种小馆子专门卖给乡下进城来卖菜和做小工的农民吃的,价钱便宜得老陈都不好意思进去吃。素饭素菜,连饭带菜一块钱。所谓素饭素菜,其实就是一碗包谷饭,一碗淡豆花。进去吃的多是乡下来的老头和老婆婆,老陈看见一个人闪进小饭馆,细看,竟是孙雨虹。老陈心里发酸,眼眶发热,差点流下泪来。他隐隐约约听说孙雨虹和老婆离了婚,供养着一个上大学的女儿。文化馆穷得连买把扫帚的钱都没得,冬天生火,各人从家里带了柴和蜂窝煤来,否则连火都生不起。老陈想进去请他出来吃饭,但想到他的尴尬和窘态,老陈打消了念头。

几天之后,老陈收到县政府办公室的一个回函,大意是说他写的材料分管领导看到了,很重视,农村文化站是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重要阵地,不能轻易拆迁、变卖。酒米乡文化站是全县仅存的几个文化站,拆迁变卖之事暂缓,待调查后再作处理。老陈拿到那个回函,高兴得心都差不多跳出来。想起进城那几天的遭遇,老陈觉得还是值得的,啥事情都是大官好见小鬼难求。

老陈决定犒劳自己,老陈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特意理了发,修了面,人逢喜事精神爽,老陈一扫这些日子的委琐、困顿、焦虑,走在街上腰也直了。背也伸展了,见啥都亲切,见谁都想打招呼。这天正是赶场天,老陈晃晃悠悠地走到肉摊前,让屠户检精的肉割了几斤,还买了一对腰子,屠户说陈老师,吃哪点补哪点,是不是攒足精神好干事呵。老陈说放屁,我以后不再买你的腰子了。屠户笑,陈老师,我的腰子不敢卖呵,卖了我老婆就守寡了。大家都笑,老陈觉得心情很好,想到屠户的笑话,心里竟也痒痒的,他是打主意提了肉去王银花那里去吃饭的,这阵为了文化站的事,好久没去她那里了。

正走着,突然遇到钱明海和他的几个哥们,钱明海先是怒气冲冲,一脸横肉的看着他。他想今天这场冲突是免不了的了,他进城去反映,坏了他的事,他是寻衅来了。老陈虽然紧张,但也镇静,看他要干啥?钱明海他是晓得的,在乡里啥恶事都敢做的,大不了挨台打,只要保得住文化站也值。他一下感到悲壮,感到苍凉,也不由自主地抱住胸口,他想挨打时要抱住脑袋和胸口的,其它地方任他们打。谁知钱明海脸色一下转过来,一脸灿烂着,说陈老师要去哪里呢?还提了肉?他说也不去哪里,回家吃饭。钱明海走过来,紧紧握住他的手,正好,正好,陈老师,平时请你吃饭还请不到呢,今天有缘份,我们正要去吃饭呢。老陈挣扎着不去,那挂肉也掉在地上,钱明海让人拾了提着,几个人不由分说,硬拽着他走了。

老陈被他们拽进乡上最好的“六合居”,老陈心想这顿打是避不过的了,“六合居”后院很深,打了也没人救的。他心里一阵紧张,额上的冷汗冒了出来,身上也抖了起来,好在拽他的人没发觉。进了包厢,钱明海一定要尊他坐上坐,坐好,上菜、点菜。钱明海点了一大桌精致、昂贵的菜肴,许多菜老陈隔着眼镜认不出,酒是“五粮液”,钱明海咳一声,满桌肃静,他满满斟了一大杯酒,陈老师,我是个粗人,向来敬重文化人,尤其敬重你。过去有不尊敬的地方,望你海涵。我喝干,你随意。老陈本来想站起来。但想到那晚上的冷遇和屈辱,他的气就上来了,钱明海向他敬酒,是向他口袋里的那张县上的回函敬酒呢。老陈就觉得腰杆骨撑起来了,就故意不站起来,钱明海将酒仰面一倒,一大杯酒“咕咚”就进肚里去了,还说你随意,你随意。老陈豪气上来,将酒抬到嘴边,先是轻抿,接着一口就将酒喝进肚里。那酒确是好酒,老陈觉得一身燥热,通体舒泰,人益发精神。

