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阳信息网 更新时间:2007-02-14 10:46 作者:沈洋 责任编辑:
һ
荞花要给死去的父母亲立碑的消息传到秦小麻子耳朵里的时候,秦小麻子正蹲在自家的山墙边晒太阳。
秦小麻子眯着个眼,看一头公狗和一头母狗“咬架”。说“咬架”其实不够准确,毛豆湾的说法是“起草”。但自从到昆明打工的六斤回来摆了一个黄段子之后,镇上的人就改口了。
六斤说,有个山区,反正不是咱麦地湾啊!家家养狗,小娃娃拉屎后找不到纸揩,妇女们就唤狗来用舌头舔娃娃的屁股。有一天,一个婆娘就使老大出去唤大黄狗来舔老二的屁股,老大出去后见自家的大黄狗正在与别家的母狗交配,就忙着回来给他妈说,大黄狗忙得很。他妈就说叫它吃屎它还不耐烦嘎,再去唤。老大出去一转回来后又急得脸红脖子粗地说,大黄狗在“咬架”。六斤这个黄段子一摆,在麦地湾一下子传开了,人们纷纷改口,比村公所那个高音喇叭叫出的还管用。
初春的阳光从东边的山头上斜射下来,正照在了秦小麻子的脸上,使秦小麻子脸上的麻窝看上去更加细密、起伏有致,更加突出,像是一道道土坎。秦小麻子看着眼前正在“咬架”的狗,下身一阵燥热。秦小麻子就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秦小麻子在心里自言自语地说,他妈个头,这世界全变了,连狗都变得开放起来了,大白儿青天的就做那事,明摆摆是“干事”呢!还转弯抹角的说成是“咬架”,听起都费劲。
秦小麻子就是在那个时候听到荞花要给死去的父母亲立碑的事的,他像吃到了一个死耗子一样,直想呕吐。
羞先人哟!咱麦地湾还从来没有哪家给死去的人立碑呢!他爹那些年连个房子都修球不起,吃洋芋砣砣都拿不上趟,她还立碑。
人家有钱了,听说嫁了个大老板,你以为还是十年前的荞花。
她不要丢我们秦家的底了,你没听说她在昆明当小姐,去年六斤都看到她在一个发廊门前拉客呢!这是拿那些卖屁股的脏钱来辱没我们全村人了。抓屎认不得香臭!
你那张乌鸦嘴,尽说些无屁眼的话,你亲眼见到了,人家荞花听到了不来撕你的嘴!人家立碑,石头都拉来了,期辰也看了,你管得着,人家又没犯你哪一条村规民约,更没有犯啥王法,与你的球相干。你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讨人嫌!
婆娘的一席话把秦小麻子呛得干瞪眼,像往嘴里喂进了一把燕麦炒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
秦小麻子披着一件洗得白刷刷的军用棉衣,双手抱着那把一米来高的水烟筒,咕咚咕咚地吸着烟,同志一次来到了村里的麦场上。麦场在村子的中央,一个篮球场那么大的一个坝坝,四周堆起一个个高高耸起的麦草垛,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坐在麦草垛上,有的在打双抠,有的在吹散牛。
六斤还在吹他在昆明打工的事。六斤说人家荞花早变了,已不是当年和我一起去打工那个女娃儿了,我念她是家乡人,又是我带她去昆明的,去找过她几次,人家根本就不理我。那天我去东站买车票时,见一个染一头黄头发,穿一件白色吊带背心,一条红色超短裙的女娃儿正在伸手去拉一个男人,嘴里还嗲声嗲气地说,老板,走嘛,包你满意,安全得很。我看那女娃有点面熟,仔细一看,我都吓着了,赶紧躲到一边去。哇,你们猜是哪个?猜着我发一转云烟。六斤说着就转过头来啪地往麦草垛旁吐了一大口浓痰后,又调头看了看四周的人,见一个个神秘兮兮地望着自己,过了几分钟都还猜不出来后,他才失望地摇了摇头,拍了拍手里的一包云烟,说看来你们没有口福,一个也抽不上我的好烟……不过,我还是给你们说,听好了啊,我不再说第二遍啊!见周围的人都立起耳朵地听他说话了,也才说:是荞花!
