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脸阳光（中篇小说）

1

巧莲被美英一家打了，而且打得不轻。

巧莲被打的原因，表面上是因为地埂。

巧莲家的地在东面，美英家的地在西面。那地埂只有一尺来宽。是庄稼人必走的路。美英把路铲去了两寸，相当于美英家的地就宽了两寸。她凭什么要把公用的地埂占为己有呢？她想，这地埂自己有一半，美英家占去了一部分，自己的一半肯定就要少一些。她想，不能让她得寸进尺。得想办法制止她。但怎样制止她呢？巧莲又没有了办法。最后，巧莲就用锄头挖美英家地里的泥土，她想把美英占过去的地补回来。可那泥土干的没有半点潮气，一见风就像长了翅膀，飞了。巧莲没能补好那地埂，心里就更窝火。她一屁股坐在地埂上，看着火辣辣的太阳，看着那被太阳烧焦的灰白的土地，庄稼早已没有了半点儿影子。她就抬头看天空，天空空荡荡的，没有半点儿云彩，只有太阳激情澎湃的在天空中一个劲地喷着火焰。巧莲想，云彩到哪儿去了呢？要是能从山丫口飘过来一朵乌云，下一场雨，那该多好！那样，她就可以在潮湿的地里补种上一些豆子之类的东西，到了秋天就会有一些收获。可天空中除了火辣辣的太阳，就什么也没有了。她就骂开了，你这啥太阳，只会喷火，收拾人。你算什么太阳？像你这种，还不如死了，让人高兴。你这啥天，连半片云彩都没有，连半滴雨都不下，你算什么天？

巧莲低下头看了看地埂，不由火起，就骂，美英，你这不得好死的，庄稼影子都不见了，你还占地占埂，占去埋你，这一小点地也不够！巧莲抬起头，就看见美英挑着粪桶走到了她的面前。巧莲一惊，她想，她肯定要和美英干架了。就愣愣地望着美英。美英的嘴唇动了一下，没说话，身子一扭就走过去了。只留一股浓烈的大粪的气味给巧莲。

不一会儿，美英和她的男人，就提着扁担赶来了。一场毒打就拉开了序幕。

2

巧莲怎么也想不到，美英家竟敢对她下如此毒手。还是后来巧莲才知道，美英家打人原来是有后台的。后台是谁？就是杨官得。杨官得是美英家叔叔的儿子。重要的是，杨官得是新上任的村主任。

杨官得早就对巧莲恨之入骨了。他觉得巧莲常常在他面前以功臣自居，很没把他看在眼里，而且还处处刁难他，与他作对，让他险些出了大问题。这种人不给她点颜色看看行么？不行，肯定不行。但怎样给她颜色看呢？杨官得又找不到什么好办法。自己收拾她，那太冒险，目标也太大，弄不好，怕连官都给搞丢了。让别人去收拾她，但谁去收拾呢？谁愿意去帮你充当打手呢？想来想去，他就觉得美英家最恰当。美英是他家族间的妹子，又加上美英家因为田边地角的事，跟巧莲家有些摩擦。但平时因为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的原因，不敢跟巧莲家较劲。再说，美英家穷，就算打了巧莲，巧莲也拿他没办法。要钱没钱，要命有一条。你能拿他怎么办。这年头，聪明人谁愿意跟一个穷鬼亡命徒去较劲呢？就像一条恶狗咬了你，难道你反过去咬恶狗一口吗？杨官得想，巧莲是聪明人，但我就利用你的聪明，让你既知道是我的主意，但你又抓不到我的把柄。让你知道我杨官得也是有气质有个性的男人。杨官得亲自上了美英家的门，美英家激动得不得了。因为美英家尽管跟杨官得家有血缘之亲，但多年来因为老一辈分家留下了一些矛盾，没有讲话。现在，村主任杨官得亲自到了家里，美英一家理所当然激动不已。就像笼罩了她家多年的阴暗的天空，忽然升起了一颗金光灿烂的太阳。美英一家明白，有杨官得撑腰，今后我美英家还怕谁？对不起了，张巧莲，就只有得罪你了。于是，美英家连打人都显得理直气壮了。

3

之前，杨官得在竞争村主任的时候，巧莲帮了他的大忙。

杨官得的“奸细”到西村探得情况，说李老二一张选票给二十元钱。但李老二财大气粗，说话办事很不给人情面，许多人还是对他有看法。杨官得也如法炮制，也拉开了大办酒席的场面，但他以己之长攻人之短。既让人家有利可图，又让人家心里舒畅。杨官得满脸堆笑，嘴甜得像抹了蜂蜜。说话又润又甜。大爷大娘婶婶叔伯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侄儿侄女，被他叫的脆生生甜蜜蜜的。对有影响力的拉选票的优秀个人，他又悄悄地给予红包奖励。这就大大地调动了村人的积极性。更何况，杨官得表示，只要大家选他当上了村主任，他就想方设法把东村里的那条又烂又窄的路修成水泥路。一直通到公路上。东村人受这条烂路的折磨已经是几代人了。一到天阴下雨，路滑难行，稀泥掩到膝盖。手推车因为路面狭窄而无法行通，粮食收获了，只得用肩挑靠背背，才能弄到家里。要是村里的这条路修宽了，修成水泥路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境况呢？每一个东村人都被杨官得的表态激动着，眼里闪现着一种梦幻般的幸福的光芒。

杨官得对巧莲说，婶子哎！这次您一定要帮侄儿的忙，侄儿一辈子都记得您老人家的。婶子，您读的书多，有见识。有办法。又加上婶子的后家这个大家族，在东村，谁不认得婶子的后家是个望族，几百家人呢！婶子，就请您想想办法，串掇串掇，为侄儿多拉一些选票。侄儿也不怕婶子笑我小家子气了，一张选票呢，侄儿就给二十元钱，作为侄儿的一片心意。至于婶子要去串掇，这么辛苦，侄儿就在每一张选票上加五元，属于婶子的辛苦费。当然，要请婶子理解，婶子一定不会因为这丁点儿钱，才帮侄儿这么大的忙。侄儿表示的不是钱，而是侄儿的一片心意。

巧莲觉得杨官得嘴实在甜的让人心醉，心里觉得滋润。自从嫁给了杨老五，这么些年来，有谁说的话有这么好听呢？这么让人感到舒服和滋润呢？更何况，巧莲在心里一盘算，她的姓张的后家至少有五百人有选举权。一张选票二十块，五百张是多少？一万块了呢？你选谁不是选呢？选杨官得，还可以拣那么多的钱，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再说，杨官得答应把村子里的这条烂路修成水泥路，这确实让村人享福了。巧莲记得，那年她结婚，正是阴雨连绵的日子。稀泥淹过了脚背，她从马车上一下来，崭新的毛布底鞋就被稀泥所淹没。那些年轻的后生把爆竹一放，溅起的稀泥糊满了她的全身。她心里一慌，脚下一滑，竟然摔了一跤，浑身像个泥母猪。好端端的一个喜庆日子被这烂路弄得暗无天日。多年来，这路就在村人的眼皮底下烂着，给村人们留下了无穷无尽的诅咒和责骂。现在，杨官得答应选上了村主任，就修路，村人怎么不拥护和高兴呢？这么想着，巧莲就在心里说，就帮一帮你杨官得吧，也当为村人做件好事。

杨官得比李老二多出五十票，当上了村主任。巧莲就有了一种成就感。杨官得当上了村主任，嘴巴就不那么甜了。但遇到巧莲，杨官得还是很客气的，只是不会左一个婶子又一个侄儿的说话了。巧莲就觉得杨官得有些不叫人。杨官得跟她打招呼，她就轻飘飘地笑一笑算是答应。那笑里分明写着这样一句话：杨官得呀杨官得，你狂个啥？离开了我张巧莲那四百票，这村主任，你看着别人去当吧！

4

可是，杨官得当上了村主任，并没有兑现他的承诺。巧莲没有得到她该得的钱，村里的那条路依然烂着。巧莲觉得杨官得这狗日真的不叫人，需要你的时候，嘴甜得天上飞着的麻雀都能哄到地上来。不需要你的时候，就翻脸不认人了。真像他妈嫖客一样，拔了鸡巴不认人了。更让人生气的是，有一次，巧莲向杨官得要钱，杨官得说，婶子，你说话要讲依据，什么时候我欠你钱了？巧莲一时语塞，心里疼痛，她骂了一声，杨官得，我以前把你当人看，没想到你竟然是流氓地痞混混！告诉你，你要是不兑现你的承诺，你也没有好日子过的！

再后来，愤怒的村民又围攻了乡政府，书记乡长从后门溜了，跑到了城里躲了起来不敢露面了。再后来，派出所的把一个闹得最凶、喊得最响的村民用手铐给拷了，还打了那村民几个响亮的耳光。这下村民被激怒了，就一哄而上，把派出所的牌子给砸烂了。后来还是县上的领导来了才使这场纷争得以平息。