钱明海的弟兄使了个眼色,要轮番站起来向老陈敬酒,钱明海厉声喝道,坐下,轮不到你们敬酒,你们是啥子人?陈老师是啥子人?那几个弟兄伙面面相觑,不知道他是咋了,咋这孙子样?钱明海恭恭敬敬敬酒,说陈老师,三杯为敬,满上为敬,我连喝三杯,你随意。说着一气就喝了三大杯酒。老陈斜睨着眼,看他咋演这戏。钱明海说今天兄弟是为文化站的事求你的,兄弟不容易呵,苦了这些年,人熬干骨熬枯,见庙烧香,见鬼磕头,就是狗气也受了不少,兄弟也是人呵。现在文化站几十万元的钱交给乡里了,求你高抬贵手,放兄弟一码,否则兄弟就只有跳河了。钱明海说着,眼眶热了,滴出几滴混浊的泪。老陈心里感情复杂起来,觉得钱明海也不容易,但文站是不能放弃的,他修那里不好,偏就看中文化站,不就是那里地盘好,好赚钱嘛。想到平时钱明海威风凛凛,作恶多端,他的气就上来了。他端正着身架,冷着脸,慢慢抿酒,一言不发。钱明海端着酒,手微微颤抖起来,酒也洒出不少。众人都捏一把汗,也做好装备,只要钱明海的那杯酒一泼出去,他们就掀翻桌子,一场好打就开始。可是,钱明海始终没把那杯酒泼出去,他把酒往桌上一放。突然说陈老师,兄弟对不起你,兄弟给你下跪了,你要不答应,兄弟就不起来。说着“咕咚”一声跪了下去,端端的撑着身子,头却深深勾下来。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老陈感到巨大的压力排山倒海压来,男儿膝下有黄金,钱明海是有钱有身份的人,这一跪,你能不答应么?老陈感到一身火样烧起来,一身汗刷刷流出。他突然抓起酒瓶,仰起头,咕咕咕地把那瓶才开启的酒猛的倒下去,眨眼功夫,他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咚的一声,仰面倒在地下沉沉睡去。

那一睡,就是几天几夜,那瓶酒差点要了老陈的命,老陈醒来后全身乏力,走路打晃晃,人瘦了许多。但他觉得值,人就是争口气嘛,那晚自己很有魄力,很有气度。他想上街走走,但才出门人就柔软得不行,头也晕得不行,他又折回身,重在床上躺下。

正在这时,乡长上门了,乡文书小赵提着许多东西。乡长说老陈,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乡长不说他醉翻了而说他病了,多有水平。乡长不转弯子直奔主题,乡长说老陈,文化站的事情你就不要再管了,你弄得我们多被动。上面发个函,文化站的事就摆起了,你是晓得的,乡里穷,要不是天天有人逼着要钱,我也不会打文化站的主意。现在几十万钱拿到手,发了大家的工资,也就没啥了。文化站卖不掉,你叫我哪里去弄这么多钱还钱明海。听我的,老陈。乡长从来没有这样诚恳地说,等以后钱宽裕了,我重新盖一个文化站还你,我晓得你对文化站痴情。乡长这样一说,老陈又对乡长同情起来,他替乡长感到难过。但他知道乡长说的以后修文化站的事,他是彻底不相信的。乡里三年五载未必好得起来,好起来也未必会修文化站,想起从此就失去文化站,从此就在乡上瞎混,老陈一下子觉得自己的魂被抽丝一样抽干净了,心里空落落的,无抓无挠的,他心里更加难过。他缓缓地、坚决地摇了摇头。乡长见他死不开口,心里恼火起来,他做事果断,从来没有跑上门来商量甚至到家的事。他真想发火,但他还是压住了火气。他说,老陈,你儿子在乡上好几年了吧,最近乡上有个把两个转正指标,你的为人你的工作我是知道的,正考虑他的事呢。老陈心里猛的一震,这是他最大的心病也是他最大的愿望,老婆前些年死了,就他和儿子相依为命,儿子的事比天大,儿子转不了正他一辈子无法面对九泉之下的婆娘。乡长见他沉默着、犹豫着,乡长说这样吧,你也不要急着答复我,等你想好了,你来找我,行不行?

