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一腿（短篇小说）

“苟一腿”是一个人的绰号，这“一腿”可不是武林门派中说的“南拳北腿”的“神秘一腿”，而是指一个名叫苟一平的外科医生。一个外科医生再普通不过了，不称他医生，而叫苟一腿，这个绰号多少有些悬乎。

据说岔河乡赵皮匠去赶场回来，背着沉重的背篓在一座桥上休息，由于疲劳过度，眼皮一合拢就从桥上一个倒栽踪翻了下去。桥虽说不算高，也够赵皮匠喝一壶了，那一跤摔得不轻，身上撞破好几处，脸上碰得血肉模糊不说，让他最痛苦的是一只大腿骨脱臼。本村一个赶马车的看到他在桥下动弹不得，就把他弄到车上拉回去。农村人有个伤风感冒头疼发热不算啥，到地里劳动出出汗也就好了，平时很少上医院。脱臼又不是骨折，他也不当一回事。因此，他在自家地里挖点草药捶了，找点布包了，准备休息几天就仍然去做他的生意。可几天过去脱臼处不但不好，还肿了起来，一按一个坑。他慌了，弄不好落个残疾，后半生咋过？他急忙去当地卫生所医治，半个月过了仍不见效，疼得越来越厉害。赵皮匠天天在床上疼得喊娘叫爷哭天抹泪。生意自然也做不成了，全家人吃饭就靠赵皮匠，台柱子一倒，这个家就完了，他老婆以为赵皮匠的腿断了要成个瘫子，终日悲悲切切，以泪洗面，人也瘦了一圈。家里人万般无计，只有请神婆到家里杀妖驱鬼，进寺庙求仙祈福，可香也烧了，头也磕了，神水也喝了，神仙耷拉着眼皮并不理会，赵皮匠病情未见好转，家里整日笼罩着愁云惨雾。

正当赵皮匠一家愁眉不展无计可施时，有人介绍说，县医院有个苟医生，什么关节脱位啦，骨折啦，他立马手到病除，何不去找他试试？听说苟医生医术高超华佗转世，一家人化悲为喜，立刻将赵皮匠送到县医院。

在县医院诊断室，苟医生刚刚从手术室出来，脸上的汗还顾不上擦一把，就过去看坐在长条椅上的赵皮匠。苟医生问：“多长时间了？”

赵皮匠痛得龇牙咧嘴地说：“有一个月左右了。”

苟医生厉声问：“咋不早来？”

赵皮匠唯唯诺诺，不敢说出真相。他们也知道，同行多嫉妒，医生们更是如此，你在别处医不好了才来我这点，我还会给你好好治？

苟医生看赵皮匠一家人躲闪的目光，早已心知肚明，但并不点破。他伸手摸了摸高高凸出的腿骨，突然脸一沉，不耐烦地说：“耽误的时间太长了，抬走，治不好了！”

苟医生那句话，无疑是数九寒天一瓢冷水泼过来，把赵皮匠一家人泼得从头冷到脚，哪有患者上医院被医生拒绝的道理，看来姓苟的也是徒有需名，什么医术高超，什么手到病除，全是吹他妈的牛皮，哄鬼去吧！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总有医院会收的，难道城里的医院都姓苟？家里人看到没甚指望，只好拉起赵皮匠，准备放在担架上抬走。突然，苟医生飞起一脚踢在赵皮匠脱臼的那只腿上，痛得赵皮匠“哎哟，妈呀”的叫了一声。赵皮匠的弟弟赵大牛牛眼一瞪，扯他妈的蛋，不治病就沤了一肚子的气，怎么还要踢病人，拳头顿时捏得“嘎蹦嘎蹦”响，眼看姓苟的就要被揍。

苟医生大声对赵大牛说：“你想怎样？放开手，让他走路！”

赵大牛和那些亲属们又是一惊，大脑有点反应不过来，放开手？姓苟的神经是不是有点短路，病人摔倒那不是雪上加霜？但看到苟医生不容质疑的神色，还是将信将疑地慢慢松开扶着赵皮匠的手，如果病人摔倒了再找姓苟的算帐不迟。但他们都不敢走远，双手仍然伸着，说放开手，实际上大家的手仅只是离开赵皮匠寸把远，眼睛更不敢看别处，怕有个什么闪失。

