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07-03-18 14:52 作者:沈洋 责任编辑:
父亲在三十年中先后建了六处住房。每建一处,父亲便把旧房贱价卖掉。父亲没有那种一心要为子女留下万贯家财的想法。按照父亲的说法,他每一次建房都是为改善子女的生存环境,让我们兄弟三人永远告别他常年居住的那种低矮、潮湿、猪厩一般的房子,让我们能从小受到良好的熏陶和教育,今后能出人头地。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注定了父亲一生命苦。
三十年前,父亲开始了他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刻骨铭心的一次建房。
由于爷爷常年在外做事,奶奶又体弱多病,身为长子的父亲自然就特别辛苦。建房期间,父亲自始至终承担了背泥巴的苦活。父亲身体单薄,一个与他差不多高的大竹背箩似乎成天都是背在父亲背上的。满满的一箩泥巴足有七十公斤,父亲常常要蹲下身去拼命使劲才能背起来,这一使劲往往让父亲脸色发白。一次,父亲背着满满的一箩泥巴正走在过桥上往上爬时,由于父亲体力不支,加之脚滑了一下,父亲一个跟头就从一丈来高的过桥上砸了下来,满满的一箩泥巴压在了父亲身上,周围的人都大惊失色,以为出大事了,父亲却一骨碌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巴,哈哈地笑了起来:“没得事,没得事”。父亲揉了揉腰杆,背上背箩又去背泥巴去了。父亲没有想到,这次摔跤成了他后来腰杆常年疼痛的直接原因。父亲就是这样一箩一箩地把泥巴背到舂墙的墙板里去的。一天下来,少则背几十箩,多则上百箩。房子盖好后,家里近乎一贫如洗,早已无力安装门窗。为此,父亲作出了一个让全家人惊诧的决定,去村里正在建房的林木匠家去换工,自己帮林木匠家背泥巴,请林木匠为自己安装门窗,林木匠自然十分乐意。父亲便又每天从早到晚在林木匠家的工地上背泥巴。
然而,没几天,患有一种皮肤病的父亲旧病复发,周身都是疮疤,母亲担心背箩磨破了父亲的脊背,就缝了一件特别厚的褂子给父亲穿上。然而,叫人不忍目睹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由于过度摩擦,父亲的脊背还是被磨破了一大片,母亲便天天晚上坚持为父亲擦洗。一天晚上,只见父亲用手指甲把肩和背上的疮疤硬壳轻轻地抠起来,然后再使劲地扯下来丢掉,每扯一次他的脸上就露出异常痛苦却又十分坚强的表情。父亲见我站在身旁就哈哈笑着对我说:“这硬疮疤壳不扯掉不行,背泥巴时背箩摁着特别疼,扯掉就好了,你睡觉去。”父亲说着又哈哈地笑起来,我却分明看出了那笑的干瘪和苦涩。当我看到父亲那揭掉硬壳的疮疤冒出的一颗颗滚圆、鲜红的血珠珠在煤油灯光中反射出一片血光时,我的心紧紧地缩在了一起,针刺一般地疼痛,我难以想象那有父亲高,能装七十公斤泥巴,粗糙的大竹背箩压在父亲背上时是什么滋味。妈妈在父亲面前苦苦地哀求:“你别去帮工了,我们不住大房子住岩洞都行,你别去受罪了。”爸爸却哈哈地笑了起来:“林木匠都已把自己的门窗安装好了,自己不去换工咋个好意思。”每二天天刚蒙蒙亮,只听门吱嘎地响了一声,父亲又背上他的大背箩走向了林家。父亲又在痛苦中煎熬了月余,直到林木匠家的房子舂好为止。
没过几年,刚分家不久住在厢房里的父亲又开始了他一生中的第二次建房。