为儿子转正的事,去找乡长还是不去找乡长,使老陈十分犹豫、十分为难、十分苦闷。他翻来覆去的想,前后左右的想,一直拿不定主意。老陈何曾不想儿子转正的事呢,儿子知道这件事后,苦苦哀求他,说他从来没让他为难,让他操心,他知道老爸过日子的艰难,儿子说转正是关系他一辈子的事,转不了正娶不了媳妇,他这一辈子就冤枉了。儿子说着哭起来,说你该记得我妈临死的心愿,就是让我有个工作成个家,她在九泉之下也安心。儿子的哭使他心彻底地软了,他想管它的了,儿子的事大,什么文化站不文化站,日子咋过也是过。儿子走后,他想这不是拿文化站做交易么?自己把拯救文化站变成资本,拿去交换了。他的良心受到谴责,他觉得自己变成啥人了,但她又想儿子的事,一生只有一次,如果不去,他这辈子永远不会安宁,妻子怨恨的眼光,将使他永远睡不好觉。就在他犹豫来犹豫去的时候,情况发生了根本转变。

老陈遇到乡长,乡长恢复了常态,冷着脸,问你咋没下村去,在这里鬼混什么?老陈说我、我……文化站的事咋办?乡长说你是乡长还是我是乡长?别以为去趟县城天就塌了。告诉你,文化站照样拆,你去收拾好你的破家烂什吧。老陈懵了,头嗡的一响,煞白着脸、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乡长和随同乡长的人走了,剩下他惨白的人和惨白的影子,孤零零地随风漾动。

原来,也不晓得乡长和钱明海怎么去活动,上面也同意拆除文化站了。老陈受到重重一击,孤零零站着的身子,竟轻飘飘地跌下去,和地下那个影子迭合在一起了。

这次他是真正地病倒了,这次的打击实在太大,事情变化咋就这样反复无常呢,费尽心机,耗尽心血地为了文化站,突然之间风云变幻,变得让他彻底失败了呢?文化站现在在他心目中已经不是文化站,而是一点可怜的梦想,一种精神支撑,一种精神象征,怎么连这种卑微的要求都不能给他呢。他昏昏沉沉地睡,昏昏沉沉地做梦,也昏昏沉沉地想,他越来越固执,越来越执拗,文化站不能拆,拆了他的事业就完了,拆了他的心血就白流了,拆了他的精神支撑就塌了,他要坚持到底,一定要保住文化站。

王银花来看他,王银花为他做好吃的,为他熬药,说话宽慰他,让他放弃了那个念想,说没有文化站我们也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日子过得快,我们也该考虑结婚了。搬到一起来住,也好照顾你。老陈闭着眼,就是不讲话,老陈现在啥心思都没有了,他已经走火入魔,陷进怪圈里了。他心里装满的是拯救文化站这件事。其它事是进入不了他的心里的。他面色死灰、平静如水,其实他心里是油煎似的疼。王银花见说不转他,王银花心如刀搅,她拉住他的手,把头伏在他的怀里,哽咽着,说明鉴,你不要这样,你真的爱我吗?真的爱我你就不要这样。老陈心里一片湿润、一片温暖。老陈突然想起钱明海是一直瞅着王银花的。王银花和钱明海同在一个村子,王银花从小就出落得漂亮,身段好,脸蛋好,人温柔、腼腆,钱明海和她在一个学校读书,很早就学会追女娃子,他被王银花迷恋住,不断地换着法子去纠缠王银花。王银花看不起他,一直冷谈着他,使他没有机会接近她。及至成年,各自结婚后,钱明海才死了心。前些年,王银花的男人在小煤窑砸死后,儿子也淹死了,钱明海又动起了心思,无奈王银花心也死了,人也呆了,人变得邋里邋遢,蓬头垢面的,钱明海见到她,叹口气,走了。等到老陈因为剪纸的事和王银花相遇,爱情和剪纸使得王银花恢复了青春,她又变成一个出水芙蓉般美丽的妇人,钱明海的心又动了。钱明海啥女人没见过,没玩过,但城里的那些艳丽女人使钱明海厌倦了。他从内心里喜欢质朴、聪慧、娴静的王银花。他也去找过王银花,买了许多漂亮的衣服和手饰,耳坠等送给她,都被她拒绝了。她和老陈在床弟之欢后告诉过他,他开玩笑地说你咋不接下,钱明海多有钱,那像我这穷光蛋。王银花嗔怒,我是那样的人么?谁叫你这么坏,勾住我的心了呢。