5

巧莲看着灰头灰脸的杨官得，心里就十分的舒畅。她为自己成功策划这场纷争而感到高兴。

之前，巧莲到城里去，从当记者的姐夫那里得知县上已把抗震救灾款下拨到了乡上，并且知道每间危房补助五仟元。巧莲家的房子已经不能住人，需要重修。但补助名单上就没有巧莲的名字。巧莲去问杨官得，杨官得说，我们都已经照了像，把名单报上去了，但补助名单上为什么没有你家的名字，我们也不知道。巧莲没有办法，就说，杨官得，孩子的爸爸还是你的叔叔呢，一笔难写两个杨字，看在一家子的份上，就请你想办法帮帮忙，我家的房子已经不能住人了，像这种情况，肯定是有补助的。杨官得呵呵笑着说，婶子，人活在世上，谁能保证一辈子不求人呢？你看，就像我当初也求过你一样。不过，我当初求人是付出代价的哟！

巧莲觉得杨官得话中有话，心里没底。后来她听到村子里的人说，要找杨官得，没得几条好烟几只火腿，找也白找。巧莲还了解到，村子里的许多人家，起初也像巧莲家那样，补助名单上连名字都没有。后来买了东西去找过杨官得，补助名单上就有了名字。巧莲觉得问题严重，也就狠了心肠，把留着卖了给孩子交学费的那只唯一的老火腿，从楼上拿了下来。晚上趁着天黑到了杨官得家。杨官得笑着说，婶子，你这是在干啥？快坐快坐！巧莲说，杨主任，不好意思，家里也没什么，就只有这么一只老火腿，就当我的一点心意吧！杨官得说，你这么说，就是在有意损我了。什么主任不主任的，你就叫我的名字吧！巧莲笑了笑说，噢，不敢不敢，过去你是杨官得，现在你是杨主任，过去我是你的婶子，现在我是老百姓。杨主任，就请你高抬贵手吧，帮帮我们家！我听说，像我们家这种情况，应该有五千的补助吧！杨官得说，我一定去问，至于补助多少，那我也不知道。

火腿送了，孩子的书学费没了。巧莲的心很痛。但转念一想，要是能够补助到五千块，送一只火腿又算什么呢？

后来，补助名单上有巧莲家的名字了。只是补助金额只有二千五。巧莲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高兴的是，终于得到二千五的补助金了，难过的是，像她家这种情况的，有好多家都是三千元。为什么我家的就只有二千五呢？巧莲心里始终是疼的。五百块呀！为什么我家就要少得五百块呢？

巧莲去领钱的时候，杨官得说，婶子，悄悄的领走就行了，不准跟任何人说，要不惹出麻烦事来，大家都不好。

巧莲觉得杨官得太鬼了。她决定要收拾收拾一下这个不叫人的东西。巧莲手里拿着一沓钱，微笑着从村子里穿过，逢人就说，今天晚上，到杨主任家领抗震救灾款！村人看着巧莲手里的钱，目光就直了。都兴奋地说，真的啊！能领多少？巧莲笑着说，那还有假啊！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了？

晚上，杨官得家里炸开了锅，骂声吼声响成一片，像世界大战爆发了一样。接着，就出现了前面那种不可收拾的局面。

杨官得知道症结出在了哪儿。他在心里大骂，张巧莲呀张巧莲，我日死你的先人，你看着，有你的好果子吃！不教训一下你，你不知道我杨官得的利害。

6

最让巧莲想不通的是，打她的人美英，是她用奶水救活过来的。

那年修沟，因为塌方，美英被土埋了。刚好被巧莲看见，巧莲就不顾一切冲上去，拼命用手刨土，直到两只手掌都刨出了鲜血，汗水湿透了衣裤，才把美英刨了出来。当时美英的鼻子、嘴巴、耳朵、眼睛里全是泥巴，身子软塌塌的，呼吸微弱，细如游丝。巧莲哭了，她一边喊美英，一边用手指把美英鼻子嘴巴耳朵眼睛里的泥巴掏出来；美英嘴唇动了动，巧莲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巧莲就想到了水，什么地方有水啊！要是有水，给美英喝上一小口，那该多好啊！可是前不沾村后不沾户的，哪里去找水呢？巧莲的手忽然触到了自己鼓鼓的胸部。她才明白，自己还在哺乳期，奶子里还有奶水。她就毫不犹疑掀起衣服，抓出自己的奶子，为美英喂奶。巧连想到这里，心里如刀割般疼痛。这世界真他妈出毛病了。老娘用自己的奶救了她的命，她却因为一点地埂，对她的救命恩人下毒手。巧莲恨美英，但更恨杨官得。但她又能把杨官得怎样呢？

巧莲躺在床上身子又疼痛，心里又酸楚，不禁泪水打湿了枕巾。自己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巧莲是有过浪漫的爱情的。但浪漫的爱情到哪儿去了呢？现实和理想差距太大了，大得就像是白天和黑夜，就像是天上和地下，早知如此，那时，无论如何都该去补习，考上个中专，拿着国家工资，像姐姐姐夫一样过着天上的日子。哪个还敢来欺负？

7

巧莲那年中考仅以半分之差落榜了。那时她刚好十八岁。

巧莲是一个聪明能干而且漂亮的人。在学校里，老师喜欢她，学生喜欢她，老师提问时总少不了她，目光里流淌着的全是赞赏和喜爱。巧莲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热辣辣的目光追随着她袅娜的身影。别说是那些青春萌动的男生，就是妙龄女生也会盯着她的身影细看。这么引人注目的巧莲，老师和学生怎么也不会想到，会以半分之差落榜。但巧莲明白，怪来怪去还得怪那个会唱流行歌曲的帅小伙杨老五。杨老五与巧莲同班，是班上流行歌曲唱得最好的帅小伙。巧莲记得，那个“五.四”青年节的文艺演出上，有着一双大眼睛和一头乌黑头发的杨老五出尽了风头。一曲毛宁的《晚秋》，勾起了多少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情愫。特别是巧莲，那水灵灵的眼睛里饱含着晶莹的泪珠，那泪珠散发着梦幻般的光芒，那光芒是那样的柔和，那样的绚丽，那样的幸福，那样无心无肝的痴迷和忘我。把个巧莲的心呀，活生生地捧了出来，挂在杨老五造型优美的身上。多年以后，巧莲都还会在许多个夜晚，如梦如幻地唱上一段《晚秋》。在这个陪着枫叶飘零的晚秋，才知道你不是我一生的所有，情缘去难留，我抬头望天空，想起你说爱我到永久。……看着你远走，我泪往心里流，为了你，我付出我所有……

那个多愁善感的少女巧莲，从此心里就满满地装着那个会唱流行歌曲的杨老五。那是初三年级，正骑在中考的门槛上，关键着哪！但怀春的少女巧莲的心一下子活了，乱了。纯净的眼睛一下子满了，善变了。像春水，忽冷忽暖着，在催情的春风里波光粼粼地舞蹈。

老师在心里说，优秀学生巧莲可能出事了。学生在背地里议论，巧莲越来越有女人味了。可巧莲呢，她自己找不到自己了。满脑子，都只是杨老五。听到的，是杨老五的声音；嗅到的，是杨老五的气息；看到的，是杨老五的影子。后来，巧莲就躺在了杨老五的身下。后来，巧莲就跟着杨老五偷偷地到县城去打胎。后来，巧莲就以半分之差落榜了。杨老五却差了十五分。杨老五自然不读书了。他要到城市里去圆他的歌星梦。巧莲自然也不读书了。她要跟着杨老五到天涯海角。心甘情愿地充当杨老五的水和粮食，衣裳和伞。尽管她挨了父亲的一个响亮的耳光，母亲的一顿臭骂。但她吃了秤砣铁了心，不读就不读。生是杨老五的人，死是杨老五的鬼。巧莲就这样把自己草草地交给了杨老五。杨老五带着巧莲在外四处打工了一年。最后终于疲惫不堪的回来了。回来再土里刨食。从此开始了他们胡乱潦草的一生。

8

起初的日子，还是充满浪漫情调的。因为在城市里打工，身上始终还是落上丝丝缕缕的城市气息。在城市里，这气息被他们身上浓郁的泥土气息严严实实地掩盖了。但回到村里，那丝丝缕缕的城市气息，就像春雨后的禾苗，坚强倔强的从厚厚的泥土里冒了出来，咯咯拔节，青枝绿叶的摇曳着村人羡慕的眼光。他挑着水或者扛着锄头走在村子里的土路上，那皮带，那亮光就在他的腰部，上上下下地缓缓移动。那不仅是一种城市气息，简直就是一种诱惑，一种掠夺。掠夺着本本分分的村人对村庄的热爱和感情。诱惑着村人对城市产生了想抛弃村庄的向往。他们在心底说，看，简直就是一个城里人！你闻一闻，人家身上那股城市气息多好闻！更让村人着迷和羡慕的还是巧莲。巧莲本来就好看，但那种好看是玉米的好看，水稻的好看，荞子麦子的好看。可现在的巧莲不再是山野妹子山村丫头的巧莲了，她是从城里回来的巧莲，浑身上下散发着诱人的城市气息的巧莲。巧莲穿一件乳白色的衬衫，那衬衫细腻得让人想伸手去摸一下。风一吹过，那衬衫就像细密水波一样在巧莲曲线优美的身上起起伏伏。特别是那种叫什么牛仔裤的裤子，把巧莲浑圆的臀部和大腿勾勒出来，让人看了就会心惊肉跳的。