啥?荞花,怕你眼睛看错了,人家荞花多懂事的一个娃娃,会去做那种事。
听说人家嫁了一个有钱的大老板。你的话我才不信呢!
人家荞花要给她爹妈立碑了,听说了吧!这几天都在请一张农用车拉石头砂子呢!
立她妈个X,卖屁股的钱还好意思拿来给爹妈立碑,她还想在麦地湾冲第一呢!你看麦地湾的山山岭岭哪里见得到一座碑,人家矮处(指坝子)那些人条件好,才兴立碑的,听说现在政府都不准了,说是浪费土地,人死了要火化了。
哦唏唏,有钱得很就叫她拿来修条街嘛!现在正在建新农村,麦地湾都列为示范点了,我们的房子都要全部用石灰刷白掉,还要组织修路、修沟、建沼气池了啥的。
就是啊!听说修两座碑都要花好几万块钱呢!最好动员她拿来修街,为麦地湾作点贡献,子孙后代也记得她,立座碑起啥作用,还羞先人呢!将来子孙后代见了就会说那是麦地湾人用卖屁股的钱修起的第一座碑,要是贞节牌坊还好,你说这还不让人笑话。
唉!六斤,荞花可是你带到昆明去的哦!你和她真的就没有那个过?
麦场上一下子暴发出一阵哈哈哈的大笑。
麦场上的人们议一阵又笑一阵,有几个婆娘直笑得前仰后合的,把头上的帕子都给笑得滚落在了地上。
三
婆娘些一提到自己和荞花的事情,六斤心里就来气,六斤随即就站起身离开了麦场。
六斤回到那间破烂、潮湿的草房里,一个人坐着抽闷烟。刚点着一支云烟,又下狠心一下子灭掉,像掐一个可恶致极的跳蚤。
他妈X,煮熟的鸭子又放飞掉。唉!不是那晚上老子心太软,早把她放翻了。
六斤自言自语地说了这句不知重复过多少遍的话。
六斤也不知咋的,自从和荞花闹翻后,自己就会冷不丁地自言自语。六斤有时都会怀疑,是不是得了神经病。
当初,六斤见荞花爹死妈亡,唯一一个亲叔叔又成了仇人,荞花一个小女子在村里无依无靠,六斤就动了怜悯之心,就打起了荞花的主意,就三番五次去动员荞花外出打工。
六斤说,荞花,外面的世界精彩得很,出去你就知道了。你都小学快毕业了,有文化,好整得很。像我大字不识,一个粗人,都照样混得走。
荞花,到昆明后,你就帮我煮饭,半点重活都不要你做,我会挣钱来供你吃好、穿好、玩好。六斤故意把语调拖得很长,露出一脸的得意。
六斤一直后悔,当初不该那么性急,熟话说性急吃不得热稀饭呢!刚到昆明的第三天,六斤就急得像个猴样,一抱把荞花勒在床上,就要动真咯了!
不是荞花拼命反抗,大喊大叫,六斤还真是尝到了甜头呢!