突然一道闪光从老陈的心里划过,老陈的心被这道闪光灼疼,这是个罪恶的念头,老陈被这个念头刺激得兴奋起来。但老陈马上就扼制住这个念头,他想钱明海既然深深地爱着王银花,能不能让他占占便宜,让他死了买文化站的念头。但才闪过个念头,他就被罪恶感和耻辱感击败了,心里立即忏悔起来,自己成什么人了呢?怎么就学会了用色来做交易了呢?人呵,无耻和崇高仅仅是一纸之隔呵!

王银花看见老陈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看见他面色赤红,胸脯急剧起伏,但一瞬间眼光就暗淡下去,并且呈现出无望的死灰。王银花知道他一定想到什么兴奋的事了,追问他,恳切地让他讲出来,只要她能帮助他,她是不会推辞的。但老陈任怎样讲,就是不开口,讲着、讲着,他突然发了牌气,你不要问了好不好?你回去,你回去,我要睡觉。说完他猛的侧身过去,不再理睬王银花。王银花拉着他的手被他摔开了,他俩自从在一起后,老陈从来没发过脾气。王银花楞住了,脸上热腾腾挂不住,心里刺疼。她默默地流下了眼泪,看了一下老陈,默默地带上门出去了。

王银花一走,老陈腾地从床上坐起来,他想去追王银花,可他又不能,他知道刚才无缘无故的发脾气,是对自己的自责也是对王银花的深爱,他扬起手来,狠狠地掴了自己几大嘴巴,心疼得深,手下得狠,他打得自己眼冒金星,打得脸很快就肿起来,嘴角也流出血。他陷入深深的矛盾和痛苦之中,他揩着嘴角的血,苦涩的眼泪,默默地流了下来,浸泡着苦涩的心。

半响,老陈麻木的手疼了起来,他望着自己的手,这是一双骨节粗大、皮肤粗燥、宽大厚重的手,握起拳头来,有擂钵大。手臂粗壮,肌肉饱绽,青筋凸现。老陈虽然是农村文化人,但从小就参加体力劳动,直到现在,也经常做农活。老陈想,自己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站起七尺高,倒下一大截。是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气魄,是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气度,男人站起,就威风凛凛,宁折不弯,就像堂屋里贴的天地君亲师位,红光四溢,天地人位,顶天立地,站在纸写的牌位下,感觉不到纸的轻飘,倒是磐石般的厚重。老陈身上溢满一股豪气,他为自己刚才的卑琐、下贱的念头而渐愧万分。他想,他得凭自己的信念,得凭自己的牺牲,去保住文化站。也许,自己会被打得皮开肉绽,说不定腿断骨折,永远地爬不起来,但自己的精神,却是永远站立着的。

