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互联网 更新时间:2015-02-25 09:40 作者:佚名 责任编辑:
我写的是一位年届九十的老人,中国声乐界第二代中杰出的一位,天津音乐学院声乐教授,女高音歌唱家胡雪谷先生。
现在的青年人不熟悉她了。她不善自我推介,又疏于交际,知名度还赶不上只唱了两三年便走红的歌星,但她的价值、她在中国现代声乐史上的地位是不容忽视的。她的歌唱是宝,值得我们研究。她的艺术经验既传统又有新意,值得我们去延续和继承。
胡雪谷是抗战期间“国立音专”声乐系的高材生,以学习欧洲传统歌唱风格为主,却从来不把唱中国歌作为点缀,而是重视、热爱、致力于在演唱中体现中国风格、味道和感情。从在学时以及毕业后的多年演唱效果中我们可以看出,她的热爱和追求产生了结果。这体现在她在唱中国作品时不仅作到了语言清晰,而且富于语言的语气美和韵味美,也体现在她确实作到了投入角色和内容,以情带声,声情并茂。
在“音专”毕业前后她曾在重庆、昆明、广州、台北、台南、香港等地开音乐会,受到广泛欢迎。后定居香港,在香港演唱并灌制唱片。“新中国”建立后,1950年她毅然返回大陆,应邀加入中央歌剧院,参加歌剧《草原之歌》的排演,扮演女主角侬错加。在多次重要演出中,毛主席、周总理等老一辈革命家都听过她的演唱。后调到中央音乐学院任教,中央音乐学院迁京时又留在天津音乐学院任教。
1963年“天津音乐周”期间她再度登台,使音乐界和广大听众为之一振。一曲评弹改编的主席诗词《蝶恋花》和方韧作曲的《我站在铁索桥上》唱得那样细腻,那样有感染力,在京津一带通过舞台、电台、电视掀起了一阵胡雪谷热。
上世纪60年代中期,“左倾”风暴兴起。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她和全家都受到严酷迫害,生活和艺术一下子都跌进深谷里。直到国家重新走上健康发展的道路,胡雪谷和其他知识分子一样才又获得了新生。
1982至1983年已经年逾六旬的胡先生在学院礼堂再次登台,唱了刘雪庵的《红豆词》和应尚能的《我侬词》等歌,声韵不减当年。就在那年的元旦全院会餐联欢会上,她仍能即席演唱。在无任何扩音设备的情况下,清秀、圆润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大厅里。我记得,那个年代去她家,话头如引起她的歌兴,她仍能于谈笑间起立而歌。这样的歌唱寿命、歌唱青春不是很令人羡慕的吗?
是的,声乐界的中青年,特别是以欧洲传统歌唱为基础的歌手应从胡雪谷先生身上学习的正是声乐艺术中一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又是最容易在口头上被承认而在实践中被忽略的规律,那就是:艺术第一,从艺术需要出发,以艺术感染力为果。发声技术倒应成为艺术需要的仆人。
多少声乐学子在长时间而孤立地研究发声啊!以自己的好嗓音为傲,以共鸣丰富、音量大为荣,以能唱大歌为快,又每每以增加了半个音的音域为庆。入学前追求的是声音,一二年级练的是声音,毕业音乐会上想的还是声音。老师以训练声音为拿手,学生仅以学唱法为本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造就了一个个声音上的巨人,艺术上的矮子。不知哪个翻译家将意大利语“优美的歌唱”翻译成了“美声”,结果在学派名称的字意上排除了感情、风格,引出了机械的“美声”,甚至“大声”、“高声”、“唯声”等子子孙孙。
说到胡雪谷先生的声音条件,连她本人也会承认是极为一般的。音量不是很大,音色更谈不上辉煌。如果只凭天然条件去喊、去吼、去竞争,那任何学校和团体也不会看好她。幸而她不是这样。让我们描绘胡先生所唱的一首歌的全过程来探索胡雪谷的演唱奥秘吧!