当天夜里,荞花就趁六斤上厕所的功夫偷偷逃离了工地。
四
见村民们正议得热闹,秦小麻子就停下了脚步,轻脚轻手地坐在了一个麦草垛旁,一个劲地吸闷烟。秦小麻子脸辣乎乎的,心跳加速,针剌般地疼痛。荞花啊、荞花,你出去了还回来做啥啊!麦地湾的人都把你给忘了,几年都没有人提起你的名字了,你就好好过你的日子嘛,又要回来惹出这么多事。想到自己的亲侄女走到这一步,秦小麻子痛苦得头都要炸了。
秦小麻子又想起了二十年前的往事。那时,秦小麻子和大哥秦安安俩家就一墙之隔。秦小麻子玩霸道,建房时硬是多占了一条地埂,俩兄弟就发生了争吵。秦小麻子还动手打了大哥秦安安,况且打得还不轻,一锄头挖在腿上,当时就血肉模糊,血流如注,要不是村民及时抬到医院抢救,早就没命了。大哥命是保住了,但由于腿上最管用的几股神经被挖断了,秦安安还是留下了残疾,秦安安的左腿从此就成了聋聋的耳朵――摆设,重活也做不了。妻子早死,唯一的一个女儿荞花年仅10岁,这日子可咋个过啊!本来,秦安安准备在年底就盖新房的,秦安安对女儿荞花说,儿啊,你听话,好好读书,爹年底给你盖新房,到那时,房子就不会漏水啦!风吹来也不冷啦!打雷你也不怕啦!荞花一听就高兴得小跳小跳的,尖着个小嘴吧叭地一声就亲秦安安一口。荞花见人就高兴地说,我爹要建新房啦!我要住新房啦!
秦安安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腿说残就残了,平时体壮如牛的秦安安一下子变得像个蔫茄子,左腿上的肌肉也逐步开始萎缩,曾经青筋暴跳、粗壮得像捶草棒的一条腿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一根干骨头。在麦地湾,要想生存可是要有一副好身体的,全部土地都在50度以上的山坡上,锄地点种砍柴哪一样离得了好身体,可现在秦安安是力不从心了,背五十斤粪草上山都万分困难,要歇十几气。由于左腿瘸了,每走一步,背上的背篓就会向左边歪一下,每次都要把粪草洒泼出来,那粪草就会洒在头发上,或者顺着脖子掉进衣服,搞得全身臭不可闻。秦安安曾经想过要去报案,让秦小麻子去坐几年牢,可一想到那是自己的同胞弟弟,想起父亲临终前叫他要和弟弟搞好团结,不要让人笑话的话语,特别是看到秦小麻子那三个像黄耗儿一样的娃娃,秦安安就打起了退堂鼓,案也不去报了。
秦安安只好打掉牙齿连血咽了。
五
荞花最大的心愿就是为爹修一座全村最好的房子,可是荞花的爹死了,死得十分突然,让荞花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尽管左腿已经残了,但荞花爹还是不甘心。为了让女儿住上不会漏雨、密不透风的新房,荞花爹每天种地回家就用背篓背一篓石头回来,就连荞花也在为砌新房做着准备,每天放学回家都要捡一块石头抱回家来。父女俩坚持了半年,荞花家的宅基地上就堆起了小山一样的石头,荞花爹已经为建新房作好了充分的石料准备。一想到快要修建的新房,荞花爹高兴啊,常常高兴得泪花闪闪。可就在荞花父女俩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中时,不幸发生了,荞花爹因劳累过度,犁了一天地后又去背一篓石头,由于体力不支,荞花爹只感到头重脚轻,一头就栽倒在路边的山沟里,自己背着的一个石头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头上,荞花爹一命乌呼。荞花扑在爹的身上整整哭了三天,哭得天崩地裂心力憔悴。