从城市回来的巧莲，从你身边一走过，你就会嗅到一种陌生的气息，那气息会鼓动着你的心，让你的心速加快，让你体会到一种陌生的快感和激动。杨老五和巧莲从城里回到了村庄，村庄里就多了一道亮丽的别样的风景。就是这风景，让村人对城市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向往和冲动。

可是，这种亮丽的别样的风景，很快就暗淡了。杨老五和巧莲身上那丝丝缕缕的城市气息，也很快就被无所不在的泥土气息所淹没。杨老五又变成了过去的杨老五，巧莲也变成了过去的巧莲。不同的是，岁月的痕迹，在他们的身上，堆积得特别的深，特别的厚。看上去，他们就比村人显得更沧桑，甚至更可怜。他们那被城市的气息熏染过的脸和身子，很快就变了色，变了形。但又没有了地道的泥土色的纯度，没有了地道的庄稼人的腰身的质地。于是就有了一种不伦不类的特征。这种特征包含着这样一些内容：既不是城市人，又不是庄稼人；既不是知识分子，又不是大老粗。这种特殊身份，就注定了他们未来的特殊日子。

9

然后就是生儿育女。老大是个女儿，老二是儿子，接着又生了一个老三，依然是儿子。可这个老三，由于计划生育抓得紧，被罚款一万元。这一万元啊，对于杨老五和巧莲来说，真的是一个天文数字。

为了筹集这一万元钱，巧莲走遍了所有的亲戚和朋友，卖了猪，卖了粮食，包括每一个鸡蛋，还借了五千块的高利贷。当巧莲把那一万块钱送到计生办时，她捧着钱的双手都在颤抖，那是她的血汗钱啊！巧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洪亮地说，同志，我交罚款钱。那架势，真有几分财大气粗的气魄。只是，当她看到那带着自己体温的钱，在一个戴着眼镜的姑娘细长的手指下，哗啦啦地翻飞的时候。她的心在流血.。自己操碎了心才筹到的钱，转眼就从自己的手上，交到了别人的手里。很快，那姑娘就递给了她一张薄薄的纸条，冷冷地说，这是罚款依据，你保管好！巧莲眼前一黑，险些晕倒。她扶着门框，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摸着墙壁走下楼来。心里忽然又涌起了一股豪气，她在心里说，我张巧莲就有这种本事，找一万块钱来换一个孩子。在东村，有几个能做到？当她看到村里躲计划生育的男女时，她的心里就会得到安慰，涌起自豪和幸福。她抱着交了一万块罚款钱超生的孩子，在村里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她逢人就说，这宝贝儿子也太金贵了，一万块钱买来的呀！村里的人就会啧啧赞叹，一万块呀！这么多钱，从哪里去找那么多钱呀！她婶子，也要你才有那么大的能耐和肚量，要是换了别人呀，拿一百块钱都成问题。巧莲听着这话，心里就无比的滋润。心里是滋润了，但那一万块钱依然时时吊在巧莲心上。在很多个夜晚，巧莲都会梦到那一万块钱，方方正正暖暖和和地躺在她的怀里，但瞬间就哗啦啦地唱着奇怪的歌谣，飞得无影无踪。每一次她都会从梦里惊醒，大喊，钱，钱，我的钱啊！

忍饥挨饿节衣缩食的日子过得像喝黄连汤一样苦的时候，巧莲就会情不自禁地想，为什么一定要花那么大的代价去超生一个孩子呢？因为这个孩子，这个家却变得空空如洗了。但这只是瞬间的想法，很快就被抱着一个活生生的儿子那种幸福所代替了。这儿子是什么？是荣耀，是财富，是尊严。这一万块钱算什么呢？更何况，她能交出这一万块钱去，本身就让人羡慕，这是一个很大的面子啊！她对这个村子太了解了，没有儿子的人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啊？简直就是没有尊严，没有人格，寄人篱下，猪狗不如的日子。张二狗被杨八斤毒打，不就是张二狗家没有儿子，而杨八斤家有五个儿子吗？打了就打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服，就去拼命吧。去拼命，也就是拿鸡蛋去碰石头。吃亏的还是自己。只得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打落牙齿往肚里咽，自认倒霉了。谁叫你没有儿子人单势弱呢？巧莲把这残酷的现状看在了眼里，她在心里发誓，一定还要再生一个儿子。只是计划生育抓得紧，要不，她还想生五个六个呢！但她还是拚了命，花了大代价，又生下了一个儿子。她永远不会忘记，杨八斤家五个儿子扑向张二狗时的架式，简直就像一群恶狼。那可怜的张二狗，就像一只可怜的兔子，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10

巧莲躺在床上，全身疼痛难忍。她想翻个身，但却动弹不得。她发现自己的手臂和胸部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她觉得肩部和背部，就像火烧着一样，呼啦啦地疼。

贵花，妈疼得受不了了，你把枕头掀起来，好像还有二十块钱，你拿去买瓶云南白药来给妈吃，妈实在疼得受不了了！记住！一定要开发票啊！狗日家敢打人，医药费他就得搂着。

贵花刚出门，巧莲就开始骂起杨老五来了，巧莲没有骂出声音来，她是在心里骂。她骂道，杨老五呀！你这怂狗，你这窝囊废，你这扶不起来的猪大肠，别人家的男人要什么有什么，只有你要什么没什么，指望你到外面去苦钱来还债，去了半年了，才带五百块钱回来。像你这样，十年也还不清。你看你那样子，还不到三十五岁，就勾腰驼背的像狗一样了。你不是要当歌星吗？你不是要到大城市闯世界吗？你不是海誓山盟的要让我过贵妇人的日子吗？你看你那球样子，呆头呆脑像根枯树干。你还好意思在外面找野婆娘！想找，你就去苦个十万八万的，再去找。还想像人家城里人，你不屙泡尿照照，你那样子，也配！骂着骂着，巧莲就开始骂起自己来了。她骂：张巧莲呀！张巧莲！你的眼睛被裤当蒙住了，瞎眼了。会嫁给杨老五这个二百五？会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迷惑？不就是会唱两支歌吗？不就是会在台上扭捏两下吗？唱歌能当衣穿？扭捏能当饭吃？唱什么《晚秋》？一屁股两勒巴的账谁来赔？面朝黄土背朝天，喝水吃饭还要勒紧裤腰带，腰酸腿痛变成了木头人，谁还有心肠唱？张巧莲呀张巧莲！就算是你喜欢那个又唱又跳的杨老五，你就喜欢一下也不错，为啥要嫁给他呢？就算要嫁给他，你也没有必要那么操之过急，手忙脚乱，慌慌张张，两腿一张，就把自己的身子给了他。

巧莲在心里骂：杨老五，杨老五！你永远永远爱的人被人打变形了。你咋个还不回来呢？你死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又去找野婆娘了？一想起野婆娘，巧莲的牙齿就格格直响。她想不通那野婆娘怎么会看得上勾腰驼背的杨老五呢？巧莲知道，那女人是一个修建小老板的婆娘。有眉有眼有身段清清秀秀的一个女人。只是听说，那小老板也是经常在外面找野女人玩。杨老五是帮那小老板做工认识那女人的。怎么就勾上了呢？难道勾腰驼背的杨老五还会扭着屁股深情并茂的唱《晚秋》，勾引幼稚的女人吗？巧莲想到这里就觉得好笑。她说，张巧莲呀张巧莲！你是咎由自取，命该如此呀！当年被爹两个响亮的耳光都打不醒的蠢猪呀！怎么就那么喜欢杨老五这根扶不起来的猪大肠呢？

11

杨老五终于回来了。巧莲一看到杨老五，委屈的泪水就流了出来。

杨老五的脸上布满胡须，像冬天的枯草，了无生气。他的背显得更驼了。当他看到巧莲躺在床上，满脸清泪时，漠然的脸上有了些许表情，他的眼睛快速地眨巴着，嘴角向左向右提了好几下，好像在颤抖。他说，巧莲你怎么了？巧莲只是一个劲的哭。

巧莲，你究竟怎么了？

怎么了？我差点被人家打死了。

谁打的？哪个狗日的打的？你说！到底伤成咋个样？

巧莲看着杨老五急成这样。冰凉的心里涌过一股暖流。好像疼痛也减少了许多。有人疼有人爱的感觉真好。当杨老五看到巧莲青一块紫一块的身子时，叫了起来：啥子狗日那么黑心呀？

巧莲说，是美英家打的。

杨老五一下懵了。他眼里流露出不可相信的神情说，美英家，美英家敢打你？简直笑话！那么日脓的人家敢打你？简直无法无天了！

巧莲说，你这木瓜脑壳，你就不想想，是谁在后面撑着腰？

杨老五说，谁？

还有谁？是杨官得这个狗日的。

杨官得？你不是帮杨官得拉过几百张选票吗？你咋个得罪着杨官得了？杨官得会支持美英家来打你？

你说我咋个得罪着了？还不是为了那地震款。狗日就记恨在心了，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要是我不出面，我们会得着那两千多块钱？只是杨官得这狗日的，记仇不记情，心黑着呐！