这时，奇迹出现了：赵皮匠趔趄几步差点摔倒，但终于还是站稳了，而且往前走了几步路，尽管那步子像刚学走路的娃娃。

当然，赵皮匠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就痊愈出院了，完全是大跑大走的了。

这苟医生一脚踢好赵皮匠脱臼病腿的佳话，从此便传开了，“苟一腿”的名字不胫而走，越传越响亮，越传越神奇，不由你不信。特别是在赵皮匠的家乡，他一家人就是活广告，走到哪里说到哪里。加上他精湛的医术和那把神奇的手术刀，找他看病的人络绎不绝，他成了县医院的牌子。

县一中小张老师打篮球不小心踢着一个石头，一个脚指头朝上翘着弯不回去，疼得要命，找到苟一腿，他看了一眼小张的脚指头，二话不说，一巴掌向那脚指头拍去。小张大惊失色，哪有给人看病是这个样子的。小张低头一看，得，脚趾还原了。

苟一腿说：“你走吧！”

小张抬腿就走。嗨，神了，当真没事了。小张逢人就说：“苟一腿名不虚传！”

宏发建筑公司的徐老板出了车祸，两只腿骨折，跑了好多医院，花了不少钱，效果均不满意。有人向他介绍苟一腿时，他不愿意，说一个县医院的医生医术能好到哪里去，还叫什么苟一腿了，恐怕是浪得虚名也未可知。家里人不管他愿不愿意，硬是将他送到苟一腿那里，结果双腿接好了。临出院时，徐老板泪流满面，包了一个大红包要重重酬谢苟一腿。苟一腿推脱不了，说：“行，你这个心意我收下！”当着那个老板的面打电话把教育局的胡局长请来，把那个红包交给他说：“局长，这是老板的一点心意，你们拿去救助失学儿童吧！”胡局长十分高兴，说是要给徐老板送面锦旗。

随着苟一腿名声越来越响亮，知名度越来越高，官运也来了。他先被提拔为外科主任，没多久又被破格提拔为副院长。副院长可不是一般医生，副院长就是领导，是领导就有应酬，就有重要讲话，就要批阅文件，就要赴宴会，就要剪彩，等等。不过，苟一腿明白，自己十几年苦心钻研的业务不能丢，俗话说“三天不写手生，三天不练口生”。所以，他虽当院领导，还是想抽出时间做手术。话是这样说，毕竟大量的时间泡在会议和迎来送往之中去了，做手术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几个月不做一次手术。他真的没有时间，连坚持多年的走路上班也免了，早上刚梳洗完毕，小车已在门口候着了。有车不坐，那不是傻子？

他有时想把副院长的职务辞了，回到手术台前。但当领导的种种好处又让他下不了决心。院领导有许多诱人的待遇，比如分房，配专车，长工资，电话补助，随时有人宴请，除了这些，还有很多看不见的好处，要不干这个副院长，夫人第一个就不答应，就要和他干仗。

有一次，苟一腿高中时的一个老同学，如今在县财政局当局长的柳萱右下腹生了一个瘤子，经诊断那瘤子是良性的，为防止转化为恶性，医生建议尽早摘除。柳萱找到苟一腿说：“老同学，这手术只有请你亲自主刀了！”

苟一腿笑着说：“谁跟谁呀？你放心，我很快就安排！”

苟一腿话里有话，柳萱当然明白。当年读高中时，苟一腿是班长，柳萱是学习委员，苟一腿曾是柳萱的初恋相好呢，后来柳萱的父亲棒打鸳鸯，两人才不得不分手的。

他非常愿意为柳萱做手术，平时无事还要千方百计找事去孝敬领导，现在事找上门来了，岂能错过这个好机会。抛开老同学和初恋那层关系不说，她还是市里王市长的老婆呢，为市长老婆亲自做手术，那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做手术的时间很快就定下来。苟一腿本来已培养了一个助手小莫，在他的指导下，小莫医术突飞猛进，可以独立做手术了。他先想让小莫做，可这个念头刚有他马上就打消了。他虽说好长时间没有摸手术刀了，但自己毕竟是个名医，牌子是响当当的，做个瘤子切除术不过是小菜一碟。

