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黑子（短篇小说）

黑又亮，黑又亮，又黑又亮！哟，王超刚跨进教室，就听到有人在做鞋油广告。

接着还有人在小声说，嘻嘻，真好笑，怎么调个包黑子来教我们呀！

学生讥笑他不无道理。王超的皮肤是有点黑，个子也不高，大概属社会上说的“三等残废”，人也不怎么帅气，这些恰好成为学生们取笑他的“亮点”。他可不管这些，抬手在黑板上“唰唰唰”写上几个漂亮的行楷字：我很黑，可是我很善良！

教室里安静了一会儿，稀稀落落有了些掌声。又有人小声说，看不出，人不怎么样，字还写得满潇洒的！

王超装作没有听见，打开课本就开始上课。他可不是随便被人打整，让学生牵着鼻子走初出茅庐的嫩小子，而是师范大学数学系毕业在教坛吃了六、七年的粉笔灰，拿起教鞭送走两届毕业生的“老教师”了。他在长兴乡教初中可是有名气的，不光升学率在所有乡镇中学是拔尖的，教学方法也有独到之处。高中他没有上过，但不能说他不想教高中，教高中比教初中高一个层次。没上过高中，也不能说他不熟悉高中教材，一辈子教初中不是他的志向。因此，他早把高中教材找来仔细研究过，甚至备了一遍课文。

他相信那句名言：机遇总是垂青于有准备的人。所以，当领导把他从长兴乡中学调到市二中上高中并任班主任时，他早已成竹在胸，一点也不慌张了。

他没想到，城乡学生不一样。这第一堂课，学生就奚落他，嘲笑他，给他取了个“包黑子”的绰号，来一个下马威，让他领教了城市学生的厉害。不过，王超毕竟老练，他沉着冷静，处乱不惊。叫就叫吧，包黑子怎么啦？包黑子还是清官，清官多受人爱戴呢。黑又怎么了？黑是健康色，男人不黑莫非要白里透红？奶油小生才白呢。

那几天，班上的纪律确实不太好，仍然有学生在下边恶作剧，做些小动作，不是前边女同学的头发辫子被拴在凳子上，就是有人冷不防来几声鸟叫。最讨厌的是有人出他的“洋相”，把扫帚放在教室门上，他一开门头上就重重地挨了一下，班上便哄堂大笑，秩序大乱。

教务主任曾找他谈话，要他注意工作方法，多与学生沟通。

他不想多作解释，他相信，只要拿出看家本领好好教书，学生自会接纳他这个包黑子的，他心里有这个底。

刚上了两周的课，市教育主管部门推行“名师工程”，要评选教学能手，在教育系统树立教育楷模。校长听说王超在乡镇中学教学突出，成绩斐然，多篇教学论文在报刊上发表，曾获过优秀教学奖，虽然最近有老师反映他上课纪律不好，但校长毕竟是校长，看人是独具慧眼的，对他是充满信心的，就推荐他参加数学能手赛。他早知道这个消息，凭自己的功底，他有这个实力。于是满口应承下来，赛就赛吧，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有一个展露自己才华的平台，也让那些小看自己的人认识认识，我王超并非浪得虚名。

初选是在外校借班上课，王超几乎是没花多大功夫就顺利过关。决赛时，数学赛定在二中进行。说来也巧，抓阄时恰好就抓着他的班。他高兴地对校长说，在本校又是本班比赛，天时地利人和我都占了，我定能稳操胜卷，为学校争光，真是天助我也！

那天，教室里坐满了市上来的评委和学校领导，他们都是教育界的行家啊，气氛紧张得有点让人透不过气来，王超一踏进教室心里就一阵乱跳，说不慌那是哄人的。不过，王超亦非等闲之辈，上公开课也不是第一次，他告诉自己一定要镇静自若慌而不乱，立即做了几个深呼吸，稳了稳情绪，就胸有成竹地上阵了。课堂上，王超准备充分，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一手流利的粉笔字，加上浑厚的男中音，讲课由浅入深，循循善诱，口若悬河，妙语连珠。整堂课，高潮迭起，有问有答，气氛活跃，几位学校领导还频频点头称好。看着校长赞许的目光，王超自我感觉很好。