杨老五说，巧莲，我们去城里治一治伤吧，你伤得不轻呀！

巧莲一下子就愤怒起来了。她说，治！治！你只晓得治！你有多少钱？你拿出来吧！你就恁个日脓？也不敢去问个青红皂白？打人的，打了就打了，也不拿出钱来医。你说欺负人不欺负人？你说合理不合理？

杨老五说，我是怕你的伤拖重了。我们先去看好了伤，再请村上的和派出所的来解决。

巧莲的气更粗了。巧莲说，你怎么跟杨官得口气一模一样的？是不是你跟他勾结起来收拾我？

杨老五抓了抓头发无话可说。

巧莲一字一句说，杨老五，如果你还是个男人，如果你还认得你婆娘被人打了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了。你就去美英家找她算账！我是站不起来，我要是能站起来，我早就去找这烂尸家去算账了。也就不用等你回来了。

杨老五蹲在地上吸了一支烟。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掌狠狠地踩了几下。牙齿咬得咯咯响。狠狠地说，我就不信狗日家会吃人！转身向门外走去。

其实，杨老五对杨官得还是心生敬畏的。他知道杨官得家人强马壮，在村子里横行霸道，村子里的人是惹不起的。

巧莲的嘴角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他看着杨老五佝偻的背影，有一种温暖的东西涌上心头。她想，这个会唱《晚秋》，会勾引女人，勾引野婆娘的男人，竟然还有一点血性。就是这点血性，让她感到了些许温暖，找到了作为他的女人的些许尊严。她不无嘲讽地笑了一声，说，杨老五，我还以为过去的你早已死绝了呢！我还以为你只会疼你的野婆娘了呢！可就在瞬间，巧莲就感到了害怕。她知道，杨老五赤手空拳去找美英家，美英家五个人一起上阵，他是一定要吃亏的。他要是再被美英家打伤了，那可怎么办？要是杨老五去了不问三不问四就把美英家的人打伤了，或者打死了，那又怎么办？在巧莲心里，莫说把美英家的人打伤，就是打死，她也不解恨。但巧莲心里明白，打死人是要偿命的啊！你跟那个穷鬼去玩命，值得吗？值不得，肯定值不得。就算要玩命，也要一条命换他五条命，那才值得。我张巧莲家的命，能跟你美英家的命画等号吗？我张巧莲多生一个孩子，就有本事交上一万块钱的超生费，你美英家有这本事吗？呸！量你家八辈子也没这本事！她想，杨老五不能去！去了不会有好结果。但能让杨老五回来吗？不能，肯定不能！人被打伤了，连问都不敢去问，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我张巧莲有这么窝囊吗？巧莲这么想，但心里始终还是不安。

巧莲咬着牙从床上坐了起来，让贵花扶着她走出门。她已经看到了杨老五有些驼的身影飘到了美英家的门口。巧莲让贵花扶着她再走，一直走到一棵大树脚，她能看到了美英家的动静，又能听清说话的声音。巧莲的心咚咚直跳，她要忍着疼痛观看事态的发展。事态的发展出乎巧莲的意料。巧莲听到了杨老五的声音。那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儿底气。甚至还含有几分讨好的味道。

杨老五说，我在城里打工回来，看到娃儿家妈躺在床上。一问才知道跟你们家吵架了。我来问问，到底是为啥子吵的？把人都打伤了，睡在床上爬不起来了呢。

接着就听到美英的爹的声音，杨老五，你来了更好，你通情达理，不像你婆娘像个泼妇一样，蛮横不讲理的。连你妈她都敢打，这你是知道的。现在她又乱挖地埂，乱骂人，还追到我家门上来打人，现在美英还住在医院里呢！

杨老五说，你看，我不在家，就乱成这个样子了！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来问一问，巧莲肯定做得不对，你们不要跟这种人较劲！她那张嘴是不干净，这我了解，连我都经常着她骂。

巧莲眼前一黑，就瘫在了地上。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对杨老五的失望，像利刀一样，掏空了她的心。

12

巧莲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自己的伤看好。她觉得杨老五死了，彻底的死了。她甚至不想看杨老五一眼，不想跟杨老五说上一句话。她一看见他就恶心，就心痛。就为自己当初瞎了眼而痛心疾首。她清醒地意识到，这个家，这三个可怜的娃儿，只有靠她了。靠杨老五是靠不上的。这一点，她是看透的了。她决定到城里的医院去看病，哪怕是砸锅卖铁，也要把自己的伤看好。这个家，不能没有她。自己既然没被打死，就要拼命活下来。活出个人样来。巧莲比任何时候都看重自己，看重自己的生命。她的思想在一夜之间解放了。她不再指望美英家拿出钱来，才去看病了。她在心里说，钱，钱是什么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有身体，才是自己的。把命都玩完了，你还要钱干什么？她为之前的想法感到可笑。之前，她总觉得自己去看病，要是解决的时候对方不承担医药费，那么这一大笔钱怎么赔？尽管美英家是输理的，自己是有理的，但这年头，谁说得清楚呢？官官相顾嘛！小老百姓有理也是无理，有钱有势的，无理也是有理。说来说去，巧莲还是心疼钱。现在的巧莲不心疼钱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哲学家似的，瞬间弄明白了一个天大的问题。那就是生命才是最重要的。有了生命，才有可能拥有一切。有了生命，你才可以去苦钱，去拼搏，去奋斗，去寻找自尊。有了生命，钱才是钱，才不是纸，才不是垃圾。

巧莲决定，把压在枕头下面的准备买猪的五百块钱拿出来去看病。把病看好了，她就要扬眉吐气地去找美英家论理。找杨官得论理。找派出所论理。她就不相信，这个世界就没有一处讲理的地方。巧莲是看过一部电影的。那电影叫《秋菊打官司》。这时，那部电影又在她的脑海里放映了，秋菊挺着一个大肚子，照样把官司打赢了。她还看过一部名叫《杨乃武与小白菜》的电视剧。恁么大的冤情，照样得到昭雪。更何况，那还是在大清朝。这么一想，巧莲就有了信心，黑暗的心里就有了阳光。她用牙齿紧紧地咬着被子的一角，强忍着伤痛。等待着天亮。天一亮，她就要坐车到城里去看病了。

要在平时，巧莲进城是绝对不坐车的。她都是骑自行车进城的。她有一张自行车，虽然破旧到除了铃铛不响到处都在响的地步，但骑上它，还是比走路轻松得多。这次，巧莲是不能骑车的了，她身上的伤，让她走路都还成问题。幸好，那一瓶云南白药生效了，让他能够勉强走路了。就算要五块的车票，她也不心疼了。她把钱装在口袋的最里层。咬着牙，摇摇晃晃向车站走去。

医生检查后说，伤成这么样，全身都淤血了。必须住院及时治疗。

巧莲拿着医生的诊断单，像一只无头的苍蝇东撞西撞的。花了一早上时间，才照了片，打了B超。巧莲拿着一把单据去找医生时。医生说，手臂骨折，软组织受伤，住院好好治疗，先交三千块钱吧！

巧莲一听，吓得身子矮了半截。她在心里说，妈妈呀，怎么那么吓人？一交就是几千块！

医生又说，城里有没有亲戚朋友？要不，你先找他们借点儿吧！至少要筹到一千五百块才行。

13

巧莲愣了。不住院，能把伤看好么？要住院，哪里去生钱呢？只得去借。到哪里去借呢？她想，还是先到表姐家去借吧！要是不行，就到杨老五的姐夫家去试试看吧！

表姐卖菜刚好回来，正在屋里做饭。屋子又黑又窄。巧莲叫了一声：表姐。表姐定睛看了一眼巧莲，热情地说，巧莲，是你！什么时候来的？快坐快坐！巧莲看到火炉上墩着一锅酸菜洋芋汤，肚子就咕咕叫起来。她咽了一口口水，慢慢坐在凳子上。表姐说，你怎么了？巧莲，病了吗？一副病奄奄的样子。巧莲笑了笑说，我太走运气了，被狗咬了。表姐说，咬成什么样？怎么不小心些呢？巧莲说，不是被狗咬了，而是被人家打了。巧莲就长马头细马尾的讲了起来。巧莲多次想提出借钱的事。但喉咙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说不出口。因为她知道，表姐夫在县委会看大门，一个月也只有几百元的工资。表姐整天推着三轮车在街上卖小菜，听说每天也有十多元的进帐。这与农村相比，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了。但表姐家有两个孩子在城里读书，听说书学费高得惊人。表姐能有钱借给自己吗？至少还要借一千块钱呢！但不跟表姐借，跟谁借呢？