荞花曾在内心无数次地想像过妈的样子,可想去想来还是想不出个名堂来。妈究竟多高的个子,长得什么模样,荞花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她怎么可能知道妈的样子呢!荞花妈就是生荞花时大出血,离医院远,抢救不及时死的,荞花一直都是秦安安带着,尿一把屎一把地把她拉扯大。在荞花的心目中,爹的形象倒是像用尖刀刻在心上一样,身材矮小,脸瘦得猴样,满脸皱纹,尖下巴,每走动一步,左腿都要向地上曳一下,身子则使劲向后摇摆。让荞花特别心疼的,是爹背石头的那种惨样,每走动一步,背上的背篓就会随着向后拽的身子使劲往后面甩。那背上的石头至少也有一百来斤啊!荞花每次看到爹的这种样子,心里就针扎样地疼。荞花说,我爹啊!你就不要背这石头了,不住这新房,我们还不是照样活着,你做不了重活了,就歇会儿吧!等我长大了我挣钱来盖新房给你住。我妈活着的时候没有住过新房,我就给她立座碑,给她也建一座新房子,让她在阴间也好好享受享受。
听了女儿荞花的话,秦安安心里像灌了蜜样的滋润,脸上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那笑容使得脸上的皱纹一下子从四面八方汇集在一起,秦安安的整个脸膛看上去更像是一张老猴子的脸。秦安安一把将女儿揽在怀里,伸出他那松树皮一样的手在荞花的脸上反反复复地抚摸。荞花也乖巧得像个三岁小孩,依偎在爹的怀里。那一瞬间,荞花和荞花爹觉得自己是多么幸福。
可令荞花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她好好读书挣钱为爹修一座新房子的梦想永远也实现不了了,爹的突然摔死让荞花悲痛欲绝,生不如死,荞花绝望了,她不晓得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六
过完年,小学还没毕业的荞花用一根扁担挑着行李,跟在六斤的后面,像一只刚晒干羽毛的山雀,朝着山外飞去。像一阵风,一团雾、一口气。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就从秦小麻子的眼睛里消失。
秦小麻子像一截枯木立在村口,心像用一根生锈的钢针在猛烈抽插,疼得要命。
枯草紧紧地贴在地上,没有一点儿生气,雪凌把地上的枯草和远处的松树枝条都裹得严严实实,整个山野间看上去一片白,白得晃人的眼。荞花想,要是这时能出点太阳,那该多好,那麦地湾一定会很漂亮。可这只能是一种梦想了,最近这段时间,麦地湾像是得罪了上天一样,大雾一直罩着,把个麦地湾裹得严严实实,让人喘不过气来。走了一个上午的路,荞花和六斤就转出了一道山谷,雾一下子变得淡了,像青纱,飘飘缈缈,朦朦胧胧,透过青纱,荞花就看到了山脚下的坝子,那是一个多大的坝子啊!村庄一个连着一个,房屋一排连着一排,特别是远处的县城,一幢幢高楼大厦在阳光下变得金碧辉煌,荞花看得眼里都放了光。
荞花是第一次走出大山,让荞花感到吃惊的是,山外的世界是如此之大,还没有雾罩着,很远的地方也是如此清晰。
荞花问,昆明的坝子大不?
雾大不大?车一定多得不得了?荞花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六斤一直闷着,不吐一个字,阴了好半天才慢吞吞地说了一句话,去了就知道了。
荞花知道六斤不高兴,过年前,六斤家喂了一年的大胖猪一夜之间就被人活生生偷走了。那可是老母亲一年来的心血,说没就没了,母亲为此事愁眉不展,卧病不起,六斤用完了所有打工挣回的钱,还是不见母亲病情好转。六斤这次外出打工,就是为了挣钱给母亲看病的。
见六斤心情不好,荞花就只好把一肚子的喜悦埋在心底了。但荞花还是克制不住要想像省城昆明的热闹与繁华。
初到昆明,荞花不适应,走在大街上东张西望的,有时刚迈出一步,见远处汽车凶巴巴地冲过来,荞花使劲向前扑的身子又缩了回来,可这一缩正好坏了事,疾驰而来的车子嘎地一声刹了停在旁边,又是一身冷汗。车子里戴着墨镜的男人或者女人伸出头来就是一阵臭骂,妈的,又是一个乡巴老。荞花想,这城里咋这么多车啊,蚂蚁赶集样的,随时都有被车撞着的可能。让荞花更为恼火的是,在城市里,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就连太阳,也像是从西边出来的一样。刚到城里的第一天,六斤就带着荞花去找工作,六斤说,他还回年前的那个工地挑砖,那里的老板还欠他三个月的工资。