讲到高兴处，王超胸涌波涛，激情万丈，兴趣大增，提出的问题难易适当，哪些问题是哪些层次学生回答的，他把握得恰到好处。连平时性格内向不善言辞从不回答问题的李鼎也举起了那双瘦瘦的手。

这只害羞的鸟儿要开始歌唱了，王超心里不由得一阵喜悦：请李鼎同学起来回答！

可李鼎充耳不闻老师的声音，眼睛木然地盯着黑板。

王超提高音量再一次叫他，请李鼎同学起来回答问题！

他还是无动于衷，半天没有反应，课堂里空气刹时凝固了，王超有点急了。

王超走到他的座位边说，李鼎同学，叫你起来回答问题，你怎么不动？

他那双木然的眼睛从黑板上收回来，歪着脑袋瞥了王超一眼，突然一下站了起来拿腔拿调地说，包，包┄┄老师，你叫错了，我不叫李鼎，我叫李鼐，连这个字都认不得，地球人都知道！还是中学老师呢。

哟，平时小瞧了他，他还连赵本山的经典语言都用上了。这个浑小子竟然叫王超包老师，真是反了他了。

赵本山的经典语言产生了幽默的效果。他那句话一说完，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课堂秩序大乱。

评委们坐不住了，他们窃窃私语，指指戳戳，评头品足，有个评委竟瘪瘪嘴说，还是大学生呢，这个什么包老师，丢人现眼，评什么教学能手，连这个常用字都读错！

王超猝不及防，完全没有心理准备，霎时脸红筋胀，无地自容，呆若木鸡，头脑里一片空白，他也不知道那节课是怎么上完的。

这个班的学生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又一次给王超一个下马威，而且是在关键时刻。王超想不到这个学生这样缺德！他不是说那个“鼐”字读鼎吗？

说句实话，王超到底是学数学的，真的不知道那个“鼐”字怎么读。记得刚接这个班点名时，按老教师交给的老办法，就是点名时，对不认识的学生名字就跳过去，等点完了名，就问还有哪个学生没有点到，没点到的那个学生就会说，我的没点。老师就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个学生就说我叫某某，老师就知道那个字了，也就不会出洋相了。当老师的，多数都知道用那种办法来对付那些认不准名字的学生，避免出现尴尬。据说，这个办法普遍适用于新教师。而且，百试不误。

那次点名王超就是这样做的，他也是这样告诉王超说他叫李鼎的。怎么，这个李鼎，不，李鼐，这个平时不起眼说话还会脸红的学生是真人不露像，着实害人不浅，还会在关键时刻散老师的板，出老师的丑。唉，如今的学生啊，一句话，够呛！

王超回到宿舍，翻开《新华字典》，原来，那个“鼐”字真的不读鼎，而是与“奈”同音，读“鼐nai，”一种大鼎，但又不读鼎。好像古代是有一个叫什么“鼐”的文化人，一下怎么就忘记了。真倒霉，心高气傲的大学生王超被自己的学生着实“涮”了一回。他懊悔极了，在乡村中学好好教书，教师相处和气，学生尊敬老师，自己经常被领导表扬，多有成就感。现在好了，偏要来城里对付那些调皮的捣蛋鬼，这不是背着萝卜找菜刀吗？唉，早知道今日，何必当初！

当然，由于被那个学生“收拾”，那节倒霉的课后，王超教学能手的评选也就“黄”了，他成了教育系统的“名人”。校长黑着脸说，王超呀王超，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你简直是浪得虚名，不为学校争气，市二中的面子让你丢尽了，怪不得学生不尊重你，喊你包黑子！

王超被校长臭骂一通不说，有个评委是市教委教研室的教研员，他回去把此事向主任作了汇报，主任听了也十分生气，在一次教育行政会上，不点名地批评了有些学校老师参加教学能手评选，连学生名字都念成“石灰字”（石灰字即白字）。“白字先生”出在教育系统，出在城区中学，丢人！

此后，他班上有几个学生转学走了。“白字先生”包黑子臭名远扬，闻名教育系统。

学校的压力要多大有多大。校长说，王超，你要有思想准备，上边一旦调来新的高中教师，你就去教初中，不能再上高中了，当然也不能再当班主任了！

王超扪心自问，除了读错那个字，在教学上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无可挑剔啊。唉，人要倒霉，喝口凉水也塞牙。