表姐说，吃饭吧！

巧莲咽了一口口水，说，我吃过了。只是……

巧莲觉得借钱才是大事，吃饭是小事。尽管自己肚子饿得咕咕叫。更何况，她真的不忍心吃表姐家的饭。

表姐说，你在哪里吃的呀？快吃快吃！说着就把碗和筷递到巧莲的手里。

巧莲双手捧着碗和筷,泪水就扑簌簌地落下来了。

巧莲说，表姐，我想跟你借点钱。我住院，要交一千五百块钱，我身上只有五百块。本来，本来我是开不出口的，但我实在没有办法。

巧莲就把衣服提起，露出了青一块紫一块的身子。

表姐倒吸一口冷气，说，天呀！伤成这么样，死绝良心的人家心也太狠了嘛！

巧莲抹了一把泪说，本来我是不想来城里看病的，城里到处都要钱。但想来想去，不来不行，万于我死了，那三个孩子怎么办？靠杨老五，是没有希望的了。

表姐说，你别胡说了！伤成这样，不看咋个行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快吃饭吧！

巧莲的泪水又扑簌簌地流下来了。

表姐说，你不吃饭，就算帮得上，我都不会帮你的！

巧莲就吃饭了，而且还吃了三碗。

吃完饭，表姐就到了房间里，出来时手里就拿着五张一百元的钞票。表姐又把她身上的口袋翻了个遍，把一大把皱巴巴的钱堆在桌子上，慢慢地数，一共有八十五块二角钱。表姐把这些皱巴巴的钱抹平了，叠在那五张大票上，递给巧莲，说，就这么多，你先拿去，跟医生说，先交一千块钱，住下院去。明天我再想办法弄五百块来。

巧莲接钱的手打着颤。巧莲说，表姐，你都借我了，你不留下些买菜卖吗？

表姐说，你别管，我会跟我那些卖菜的姐妹们借一些的，虽然穷，但我们都处得很好，会互相帮助的。

巧莲知道一千块钱是住不下院去的，但她不能当着表姐说，不能再给表姐增加压力。表姐已经尽到了最大的努力了。巧莲已经感激不尽了。

14

巧莲决定到杨老五的姐姐家去试一试。__ 杨老五的姐姐在城里的财政局工作，姐夫是报社的记者。在巧莲的心目中，是有钱的主儿。但在两年前，巧莲为了盖房子，去借过钱的，半分钱都没借到。杨老五的姐姐说，我们家哪有钱，虽然说你姐夫和我都有工作，但每月也就是千把块钱。在这城里呀！寸步都要用钱。买棵葱要钱，打个车要钱，讨亲嫁女，死人抬丧，朋友聚会，生日庆典，哪样不要钱？五十块还送不出去，少下一百来还不行。娃儿读书的费用越来越高，一年差不多就要一万块。你说哪里会有钱呀？巧莲听得头都大了。她哭丧着个脸出门来，心里很沮丧。但转瞬间，心里又有了阳光。她原以为，这个世界只有自己一人穷，哪妨穷人也不少。就连杨老五那金毛亮板的姐姐家，不也还是缺钱吗？但又一想，心里又悲凉起来，这一定是杨老五姐姐不想借钱给自己的托词。巧莲有些恨杨老五姐姐的势利。她想，要是自己那年不差半分，自己也是公家的人了，绝对也当得你。要人才，自己当时也算是一朵校花。要勇气，自己的勇气还小了吗？只是那勇气，实在是草莽英雄的勇气了。当初爹两个响亮的耳光，都没有把她的勇气打掉。要是那勇气被爹打掉了，自己屈服于爹的威力了，就去补习了，那自己早就是公家的人了。也不至于落得个像今天这样的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了。想着想着，巧莲就哭了起来，她在心里说，杨老五呀杨老五，我到底前世欠你啥子了？你要毁了我的一生。然后她抹了一把泪，又在心里说，张巧莲呀张巧莲，你还有脸去怨别人，你应该去怨你自己！一切都是自找的！何该！何该！

其实，杨老五的姐姐过去对她张巧莲家还是够好的。过去杨老五的姐姐和姐夫都念在巧莲家穷的份上，经常三百块五百块的借给巧莲家，可那钱一借去就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杨老五的姐姐气愤地在心里说，这钱是借你的，又不是给你的，你怎能不还呢？后来就不再借钱给巧莲家了。这些，巧莲都明白。但这钱左手来右手去，哪有钱来赔呢？没有，就赖着不赔。反正杨老五的姐姐家也不缺这几百千把块钱。谁叫她家有钱而自己没有钱呢？后来，巧莲就明白是自己想错了，借人家的钱不赔是不行的。恨只恨自己太穷，要是不穷她才不耐烦去借钱。借钱的滋味是人受的吗？

快到杨老五姐姐家的时候，巧莲又有些犹豫了。但巧莲还是硬着头皮走进了杨老五的姐姐家。杨老五的姐姐姐夫听说她被人打了，又看见了她满身的伤，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就对巧莲非常的好。问寒问暖，关心备至。巧莲就觉得自己疼痛的身子也好像不疼了。木木的筋骨也好像忽然活络了。她才觉得，人与人就是不同啊！晚饭在人家吃了，好菜摆了一桌子。水果也端上桌子来了。什么苹果梨子桂圆什么的，有的连名字都叫不出来。要是人家不把我张巧莲当人，人家还会这么好吗？巧莲就在心里说，还是自己的人好啊！虽然杨老五不成器，可人家的姐姐姐夫成器啊！还什么人家的姐姐姐夫的，就是自己的亲姐姐亲姐夫也没这样对自己好过。巧莲把借钱的事说了。说想借五百块钱时。杨老五的姐姐就爽快地拿了一千块。巧莲说，有五百块就够了。杨老五的姐姐说，在城里处处要用钱，你就多拿着些，方便点。杨老五的姐夫说，巧莲一定要好好的治疗，身子才是最重要的，没有了身子，就什么都没有了。巧莲颤抖着双手接过钱时，叫了一声：姐姐姐夫，我不是人呀！就呜呜大哭起来。

15

巧莲走在大街上，觉得天特别的高，特别的蓝；街道特别的宽，太阳特别的圆；她看着满街的人群，觉得自己也好像高大了许多。她扬眉吐气地走在大街上，直到一位交警一把揪住她的袖子，把她拉到边上。厉声说，你没有长眼睛吗？闯红灯都不知道！锥心的疼痛才让巧莲尖叫了一声，把交警也吓了一跳。

巧莲身上揣着两千块钱，理直气壮地向医院走去。她的心被一种什么东西激荡着，澎湃着，有些豪情壮志冲云霄的气概。好像是自己根本不是来城里治病，而是来观光，来向城里人展示，我张巧莲也有扬眉吐气的时候，我张巧莲也是一个有钱人，而且是口袋里揣着两千块钱的有钱人。我张巧莲还有个热心热肠的好表姐，有个有身份、有地位、又有钱、心又好的姐姐和姐夫。

更让人觉得锦上添花的是，巧莲遇到了热心肠的李医生。

李医生说，巧莲，走！我带你去。先住进来，再慢慢去找钱。

就是这一句话，让巧莲的泪水止不住地流。她伸出手，胡乱地抹了两把，头发被城市的风吹得凌乱无比。

李医生惊奇地说，巧莲，你怎么了？

巧莲又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笑着说，我高兴，我高兴啊！城里人也这么好！

李医生格格地笑着说，你这妹子，真有意思！给是城里人就是坏人啊！

巧莲的心温暖极了。曾经灰暗的心也阳光朗朗了。走出那个巴掌大的山村，就是别样的风景了。关心自己的人那么多，转弯抹角的表姐，杨老五的姐姐和姐夫，不！应该是自己的姐姐和姐夫，只见过一次的李医生，他们都比自己的亲人还亲。巧莲激动的理由就很充分了。

巧莲记得，两年前，她为李医生家找过一个小保姆，后来就认识了李医生。巧莲的一个表叔请巧莲为他的一个亲戚的朋友找一个小保姆，人要干净勤快长得好。巧莲想来想去，就觉得自己后家哥哥家的那个辍学的女儿挺合适，虽然只有十三岁，但脚勤手快有眉有眼的。那天她送着侄女去李医生家，李医生对侄女非常满意。巧莲也觉得放心。原因是李医生的丈夫在国外，她的女儿只有半岁，侄女就是帮李医生带一下女儿，做两顿饭。供吃供住，每月一百五十块钱。巧莲虽然在农村，但还是听说过，长得好看的小保姆，被男主人强暴的事还是发生过不少的。侄女虽然才十三岁，但看上去还是水灵灵的，已有几分女人气了。男主人不在家，这就解除了巧莲的后顾之忧了。李医生又活泼开朗。那天晚上还剥桔子给巧莲和侄女吃。还对巧莲问长问短，称她为妹子。李医生说，妹子，你其实挺不错的，又健康，又精干。你要是有个工作，凭你的气质和口才，一定是个骨干，说不一定还是个领导呢！巧莲被这些话鼓舞着、滋润着，回到家里好多天了都觉得余劲未消。走起路来都要轻快一些，头都要抬的高一些。只是时间长了，那些好听的话，像五光十色的肥皂泡破灭了。天，还是灰不溜秋的天，路，还是土不拉叽的路。巧莲，又变成灰头灰脑的巧莲了。

都两年过去了，巧莲都记不清李医生了。可这个活泼开朗，有钱有势的李医生竟然还记得她巧莲！

李医生要巧莲住院，但巧莲不住。

巧莲说，李大姐，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买了一瓶白药吃了，伤就好多了。我想请李大姐为我开些药，我拿出去吃，就不必住院了？另外，请李大姐开一张医院证明，证明我伤的情况。伤得越重越好。我拿着这张证明，作为解决的依据。今后通过解决，能够得到一笔钱，那更好。如果不能，我也能够勉强承受。李大姐，妹子求求你了，你看能行吗？