两个男人在文化站相会,那时钱明海正在带人查看房子,他决定加快速度。两个男人站在文化站的院坝里,钱明海身后站着七八个壮汉,个个臂粗腰圆,裸露着上身,一脸凶像。钱明海也被愤怒烧红了眼睛,他脸上的肌肉向横处扩张着,两只眼里射出冷冽而阴沉的光。老陈呢?这个平时文弱而软善的人,这个见人笑眯眯的,连粗话都不会说的人,这时头发耸立着,睛珠血红,嘴角咬出了血,两只拳头攒得紧紧的,全身透出一股不要命的杀气。这么多人站着、逼视着,他没有一点怯意,像一只刚下过崽的母狗,一身瘦骨怜仃,一身只看得见清晰可数的排骨,眼里尽是凶狠和残忍,露出白厉厉的牙齿,只要谁动一动它的崽,它会无比凶残的扑上去,不顾一切地狠咬,那怕你把它的肋骨打断,那怕你将它的脑袋敲开,露出白花花的脑髓,只要还有一口气,它都不会停止凶残的噬咬。农村人见到这种母狗,都不会去惹的。钱明海和老陈对视着,一分钟、两分钟,几分钟过去了,钱明海额上冒出冷汗,瞪着的眼睛竟然有些花了,绷紧的身子松驰下来,背脊起了寒意,凉溲溲的。

你要干啥?

不准拆房。

房是我买下的,我有权力拆。

文化站是全乡几万人的,谁也没资格拆。

我出了几十万,损失谁来搂?

我管不着。要拆文化站,先把我打烂砸碎,否则谁也拆不了。

你威胁我?

我没威胁谁。

我的利息都五万块了,你来出?

你是高利贷?

你出了这笔利息,我就不买不拆。

说话算数?

说话算数。

反悔咋办?

屙出的屎收不回,谁反悔,谁当着众人的面把它吃掉。

真的?

真的。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老陈被逼到了绝路,钱明海也被逼到了绝路。老陈知道钱明海谅他拿不出这笔钱来,他每月的工资也就五百多元,这常常被拖欠着。这笔钱对他来讲是个天文数字,这笔钱除了吃喝,再勒紧裤带,也就剩个百多元。多少年了,他节衣缩食,粗茶淡饭,仅求温饱。攒了一点钱,老婆生病时用了一些,老婆死时他全用了,他觉得老婆活着时吃尽苦头,他对不起她,她要厚葬她,心里才宽慰一点,所以剩下那点钱也就用了。这几年,他开始攒钱,他要娶王银花,他不能亏待这个命苦而又善良、温柔的女人。王银花喂猪、卖菜、卖鸡、卖苹果,针尖上削铁,积攒的钱都交给他保存着,他们商量好了,等钱差不多将房子翻盖了,再买点简单的家俱就结婚。

老陈抽开墙上的一块土坯,里面是他精心设计的一个洞。他们的钱都放在一个塑料口袋里。他将那袋钱取出来,那是鼓鼓囊囊的一大袋钱,说好让他去存的。可这段时间他万事忧心,没有心肠去存。他闩好门,把那袋钱倒在床上,钱像鸡窝里的叶片,散乱地铺了半个床。望着那堆钱,他心里的疼痛迷漫开来,扩展到全身,他目光迷离,双手颤抖,他知道这是在数他们的心血,数他们的憧憬和美好的愿望,这笔钱将不是他们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他醮着口水数,数着,数着,他的眼就迷蒙一片,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那堆散乱的钱像秋后的落叶,在他眼里旋转起来。他使劲地揩眼睛,硬着心肠再数。那堆钱实在太多了,尽是一元、两元、五元、十元的块票,百元的极少、极少。更多的是角票,数得他的手指都酸了,都木了,数得他醮口水的舌头和嘴皮都麻木了。才勉强数完。数完他沮丧万分,气全泄了,一大袋钱竟然只有四千多元。这笔钱和五万元相比,简直是拿一瓢水去扑火,拿一笼火去烤干湿漉漉的房屋呵。