手术是成功的，那个瘤子也摘除了。柳萱说：“毕竟老将军上阵，枪法不乱啊”。

可柳萱高兴得早了点，她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那只右脚还不能落地。有一天，柳萱突然发现，她那只右脚明显比左脚细了，似乎还短了点。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母亲怀疑苟一腿的手术有问题，不管柳萱同不同意，硬是把她带到省城医院检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省医院的医生说，柳萱的右腿与腹部连着的一根筋被割断了，造成肌肉萎缩，再不接上，就面临瘫痪。柳萱大哭了一场，原来是老同学苟一腿害了自己，这颗苦果是自己找来吃的。

筋是接上了，但柳萱的右脚明显有点不对劲，走路总有点跛，医疗事故是明显的。柳萱的父母暴跳如雷，大骂苟一腿庸医害人，扬言要将苟一腿告上法庭讨个说法。

苟一腿是县医院的一块牌子，牌子一倒，医院的名声还不扫地？医院还要不要办下去？院长得到柳萱父母要上告的消息后，慌了手脚，急忙带着苟一腿买了礼物到柳萱家赔礼道歉，并答应柳萱住院期间的所有一切费用全部由县医院承担，还要补助一笔营养费。苟一腿在柳萱面前，简直有点无地自容，满面羞愧地也作了检讨，希望得到老同学的谅解。柳萱的母亲说：“不行，一个小手术做出这个样子，你算什么‘苟一腿’，你必须把柳萱的腿医还原，否则就法庭上见！”

苟一腿吓得魂飞魄散，这腿如何能还原？求饶的目光看看院长又看看柳萱，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院长说：“老人家，腿还原太难，是不是我们再增加点营养费？”柳萱的母亲说：“你好大的钱，我问你，钱能买回一条好腿吗？”

院长有点口吃：“不，不能，确实不，不能”。

柳萱这个人心肠软，看到苟一腿一个大男人那副模样，劝母亲得饶人处且饶人，做手术是自己坚持要苟一腿做的，他也不是故意要把脚筋割断的，何况苟一腿还是自己的老同学呢。

有柳萱手术的教训，此后，苟一腿提起做手术头就疼，而且特别讨厌人家再喊他“苟一腿”，他说那个名字听着实在别扭，还是喊苟医生好，当然喊苟院长他也不反对。

但是，有些事你不必做，可有些事躲也躲不了，还真应了那句话，越怕的事越找上门来了。柳萱手术后仅半年时间，分管文化卫生的县委雷副书记发生车祸，肋骨断了三根。院长对苟一腿说：“这个手术必须由你做，而且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这也是县委的意思。”苟一腿大脑“嗡”地响了一声，这是行政命令违抗不得，他被抵到了墙角，一点退路也没有了。他走进手术室，拿起过去那把曾让他名声大震的手术刀，心里免不了“咚咚咚”地跳起来，手也不听使唤地微微颤动着。手术成功了，自然皆大欢喜，说不定在仕途上还有希望再上一个台阶。失败了呢？他就可能身败名裂无地自容，官运也恐怕到头了。突然，他一拍脑门，有了，助手小莫现在的水平今非昔比，几年来做的手术还没有出现过失误，在县医院里已是骨干，何不让他代替自己做，进手术室白大褂一穿，口罩一戴，三缄其口，谁人知道？只是嘱咐小莫口要紧，不要乱说出去。

这真是个好主意。结果正如苟一腿想的那样，小莫假冒他苟一腿给雷副书记成功地做了胸部手术。

那个手术后，苟一腿辞去了副院长的职务，离开了他工作二十多年的县医院，调到家乡――大坪子卫生所当了一名普通的乡村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