巧莲说，片照了，B超打了，医生说软组织受伤，手臂骨折。但我不想住院，一天两百块钱呀！你就为我出示一个医院证明，为我开一些跌打损伤药，我拿在城里的亲戚家吃。我不想回去，我要让美英家认为我在城里住院，认为我的伤很重。今后解决的时后才有理。

李医生见巧莲这样，眼睛潮湿了。她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最后又点了点头。

16

李医生对巧莲说，现在有个新规定，开打架受伤的住院证明，需要当地派出所的户口证明才行。你到当地派出所去打个证明来吧！

巧莲一听就愣了。说，派出所会打证明给我吗？

李医生说，怎么不会呢？这是他们的职责呢。

巧莲说，派出所的是村主任喂乖了的，村主任跟打我的那家人又是亲戚。

李医生说，你去吧！他们要是不开了，你再来找我。当真的无法无天了。今天我上班，要不，我开着车带你去！

巧莲的心更暖和了，胆气也更足了。一路上，她都在想，你派出所的人算什么？还不是整天在乡旮旯里瞎忙。我还有个姐姐在城里的大医院当医生呢。人家的男人在哪里？告诉你，在国外呢！我还有个姐姐在城里的财政局呢！姐夫还是个大记者！还有我的那个表姐，虽然只是个卖菜的，但人家住在城里呢！难道不比你稀奇？

巧莲到了派出所，说，同志，我能够给你们反映一些问题吗？

同志说，能。你要反映什么问题？

巧莲说，你们是人民警察吧？

同志说，那还用说。

巧莲说，哦，也就是说，你们是为人民作主的同志了？

同志从上到下看了巧莲一眼，笑着说，你要讲什么？就讲吧！

巧莲就把自己被打的经过和需要派出所出示证明的事说了一遍。

同志说，证明可以出示给你，但只能证明你的身份。至于谁打谁了，这个要通过调查落实后才行。你把户口薄拿给我看看！

巧莲说，没带来。

同志说，没带来不行，你回去拿来吧！

巧莲说，我说名字给你，请您帮我查一查吧！

同志说，别开玩笑！不行！

巧莲回去拿户口薄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同志已经换成了另外一个同志。

另外一个同志说，不行不行，给是派出所的证明是随便开的？

巧莲慌了，说，早上那个同志都说可以开，你怎么说不行？

同志说，他说可以开，你就去找他开吧！你这个，就是不能开。

巧莲说，为什么不能开？

同志说，不能开就是不能开，你给我滚过去！别在这里胡闹！

巧莲生气了，就吼了起来，有姐姐姐夫和李医生撑腰，巧莲的胆子大了，她不怕乡里头的这个小警察了。

巧莲说，你是不是人民警察？你是不是共产党的警察？你是不是为人民作主的警察？杨官得给你多少好处？送几只火腿给你？你要护着他？告诉你，今天这个证明你不开，我就跟你拼命，我这条贱命换你那条命，值了！

同志手一挥，用眼睛暗示另外一个同志说，简直是疯婆娘，给我把她轰出去！

一个身材矮小的同志就过来推巧莲。巧莲心横了，就伸手抓小同志的脸。小同志猛地一推，就把巧莲连滚带爬地推到了门外，狠狠地砸在门外的水泥地上。巧莲惨叫一声，全身疼痛难忍。索性躺在地上，紧紧地闭上眼睛，装死。待巧莲睁开眼睛时，那些同志已经走完了。空空的场院里，风呼呼地吹着。

17

第二天，巧莲跟李医生打电话。李医生在电话里骂了一句，这些人也太黑了！然后又说，妹子，你等着！我开车一个小时就赶到了。

巧莲被李医生的话激荡着，那一声妹子，是多么的润心润肝啊！于巧莲来说，就像炎热的夏天清澈的泉水滋润干裂的心田。就像寒冷的冬天，温暖的火炉烘烤冻僵的灵魂。巧莲一次又一次地想象李医生美丽的身子从轿车里出来的样子是如何的有气质。一次又一次的想象她跟在李医生的身后走进派出所时，是如何的理直气壮和光荣。那种等待，是那样的美丽，又是那样的漫长。巧莲蹲在公路边的一个土坎上，眼睛一直看着城市的方向，等待着她心目中的轿车。眼里全是期待和幸福。

李医生终于从轿车上走下来了。但李医生说，巧莲，你就在路边等我，把你的户口薄拿给我，我去帮你开证明。

巧莲说，我跟着你去！

李医生说，不用了，你就在路边等我。

巧莲的心一下就灰暗了。她在心里演练了一遍又一遍的神气活现的姿态，没有了展示的机会。但李医生的话于巧莲来说，就是真理，就是命令。巧莲就只得站在路边，眼睁睁地看着李医生那魅力四射的身影，钻进了细皮嫩肉的轿车里。然后一个转弯，就拐进了派出所的大门。

十多分钟后，李医生的车转回来了。

李医生把一张单子递给巧莲，微笑着说，搞定！上车！进城吧！

巧莲就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位上。她用崇敬的目光看着李医生，叫了一声，李姐！然后就没有任何话语了。李医生一转头，就看见巧莲满脸的清泪。

一路上，巧莲总想问一个问题，就老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口。那问题就是，李医生是怎样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她花了一天时间都没办好的事情办好了。

李医生一边开车，脱口说，这年头的人太势利了，他晓得我是医生，他妈还在医院住着呢。

巧莲说，李姐，我看见你在他们面前好威风哟！

李医生惊奇地说，你没在路边等我？

巧莲说，在的。

李医生说，在的，你看得见我？

巧莲笑着说，我不用眼睛我都能看见。那些人对你毕恭毕敬的样子，我看了好开心哟！只是有些遗憾，他们不知道我喊你喊姐。

18

医院的伤形诊断证明下来了。只花去了一百多元钱。证明上写着的内容是多处软组织受伤，左手臂开放性骨折。巧莲看了很高兴。她知道，伤越是严重，对自己越有利，解决起来补助的钱就会越多。巧莲请李医生开了一些跌打损伤药带着回家了。她不住院了。她想把住院的钱省下来。然后分文不少的把表姐和姐姐姐夫家的钱还了。人家把我张巧莲当人看了。我自己就不能不把自己当人看！过去自己没把自己当人看，人家也不会把你当人看。人家借你钱，就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谁还会再借你钱？谁还会把你当人看？我张巧莲要自己把自己当人看，也让别人把自己当人看。

回到家里的巧莲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让外人知道。李医生开来的那些药真是好东西。吃下去果然生效。巧莲的脸白了，红了，有喜色了，身子的疼痛减轻了。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巧莲总是在叨念。

巧莲说，杨老五，我还以为我这一生人完了。没想到还有今天。那一顿毒打没有白挨，值得，值得啊！你杨老五没把我当人看，别人会把我当人看，我自己把我当人看。她把儿子搂在怀里说，儿啊！你快快长，有妈在，妈会把你带大，带你好好活下去，活出人样来。说着说着她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又哭了起来，骂了起来。她说，杨官得，你这狗日的。老娘不会饶过你的！你一个村长算什么？你还有城里的记者大？还有城里的医生大？你以为你跟派出所的勾结在一起就了不起啦？派出所的又算什么？在我李姐面前还不是点头哈腰，小腿弹三弦的。你杨官得狗日的狗眼看人低，你就不打听我张巧莲的三亲六戚是做什么的？美英，你穷鬼一个也敢打我张巧莲！杨官得一怂恿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告诉你，老娘也会让你无处可逃的。我张巧莲要堂堂正正地做人，我张巧莲好歹也是一个只差半分就考起中专的人。你别狗眼看人低！

巧莲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白天，嘴不歇气地说着这些话。杨老五怀疑巧莲的大脑受刺激出问题了。心里也很悲哀。

19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巧莲在村里的大路上耀武扬威地走来走去。逢人就哈哈笑着说，还好，我还没死，还好，我死不掉了！她径直朝美英家门口走去。美英家一见巧莲耀武扬威的样子，就吓得赶紧把门关上。只要一见到巧莲，就远远地躲开。巧莲更理直气壮了，她哈哈笑着在村子里走来走去。

杨官得看见了巧莲，觉得巧莲有些不正常，想躲开。巧莲就叫了起来，杨官得，你别跑！

杨官得呵呵笑着说，婶子，您喊我？你老人家变漂亮了！

巧莲说，杨官得，你别给我耍花样！你那点花花肠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跟派出所的勾结的再紧，我也不会怕你！我也饶不过你！你怂恿美英家打人，你以为你做得滴水不漏？告诉你，老娘的肋骨上是安窗子的，透明透亮的。我就不信共产党就不讲理，就不信你一个小小的村官就能遮住太阳！秋菊挺着个大肚子都能把官司打赢。我就不信我清清白白的张巧莲遭人毒打还会输理？

杨官得被张巧莲连珠炮似地话语轰得有些晕头转向。她低估了张巧莲。他从张巧莲的话语中感受到这个读过书的女人，有些难予对付。惹了她等于捅了马蜂窝。他有些后悔。但后悔又有啥用呢？只得硬撑着，走着瞧吧！