老陈愤怒地将那袋钱甩在床头,他仰身躺在床上望着房梁出神。他此刻大脑里一片空白,心里无依无托。他被巨大的失败感击倒。他啥也不想,啥也想不出来,痴呆呆地望着房上的檐子出神。突然,他跳下床,飞快地跑出屋,他围着房子打量起来。这是一幢土木结构的房子,地势好,正在村口,一条土路从门前穿过,这条路连接着大大小小十几个村子,是这些村子的人赶乡场的必经的地方,这里是开商店做生意最好的地方。早些年就有人建议他将墙壁挖掉改成商店,生意一定会好,但他痴迷着自己的事,没有心肠去做生意。村里的刘奎几次提出买这房子,并且答应将他的宅基地换给他。刘奎买了张汽车跑运输发了财,他瞅准了这座房子的地势。他咋会答应呢?这是他爹辛苦一辈子盖起来的房子,爹埋在地下,房子却耸立在地上,每天望着房子,就像望着爹的影子;望着窗子,就像望着爹的眼睛,他的眼睛是永远不会合上的,他看着儿子的一举一动,看着他怎样生活、怎样做人呵!

他记得修这座房子时,爹正是盛年,每天从生产队回来,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但爹把褂子一脱,又开始合泥脱土坯。脱土坯是强劳力,娘和爹顾不上做饭,煮一锅毛皮洋芋,丢几个给他,自己连皮一起吞了,就开始脱土坯。他和娘每天要脱到见不到一丝天光才歇手,倒在床上,连衣都没脱,呼呼睡到天亮。有一次爹去水库劳动,突然下起暴雨,他噢地叫一声,连假也没请,就飞快地奔回村。等他到村时,他被淋得精湿,脱好的一堆土坯也变成了稀泥,爹蹲在雨地里,任狂风暴雨和蚕豆大的雹雨抽打他的身体,他像一只被人踢打的湿淋淋的狗,蜷缩成一团在雨地下呜呜地哀嚎。那幅景象,永远地留在了他的脑海里。

现在,他却动起了卖房子的念头,这个念头使他焦灼万分、痛苦万分,内心十分矛盾。他看到了那酷似爹的眼睛的窗子,那深凹的眼睛恶恨恨地看着他。他想起和王银花的婚事,他心里又温馨又苦涩。那是一个多么好的女人,人好、心好、相貌好,他在生活的苦水里浸泡得太久了,她多么渴望有一个温暖的家,这个家可以使她生活的小舟停靠在一处避风的小港里,可以使她的小舟不致被惊涛骇浪吹翻打沉。而自己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同样地渴望着一个温暖的家,同样想结束孤独清苦的生活,拥有一份卑微而温暖的爱情。

他出门那天,怀里揣了厚厚的几大摞票子,那是新崭崭的硬扎扎的票子。同时,他还揣上了一张王银花的照片和那张还没完全设计好的剪纸图案。那张设计图他已构思好了,名字就叫《山村文化站》,这是一幅颇有气势、构图繁复、生活气息浓郁的剪纸作品,这幅作品呈现出的是他的理想,画面上的农村文化活动几乎都有,有阅览室、有画展、剪纸展、有放电影的、有跳“四桶鼓”、唱花灯的、有搞泥塑、根雕的、有对山歌、唱“打鼓草”的,完全用农民画的手法,画面热闹、生动。他相信这幅剪纸的构思是别人想不到的,农民太困苦了,农民应该有文化生活,农民不仅要吃饱穿暖,还要有自己的精神追求。通过王银花精湛的剪纸艺术,一定会在全国获奖。他知道这一去怀里的钱就空了,贴在心口的地方,就只剩下那张照片和剪纸图案陪伴着他,望着房子,他的眼泪又一次刷刷地流下来,心里涌出又屈辱、又悲壮的感觉,他狠狠地跺了一脚,决绝地转过身去朝乡场走去。

在乡场上的最大的一个茶馆里,钱明海和一帮人坐了好几桌。他们悠闲地喝茶、嗑瓜子、抽水烟筒,他们谈笑着,开着下流的玩笑。钱明海坐在桌首,把脚翘在板凳上,一边抽水筒一边和弟兄们讲笑话,一幅志得意满、隐操胜算的样子,时间过得快,离他们打睹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十来天,他叫人放出话去,再不交钱,立马就拆房子。今天是个好日子,他请乡场上的王瞎子看过日子,动工大吉大利。他想着那破烂的文化站就要成为废墟,拆毁的黄尘冲天而起,燃放的鞭炮震彻乡场,随着那废墟的拆除,一座新的车站就耸立在街头,每天进进出出的车辆像水一样流淌,钱也像水一样淌进,他的心里溢满了幸福和骄傲,嘴角的笑容就像池塘里的涟漪,一波一波的漾出。