《我站在铁索桥上》这首歌的作者方韧已去世多年了,但这首歌作为中国现代艺术歌曲却久唱不衰。“我站在铁索桥上,桥身在轻轻地摇晃。头上飘着二郎山的云雾,脚下滚着大渡河的白浪。”身材不高的胡先生在第一段开始时就用她的形体、精神气质、吐字的分量和声音的稳定、集中把人们引入一个地势雄伟、险要的境界中了。第二句在作者精心设计的后半拍起始的节奏上唱出轻巧、有弹性的声音,将听众也带到了高悬的铁索上,去体验宏观的险境中,脚下诗意地微微摇晃。唱到第四句最后的“白浪”二字时,旋律上扬,情绪走向激昂,将音乐带到第一乐段结尾的高潮。借着这个势头,用一个婉转的“啊”字,胡先生集中了情感和声音把观众带入了想象的王国。这时,时空转换,节奏速度变得较快、紧凑,我们眼前再现了当年红军长征时飞夺泸定桥的情景。观众仿佛屏住呼吸,置身于战斗之中。这一段最后的几句是:“勇士们哪!攀着一根根铁索,冒着密密的弹雨,冲破那敌人的火网。”在这一段中胡先生用了类似传统戏曲喷口的吐字方法,将字处理得轻快、干脆而有弹性。又抓住了语气和音乐上的重音。在“勇士们哪!”的语气强势之后,又压低音势,积蓄力量,“攀”字引起的一句是第一个层次,“冒”字引起的是第二个层次,字字清楚,却又不平均使用力量。经过两个层次的铺垫,第三个层次,也是这一段落的高潮,“冲”字自然以强势脱口而出。胡先生的形体、表情、精神给你一个千军万马似的巨大倾向性,将音乐引向此段最后的两字“火网”。正在观众为战士担心,为战士鼓劲,为战士的胜利欢呼的一刹那,音乐一转,随胡先生一个婉转、抒情、开阔的“啊”字,又将时空的镜头换为解放后的和平土地,三拍子的优美主题出现了。歌声告诉大家:“当年激烈战斗的楼房,今天成了孩子们的学堂。勇士们洒过鲜血的地方,满树的梨花正在开放。”第四句的“梨花”二字就是这一乐段的高潮。胡先生在这里用拉宽、渐慢的方法细腻、讲究地吐出这两个字,使这一句伸展、优美,像飘在空中的彩绸一样富于形象感。人们仿佛觉得镜头由下而上、由远拉近,洁白的梨花和湛蓝的天空交相辉映,使人心花怒放。白浪、梨花、硝烟、课堂、战斗的呐喊、孩子们的欢笑、蓝天、歌颂……百感交集,使人心底产生一种奇特的感动。这时音乐又将人们的情绪和想象引入一种安静、升华的境界让我们看到“人民捧着美丽的鲜花,轻轻地,轻轻地撒在那英雄的土地上。”激情和赞颂化为了最崇敬和最诗意的慢动作。胡先生用最连贯、柔和、温暖的音色给了观众最丰富的精神内涵。当观众仍陶醉其中时,钢琴的过门又渐渐激昂,导入音乐的再现部分。说是再现,却有新意,经过战斗的回忆、时空的对比,人们对历史、现实都有了更深的理解和认识,于是音乐比歌曲开头更豪放、更高昂,引来歌曲的结尾部:“在这英雄的土地上我要高声歌唱!”最后一个动词“歌唱”是全曲的高潮,也是全曲的最高音。胡先生没有孤立和突然地对待这个高潮,而像引满强弓发出离弦之箭,像江河入海、瀑布下泻一样势在必然。到了情势所在,不唱不可时唱出了辉煌的效果,和观众心中到来的高潮同步共鸣、回荡,仿佛剧场中所有的灯光齐明,满山花朵竞开一样结束了这首歌。
人们无法孤立地去注意她的发声技术的细节,无法孤立地去品评她的个头、形象,因为这位矮小的老太太在艺术中显得十分高大,五分钟之内占领了剧场的每一角落,占有了观众的内心。她像一个将军一样挥师把人们领进艺术王国,人们怎能不用真诚的掌声去表达他们的满足与振奋?怎能不用热烈的喝彩去感激她呢?!