杨官得说，婶子，我还有事呢，有空再跟您老人家慢慢谈。说着，骑上摩托一溜烟跑了。巧莲就哈哈大笑了，笑声在村子里跌跌闯闯的。巧莲就在心里说，妈的，人也真他妈的怪！怎么换一种心态，人就他妈的那么开心了呢？人一把自己当人看，底气就足了，声音就大了，口才都他妈好得像个演讲家。

20

只是这种心态不是那么的长久。就像夏天善变的天空，刚才还晴空万里，瞬间又阴云密布了。巧莲首先想到的是，就算派出所断美英家输理，要美英家赔尝医药费，但美英家哪有钱来赔呢？难道你又去毒打她一顿？当时巧莲曾产生过这种以牙还牙的想法，但瞬间这种想法就被她否定了。她觉得这种想法很荒唐，冤冤相报何时了？就像一条狗咬了你一口，你一怒之下就又咬了狗一口。我张巧莲怎么能够跟美英放在同一个平台上呢？巧莲想，只要不会原告打成被告，能够打个上方官司就行了。钱固然很重要，但当你没有办法得到钱的时候，能够得到个公道也算不错了。秋菊不就是为了讨个公道吗？

让巧莲晴朗的天空布满乌云的是，美英家的门口一下子停了四辆摩托。据说，美英家的一个妹夫，是一个乡的管林业的警察。那个警察穿着一身警服坐在美英家门口喝开水。说话高声棒气的。同来的几个小伙子说话更像是吃了火药似的，火爆爆的。美英一家围着这几个小伙子团团转，又是装烟，又是续水。穿警服的小伙子说，，简直不知天高地厚，敢随便打人！姐，你放心！我分分钟就把狗日家摆平了。几个小伙子就齐声说，对！把狗日家摆平了！

巧莲想避一下，但又觉得太丢面子。不避，又怕那些人问三不问四的打上门来。要是自己被打伤了，或者被打死了，你就是再有后台和背景又有啥作用呢？

巧莲把孩子交给杨老五，说，要是那些人找上门来，你就说，张巧莲进城看病去了，一切都跟你杨老五无关。你让他们到城里来找我！巧莲把借来的钱装好，就从小路往车站赶。她要赶到城里去。一是避一下，二是去还钱，三是去请姐姐姐夫还有李医生下乡来为自己撑一下门面。你美英家门口才摆几张摩托，我张巧莲家门口要摆几辆轿车呢！

那种理直气壮地还钱的感觉真好啊！巧莲把叠得整整齐齐的百元钞票从口袋里抓出来。哗啦啦地数了两遍。递给姐夫，说，谢谢了，姐姐姐夫，巧莲来还你们钱了。巧莲在心里说，我张巧莲已不是过去的张巧莲了。过去的张巧莲没把自己当人看，今天的张巧莲不但把自己当人看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人。是一个知恩必报，说话算数的人。你看，你们借巧莲的钱，巧莲心领了，一分不少还你们了，我张巧莲也是一个能顶半边天的女人啊！

姐姐姐夫说，你拿去用啊！怎么这么快就还啦？你没住院啊？巧莲呀！身体才是最重要的，钱是什么东西？钱不就是为人服务的纸吗？

巧莲的心暖和和的。巧莲笑着说，我的好姐姐好姐夫也，就谢谢你们心疼巧莲了。巧莲已经住院了，现在出院了。你们看，我都又白又胖了，脸上也有喜色了。巧莲就伸了伸手，弯了弯腰，踢了踢腿，轻轻地跳了跳，像个小学生做广播操似的笑着说，你们看，我的身子都活软了。伤好了呢！巧莲这么一说，姐姐姐夫果然觉得巧莲变了。变丰满了，变漂亮了。脸是脸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的。还挺有几分姿色呢！姐夫在心里说，女人呀！还真像那些文人骚客说的，就像花，是好环境好雨露养出来的呢！在农村苦伤了，到城里来住几天院就把人养漂亮了。姐夫这么想着，就多看了巧莲几眼。就是这几眼，巧莲的心一下子就年轻了十岁。那时巧莲刚刚与杨老五结婚，那时的自己是多么漂亮啊！那时姐夫的目光总是粘乎乎的往巧莲好看的脸上、胸脯上、屁股上粘。又大胆、又放肆。火烧火燎的。说的话也是那么甜蜜蜜的、暖和和的，老是往人的心窝窝里钻。可后来，姐夫的目光就冷了，干了，涩了，没有半点儿水色了。现在姐夫的目光有点儿活了，有点儿水色了。巧莲死去多年的心也有点儿活了，有点儿水色了。就像枯树开花，让人惊喜，又让人赏心悦目。巧莲的泪水就出来了，巧莲在心里说，我张巧莲也有今天啊！我张巧莲也有人关心，有人在乎，有人欣赏啊！

巧莲说，我把家里的三个胖猪卖了一个，钱就来了。过年还可以杀两个！尽管家里惟一的一个猪都被她卖了，为了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面子，巧莲在姐姐姐夫面前说了假话，但巧莲还是一脸的笑容。巧莲高兴啊！今天姐姐姐夫跟她说了许多润心润肝的话。很多年了，姐姐姐夫就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好听的话。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把自己当人看过。直到现在，巧莲才明白一个朴素的道理：你要别人把你当人看，你就得首先把自己当人看。

21

巧莲要走的时候，她请求姐姐姐夫为她做一件事情。巧莲要姐姐姐夫选一个天气晴朗的星期六或者星期天，最低找五张轿车约几十个城里的朋友下乡到她家里去玩。

姐姐也高兴地说，如果这个星期六天气晴，就定在这个星期六吧！很长时间没有下乡去玩了。乡下的空气挺好呢！

姐夫说，为什么要找五张汽车约几十个人呢？这样会让你们添麻烦的。

巧莲说，只是姐夫要找那么多车，太为难你了。要不，车越多越好，人也越多越好。这样吧，姐夫，要是为难，找四张车也行吧！巧莲想，你美英家门口停四张摩托，我张巧莲家门口停四张轿车总比你威风吧！

姐夫说，找车倒一点都不难。我的朋友，大多都有轿车的。只是，有这必要吗？姐夫心里明白，现在的城里人，一到休息日，就想往乡下跑。去感受大自然的清新空气。只要跟这些在城里呆得发困的朋友们说一声，他们一定会欣然答应的。

巧莲一听就激动了。说，姐夫，姐姐，就这样定了，就麻烦你们了。找五张，找五张轿车啊！我亲自磨豆腐，煮凉粉给你们吃！

巧莲的脑海里掠过这样一种场景：五辆轿车从村庄的土路上鱼贯而入，耀武扬威地鸣着好听的喇叭。村庄里的尘灰和粪草被飞速的车轮卷起，遮天蔽日的。路的两边，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都走出家门来看热闹。目光里全是惊奇和羡慕。直到车子整整齐齐排满了巧莲家的门口，人们惊奇和羡慕的目光还不肯收回。美英一家人也从门缝里伸出头来看热闹，但弄清了这些漂亮的车子都是来巧莲家的时候，立即把头缩了回去，把门死死地关上，一天不敢出来。巧莲脸上的笑容啊，像春天的梨花一样开得重重叠叠的。

巧莲去还转弯抹角的表姐家的钱，表姐又给她一长串贴心贴肝的体己话。巧莲的心被巨大的温暖包围着。巧莲想，我怎么不早些年就被人打了呢？早些年被人打了，我就早些年感受到好人的温暖了，我张巧莲也不至于窝囊这么多年。

巧莲找到李医生，邀请李医生星期六开着车到她家里玩。李医生一口就答应了。李医生说，行！我很久没有到乡下去玩了，我这个人，就喜欢乡下。乡下的阳光都要亮一些，乡下的风都要柔一些。乡下呀，就是比城里好。巧莲呀！我爹我妈就我这一个女儿，我从小在城里长大，在乡下呀，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巧莲呀，姐就认你这个妹子了。姐想到乡下时，也有个去处。乡下那种用柴烧的新洋芋、青苞谷，味道可好了，在城里是吃不到的。李医生的唇边，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巧莲的头都晕了，大了。巧莲激动地说，姐啊！巧莲能有你这么好的姐，这一生人值了。

22

巧莲回到了家里，满脸都是笑。心中有一种巨大的温暖在澎湃。巧莲在梦中都在笑。乱糟糟的日子早已把巧莲的性欲厚厚实实地掩盖了。现在，巧莲的日子忽然归顺了，有条理了。性欲也就抬起头来了，昂起胸来了。她想做爱，她想跟这个曾经会唱晚秋的、把她迷得死去活来的杨老五做爱，跟这个偷偷地在外面裹过野婆娘的杨老五做爱，跟这个已经勾腰驼背的懦弱的像一根扶不起来的猪大肠似的杨老五做爱。管他如何，他毕竟是自己的男人啊！巧莲觉得，只有做爱，才能够把自己内心中的喜悦和激动，酣畅淋漓地倾泻出来。巧莲感到，再不倾泻，她就要爆炸了。

巧莲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声音极其温柔地呼唤着杨老五。老五，老五啊！你快上来吧！快上来吧！我要你，要你啊！