父亲在离家二十公里的毛坡湾当民办教师,为了建房,父亲提前便开始作各种准备。砍柴算是比较重要的一项了。那些年,父亲总是利用课余时间到大森林中去找柴,平时储起来,每逢周末,父亲便把找来的柴打成捆背着走上二十公里的山路送回家来。父亲还利用业余时间种了一块地,把所种出来的粮食换成了建房的材料背回家里来储存。这一背父亲就坚持了好几年。一次,我来到了父亲教书的学校,父亲住在一间低矮、潮湿的小茅屋中,墙角的火塘里烧着几个洋芋,那就是父亲常年的主食了,父亲怕我吃不饱,特地把从家里带来的一块腊肉拿出来,那肉不知放了多长时间,早已熏上了厚厚的一层烟脂,看上去漆黑一团。父亲炒了一碗腊肉,将碗顿在一张他自己做成的小木凳上,从火塘里翻出一个烧熟的洋芋,用竹片刮去灰烬递来给我:“狗儿,快吃,等爸爸盖好新房后,爸爸背点洋芋去坝子头换点大白米来煮饭给你吃。”父亲说着露出了一脸自信的笑容。我一连吃了一个周的洋芋,实在是挨不住了,父亲就趁周末放假背上一背干柴,把我架在脖子上,送回家去。
那年雨水来得特早,这大大出乎了父亲的意料,致使我家建房期间连遭大雨,为了保护已舂好的土墙,白天背了一天泥巴的父亲晚上也不得安宁,他搭了一个棚子,天天晚上住在工地上。一天夜里,几声雷鸣惊醒了父亲,父亲醒来才发现已风雨大作,地上积了很深的雨水,大风也把盖墙的塑料皮掀起了几处,父亲急坏了,那土墙好像比他的生命还重要,奋不顾身地冲进雨中盖墙。然而,由于风太大了,待父亲盖了这儿,那儿又被大风掀开了,地上的雨水也积了一尺来深,已淹到了刚舂好的土墙,父亲赶忙找来板锄,在雨中奋力挖出沟道排水。这一夜父亲在大雨中折腾了近三个小时,父亲也因此积下了至今仍时常发作的支气管炎,脖子红得不成,连呼吸和说话都十分困难,终日咳喘不止。父亲病倒了,母亲劝他去输液,父亲却死活不去:“现在盖房,正紧钱呢。”父亲只吃了点药便又来到工地上,他担心着那被雨水浸湿的土墙会垮掉,父亲便把他几年前辛辛苦苦砍来的干柴大捆大捆地抱到土墙边烧起来,为把墙体烤干,烧去再多的柴父亲也不心疼。父亲终日坚持在工地上,连吃饭也送到工地上去给他吃的。父亲像爱护自己的婴儿一般地保护着墙体,直到一个周以后,土墙已安然无恙了,父亲才把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来,请人来帮忙继续往上舂墙。事后,父亲常常不无得意地感叹,总算把土墙保住了,不然,一个多月的工夫就白费了。而对于由此而积下的疾病,父亲却只字未提,没当回事一样。
后来,为方便我们弟兄三个读书,父亲举家迁到小镇上去居住,靠做点小生意维持一家人的开支,父亲又先后把我们送到城里读书。在小镇上,父亲省吃俭用先后换过三处住房,最后买定一间住房安定了下来,父亲说,他这一生大概是最后一次为房子而操心了。那时我还为他暗自庆幸。
若干年后的今天,站在父亲肩膀上挤进小城的我早已超过了父亲当年建第一座土房子的年龄,然而我还一直无力营造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数月前,单位集资建房,我借遍了几乎所有的亲戚朋友也只凑了两万元钱,面对五万元这个天文数字,我无奈又找到了父亲,父亲沉默不语,眉头皱得很紧,满脸的皱纹填满了难言的伤痛。父亲站起身来从楼上拧来一个布包,从里面拿出一沓钱来:“这是我平时省下的,我的养老钱,你拿去暂时添着吧。”我一时哽咽,接过了父亲手中那沓沉甸甸的五元、十元的票子。第二日,父亲又凭着一块老脸,走东家窜西家,去求他那些多年的老朋友帮忙。当十多天后父亲把那一大沓借了十多家人后才凑足的两万多元钱递给我时,我内心的苦楚让我无颜面对父亲那块饱经沧桑的老脸,父亲从满脸的皱纹里挤出一丝笑容时,我再一次发现,父亲更加的苍老了。
(沈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