王超躲避着人们嘲笑的目光，背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夹起尾巴做人，潜心教学，努力工作，他要用成绩昭示世人，自己不是吃素的，一个白字定输赢他不服。谁不会念白字，文字大师也常念错字嘛。读大学时，教授们常会念白字，甚至写错别字，这都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但他们都是成名成家的人物，学生并没有看不起啊。

这一眨眼，一个学期要完了，高中老师还未调来，他当然还教他的班。说来也怪，那件事后，学生们再也没有给他难堪和他过不去，而且喜欢他上的课，教学中配合也还默契，慢慢地接受了他。

期末统测结果，王超意外得到一个惊喜：他那个班的成绩在同年级六个班中名列第一，平均分高出那几个班16分。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幽默，上帝太喜欢拿人开玩笑了。学校领导在会上没有表扬王超，也不再提换老师的事，反正成绩已公布出来，白纸黑字最能说明问题。

自“上课风波”那件事以后。那个李鼐并没有什么突出表现，当然也没有再“涮”老师，只是觉得他好象更加沉默了，话越来越少，学习每况愈下，每次考试都几乎吆鸭子。上课常常心事重重，不敢看黑板，更不敢看老师，有时在路上遇着王超，他慌慌张张像逃命似的躲开。好几次，王超想找他谈谈，鼓励他提起学习的勇气，但那句“地球人都知道”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戳得心尖子生疼，是他害了自己，知识分子的嫉恨心理又打消了找他的念头。

三年的高中快要结束了。王超忙啊，上课、辅导、测验、查缺补漏、模拟考试，带领同学们向高考冲刺。那段时间，师生都铆足了劲，加班加点，挑灯夜战。什么周考、月考，忙得焦头烂额，那么多年的寒窗苦读，成败不就是那几天吗？

被考生喻为黑色的七月大考终于有了结果。王超那个班53名学生，33人考取本科，17人考取专科，3人落榜，那3个名落孙山的学生中就有李鼐。王超那个班的成绩大大超过其它几个班级，有两个学生数学拿了全省最高分。

一个班有这么高的升学率，再算上另外几个班的升学人数，市二中在全市抢了头彩，这在二中历届毕业班考试中成绩是最好的，校长脸上挂着笑容整天乐呵呵的。王超的大名上了光荣榜，教委领导大会表扬，记者也来学校采访他。那段时间，校园欢腾，师生共贺，学校沉浸在兴奋的海洋中，王超一下子又成了教育系统的名人。不过，这回不是三年前的“白字先生”，而是高中名师。三年前的尴尬和三年后的喜悦何啻天壤，前后两次当“名人”，可是大相径庭啊！这是学校领导及教师，包括王超本人都是始料不及的，这个反差实在太大了。

高考结束后，王超又从头接了一个高一班，仍然当班主任。说来也怪，新的高一学生没有一个叫他“包黑子”，班上的学生严重超员，原准备只招55个的，一下子挤进了68个人。校长说，他手上还有政府领导写的十几张条子，好多学生要到他班上读呢。王超真有点哭笑不得，老师这个职业真是一个“烫手的山芋”，差老师难当，好老师也难当啊。

有一天下午王超到菜市场买菜，刚到一个豆腐摊前讲价，那个卖豆腐的是一个小伙子，正捧着一本书看，卖菜的人不一心招揽生意，还那样专注地看书，也算是少见。等那个人抬起头来，原来是学生李鼐。他俩都愣了几秒钟。还是李鼐先开口说，啊，是您，老，老师！

李鼐忙切了一块豆腐给王超。王超付他钱，他说什么也不收，还说，王老师，对不起，是我不争气，给我们班丢底了，见了老师和同学们都不好意思。

王超说，不说这些，不能以一次失败论英雄，过去的事还提它干什么，我给校长说说，你还是再去复读，明年再去考，好吗？

李鼐说，不了，老师，家里困难，读不起。

王超问：“你在看什么书？”

李鼐脸红红地说：“是《古代汉语》，我，我随便翻翻。”