荞花心里就来气,不是说给六斤做饭吗?还到处找什么工作。不过荞花还是喜欢自己有份工作的,她打心底里就看不上六斤,更不想让六斤苦钱来养着,那成啥了?荞花只是觉得六斤在说谎。
渐渐的,荞花喜欢上了这座四季如春的城市,这里的天好蓝,不像麦地湾的天,经常罩着大雾。这里的人好多,热闹,不像麦地湾,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尽剩下些老弱病残和少不更事的娃儿。这里的夜简直就不是夜,亮得比白天还美,不像麦地湾,黑漆漆的,最多在夏季能见到星星点点的荧火虫。这里的人一个比一个穿得还少、还露,不像麦地湾,一个个都破破烂烂地穿了好几层,却照样冷得缩成一砣。还有……还有很多连荞花都说不出名目的不一样的感觉。
荞花想,要是能在这里扎下根来,有个家,那该多好,可是一想到这些,荞花就感到异常烦恼,荞花现在都有两天没吃饭了。六斤领着荞花在城里转了两天了,两天中,六斤和荞花每天只吃一个五角钱的馒头,问了好多的餐馆,人家都说不要小工。荞花急得头顶冒汗,摸了摸裤包,只有买汽车票剩下的那个一元硬币还可怜地缩在裤包的一角。荞花使劲地攒着,生怕一不小心那硬币就会长翅膀飞了一样。荞花好多次走过餐馆,看到橱窗里摆着的那些红润的鲜肉就禁不住直往肚里咽口水。但荞花只看了一眼就转过身来,低着头一个劲地往前走。再一抬头,荞花又看到大个大个的白白的馒头,荞花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包里的那个硬币,那硬币实实在在的还在,荞花能真切地感受到那种金属的硬度,荞花放心了,再一次松手,把那个硬币又放回了裤包里。那个硬币可是救命钱啊!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荞花想,那个硬币就得一直留着。
六斤说,荞花,我得上工地了,不然得饿死。
荞花的泪就出来了,像淌水。
你再到街上转转,看能不能找到工作,晚上你还是回工地住。这几天,荞花把被子铺在六斤他们工地的一个工棚里,晚上寒风呼呼地吹进来,荞花冷得像个缩头乌龟。但荞花已感到很满足了,要不是跟六斤一起来昆明,那早就睡大街了。
可让荞花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六斤会对自己下手。当六斤从后面一抱勒着自己,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像个野豹子样的死死压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荞花有了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要不是自己拼命哭喊,要不是看工地的老人拉开电灯,那不知会发生什么大事。
很多年过去了,荞花一想起那一幕就后怕。
还算好,荞花在街头露宿三天三夜后,终算找到了一份洗碗的工作。
后来,六斤就像个赖皮狗一样到处打听荞花的下落,还到荞花洗碗的餐馆找过荞花好几次,让荞花惶恐不安。为了躲避六斤,荞花反复折腾,又换了好几处打工地点。
七
当荞花穿一袭火红的风衣、一条洁白的七分裤、一双油光可鉴的黑色马鞋、挎一精致的黑色坤包走进麦地湾的村口,人们就看大猩猩一样从家里涌出来。刚过完年,村里的年轻人们几乎都外出打工了,出来看荞花的,当然就是那些婆娘和老弱病残些。
一个三十来岁的婆娘刚一看到荞花,嘴一下子就张得能伸得进拳头,眼睛也鼓得像个汤圆。哇,妈也,平常听六斤这个砍脑壳的经常荞花长、荞花短的,看他说得都淌清口水呢!不怪得人家荞花都变成仙女了。
旁边的一个婆娘就瘪着个嘴说,哦哟,一个小卖X的,有啥稀奇。你看她那点骚样,走路像风摆柳。
你看人家那块脸,白得像块嫩豆腐样的。人家那腰身,细得啊!只有我们的大腿粗呢!