杨老五抖抖索索地不敢上巧莲的身。他被巧莲的异常行为搞懵了。巧莲怎么会变得这么无心无肝整天傻乎乎地傻笑呢？杨老五断定，巧莲一定是不正常的了，神经一定出问题了。杨老五在心中骂杨官得歹毒，骂美英家歹毒。怎么能够把人打得这么伤呢？

巧莲的目光里，一半是水，一半是火，一半是风，一半是雾。让人迷惑。杨老五不管那么多了，她已经很长时间没跟巧莲做爱了。更何况现在的巧莲白了，胖了，有水色了。好像巧莲一下子回到了学生时代。杨老五一狠心，一个翻身就爬上了巧莲的身子。

巧莲说，杨老五啊杨老五，咱们的好日子来了！

巧莲说，杨老五，没想到我张巧莲活下来了，没想到我张巧莲还会有今天？从今以后，咱们要把自己当人看，活出个人样来！杨官得算什么东西？派出所算什么东西？美英家算什么东西？算泡屎。算泡尿。算个屁。算个球。什么都不算！

杨老五，张巧莲告诉你，你不把自己当人，别人就不把你当人。否则，你就不是人！不！什么都不是！连屁都不是。张巧莲在杨老五的身下哈哈笑着，笑得杨老五的身子一颠一颠的。

23

巧莲每天一起床就是看天。看着红彤彤的太阳从山垭口爬上来，巧莲的脸也就红润润的像太阳一样的笑。

通向巧莲家场院的路，有些窄了。破了。车子可能开不过场院来。巧莲就带着杨老五，用石头砌，用泥土铺，用锄头锤。一遍又一遍用脚掌去踩实，直到确定车子能稳妥地开到场院时为止。

星期六就要到了。巧莲提前两天就开始做准备工作了。泡黄豆，泡豌豆，买姜葱，买肉食，她到后家去借了三百元钱，再加上自己看病剩下的二百元，全部用来接待坐着轿车来的尊贵的客人。看着那些腊肉，看着那些豆子，巧莲的心又有些疼。毕竟，这么好的东西，平时谁舍得吃呢？但巧莲很快就自责起来：张巧莲，你真不是人！别人给你脸，你还心疼那点东西？你还是人吗？

星期六的前一天晚上，巧莲就一次又一次的出门来看天空，看星星。他生怕天上有乌云，生怕第二天天不晴。生怕天气不好，影响着客人的心情。巧莲看到了深邃的夜空，看到了满天的星斗，巧莲的喜悦就在夜空里闪闪发光了。她知道，那种深邃的夜空，那种满天的星斗，就是晴天的标志，就是晴天的脸谱。

红的、白的、绿的、灰的轿车整整六张，气宇轩昂地驶进东村来了。整个村庄沸腾了。沸腾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巧莲的想象。巧莲把埋藏了多年的笑容全部翻了出来。全部有条不紊地堆在脸上。巧莲站在车子的前面，左手舞一下，右手舞一下，口中念念有词。向左向左向右向右靠边靠边向前向前，唉，可以可以！巧莲像一个编外的交通警察，尽心尽力但却极其外行的指挥着交通秩序。巧莲一边指挥一边环顾，她希望看到围观的人们羡慕的眼神是怎样投在自己身上的。

五张轿车在巧莲的指挥下，整齐地停在了巧莲家的门口。巧莲家的场院已被车子停的满满当当的了，最后一张没有地方停放了。待巧莲发现的时候，这辆车已停放在另一家人的门口了。巧莲觉得问题大了。来我家的车子怎能停放在这家人的门口呢？更何况这家人跟美英家关系多好呀，可以说是狗吃牛屎一伙的。巧莲就跑过去跟驾驶员说，这车不能够停在这里。驾驶员疑惑地望着巧莲说，为什么？巧莲说，这家人跟打人那家是狗吃牛屎一伙的。放在这里不安全。驾驶员更是一脸的疑惑，他怎么也听不懂巧莲说的话是啥意思。巧莲还想说什么，但驾驶员说，没关系的，就在这里吧。说着就端着一个亮晶晶的开水杯往前走了。巧莲没办法，就叫贵花去看着那辆车。巧莲说，贵花，不准人摸车！有人围上去看，你就说，这车是来我家的！不准乱摸！

巧莲满脸是笑，又是倒水，又是装烟，上窜下跳，精干得像电影里的妇女主任。

门口摆着五张简易的木桌，木桌上摆满了瓜子、纸杯、香烟、扑克。这些金毛亮板的城里人开始大呼小叫的打牌了。那些从城里来的、像电影里走出来的孩子们在地上奔来跳去的，快乐得像神仙。那些明亮亮暖和和的阳光宽容大度的照在每一个人的身上。空气里飘着一股农家特有的饭菜的香味。这一大群城里人，有说有笑的，高兴得像是在过年。

有人说，乡下的空气就是清新，阳光都是环保阳光，生态阳光。

有人说，现代人的最高理想生活是，吃的是生态菜，吸的是生态气，玩的是生态人。

吃饭了，满满的三桌人。碗筷在叮叮当当地响，吃饭的声音虎虎有声。

有人说，这豆腐啊，味道就是比城里的好。

有人说，这凉粉啊，城里根本买不到。

有人说，这火腿啊，原汁原味，绝对的环保食品，绝对的原生态。

有人说，就别钱少话多了，让你一次吃个够吧！

巧莲站在一个角落里，一脸笑容地看着这些城里来的客人。她满心欢喜，满心感激，这些高贵的客人，不嫌农村脏，分明是看得起我张巧莲。你看人家吃的多香啊！只是巧莲有了新的看法，在巧莲的心目中，城里人无论说话办事还是吃饭，都是文质彬彬的。可今天让巧莲开眼界了。她发现城里人说话还是吃饭都是那么的放肆，甚至还有些粗鲁。可在巧莲心中，这种放肆和粗鲁，比文质彬彬更可爱，更亲近，更具有亲和力。巧莲喜欢这种放肆和粗鲁。这种放肆和粗鲁，是把我张巧莲当人看的放肆和粗鲁。巧莲被这种放肆和粗鲁感动了，眼里都有泪光了。巧莲在心里说，你们这些尊贵的客人啊！你们尽管放肆和粗鲁吧！只要你们愿意来我家，你们想怎样都行，你们看得起我张巧莲啊！你们给我张巧莲脸面啊！要是换在别人家，就是拿八抬大轿去接，你们还不一定来呢！

在这期间，张巧莲曾抽空到美英家门口，她想看看美英家的反应如何？可美英家的门紧紧地关着，外面还上了一把大锁。张巧莲又到了杨官得家门口，她希望杨官得能看见今天的场景，能见识一下她张巧莲的人缘咋样？后台咋样？可杨官得家的门也是紧关着，杨官得的影子都不见一个。张巧莲就有些失望。可这失望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因为她想到，美英家和杨官得家一定躲起来了。躲起来了，就说明他们已经看见了今天的场景，说明了他们心里害怕。害怕就够了，我张巧莲不就是要他们认得害怕吗？就算他们今天没看见，这么轰轰烈烈的场面，村人也会传出去的，她美英家和杨官得家迟早会听到的，迟早会认得我张巧莲家的人缘和后台的。

24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尊贵的客人们终于要走了。留下的，是一屋子，一院子的杯盘狼藉。客人上车了。玻璃窗打开又关上了。六张轿车呜呜地启动了。巧莲伸出双手，不断地在空中舞动。口中念念有词，可人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因为她的声音被汽车的声音淹没了。

巧莲回到屋里，开始收拾那一院子，一屋子的杯盘狼藉。夜就降临了。洗碗洗筷洗锅的叮叮当当的声音，穿过25瓦的灯泡发出的昏黄的光芒，飘散在黑夜的风中。直到被夜风吞噬。一切归于平静。

巧莲忽然停下手中的活儿，望着杨老五说，杨老五，你就唱支歌吧！就唱《晚秋》。

杨老五疑惑地看着巧莲，说，巧莲，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啊！

巧莲说，杨老五，你就唱支歌吧！就唱《晚秋》！我张巧莲今天就想听你唱《晚秋》。

杨老五的目光散乱了，她定定地看着巧莲，轻轻地摇了摇头，又轻轻地点了点头，干咳了一声，然后向地上吐了一口痰，就唱了起来。但刚唱了两句，就停下来了。他的声音干涩、别扭，怎么听都像是在念经。

杨老五说，巧莲，我不会唱歌了。我怎么也不知道怎样唱了。

巧莲说，你怎么就不会唱了呢？你过去唱得多好呀！你听着我唱给你听！巧莲刚唱了两句，也就停下来了。她也不会唱歌了。她被自己唱歌的声音吓了一跳。那哪里是唱歌啊？那好像是野鬼在哭，幽灵在叫。又冷又陌生又古怪。

杨老五看着巧莲。巧莲看着杨老五。两人脸上都是一脸的清泪。冷冷的。像露珠。

25

之后的日子，巧莲逢人就骄傲地说，那一顿毒打没有白挨。不但没有白挨。我还要感谢美英，感谢杨官得！没有他们，我张巧莲就没有今天！人们惊奇地看着这个被一顿毒打改变了模样的女人，竟然是一脸的笑容，一脸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