王超也不想多说什么，提着李鼐给的豆腐边走边想，也好，做点事能找口饭吃也就不错了，不是人人都是读大学的料。何况，他还给自己┄┄唉，提起来，心窝子就疼。

第二年春节，王超那些考在大学里的一群学生来给他拜年。师生欢聚一堂，谈笑风生，共叙别后感想。大家一阵嘻嘻哈哈后，王超突然发现他们原来的班长祝小亮没有笑声，大家也从祝小亮身上发现了什么，一瞬间，同学们脸上的笑容好像一下子凝固了似的。

王超吃惊地问，高高兴兴的，一下子怎么啦？祝小亮，到底你有什么事？

祝小亮说，老师，我们来给你拜年。同时，还有另外一件事。

王超急了，说嘛，别吞吞吐吐的，师生之间还怕什么！

祝小亮说，老师，你还记得那个李鼐吗？

王超说，怎么不记得，他性格内向不爱说话，成绩也差，去年，我还在菜市场遇着他卖豆腐呢。

祝小亮说，他学习退步，没有考取大学，我是班长，我有责任啊。

王超双手一摊说，这怎么是你的责任呢，十个指头有长短，不是人人都是读大学的料，只怪他不努力，怪不了谁。

祝小亮说，老师，叫你“包黑子”是我带头叫的，那次“听课风波”让你下不了台出你的丑，让你当不成教学能手，也是我的责任。

王超吃了一惊说，哎呀，小鬼头，原来是你干的好事。不过，现在我也想通了，无所谓的，学生搞老师的恶作剧听得多了，我已经见怪不怪了。现在，不要你来道歉，不怪你，只怪李鼐搞恶作剧。特别是“地球人都知道”那句话我永远也忘不了！

祝小亮低着头说，老师，那件事也是我安排他干的。

有两个同学抢着对祝小亮说，我们当时也是班委，是我们要他那样做的，不能算在你一个人头上。

王超看看祝小亮又看看那几个同学，哈哈大笑说，好家伙，你们原来是有组织、有预谋的，都是“同盟军”，都“并肩作战”，参与“收拾”我了？

祝小亮和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将“听课风波”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原来，他们高一上学期连换了两个班主任，王超是他们的第三个班主任。前两任老师也是从初中拔起来教高中的，点名时都把李鼐名字念错掉，念错后又死要面子不认错。这样的老师其实不少，实在是让学生痛恨，他们听到遇到的就有好几个，他们相信王超老师是从乡镇中学调来的，乡村学校的教师有多大点水平，虚伪这一点恐怕也不例外。为了戳穿老师们的虚伪，祝小亮和几个班委商量后决心收拾一下新来的王超老师，就要李鼐按他们的安排去做，于是就出现了那件让老师头疼的事。

祝小亮说，其实，李鼐当时的成绩不算差，是我们害了他。他父母目不识丁，穷困潦倒，把全家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请个算命先生为他取了那个“鼐”字，说“鼐”是大鼎，含有鼎盛的意思，希望他今后成大器干大事。他家庭贫寒自卑感重，但他为人却善良厚道，本不愿意这样做，后来看到我们叫他必须去做，他怕大家孤立他恨他只好答应下来。自从他做了那件事以后，我们很内疚，觉得对不起老师，他也不敢当面找老师说，成绩越来越糟。而最让我们痛心的是，他，他已经……

祝小亮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有两个女同学已掉下泪来。

王超急了，他觉得什么事发生了：你快说，他怎么啦？到底怎么啦？

祝小亮很伤感地说，李鼐，他，他已经……死了。

王超更急：死了？别乱说！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

祝小亮揉了下眼睛说，李鼐家里穷，爸妈都下岗了，家里还有一个常年患病的老奶奶，春节前，他想多卖点豆腐赚几文钱过年用，前个星期三因赶早市走得急，挑着豆腐过马路，不小心被急驰而来的农用车撞翻，送到医院就没气了。

祝小亮接着说，去年他就参加了函授大专班学习，他死时，身上还装着自学考试的成绩通知单啊。祝小亮说到这里，那些女同学早已泣不成声了。

王超的那群学生走后，他坐不是站也不是，看着桌子上那张镶着金边的优秀教师奖牌，觉得好刺眼，他突然把它拿起来狠狠摔在地下，他觉得他不配，他算什么优秀教师。

（周远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