还带金耳环呢!不晓得要管好多钱,怕要上千吧!
有个刚结婚的小媳妇转过头去小声小气地对同伴说,可惜已结婚了,要不然也到昆明打两年工,你看人家荞花,那些年在村子里像个红耗儿样的,头发像一堆乱草,脸上随时抹些锅烟子,眼角还经常糊着一砣眼屎,哪有点人样啊!
另一个小媳妇又接着补充说,是啊,六斤还想讨荞花呢!你看人家现在啥模样,六斤给她舔屁股人家还不干呢?
婆娘们一个个睁大眼睛,一脸惊异表情。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唾沫星子乱溅!
秦小麻子躲在屋里不想出去,尽管秦小麻子不想听到门外那些婆娘些的议论,但婆娘们的议论还是风一样直往秦小麻子的耳朵里钻。他只觉得脸膛发烫,浑身不自在,像无数个虱子在身上爬行。全身的皮肤都起了鸡皮疙瘩。秦小麻子把大半张脸埋在那根一米来长的水烟筒里,咕咚咕咚地吸一大口,又长长地吐出一大口烟子,整个屋子里不一会儿就变得烟雾袅绕。
正当村子里的婆娘们好奇地看着荞花走过来时,荞花三婶四嫂的就打起了招呼,婆娘些还来不及答应,一个个脸就红得像要下蛋的老母鸡。
荞花还从包里拿出一包糖,散发给前来看热闹的小孩和婆娘们。婆娘们刚才说了荞花的坏话,一时还转不过弯来,不好意思伸手去接荞花的糖,任荞花咋个递,就是不接,都一脸的冷。娃儿些就不一样了,都是一些不懂事的跟屁虫,见了荞花的糖,就要了一颗还要一颗。一帮婆娘心里窝着一肚子的气,又是鄙视又是羡慕和忌妒。
荞花朝着秦小麻子家走去。婆娘们再一次以惊异的目光紧盯着荞花的背影。
一个婆娘说,嘿,荞花这个小卖X的,咋还会去秦支书家,两家不是有仇吗?你们不记得了,那些年就是秦支书一锄头就挖断了荞花爹的脚呢!
有仇又咋啦!荞花是他的亲侄女儿,人家秦小麻子现在当官了,是村支书了,荞花还有不认的道理。
是啊!人家荞花现在有钱了,说不定秦支书还会划一块地给荞花修房子呢!她家不是好多年以前就要修房子了,修了两代人了,房子还连个影子都没得。
是啊!上面叫搞什么新农村,村上都把尖嘴屋居那片荒地划出来了,说只要愿意修房子的人家,都可以在那里去修一间房子,听说那里以后就是一条街道呢!还要赶街呢!
是啊!人家荞花肯定是要修一间了,秦支书又是他叔,指头还会朝外曳?哪有不照顾的道理,再说了,像我们家,那个砍血脑壳的出去打工几年了,一分钱也没带回来,饭都吃不上了,还修啥房子,就是秦支书划一块地给我家,也没那本事修起。
在婆娘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中,荞花走进了秦小麻子家的院门。
八
近几年来,麦地湾凡是外出打工挣了钱的男人们,都无一例外地要回家来修一幢小洋房,而且一家比一家修得好,一家比一家的样式新潮。不修房子,好像就没有面子样的。有的人家甚至是几年才修得起一间房子,头年下基脚,二年打牵梁,三年砌砖墙,四年打盖板。麦地湾人就是这样,用凑毛成毡的办法,修起了不少房子。
看着村子里建起的一座座小洋房,荞花思绪万千,她又想起了老实巴交、黄牛一样辛苦、但到死都没有修起一间新房的父亲。荞花来到她家的老房子前,那哪还是房子啊!土墙早已垮塌,露出几堵被火烟熏得黑漆漆的残墙,歪歪扭扭地树在地上,上面乱七八糟地堆着一堆早已腐败的麦草。一头老母猪带着七八个小猪仔在草堆上翻来覆去地拱,像几天没有吃食一样,就是一小截木棍,也要衔在嘴里啃上一气。