很多声乐学生总是幻想着有那么一天,自己的声音问题解决了,音域、穿透力等什么都有了,再去钻研歌曲表现,似乎表达歌曲内容是手到擒来的小意思。但君不见学“洋唱法”多年的学生歌唱时挑眉瞪眼的、面部紧张的、手臂怪动的、浑身发僵的比比皆是?他们何时才能启动想学艺术表现的电钮呢?很多声乐学生总幻想着有一天自己参加国际比赛获奖,甚至想到国外去生活。但君不见很多旅居国外的国际比赛获奖者在演唱外国歌被外国人认可的同时,并没有使演唱中国歌的问题迎轫而解?他们在唱中国人的情、中国人的语言、中国的风格味道方面在中国老百姓心中的分量还远不如刘秉义、吴雁泽、蒋大为、彭丽媛等人。难道学“美声”的目的就只为了在唱外国歌时得到外国人承认吗?
很多声乐学生总在欣赏自己天生的好嗓子,欣赏自己哪一声、哪一口或哪几句有点像哪个名家的效果。但是君不见中国千千万万个“好嗓子”因缺乏音乐基础,不重视文化修养又无耐心循序渐进地练基本功,幻想一夜成名,而把好本钱浪费殆尽。“好嗓子”长大了,“好嗓子”变老了,“好嗓子”改行了。而歌唱家,不靠吹、炒的真正的歌唱家却寥寥无几。
胡雪谷1917年生在一个传统知识分子的大家庭里。祖母喜欢戏曲,经常带小时候的胡雪谷去听梅兰芳、秦雪芳、秦秋芳的戏,还听曲艺、大鼓等。父亲会箫、笛等民间乐器,母亲会弹古琴,家里的保姆会唱江苏农村的民歌、小曲。有时家中还请来京剧教师教戏。父亲和祖母的国画都画得极好。因父亲是留洋归来的学人,姐姐在教会学校读书,也将西洋音乐带回家中。中西两种音乐文化在胡雪谷身上汇合在一起,使她得到全面、良好的艺术熏陶。
她的第一个声乐老师是洪达琦,一位出色的女中音,音乐修养、外语都很好,又弹得一手好钢琴,可随时为学生伴奏。她的教学允许并鼓励学生自己想象,提倡他们经常实践演出。第二个声乐老师是司义桂,一位著名的男低音歌唱家。他给出的曲目很广泛,本人的听觉很灵敏,在演唱上更能起到榜样的作用。好的文化氛围、好的老师成就了胡先生出色的歌唱能力和良好的艺术修养。
在中国声乐界意识到并真正把西洋传统歌唱和中国民族风格有效结合起来的人并不多,胡雪谷算得上一个。在中国文艺界甘于寂寞、不事宣传、与世无争的人士更少,胡先生也能算得上一个。所以,六七十岁以上的业内人士知道她,中青年和广大老百姓对她可就陌生了。最遗憾的是,就连天津电台、电视台也未能保留住六十年代“天津音乐周”时她的录音。我们在她家中听过的在香港录的唱片也在“文革”时被砸碎了。不知港人还有没有留存。看来,对于一位并不在意总结、留存自己业绩的人,这个世界,这个关心他人、它事远远不够的世界,往往还真的一不留神就忽略了他(她)。
今年胡雪谷先生已年届90了。我们衷心祝愿她晚年平安、幸福!我们切望她实践过的,我们理解了的歌唱真理能代代相传。让中国声乐艺术在传统基础上发展、进步,走向新的辉煌。美妙的声乐艺术永远属于勤奋的人,属于有文化修养、有创造性思维的人,属于内心世界高尚、善良、充满爱心的人。