老陈来了,还是孤零零一个人,但他身板挺得很直,神情刚毅,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自己捡了条凳子坐下,自己将泡好的茶拿过来不紧不慢的啜着。来啦?钱明海问。来了。陈老师,想好没有?我知道你困难,就不要为难了。人哪,过日子要紧,我们都要想办法过好日子,你说是不是?你别说了,我啥都想好了。今天大家都在,请众位做个证,这是五万块钱。说着,老陈就解开衣服的扣子,扎在他腰上的五捆硬扎扎的人民币,刹那间码在了茶桌上。众人愣住了,把头伸向那堆钱,眼瞪得溜圆,傻乎乎回不过神来。

钱明海脸在刹那间就变了,开头活泛的春水般荡漾的表情倾刻凝固了,瞪圆的眼像快凝固的水泥,凝固成惊讶、疑惑、震撼的表情,他大脑里一片混沌,一时半刻恢复不了原状。半响,一脚踢翻凳子,脸上布满凶杀之气。说拿回去,把你的钱拿回去,五万块,五万块算啥子,老子逗你玩呢。钱明海一说话,其它人立即站起来,搂手抹脚,凶神恶煞地看着老陈。老陈坐着,纹丝不动,脸上平静得就像黄昏时在河边散步。老陈说怎么,想耍赖,白纸黑字,你写得有字,我写得有字,要吃屎?要打人?今天老子坐在这里,皱下眉就不是人养的。老陈一下子站起来,猛的一拍桌子,把茶杯也震翻了。钱明海你今天要么是当着一个乡场的人把我打死,打不死你就没得好活。要么是履行诺言,停止拆文化站。咋个办?我都挡着。钱明海看着眼前的老陈,他的神情一下子晃惚起来,身体失重,软软地下沉。他不知道咋办才好,眼前这局面他是想不到的,老陈这态度也是出人意料的,他再蠢怎么也不能在这么多人的观看下打人。再说,人一旦不要命你就没办法了,老陈既然连房子和命都不要了,啥路都断了,对他就啥法都无用了。此刻他对老陈恨到极点,恨不得将他敲烂砸碎剁成肉泥。同时,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他又佩服老陈的骨气、勇气,他不明白老陈是中了啥邪?啥都不管、不顾、不要,就是要那座烂文化站。他神情越来越晃惚,越来越迷离,全身虚脱了一般,脸色铁青,冷汗岑岑而出,身子也摇晃起来。反悔还是兑现诺言,打还是不打,他想也想不清楚,判断也无法判断,头脑里一片混沌。茶馆外面站着黑压压的人群,大家不讲一句话,但眼里的愤努毫无遮掩地流淌出来,汇集成汹涌的河流,使钱明海感到恐惧。他就这样痴呆呆地站着,众人也就这样痴呆呆的站着。

突然,一个人扒开人群,出现了。这人是孙雨虹,还是穿着那身对襟衣裤,还是剪子口布底鞋,他热汗岑岑,嘴里喷着热气,讲话也不连贯,他是从城里坐班车来的。他得知老陈卖房拯救文化站,他心灵受到极大震憾,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忏悔,深深自责。他把从牙缝里抠出的几百元带来,钱虽少,但也表明了他的心意,他觉得这是在自赎,能自赎,心里就安生点、踏实点。

老陈接过孙雨虹的钱,两只手握在一起,孙雨虹的眼湿润了,老陈的眼也湿润了。

不知什么时候,钱明海悄悄地溜了,他手底下的弟兄,也一个一个溜走。

 

微信扫一扫查看

扫一扫手机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