而就在自己家老房子的旁边,二叔秦小麻子家的小洋房却像是村里的一座宫殿。一幢两层的小洋楼,面墙上贴了白色的磁砖,门前还有一个小院坝,四周是一道红砖砌成的围墙。光是那道院门,都盖了琉璃瓦,足以显示出秦家在村里的地位和身份。一条大狼狗拴在院子里的一棵树桩上,舌头长长地伸着,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
荞花还清楚地记得,当年二叔就是为了修这个院坝,才多占了自家的一条地埂,并因此挖断了父亲的一条腿,使父亲变成了一个废人。一想到这些,荞花内心就像夏天的浓云一样,一团团地升起,眼泪也禁不住暴雨一样滚出了荞花的眼眶,一阵阵悲凉感顿时袭上心来。
但荞花还是走进了二叔秦小麻子家的院坝。见荞花来到屋里,秦小麻子一下子手足无措,浑身不自在,他没有想到荞花会来到家里,而且手里还提着一盒金六福酒。
秦小麻子过了一两分钟才回过神来,指着墙角的沙发叫荞花坐。荞花这才轻轻地坐了下去。
叔,我要给爹立碑。
秦小麻子阴着个脸,不吭声。
叔,石料我都备好了,来给你老人家说一声,明天就动工了,明天想请你去山上一趟。在麦地湾,我只有你一个亲叔了。
荞花没有想到,二叔竟然嗡嗡嗡地哭起来。把荞花也搞得手足无措。
哭了几分钟后,二叔才哭声哭气地说,儿啊!叔对不起你爹,对不起你啊!叔错了,都怪我穷得没出息啊!
秦小麻子一哭,脸上的皱纹全部挤到了一起,那满脸的麻子都噙满了泪花。荞花没有想到,当年那个凶巴巴的二叔竟然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荞花心头的仇恨也一下子消了许多。
叔,都十年来的事了,还提它做啥。
儿啊!如果你还把我当叔,你就听叔一句话,立啥碑啊!那都是活人做给活人看的鬼事,人死了就啥也不知了,你就是修成一砣金子,也不起啥作用的。有钱你就修间房,现在正在建新农村,麦地湾都列为示范点了,听说县上要作为安居工程来搞,每户修新房的还要补助4000块钱呢!将来要把麦地湾和毛豆镇连成一片,还要赶街呢!
荞花没有意料到二叔会给她说这些,她一时搞愣了,一个劲地摇头。
秦小麻子抹了一把鼻涕后又接着说,儿啊!当年叔对不起你家,你修间房,叔心里也好受一些。再说,咱麦地湾还从来没有哪家立过碑呢!你钱实在是多了用不完,就是拿来修条街,也算是修阴功积德,做了件大好事。你出啥风头,何必冲第一呢,人家会说闲话的。你没有听到村子里的那些风言风语吗?还是给咱们秦家争口气,啊!
二叔秦小麻子的话说得很委婉,但荞花还是隐隐约约从二叔的话里听出了一点味道。
荞花心里极不好受,就问二叔说,他们说我咋了,我有钱给我爹立碑,关他们啥事。
见一时说服不了荞花,秦小麻子说儿啊!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那我就直说了,他们都说你的钱……
我的钱咋了,又没去偷去抢,那都是我自己苦来的,与他们何干?
儿啊!人家都说你那钱不干、不干净啊!
荞花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涑涑涑地直往下流,站起身来就冲出了秦小麻子家。
九
坐在爹妈的坟前,荞花心乱如麻,眼前的村庄曾经是多么熟悉,她曾经在这个村庄奔跑、读书、吃饭、睡觉,都生活了十四年啊!在昆明打工的日日夜夜,她不知多少次在内心放电影一般地回放过村庄的一幕幕场景。但现在却是多么的陌生,陌生的面孔,陌生的表情,陌生的声音,就连自己曾经住过14年的那间破草房,也早已变得面目全非。那一座座高耸的小洋楼仿佛是一柄柄尖刀,直对着她的心脏刺来。
在工匠们用铁锤敲击石块的声音中,荞花想了好多好多的事,特别是想到父母亲从没住上一间好房子,一直住在那间夏天漏雨水、冬天进寒风的烂房子里,为了修一间像样的新房子,父亲还因此被自己的亲二叔挖断一条腿并因此摔死的事情,荞花就心如刀绞。直到看到那已经砌好的墓碑,荞花心里才稍许得到点安慰,荞花想,爹妈终于住上新房子了,雨水再也不会漏进去了,寒风再也不会灌进去了。爹妈住在里面一定暖乎乎的。
荞花又想起自己在昆明打拼这十年的艰难岁月,想到自己睡在工棚里冷得瑟瑟发抖、在馆子里洗碗手被冻得生满冻疮、在街头拉客遭受的白眼、旅社老板的苛刻、遥不可期的爱情、飘摇不定的生活,荞花再一次泪如泉涌。
荞花爹妈的碑终于立起来了。那是一座合墓碑,可气派了,那碑呈拱形,显得很高大。荞花请了县里很有名气的书法家写了碑文,请最好的工匠进行雕刻。村里的小学老师看后都感慨说,整个碑面就是一幅上好的书画作品。如果站在麦地湾的村口看荞花爹妈的碑,那简直就是一座完美的艺术雕塑作品。由于是麦地湾方圆几十里地的唯一座墓碑,那碑又如此之好,加之被村里的小学老师一美化,方圆几十里地的人都跑去看那碑,就连那些七老八十岁的老人,也柱着拐棍去看那碑,看后都一个劲地赞叹,说这两个死鬼啊!还真有福气啊!死了都住愣好的房子。荞花这娃也真有孝心,修愣好的碑,比村里的那些洋房还修得好呢!只是羞人啊!丢咱麦地湾人的底啊!
当这些风言风语传到秦小麻子耳朵里时,秦小麻子脸都气得刷白,一个人闷在家里吸水烟筒。吐一口烟子就骂一句:狐狸精,羞先人啊!
ʮ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一声巨响惊醒了麦地湾的人们,全村人都爬起来跑到村里的麦场上,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直到第二天,人们才发现,荞花爹妈的墓碑被炸成了一堆碎石。
麦地湾的人们一下子惊愕,随即就松了口气。
ʮһ
荞花渐渐淡出了麦地湾人的记忆。
直到年底,六斤打工回到麦地湾,说荞花不是小姐,人们才再一次想起了荞花。
那天,麦地湾的麦场上同样聚集了很多人。
六斤又拿出了他的云烟来散发。
六斤说,以前我冤枉了人家荞花,荞花这几年来一直在一家小旅社帮工,专门帮人家拉客,拉一个提五块钱,平时就帮老板家洗衣被做饭。我们一个工友的亲戚就经常住那个小旅社,要不是听我那个工友讲起来,我可要冤枉人家一辈子呢!
六斤说着就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一只刚点燃的云烟被他一口就吸掉了一大半。
听说,荞花给爹妈立碑一共花掉三万块钱,有两万块是老板家出的,一万块是她这几年打工存下来的。后来……
六斤顿了顿后又接着说,后来她就嫁给了老板家的憨包儿子。
麦场上的人们一下子哑口无言。
秦小麻子站起身来,提着他的那支一米来高的水烟筒,弓着个腰狐狸一样地离开了麦场,几滴老泪啪啪地掉在地上,击起了几缕黄灰。
十二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人们看到有一个人正在支砌荞花爹妈的坟墓,村里的人都觉得奇怪,不知是谁,就派一个小孩子爬上坡去探个究竟。
不一会儿,小孩子跑回来说,是秦小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